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在吉布地跳傘
2024-09-26 06:27:24
作者: 朱洪海
一周的適應期過後,我們便開始了訓練。
所有在法國訓練過的內容,都要在這裡來一遍,主要是為了適應沙漠和高溫作戰環境。訓練內容有徒步行軍、大沙漠中的野外戰鬥和生存、各種武器的射擊、各種特殊技術的考核、跳傘……凡是能想像到的訓練,除了跟雨雪有關的,都要在這裡練一遍。
在法國本土時,我們飛機升至不到300米就會跳了,但是在吉布地基本上都是400米開跳。
人一跳出去降落傘就自動打開,都是低空傘,傘是圓形的,像蒲公英一樣,不可控制方向,只能飄著走。所有的空降兵都必須會跳低空傘,高空傘只有特種部隊才有,高空跳傘是特種部隊要掌握的各種軍事行動方式中的一種。這種傘是長方形的,可以控制方向。
在吉布地跳傘我覺得很舒服,出艙後有一種在天上飄的感覺,沒有像在法國時落得那麼快,可能跟當地的空氣密度、濕度、上升的熱氣流有關係。
吉布地的地面比法國的平坦,尤其沙漠地區的地面沒有石頭。但是落到地上之後,卻比在法國落地時要危險一些,因為吉布地的地表風很大,尤其當地面溫度和空氣溫度的差值比較大時,比如早晨和傍晚,是最容易起風的時候。
風大的時候落地是非常危險的,如果不及時調整好身體姿勢,降落傘會被風吹著一直拖著人跑,經常拖出去幾百米甚至一兩公里。
我在吉布地第二次跳傘時就被風拖走了,當時保障人員開著一輛吉普車在後面追都沒追上。
熱氣流的速度是很快的,而且沒有規律,它是猛地拽你一下,突然停了,你剛想做動作又猛拉你一下,導致你的身體始終處在失重狀態,手腳都沒有辦法做動作。降落傘的那些繩子,有的勒住腋窩,有的掛在頭盔上,整個身體會被帶偏,頭也抬不起來,什麼都看不見,剛伸出手去就突然一下被拽起來,整個身體都離地了,想夠哪裡都夠不到。
只能是利用風停的一瞬間,哪怕只有一秒鐘,「啪」地一下把快拆的扣子給拆開,這時降落傘和人就分離了。
我那次被拖了有七八百米,後面的吉普車把油門都踩到頭了,最後擋在了前面我才停下來,否則一直拖下去真有可能給拖死了。一頂降落傘有幾十根繩子,每一根繩子都有可能把人給勒死。
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是沒有人出過問題,因為有地面人員的保障。每次出現這樣的場面,我們就站在旁邊哈哈大笑,因為觀賞性非常高。
降落傘是需要回收的,剮壞的也要回收,傘是可以反覆使用的。
回收時要簡單整理一下,把上面的塵土、沙子抖一抖,裝到包裡帶回來上交。我們不負責疊和修,有專門的人負責。他們用非常系統的方式和非常正規的工具把降落傘吊起來檢查,檢查完之後,會在單子上簽字,這個單子是跟著傘走的。
然後單子會傳到負責疊傘的地方,有專門的人疊傘,疊好了,這個人也要在單子上簽字。之後,這個傘就存放到儲存室里,儲存室是恆溫、恆濕、恆壓的,確保降落傘在使用之前不會受潮發霉,這個環節同樣也要簽字。
等到要跳傘領降落傘時,發降落傘的人也要在這張單子上簽字,領降落傘的人在拿到降落傘時,需要檢查一下這個降落傘有沒有清單。清單上的簽字環節是不是完備,如果這個降落傘沒有清單,或者清單上簽字環節不全,說明這頂傘沒有受到系統的照顧,就可以換一頂。
如果降落傘出了事故,清單上所有簽字的人都要受到牽連,這樣做就是告訴跳傘的人,每一頂傘都是安全的、合格的。
這個流程是非常科學的,因此到我們手裡的傘全是合格的,可以放心使用。
跳傘一跳就是一天,能跳多少次就跳多少次,穿的服裝就是作戰服,法軍部隊的常服只是在外出的時候和參加一些禮節性活動時穿,平時都是穿作戰服。
當然並不是每天都訓練,到吉布地這四個月更像是旅遊去了,因為休息時間太多了。
吉布地的自然環境十分極端——白天炎熱,晚上寒冷,那裡的石頭都像鍋爐里燒出來的煤渣,是有氣泡空洞的棕紅色石頭,看一眼就會聯想到火焰山。
我一直保持著比較興奮的精神頭,雖然有時也會被酷日曬得有點兒蔫,但對於第一次看到非洲大陸、第一次看到土生土長的非洲黑人、第一次野宿在真正的大沙漠、第一次嗆到不一樣鹹的紅海水、第一次無意間在身旁發現海豚和鯊魚的我來說,就是非常興奮。
這裡的作息時間和法國不同,我們凌晨4點多就起床工作,下午休息。因為當地天氣特別熱,怕中暑。所以從下午一直到第二天早上4點鐘,都是自由活動時間,想進城就進城,想游泳就游泳,有點兒像是去度假。
這都是軍隊和當地管理制度允許的,那些大酒店或度假中心對持有軍人證的住客,都會給予很大的優惠。
也有幾個人合租一條小船,出海去釣魚、潛泳,或者去碧水藍天白沙灘的珊瑚島上燒烤。有的甚至在那裡過夜,第二天再回來。
在這樣一個有海、有城市、有軍事基地和安全保障的地方,對於我們來說,在這裡工作不異於歐美百姓的境外勤工度假游。雖有太陽暴曬、高溫炙烤、高強度工作和訓練受傷的痛楚,但整個人的心情卻是愉快的。
士兵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也是戰場上保持鬥志的一種動力。
一個老士官因怕我們對這裡的情況太無知而做蠢事,所以對我們講:「非洲的大部分當地人,他們的眼睛、耳朵和鼻子都像野生動物一樣靈敏,所以你們要處處小心那些拿著生鏽的卡拉什尼克夫、穿得像搖滾巨星一樣的武裝分子,不要以為自己趴在沙丘里時穿著迷彩服、戴著夜視儀他們就看不見你。」
法軍在吉布地有一所沙漠生存學校,我們在裡邊待過一個星期,學習怎麼做陷阱捕食動物,包括找水。
這樣的訓練內容很好,只是訓練的時間不能再長了,再長會死人的。
我們當中有的人來自巴西,做過緝毒警察,有的人來自俄羅斯,打過車臣戰爭,個個身材高大、身強力壯、長相英俊,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
我們由一個正規軍的老士官負責,他教我們怎樣在非洲的這一片沙漠上生存。我們很不服氣,想看看這個大概三四十歲、走兩步就會中暑的老士官究竟能教給我們什麼。
這個老士官在第一天上午,給我們講了很多製作陷阱、捕獵的技巧。由於我們都對他不服氣,沒人在乎他給我們講的那些技巧到底用在什麼地方,或者怎麼用。我們都在他講完課後,迫不及待地在烈日下東奔西走,找來木棍、樹枝,製作各種陷阱,想好好地給正規軍教官展示一下外籍軍團的能力。
有的人爬上像火山岩石一樣的石頭山去找樹,那上面當然沒有;有的人跑到海邊試圖找一點兒貝殼,但紅海的海邊基本上是撿不到貝殼的;海水你也下不去,因為那裡面有鯊魚且水溫極高。
最後,有人幸運地撿到一根鐵絲,有人撿到一些埋在沙土中的乾枯樹杈,還有人利用軍糧罐頭盒來製作陷阱,但這太浪費食物了。
我們忙活了一下午,爬高山的人渾身是汗地回來了,他浪費了大量的水;而那些刨坑,用木樁做釘子,準備給動物做陷阱的人,也都被曬得汗流浹背。
後來我們費了半天的勁做好了陷阱,有些還特別精緻,跟藝術品一樣,最後把僅有的食物分出來一部分,放在陷阱里做誘餌。
老士官說,你們從現在開始可以休息了,明早咱們起來看結果。
晚上睡覺的時候,所有人基本上都沒睡好,時不時地就坐起來看看陷阱,拿出夜視儀觀察有沒有動物出現,但一晚上都沒有任何動靜。
第二天早上天一亮,我們就迫不及待地跑去看自己設的陷阱有沒有逮著動物。但結果是,不但陷阱里沒有動物,裡面的乾糧也都被吃光了,我們既生氣又納悶。
第二天開課時,就有很多人問老士官:「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教我們製作陷阱的技術真的不好,還不如我們以前在生存手冊上看到的東西。」
老士官說:「是的,捕兔子的陷阱捉不到老鼠,捕捉老鼠的陷阱也捕捉不了兔子。不了解這片沙漠,也不了解這裡的物種,光憑發達的肌肉、不怕吃苦的精神和剛學到的小伎倆當然捉不到獵物。那些英國人教你們的陷阱製作方法和法國人教你們的是一樣的,可你們是第一次來這裡,不了解這個地方的物種。法國的山羊那麼大,而這裡的山羊那么小,你做了一個這麼大的圈去套它的脖子,能套得住嗎?它可以輕鬆地把頭伸進去,吃完東西再走掉。最後還可以得意地給我們來一句:那些奶酪和餅乾就權當交學費吧!」
從那天上午開始,我們就不得不認真地聽那個老士官講的每一句話,因為不按照他說的做我們就會餓死。而那一個星期學下來,我們才發現,他教的東西雖然在普通教科書上都能找得到,但最主要的也是我們最應該學的,是生存的理念而不是技術。
如果我們不去爬高山、找木棍,我們就不會浪費大量的水,也不會流大量的汗。即使我們能過濾海水,也過濾不了海水裡的礦物質,喝了一樣會拉肚子,而拉肚子就會脫更多的水。
所以我們開始信服這位教官,逐漸地學會應用一些新技能,比如怎樣著裝以減少水分的流失,怎樣對待食物和水以防變質,怎樣行動才能節省體力並更加高效。
僅靠肌肉發達、頭腦聰明、技術高超不足以對抗大自然。首先你要適應環境,然後找到一個很小的空間,在那裡去發揮你的技術、聰明才智,運用你的力量去生存。
最後我得出的結論是:要先適應環境,才能被環境適應。
很多戰友一到下午,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市中心喝酒去了。我則被派去在大太陽下的石頭上畫畫,因為連隊長官嫌以前的畫師把我們連和我們團的標誌畫得太醜了,所以要我去重畫。
畫完一塊石頭一般需要兩三天時間。開始動筆後,我每在太陽下曝曬30分鐘就不得不回房間休息一會兒。一下午畫下來,就只剩下躲到空調屋裡睡一覺的氣力了。
完成畫石的任務後,我到部隊超市里買了部可攜式影碟機,無聊的時候,就瘋狂地去超市租影碟看。
一個多月後,當大部分戰友的錢包開始吃緊時,我反而待不住了,頻頻約工兵連的中國戰友一起去市中心的中餐館吃飯。因為好久沒有吃中餐了,就抱著換一換口味、吃一頓中餐的想法去吃,尤其在國外吃中餐,對我來說有一種新鮮感。
那家餐館在梅耐里克廣場西南角不遠處,嚴格地說是一家越南餐和中餐混合的餐館,不過老闆是山東人,姓李,特別客氣。我們去的時候,他見吉布地又來了新面孔的中國人,連飯錢都不願意收。
第一次去,要的是宮保雞丁、魚香肉絲,還有一個滑蛋牛肉。那也是我自從2006年離開北京後,第一次吃到的中餐,而且還是在非洲。
後來我去中非的中餐館,也是要的這幾個菜,因為這幾個菜的原材料都很簡單。在非洲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能找到雞肉,但是要找豬肉的話就不一定好找了。至於牛肉,除了印度人不吃牛肉之外,其他國家的人都吃。壓縮的干木耳很輕,從國內運一箱木耳過來,差不多能吃一年,而胡蘿蔔世界各地都有。
我只點這些原材料比較簡單、容易被點到的菜。不是中國人他不會點這些菜。外國人的飲食習慣和我們不一樣,外國人幾乎不做炒菜,他們不會把很多種蔬菜放到一個油鍋里,邊顛鍋邊炒邊放調料。他們到了中餐館吃飯也不會點炒菜。
所以飯店的老闆除了常見的菜品,很少會備其他的,但菜單上有的菜還是可以點的,只是點這些菜你需要提前預約。
所以國外的很多中餐館,一年365天,從早到晚就賣那幾道常見菜品。
大多數情況下我們出去是要穿軍裝的,穿軍裝的目的主要是便於接受監督,因為有了身份可以自我約束。軍裝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穿著軍裝就要保證它的整潔,也不能做一些有損形象的事。
很多場所旁邊有專門的當地警察和保安負責盯著我們這群當兵的。
有時我們也會穿便裝出去,遇到設路卡的警察或駐軍的門崗、外交公寓的保安和國際小學的校警,我們都會主動出示車輛和個人證件。他們都知道這些穿著便裝的軍人比當地巡警還要靠譜。
部隊嚴令禁止單獨行動,至少要兩個人結伴。作為作戰部隊的一員,無論走到哪裡,身份都必須是公開的,若使用假身份或故意隱瞞真實身份,一旦出了事,後果會比較嚴重。
我們也有糾察隊,他們會開著車巡邏,挨個兒去酒吧檢查,看到衣冠不整的軍人,就要抓回到軍營,根據情況寫檢查或者坐牢。
每個人都有一張外出卡,卡上有照片、名字等所有信息,出去的時候,要把這張卡放到大門口的值班室,值班室有一個大木板,木板上有很多小抽屜,外出卡就插到小抽屜里。
回來的時候問你叫什麼名字、哪個連的,哨兵會在相應區域找到你的卡,這樣也方便記錄外出者。
離開軍營自由活動時,要注意看規定,有些場所是可以去的,有些是不可以去的。這些信息都在大門口貼著公示通報,分為綠色、黃色和紅色三種等級,一看就知道了,包括餐館和咖啡館,有名字和照片。
我們可以去的地方通常都是外國人居多。我們是不跟當地人混在一起的,除非是在酒吧。
有的地方是我們之前還可以去,但是後來那裡出問題了——可能是士兵在那裡吃過飯拉肚子了,也可能跟當地人發生衝突了,再就是懷疑那裡安全有問題,上了部隊的黑名單,就不允許我們再去了。
而衝突,是幾乎每天都會發生的。當地人見到我們都非常客氣,大部分的衝突都是當兵的跟當兵的打起來了。我們很少跟當地人發生衝突,因為當地警察都會第一時間趕過來調和。
外籍傘兵團的軍裝上有一根紅勛帶,代表著這支部隊曾經有過的榮譽功勳,這個是老前輩們在戰場上用生命換來的。
有一次幾個戰友去吉布地的酒吧喝酒,和當地的一伙人聊上了,本來雙方聊得很好,結果有一個當地人對一個士兵身上的這個勛帶很好奇,就去拽。這個當兵的二話不說就把他一拳打倒在地,雙方就打起群架了。
當地的警察和部隊的糾察立刻過來制止,雙方誰也沒給誰道歉,也沒任何賠償。糾察當場把打架的士兵給帶走了,這給老百姓的感覺就是被抓走了,回去肯定要接受處罰,但實際上他們沒有受到任何處罰。因為在部隊裡只要有人敢動我們的軍裝,我們就可以打架,否則就會養成軍裝可以任人觸碰的習慣。
我們在科西嘉的時候,因為軍裝發生過一次非常嚴重的打架事件。我們軍營附近有酒吧,那天是五六個外籍軍團的士兵一起去喝酒,和當地一個人發生了口角,那個人就把當兵的帽子從頭上摘下來,扔到地上用腳給踩扁了。我們的帽子是白色的高筒帽,踩上一腳就洗不乾淨了,而且踩變形了也沒法戴了。
由於軍裝是神聖不可以侵犯的,你摸可以看可以,甚至我們可以摘下來讓你看,但是你要帶著一種敬意,小心地去觸碰。而軍人的帽子是軍裝里最珍貴的,現在被人帶有侮辱性和破壞性地踩踏,那他侮辱的就是整個外籍軍團的歷史了,所以這五六個人一起上來就把對方往死里打,結果給打住院了。
後來醫藥費是賠了,也受了一點兒簡單的處罰。但這個事情也成為一個案例,對當地老百姓也是一種警告,告誡他們要尊重軍人,不要去觸碰軍人的軍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