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下士集訓速成班

  外籍軍團士兵和士官的軍銜，從低到高分為軍團士兵（類似於中國未受銜的新兵）、一等兵、下士、下士長、中士、中士長、上士、上士長、軍士。再往上就是軍官了。

  外籍軍團的士兵可以升軍官，士官也可以升軍官。

  從吉布地回到科西嘉駐地沒多久，連隊便安排我參加了晉升下士的集訓。但特別的是，這次晉升集訓地點就在科西嘉島，只有四個星期的時間，不像傳統的下士集訓那樣，必須前往遠在法國本土的4RE駐地，且還要在那裡待上兩個月去訓練和學習。

  

  我還挺納悶的，第一次聽說下士集訓還有四個星期的速成班。

  傳統的下士集訓需要回到當初新兵連訓練時的第四外籍步兵團，在那裡接受將近兩個月的培訓，內容從唱軍歌、背管理條令等簡單訓練，到指揮作戰、電台應用、戰場急救、各種槍枝的使用等複雜訓練都有，整個培訓過程與其他訓練比起來，相對輕實操、重理論。

  針對士兵的訓練是重實操、輕理論的，因為士兵沒有指揮權，只需要執行就行了，教再好的理論也沒意義。但是從下士開始，他就要指揮別人，就要對理論有所了解，需要在指揮策略上有方法。不過下士培訓只有兩個月，理論方面的含金量還不是很高，因為下士不可能指揮別的部隊的士兵，只能指揮自己部隊的士兵，所以他學的理論面是稍微窄一點兒的，是每個部隊根據自己的情況設計的一些課程。

  各個部隊裡下士培訓都差不多，但具體內容還是有差別的，比如說武器，空降步兵團用的輕機槍和普通步兵團用的輕機槍是不一樣的，長度、射速、彈夾容量、重量，這些都不同，不同長度的槍管，殺傷距離也不一樣。

  我們在新兵階段的時候，就被那些正在集訓的下士指揮過，這就是為什麼要把下士培訓放在新兵學校里，等他們學完理論進行實操的時候，就可以指揮剛剛入伍的新兵進行訓練了，以此驗收他們從管理水平，到為人處世、脾氣秉性、作戰理念是否合格。

  絕大多數的下士都是通過這種方式培訓出來的。

  還有一種下士培訓方法，是針對一些資歷比較老的、服役很多年的一等兵。

  這樣的兵往往各方面的理論知識都很完備，甚至比一些下士懂得還多，他的人際關係、知識素養也都已經達到了，只是因為一些特殊原因沒有升下士。

  在部隊裡有規定，如果在某一個崗位做滿年限還沒有晉職晉銜，那麼就要退伍了，從士兵到軍官都是這樣的。

  但有些部隊很需要這種老兵，他們的成長是花費了很多培訓成本的，包括戰場經驗、海外執勤，他們都有很多方面的經驗積累，部隊不想讓這種有經驗的老兵隨隨便便走了。所以對這些有資歷的老兵，部隊如果想跟他們繼續簽合同的話，就會安排在部隊內部進行一次短期培訓，培訓合格就可以晉升為下士繼續在部隊服役了。這樣做還可以規避一些規定上的麻煩，在內部進行「特批」或「破格提拔」就可以了。

  這種下士培訓往往更加艱苦，其間穿插一些理論學習，但是沒那麼系統，唱歌、各種軍事理論學習、帶新兵這些內容都沒有。

  培訓時間只有四個星期，因為這些老兵普遍都擁有「悠久的服役期」，憑他們所積累的經驗，每個人都早已不遜於一般的下士，所以沒必要對他們再進行兩個月的晉升培訓，只需經過這一個月「加強濃縮型」軍事訓練，他們便可勝任未來的工作。

  在速成班裡大多是服役三四年的老兵，但偶爾也會出現服役時間比較短的面孔，可能只有一年兵齡，但他的經驗和水平往往是優秀的，在某些方面甚至比老兵還強。

  我就是這樣被送到速成班裡的。

  我本來應該按傳統的下士集訓方式，到第四外籍步兵團的學校去接受兩個月的培訓，但是由於達拉斯中暑死了，班長、副班長等很多人都被調走了，排里的下士出現了缺口，所以就從一等兵里選出最優秀的，進速成班去培訓，出來就馬上履行下士工作。

  我是2006年6月入伍，到2007年4月30日卡梅倫紀念日升為一等兵，現在是2008年的下半年，兩年出頭晉升下士，在傘兵團里算是升得比較快的。

  受領完下士集訓任務，一回到排里，老下士們便一個個向我表示祝賀。

  我當時的服役期是兩年零兩個月，算不上老一等兵，所以，排里的老下士們都認為我運氣好，不用像他們當年晉升時那樣，要去4RE受兩個月的苦。

  但知道了「速成班」的來歷，我其實心裡是有點兒不舒服的，覺得參加速成班培訓的人，多多少少有點兒「老兵油子」的意思。

  而最讓我不舒服的，是怕在這種集訓隊裡根本學不到東西。畢竟4RE培訓出的下士才是外籍軍團的科班出身，那裡的教官是專業的，教材是專業的，場地設備是專業的，規章制度也是專業的。

  但是該做的準備一點兒不敢耽誤。我到處跟老下士們借學習資料，他們有送我TTA150的，這是一部非常傳統但很全面的法軍作戰全書，有借我武器圖冊的，有拿自己當年的集訓筆記給我看的……

  當然大部分還是乘機賣我東西的：

  「我有件風衣你肯定用得上，當年我就是靠它才挺過了培訓，既然是舊的，50歐元你拿去……」

  「資料已經全被我賣了，但我還剩一些裝備，有一個大背包你要不要去庫房看一下……」

  「嘿！聽說你要晉升下士了？恭喜！你需不需要GPS？」

  ……

  當然我買了一些他們的東西，比如鋼絲鞋帶、嶄新的X-Bionic襪子、大小剛好的衝浪T恤、有點兒髒的備用睡袋和破了個小洞的防水睡袋外罩……只要對集訓有幫助的我都買了。

  我買的最貴的東西，是價值350歐元（當時約折合人民幣3800元）的一個FAMAS步槍外掛下護木。這是一個極其簡單的、鋁合金的、由4條10厘米長的皮卡蒂尼導軌連接成的玩意兒，其功能無非就是可以在FAMAS步槍上加裝戰術手電和小握把。

  估計那玩意兒我拿回國內，隨便找一家有工具機的作坊加工，成本連50塊錢都要不了。

  一切準備就緒後，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借了連隊值班室的標緻P4，載著我的大包小包，朝海邊的兩棲作戰中心開去。

  兩棲作戰中心屬於我們團三連，就在2REP營區北面500米的海邊，在一條入海的小河東面，河西到處是穿著比基尼的遊客，河東便是我們訓練用的軍方海灘，河東的海灘比河西的沙子更少、卵石更多，但正是這種岸灘質地，才更方便軍用衝鋒舟進出。

  到了兩棲作戰中心才知道，這次集訓我們不住在訓練中心的房間裡，而是紮營在旁邊亂石灘上的帳篷中，於是我又要把車倒出去了。

  車正倒著，突然從倒車鏡中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亞洲人，當時我就想：難道他是剛調到我們部隊的？他幾連的？哪裡人？中國人？韓國人？還是日本人？

  再靠近時，我才看清這明明就是一個中國人的長相嘛！於是我乾脆直著把車倒到了他的帳篷邊上。

  他姓李，青島人，來自2REG，就是外籍軍團的第二工兵團。看來參加培訓的不僅僅有我們空降兵團的，第二工兵團和坦克團也都來人了。

  李在工兵團負責他們連隊的行政工作，對行政方面的業務非常精通，而且脾氣很好，是個一身儒香味的兵。

  可惜李並沒有順利完成全部集訓，因為第一階段的體能訓練讓他有些吃力。

  當時是9月份，雖然白天熱得渾身冒油，可晚上的海邊特別冷，但是教官不讓我們睡覺，經常整晚讓我們搬石頭堆金字塔。好多人就穿著作戰服，找一個背風的地方蜷縮在海邊的沙子裡睡覺。

  所有人都被整得生不如死。而李畢竟是做行政工作的，最後他的腳踝嚴重扭傷，連小腿上都是烏青，才不得不半途返回了部隊。

  他臨走前我們還在搞訓練，連正式告別都沒有。我訓練結束後跑回帳篷去找他，只見到空空的行軍床上他留給我的一盒國產西洋參片。

  因為這盒西洋參，我一輩子都記住了李。

  兩個星期的培訓，一個星期在海灘上，另一個星期在野外。

  海灘離部隊營地只有三四百米，訓練、吃住都在這裡，每天有人開車給我們送飯。

  培訓以跑步、指揮作戰、背各種理論為主。每堂課都會發幾張A4紙，告訴你這個課的內容。不發書本，因為他們的戰術天天在變，所以沒辦法形成文件。在法軍，常常幾個月不到，有些訓練內容就發生變化了，他們的更新疊代很快。

  但是在我看來，這是一場形式大於內容的培訓，我確實也學到一些知識，但這些在日常訓練里是用不上的。那些理論我們早就知道，從當新兵的時候，班長就是用這些理論來指揮的，如果不知道這些理論，我們也沒法配合班長的指揮，只不過以前我們沒有把這些理論一字不差地背下來。但是作為下士，是不需要給士兵下文字命令的，只需在口頭上用正確的最短的軍事用語去指揮作戰就可以了。

  在野外的一星期是靶場培訓，靶場離部隊營地有幾十公里，在一個山溝裡面，在那兒進行射擊、爆破等實操培訓。

  射擊是必考項目，我們還是新兵時就使用各種槍枝，部隊裡面所有的槍枝都要練，甚至連外軍的槍枝都要去練，先後練了有幾十種輕重武器。

  槍械課考核的標準不看每個人打多少子彈，也不看打了多少環，它的標準是看你能不能夠正確使用各種槍枝。不是以打准為目標，要是想練打靶的話，平時就可以訓練。在這裡主要是學槍械故障的排除、安全操作的程序，例如每種槍的零件壞了之後如何更換、拆卸槍枝的步驟、怎樣保養槍枝等。我們經常會把一堆槍全部都拆散堆在一起，看誰組裝得快，輸的人要做伏地挺身。

  我們就住在射擊場的倉庫里，除了窗和門啥都沒有，照明用發電機發電。每天從接受培訓的人裡面安排兩人負責做飯。

  參加培訓的有20人左右，都來自外籍軍團下轄的幾個團，培訓過程中有人陸陸續續被淘汰，最後只剩下十幾個人。

  被淘汰的人基本都是因為受傷，外籍軍團的士兵在訓練中受傷的比例是很高的。雖然成本有些高，但也是一種非常有效的大浪淘沙的方式，你可以頭腦很聰明，可以體能非常好，但如果你沒有充分地了解自然環境，沒按照流程進行操作，你就有受傷的可能。

  雖然說起來有點兒殘酷，但也因為日常訓練受傷的人非常多，所以在作戰時陣亡的就很少。主要原因就是經過了新兵訓練、老兵訓練、日常培訓後，培養出來的士兵都有非常豐富的作戰經驗。

  但這樣的訓練帶來的是淘汰率上升，外籍軍團基本上10個人中就會有1個因為受傷而離開，所以他們的徵兵成本是非常高的。

  在外籍軍團，如果誰要上前線了，我們握手時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祝你好運」，第二句話是「千萬別受傷」。「祝你好運」就是別死了，「千萬別受傷」，就是在不死的前提下儘量毫髮無傷，只要做到這兩點，你的任務就完成了。這跟法國人的文化有關，也不是怕死，也不是嬌氣，他們每個人也都很要強，這就是他們的文化。

  每天的訓練很緊張，我們常常連洗澡的時間都沒有，衣服基本上不換，也不分訓練時間和休息時間，基本就是連軸轉，一會兒跳到水裡面，一會兒趴到沙子上，一會兒被太陽曬。

  按道理，下士集訓不應該在體能上把隊員往死里搞，尤其這種「速成班」就更不應該。不過面對這樣的集訓我肯定贏了，再加上買來的那些可以武裝到牙齒的裝備做輔助，第一階段的集訓，我幾乎碾壓所有人。

  第二階段的訓練，我在長行軍、3000米武裝泅渡、8000米武裝越野、定向越野的成績上也名列前茅。在整個集訓隊裡，除了一個西班牙人，還有兩三個不太熟悉的老兵在個別項目上和我有一拼，其他人都遠遠地被我甩在了身後。

  在第三訓練階段里，體能方面的訓練強度稍稍緩和一些了。

  集訓隊的副隊長是個小個子德國人，不知道為什麼來軍團當兵的德國人都是小個子，但他們都非常聰明和幹練。

  副隊長對我很欣賞，在軍事理論上給我解釋過很多問題。訓練的間隙，他還時不時地與我聊聊中國。

  不過隊長就不一樣了，他是第三連兩棲作戰連的排長，很瘦、很嚴肅、不愛笑、文質彬彬的，是個法國人，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種軍事素質超強、智商也很高的人。他的黑眼圈特別重，瘦瘦的、臉尖尖的，觀察和思考的時候，總是用那種非常狡猾和姦詐的眼光，長得特別像加勒比海盜里的男一號——約翰尼·德普，所以我暗地裡就叫他「海盜」。

  到了第四階段，各種考試五花八門，晚上教官也會用各種堆砌金字塔的方式不讓你睡覺，但每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即將解放的希望。

  最後一天到了。

  上午我們就收拾行囊，在12點前將所有的帳篷都拆掉，然後把自己洗乾淨、換上新衣服，等著14點宣布成績。

  收拾行囊的時候，我扔掉了一大堆被用壞、磨破的公發服裝，再對比手中那一件件集訓前購買的裝備，覺得還是花錢買的東西更皮實：

  鋼絲鞋帶在行軍時從不掉鏈子，雖然沾滿泥土後看上去像條曬乾的蚯蚓；X-Bionic襪子依舊結實，腳讓它給保護得好好的；吸滿海水和汗水的衝浪T恤已經硬成了紙殼，等回去用清水沖一下就行；那個髒睡袋倒是沒用上，因為連續三周我們都差不多是睡在地上；不過，防水外罩的確是個好東西，雖然小洞變大了，但被它裹著的電台卻從來沒濕過。

  那個價值350歐元的FAMAS下護木也挺給力，第一次使用時就差點兒閃瞎了副隊長的雙眼。我突然覺得，他那段時間在訓練場上拼命地跟我套近乎，是不是在打我下護木的主意。

  14點，像以往的集訓結束時一樣，每個人都洗得乾乾淨淨，穿著工工整整、漂漂亮亮的禮服，在操場上列隊集合。

  我在心裡一直盤算著誰會拿到第一名。我覺得自己不一定會是最優秀的那個，但和最優秀那個的差距應該極小。而且，我相信隊長和副隊長在這四周的集訓中，應該能看清楚我的態度，光看我那身昂貴的裝備，就能反映出我認真的態度了，況且在訓練中每一項我都是拼了的。

  但是我失算了。

  宣布時，沒有人對自己的考核成績感覺到意外，海盜隊長在成績評定方面給得很良心，誰在什麼考核上得了多少分，一分不差。

  但讓所有人意外的是，總成績第一名的居然是我們這群人中體能最差的那個羅馬尼亞胖子，那個幾次都差點兒中暑的、一點兒都沒花錢裝備自己的胖子！

  就是因為他所有的理論考試幾乎都是滿分，把本來得分不高的那些訓練成績給活活地平均了上去。

  他比我早服役一年。我們曾在一起學過廚藝。他的法語特別好，他在學校的時候就學法語，而且羅馬尼亞語跟法語同屬羅曼語族，有「血緣」關係，所以他說法語幾乎沒有什麼口音。

  這個人非常聰明，但是並不勤快，喜歡偷懶，可是他偷懶還讓人逮不住，也不影響訓練和考試成績。那些拉美人，比如巴西人、薩爾瓦多人，那是光明正大地偷懶，這種偷懶是會影響大家利益的，會拖後腿。但羅馬尼亞人不一樣，他的偷懶很高明，不出任何問題，所以他拿了第一幾乎所有人都不服，但人家的考試成績確實在那裡擺著，遠超其他人，誰都沒有脾氣了。這個人幾乎演繹了一場「做人的藝術」。

  第二名是一個法國男孩，我們從新兵連就一直在一起，又一起到傘兵團，一起在同一個集訓隊學跳傘。他個子很高，將近兩米，長得特別帥，一張明星臉，哪怕剃禿頭都好看。身材非常勻稱，身板完全是一個模特。

  他在言談舉止方面是典型的法國男人，很有禮貌，很有內涵，如果是他拿第一的話，我心服口服。在新兵連的時候，他就一直在幫助我們這些法語不好的人。他的幫助並不是同學式的那種互幫互助，而是像一個導師。他幫我們的時候經常是用那種指揮的口氣，對那些公開偷懶的他會呵斥，喝令他必須怎麼做，會撕破臉。他雖然年齡很小，但天生就是一個做領導的。當兵的那年他只有16歲，在法國，這個年齡當兵只要父母簽字授權就可以，就是說他在進行下士培訓的時候，才剛剛成年——18歲。

  他說話比較幽默，做事時跟上級該頂撞的也頂撞，是一個非常正直又有個性的人，所以在他的成績面前我是心服口服的。

  我排在第三名。

  那一刻，我開始理解外籍軍團的培訓體系和隊長們的用心良苦了，原來「速成班」是要求你用四個星期的時間，學完科班兩個月的課程！所以才會一天到晚往死里搞，而理論還需要自己擠出時間去背！

  「速成班」一點兒都不比4RE的科班培訓輕鬆。

  這時我明白為什麼李會帶著西洋參來參加集訓了，因為西洋參能抗疲勞、抗休克、提高思維能力、改善記憶……這些都是在疲勞的情況下背理論最需要的東西。

  所以我一輩子都記住了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