鳥取的被褥

  許多年前，在鳥取城內，一家新開張的小旅店接待了它的第一個客人，一位奔波四方的商賈。為了讓自己的小旅店有個好口碑，店主對商人服侍得特別殷勤。旅店雖是吉慶新張，但店主卻頗為貧窮，所以一應器皿用品，悉數從二手貨商店購回。儘管陳舊了點兒，但旅店仍予人樸素雅潔、賓至如歸之感。客人十分滿意，喝了不少暖蒸蒸的美酒，而後躺到地上鋪好的柔軟被褥上，打算美美地睡上一覺。

  

  一般來說，在喝過大量溫酒後，人都會睡得很香，尤其是在天寒地凍、被窩暖和舒適的夜晚。可是這位客人只睡了一小會兒，就被房間裡的聲音吵醒了——是小孩的聲音，在不斷地互相問著同一個問題：

  「哥哥，你冷嗎？」

  「你也冷嗎？」

  有孩子出現在房間裡，可能會惹惱客人，但不會令他感到驚訝，因為日本的旅店，在相鄰的客房之間無牆無門，只以障子隔開。所以在客人看來，可能是隔壁房的孩子，在黑暗中走錯了路，誤入自己的房間。於是，他用和善的語氣，發出幾句責備的話。短暫的沉寂過後，一個哀淒微弱的聲音再度在他耳畔響起：「哥哥，你冷嗎？」另一個溫柔的聲音關切地回應道：「你也冷嗎？」

  客人起身剔亮燈燭，游目四顧，房中沒有其他人，障子也緊閉著。他檢查了可以躲人的壁櫥，裡面也是空空蕩蕩。客人深感奇怪，再次躺下，讓油燈繼續亮著。很快，小孩子哀涼的問話聲又一次向枕邊傳來……

  「哥哥，你冷嗎？」

  「你也冷嗎？」

  一瞬間，客人感到一股寒意爬上心頭，不是因為涼夜的冰冷。兩個小孩的問話聲反覆持續著，一次比一次可怕。他察覺到對話聲是從被褥中發出的。不錯，正是這床被褥，發出了令人膽戰心驚的聲音。

  客人匆忙收拾了行李，迅速衝下樓，叫醒店主，把這件怪異的事說了。店主頗為不快，答道：「事實上，尊貴的客人，為了使您滿意，我已盡全力服侍您。適才所言之事，怕是您飲酒過多，迷迷糊糊做的一場噩夢吧？」可是，不管店主好說歹說，客人就是不肯再住下去，堅持立刻結帳，搬到另一家旅店去了。

  次日晚間，又有一位客人前來投宿。到得深夜時分，這位客人竟也滿肚子的抱怨，叫醒店主，要求退房，並且所說怪事與昨晚一模一樣。令店主迷惑的是，這位客人睡前滴酒未沾，神志清醒得很。店主懷疑這可能是競爭對手想出來的卑鄙伎倆，企圖攪擾旅店的生意，便提高嗓門兒激動地回應道：「絕不欺瞞閣下，我們侍奉客人都是盡心竭力，而您卻莫名其妙地說些有損本店清譽的話，實在讓人無法接受，我還要靠這間小旅店維持生計呢。您說出這些無稽之談來，是很不對的。」客人聽了，也動了肝火，嚴詞回擊。兩人各不相讓，吵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

  不過，在客人憤憤然離開旅店後，店主開始半信半疑，便決定親自去查個究竟。他走進空空的客房，翻檢被褥，就在此時，傳來了兩個孩子的對話聲。登時，他明白了，兩位客人說的都是實話，客房裡果然有一床被褥會發出聲音——幸好，僅僅這床被褥有異，其他器物皆寂然無聲。他將被褥帶回自己的寢室，裹著它直至破曉。在此期間，這床被褥不斷地發出：「哥哥，你冷嗎？」「你也冷嗎？」的對話聲，店主為此一夜不曾合眼。

  翌日天一亮，店主就起身了。他拎著奇怪的被褥，去找二手貨商店的老闆，然而商店老闆毫不知情，因為這床被褥是從一家更小的店收購來的。而那家小店的店主，又是從城郊一個更窮的商人那裡購買的被褥。旅店店主只好挨個兒去打聽。

  終於，循著線索，旅店店主訪查到，被褥屬於一戶租住在小屋裡的貧家，是房東把被褥拿去賣了。其中還有一個催人淚下的故事。

  被褥的原主人，全家租住在一間每月只需六十錢[32]租金的小屋裡，但這對於寒門而言，已是一筆巨大的開銷。父親每月僅有兩三日元的收入；母親又長年患病，不能工作。家裡還有兩個男孩——一個六歲，一個八歲。他們才搬到鳥取不久。

  有一年冬天，父親得了一場重病，苦撐了一周就棄世下葬了。隨後不久，長期臥病的母親也跟著離開人世，兩個年幼的孩子成了孤兒。兄弟倆不知可以向誰尋求幫助，為了活下去，他們被迫將小屋裡還能換點兒錢的物品，都拿去變賣。

  然而，可以變賣的物品能有多少呢？他們將去世父母的衣裳、自己大部分的衣服，還有一些日常用品——火盆、杯子、茶碗，以及其他零碎的雜物，每天賣一些，換來僅夠果腹的食物。最後，除一床被褥外，家中已四壁空空，再無東西可以變賣了。兄弟倆飯都吃不飽，小屋的租金就更拿不出了。

  可怕的大寒來臨了，這是最冷的節氣。滴水成冰，寒風凜冽，屋外積雪過膝，兄弟倆無法出門，只好一起裹著那床僅剩的被褥，打著哆嗦，用孩童的純真之心彼此關懷：

  「哥哥，你冷嗎？」

  「你也冷嗎？」

  屋中絕無取暖之物，天色低沉，紛飛的大雪夾著寒風，呼嘯著撲進小屋。

  他們害怕風，但更害怕房子的主人。房東粗暴地叫醒他們，要求他們交租。這是個面貌可憎、冷酷無情的人，當確定兄弟倆付不出租金後，就兇巴巴地把他們趕到雪地里，還奪走了僅有的那床被褥，並把小屋鎖了起來。

  冰天雪地里，兄弟倆都只穿著一件藍色的薄衫，其他衣物早已變賣，用來換取一點兒食物。他們無處可去，雖然不遠處就有一座千手觀音堂，但積雪過深，渾身乏力的他們怎麼也走不到那裡了。無奈之下，兄弟倆趁著房東遠去，偷偷摸摸地從小屋的後門溜回屋裡。嚴寒的天氣，令倦意很快襲來。為了暖身，哥兒倆緊緊摟抱在一起，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夢中，觀音菩薩為他倆蓋上了一床嶄新的被褥，這床被褥雪白柔軟，看上去美極了。蓋在身上，再也不覺得冷了。

  他倆就這樣永遠地睡了過去……直到數日之後，有人發現了他們凍僵的屍體，便把他們送進了千手觀音堂的墓地，為兄弟倆找到了一處長眠之地。

  小旅店的店主打聽明白這些事後，唏噓不已，遂決定將這床會說話的被褥，敬奉給千手觀音堂的僧人。僧人們高誦佛經，為兩個孩子的亡魂超度。從此以後，被褥緘默靜寂，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