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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節 每一秒都過得像好幾天那樣漫長

2024-09-26 06:27:49 作者: 朱洪海

  第二個階段開始了,主要是各種綜合能力考試,有觀察力測試、心理壓力測試以及各種理論考試。

  考試的內容在任何教材上都找不到,也不固定,就是考官們靈機一動,給你出各種難題,就讓你去執行,看你做得對不對,做對了就給你加一分,做錯了不加分,也不減分,考驗你靈活應變的能力,甚至連一些不經意的談話都是考試。

  我們就露宿在海邊,沒房子沒帳篷,颳風下雨都一樣。早晨的起床號是一個手榴彈,考官還拿著槍,邊開槍邊吼。然後所有人就像一群鴨子一樣沖向海里,大早上面對無數浪花一頭扎進去,沙子灌入口中,海鹽刺進眼睛,那種被喚醒的感覺相當奇妙。

  那段時間一直在下雨,連續一個星期從身體到包里的裝備沒有乾的。加上飢餓、體力透支和海邊的大風,使體溫喪失到極限,非常非常痛苦,大腦麻木,沒有思考地任由教官擺布。

  觀察力考試其實在第一個星期就開始了,但是我們並沒有意識到。

  在第一階段考試間隙,考官就把考生叫到辦公室談話,然後有意地擺放一些物品在桌子上,談話就是很隨意地問一些問題。過了兩三天,甚至到考核快結束的時候,他又把這個考生叫到辦公室里問:「上一次我們面談是什麼時候?我的桌子上都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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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的人有著很強的觀察力,當他進入一個陌生的環境時,會很注意比較新鮮的事物,而不僅僅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教官那張臉上。對他來說這是一種習慣,會不由自主地觀察。而觀察力也和記憶力有直接的關係,如果他的記憶力足夠強,是能夠回憶出來的。

  能回答出來的人,說明他每天做事情都是有條理的,很自律,但這種人比較少,考官要找的就是這種人:有著良好的行為習慣,同時也擁有超強的記憶力。這項考試答錯了不會扣分,但答好了會加分。

  那次考官問我上次桌子上都放了什麼東西,我當時就是瞎說了。因為他桌子上的東西有很多,我也不知道對錯,他也沒給我答案。

  他又問:「上次你後邊的柜子上放了什麼?」這就更難了,因為那個柜子在我身後面,靠著牆,只能是離開去開門時,才有可能順帶看一眼。我說是表格,考官接著又問是什麼表。如果一個人的觀察力足夠強,他的確能在開門的一瞬間看到這個表格上面的內容。

  考官不是在培養特工,他們就想從普通人里篩選出沒經過刻意培訓就擁有良好觀察習慣的人。因為選出來的人將來是要和他們一起並肩作戰的,所以一定要選出最好的那個留下。

  但是通過這次問話,大家知道了這是一種觀察力考核,以後我們就會特別注意,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注意觀察一下周圍的環境。

  在這個階段也有野外訓練,是在科西嘉島南部的一個訓練場進行的。那裡原來是一個廢棄的村莊,部隊把它收過來做成了一個專門用於城市作戰的訓練場,也是我們一連的一個訓練場。我就是一連的,所以對那個場地很熟悉。但這次只是把它作為一個基地,住在沒有門窗結構的那種屋子裡。

  白天學理論,比如上午學急救,下午學地雷方面的知識。到了晚上吃完飯,考官就給出題了:在什麼時間、在科西嘉的哪個地方發現了敵情,敵人數量多少,攜帶什麼武器,行動方向是哪裡,命令立即出發,去完成什麼任務。

  大家就全副武裝圍著地圖進行沙盤作業,討論行動方案:誰負責電台,誰負責急救,誰負責排雷,如果隊長犧牲了誰接替等。把所有方案都做好了,就在沙盤上演練一遍。

  這些考官就在旁邊聽,把不完善的地方記錄下來,比如電台頻率沒有使用跳頻,而是使用普通頻率,有可能被敵人監聽,等沙盤演練完了,就把這些問題告訴我們。要是問題小的話,就不需要重複演練了,問題特別大的話,就需要再進行一次演練。

  直到完全準備充分,就可以出發了,按照作戰會議的計劃去執行推演。即使在沙盤推演上講得很好,也要看到現實中能不能行得通。

  每天晚上都會有幾個教官開著車,跟我們一起走。

  有時到了一個地方,那裡有考官提前埋好的假地雷,走到那裡引爆假地雷後,就說誰腿斷了,要急救,可是我們已經進了雷區了,要衝出去。這時學的排雷知識就用上了,要開闢一條通往安全地方的通道。

  就這樣白天學晚上用,同時也是考核,而且隊長每天都在換。

  這個階段也是最累的,因為幾乎不讓你睡覺,當然給你留出睡覺時間了,但如果完成的速度太慢,就比完成速度快的人睡得少。如果一直沒有完成,就要一直做下去,甚至做到下一個項目開始了才能結束。能不能睡覺完全看你個人,就是你有沒有能力去睡覺。

  有一天輪到我當隊長了,只給我半個小時的準備時間,要我做一個作戰計劃,沙盤也要做,地圖也要畫,距離也要測,路線要分析,還有時間點、日出、月出、天氣都要有,半小時是根本不可能做完的,考官其實就要看我在半小時之內能做到什麼程度。

  我就先拉了一個表格,把開作戰會議必須有的內容全部列在上面,然後分給隊員讓他們一一去落實,完成的就按照真實情況填在上面,沒時間落實的,我就填寫按理論推測出的數據。

  時間到了,需要準備的全都完成了,而且推測的內容也大都是準確的。但也有錯的,比如漏了一個日相、月相。其實非常簡單,只要打開GPS,看一下今天晚上月亮幾點鐘升起,幾點鐘落下去就行了,這一點很重要,但我給漏了,沒安排人看一下GPS。

  這時要開會了,我一看這個地方沒填上,就瞎填了一個,月亮將在凌晨一點鐘從多少角度升起、在凌晨四點鐘從多少角度落下。

  這意味著什麼呢?就是我們在凌晨一點和四點之間,儘量不要在空曠的地方走路,因為月光會映射出人的影子,導致蹤跡暴露。在戰場上,不管是白天攻擊還是晚上攻擊,一定要選擇背對光源,一是便於隱蔽自己,二是便於發現敵人。不管是裸眼還是使用觀察器材,面對光源的觀察效果都會相對差,這就是為什麼要掌握月亮的升起和降落時間,還有月光角度。

  當晚行動時,我大多數的安排都是對的。但是到了凌晨一點,月亮還沒升起來。旁邊羅馬尼亞籍的老士官特別有意思,他很有戰術思維,還信道教,懂一點兒中國文化,面孔也有點兒像亞洲人。他就非常認真地問我:「你不是說一點的時候月亮就升起來了?」

  我就跟他解釋說:「我真的沒時間準備那麼充分,您認為半個小時我能準備多少內容呢?但是我真的知道月光的重要性。」

  我給他解釋完,他也非常通情達理,沒說啥,就接著走。

  這就是特種部隊跟別的部隊不一樣的地方,當一支隊伍的士兵,在腦子裡建立起來的概念不再是教材能涵蓋的內容時,他們就必須以教材之外的手段處理問題了,因此沒有什麼規範,因此他們的生存能力和完成任務的能力,也都會比處於「教材」與「亞教材」水平的隊伍高。

  那時我們日常配備的是法國的老手槍PAMAC50, 1950年的產品,但GCP用的是PAMAS,法國產貝雷塔92手槍,還有德國的HK USP C。

  我們沒用過PAMAS,結果有一天就把這種槍發給我們了,又抓了一把子彈放我們手裡。那種子彈是標記彈,打到人身上會打出一個顏料點,但要打到眼睛上就會打壞了,所以我們都戴防破片眼鏡,是樹脂的,很輕,一般的霰彈槍打不穿,手榴彈的彈片都炸不爛。

  當時有的學員在拿到手槍的一瞬間就傻在那裡了,因為不會操作。

  我雖然也沒見過,但把子彈往兜里一揣,就拿著槍嘁里咔嚓地擺弄起來,看哪裡是保險,哪裡是扳機。

  監考的海盜排長,是我在科西嘉晉升下士時的隊長,那次集訓過後,他考上GCP做了中尉副隊長(排級)。這次我來考GCP,他又成為我的考官。我們都叫他排長,後來他升為隊長(連級)。我考進GCP後,就是在他的領導下工作了三年。

  海盜排長當時想制止我的瞎搗鼓,估計是怕槍走火,但他剛張口我就已經把PAMAS研究透了,利索地上膛並對準安全方向釋放機錘,邊把手槍插入槍套邊看著他。他也看著我,鎖著眉問:

  「你用過?」

  「是的。」

  「在哪裡?」

  「在中國。」

  「中國軍隊?」

  「不,民間射擊俱樂部。」

  從表情上能看出他對我的回答感覺蹊蹺,但也沒繼續問下去,海盜聳聳肩:「好,我們開始吧!」

  其實我之前從沒摸過這款槍,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要那樣回答他。

  發手槍給我們主要是要考戰術,模擬人質受傷倒在一間屋子裡,隔壁房間有敵人,我們要衝進屋子消滅敵人,並把受傷的傷員救出來。

  所有考GCP的人都知道有一個雙人對打的考試項目。這是一個總時長三分鐘、分三場、每場一分鐘、任意兩個考生之間完成的比拼項目。

  考試地點比較隨便,哪裡方便在哪裡,規則也沒啥講究,就是兩個被考官圍起來的考生往死里打對方。據說有一年是在障礙坑裡打,有一年在碼頭上打,有一年在廢棄建築物中打。我們這次就在訓練基地旁的野地里開打。

  雙方都戴著頭盔、拳套、牙套,只能用拳,不能用腿。牙套是在參加GCP考試前就要準備的必帶物品。由於每個人的牙齒長得都不一樣,所以沒有公用的,要自己買並提前準備好,用熱水把它燙軟了,放到嘴裡塑形就行。聽說考試時沒有牙套的人,會被認定為放棄選拔。

  和我對打的是個葡萄牙光頭,年紀比我大,個子沒我高,但很粗壯。我對這個葡萄牙人的感覺挺好的,他原來在葡萄牙就是當兵的。

  他雖然長得五大三粗,看上去很兇,實際卻很照顧別人。他的照顧是那種比較粗放的。比如有人跑不動了,他會上來捶一拳,吼一句:趕緊走!

  他是站在集體的角度來考慮的,鞭策那些即將拖累集體的人繼續往前走,我覺得這是一種非常健康的方式,是一種天然的、相互激勵的環境,因為每一個人都環環相扣,任何人都是鏈條中的一節。

  只要有一節脫節了,整個鏈條就要斷。GCP里的二十幾個人,專業都不相同,即便有幾個專業相同的,比如說通信兵,但是因為服役時間不同,彼此的水平差距也很大。如果通信斷掉了,如果沒有了衛生員,如果沒有了機械師,整個任務就得泡湯。

  所以我在被別人推了一下說趕緊走的時候,我也要激勵自己,如果我不走的話,其他人也都走不了。

  對打開始後,我在第一回合的出拳速度特別快,動作特別靈活,那哥們兒相對比較遲鈍,反擊基本沒有打著我,當時他的鼻子就流血了。但是到第二回合他一記重拳把我差點兒打倒,把我的牙套都給打飛了。我以為牙套落地會被淘汰,心裡特別緊張。誰知,一個考官過來撿起牙套,把上面的沙子衝掉後又塞到我嘴裡,讓我們接著打。

  兩個人都打得非常頑強,誰也沒被誰打倒,但是都鼻青臉腫、滿臉是血、極度疲勞,沒想到三分鐘時間那麼漫長。

  比賽的場地很小,七八個考官手拉手圍著,兩個人在裡面打,只要後退的人快碰到考官了,後面的考官就會把他推向對手。

  我和葡萄牙人的比賽並不算精彩,其他人的比賽經常出現一個人滿臉冒血地被另外一個人打暈了。和拳擊賽不一樣的是,拳擊賽如果被打暈躺在地上,那就是對手贏了,比賽到此結束。我們不是,考官會往暈倒的人身上潑水,把人弄醒,因為三分鐘時間還沒到,然後那個人又跳起來接著打。

  考官不是要看誰能打敗誰,而是要看我們的意志。

  當被對手猛打擊倒時,就能看出一個人的意志力了,你是主動爬起來的,還是被教官罵起來的;爬起來的時候是以害怕被打的姿勢爬起來的,還是用對抗的姿勢猛衝上去的。

  考官想得到的是在與對手激烈抗爭和搏鬥時的態度,我們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想要什麼,因此搏鬥非常慘烈,就是困獸斗。

  所以當我把牙套又重新裝上時,心裡的念頭就是我要進攻,不能丟人,不能丟人,不能讓考官看到我想放棄。這種心理說明什麼,就是我已經處在放棄的邊緣了。我之所以還沒有放棄,就是在勉強堅持。

  我的體能算是不錯的,在參加考試的隊員里,30公里跑了第2名,但是打到第三回合,就實在是累得不行了,不是疼,而是累。拳擊比賽的中場休息是一分鐘,我們中場休息就是喝一口水喘兩口氣,剛說兩句話就給推到中間去了,就跟鬥雞一樣。

  實在是太累了,最後十幾秒的時候我感覺揮出去的每一拳都是軟軟的,沒有力氣的,不標準不好看的,是沒有戰鬥力的,是打歪的打偏的。但是心裡還強迫著自己不能倒,不能讓教官看出來不行,我要撐下去。時間到底過了多久了?還有多長時間結束?還需要堅持多長時間?

  每一秒鐘過得就好像好幾天那樣漫長,真的是太困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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