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裡的少女[13]
2024-09-26 06:36:28
作者： （日）小泉八雲
古日本著名作家白梅園鷺水曾有言道：
「在中國與日本的諸多古籍中，均有不少故事記載著由古至今某些栩栩如生的丹青佳作，它們常因其惟妙惟肖、形神兼具，而給觀賞者帶來不可思議的影響。這些傳神妍麗的畫作，但凡是出自大家之手，無論是花鳥畫或是人物畫，皆時有耳聞畫中的生物，會從宣紙或生絹中脫離而出，化為活物，做出種種行為舉止，並擁有自我意志。此等傳說史話，自古以來比比皆是，已無須再贅述。菱川吉兵衛[14]所繪的肖像畫便屬於此類。其人享有盛譽，大名如今已傳遍日本。」
鷺水述說至此，講了一個與菱川吉兵衛所繪的肖像畫有關的故事。
昔時，有一個名叫篤敬的青年儒士，家住京都室町街。一天黃昏，篤敬去朋友家拜訪後，歸途中經過一家專售二手貨的古董店，被店前展示的一面古色古韻的屏風吸引住了。雖然這座屏風僅僅是紙糊的，但其上繪有一幅少女的全身畫像，令篤敬大為心動。他向店主詢問屏風的價格，感覺相當便宜，便掏錢買下了屏風，帶回家中。
篤敬將屏風擺設在寢室中，獨自凝神細觀，只覺得屏風裡的少女比在古董店裡見到時更加姣美可人，極可能是以某個真人作為摹畫對象——某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畫家的筆法極其細膩，小至眉眼、睫毛、櫻唇、秀髮，都曲盡其妙，無可挑剔。少女眼梢似芙蓉，秋水盈盈；紅唇若牡丹，帶笑含春；一張青春嬌艷的俏臉，美到言語已無法形容。倘若這世上真有一位與畫中一樣的美女，恐怕沒有哪個男人不想一親芳澤，博取她的芳心。篤敬心想，少女要是真有其人，那該多好，一定比畫中更美、更動人。她是那麼傳神，你向她說話，她仿佛也會答應似的。
從此，篤敬整日都在凝視著屏風上的畫像。他感到自己的心已完全為畫中少女的魅力所征服。「人世間真的有如此佳人嗎？」他邊賞畫邊自言自語，「若能攬她入懷，即便只有片刻光景[15]，我也願意用自己的生命——不，是千生萬世的生命去換取。」
毫無疑問，篤敬是迷戀上這幅畫了。再也沒有哪個女子可以叩開他的心扉，他瘋狂地愛上了屏風上的少女。可是，即使畫中的少女還活著，恐怕也已人老色衰，不再如畫中那樣風華正茂。更何況，搞不好這少女早在篤敬出生前就已經香消玉殞了呢！
就這樣日復一日，儘管已近於絕望，但篤敬的愛戀之情非但沒有消減，反而與日俱增。他心神恍惚，不食不眠，總是連續幾個時辰呆坐在屏風前，痴痴地望著屏風上少女的倩影，對著她說話，就連以往最喜歡的讀書、做學問也荒廢了。
終於，篤敬病倒了，而且病情每況愈下，他自知離棄世之日已然不遠了。
幸好，篤敬有一個朋友，是位德高望重、恂恂儒雅的老學者。他對古畫研究頗深，也能體察年輕人的心事。在聽說了篤敬病重一事後，老學者便前來探訪。當他見到屋裡的屏風後，登時對篤敬的病因瞭然於胸。篤敬向他訴苦，聲言若不能找到畫中女子，情願一死了之。
老學者向篤敬鄭重說道：
「此幅人物畫，乃菱川吉兵衛所繪，畫中人此刻早已不在人世了。但由於菱川吉兵衛在畫中傾注了極多心血，不但繪出了少女的身姿相貌，還畫出了她的精氣神。由此觀之，這幅畫是有靈魂的。所以，你想抱得美人歸，也並非不可能。」
篤敬聞言，興奮萬分，他從床上支起半個身子，熱切地望著老學者。
「首先，你必須為這位少女取個名字。」老學者繼續說道，「而後，你要每天都坐在畫前，一心一意，腦中不停地想著她，並且在口中溫柔地輕呼著你替她取的名字，直到她向你說話為止……」
「向我說話？」年輕人驚叫起來，迷惑不解。
「沒錯！」老學者答道，「少女肯定會回答你。不過，你要準備好我所交代的東西，作為她回答你以後的禮物。」
「為了見到她，我甚至可以用生命來交換！」篤敬激動不已。
「不，無須如此。」老學者微笑道，「你只要向一百家不同的酒鋪買酒，然後將酒裝滿一個酒杯。屆時，少女從屏風中走出來後，如果接受了這杯酒，事情就成功了一半。接下來怎麼做，她自會與你說。」
說完，老學者告辭而去。他的這席話，令篤敬從絕望中振作了起來。
篤敬立即正襟危坐於屏風前，柔聲呼喚著少女的名字[16]。一遍又一遍，語調溫和纏綿。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許多天過去了，少女都沒有回答。篤敬毫不氣餒，繼續耐心地呼喚著。
又過了些時日，突然，某天晚上，當篤敬依舊對著屏風輕呼少女的名字時，一聲低語傳來：「是！」
篤敬驚喜萬分，以最快的速度端出事先準備好的從百家酒鋪採買的美酒，倒入酒杯中，小心翼翼地遞給少女。
那少女果然從屏風中走了出來，雙足踏在屋裡的榻榻米上，從篤敬手裡接過酒杯，吐氣如蘭，微笑著問道：
「你為什麼如此迷戀我呀？」[17]
「但是，你不會很快就對我感到厭煩吧？」少女擔心地問道。
「在我有生之年，絕不會喜新厭舊！」篤敬斬釘截鐵地回答。
「然後呢？」少女又問。日本的新娘，並不滿足於只做一生一世的夫妻。
「那，就讓我們立誓為證吧！」篤敬懇求道，「我願與你七生七世永為夫妻！」
「要是你變心的話，」少女說道，「我馬上就回屏風裡去。」
於是，兩人對天地盟誓，誓言永不相負，隨後結為了夫婦。
我想，篤敬肯定是個對愛情忠貞的好男人，因為新娘再也沒有回到屏風裡。屏風上原本繪著少女身姿的位置，至今仍然空白著。
白梅園鷺水感慨道：「如此奇事，當真稀世難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