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一輩子從來沒有那樣玩過
2024-09-26 06:26:50
作者: 朱洪海
新兵連的那段時間過得很快。
我每次給家人寫的信,都是報喜不報憂。不過無論我把在法國軍隊的生活形容得多麼天花亂墜,爸爸憑藉自己當兵的經驗,仍然會在給我的回信中不斷地強調「注意安全」……
但其實「安全」這倆字,卻是我當時最不擔心、最顧不上的。
戴上了白帽子,就說明我們都是合格的士兵了,部隊就開始在我們身上進行技術投資,比如讓我們學通信、學急救、學駕駛,都是教授偏技術領域的知識。漸漸地,我們的生活和工作開始有了輕鬆的氛圍。
然而有些項目,比如山地攀岩、飛拉達、定向越野,這些不屬於部隊必修的項目或者特殊技能,在第四外籍軍團所在的小鎮是訓練不了的,必須去外籍軍團在庇里牛斯山上的一個度假中心進行訓練。那個度假中心其實也是一個訓練基地,靠近西班牙,我們新兵連的最後一個訓練周期,就是在這裡進行的。
那是庇里牛斯山脈上一個叫浮米哲的小鎮,有著絕美的風景和高山地形,古木參天,夏天是探洞、攀岩、漂流、徒步的好地方,冬天還是滑雪的好去處。
有很多軍官和士官會帶著家屬到這裡度假。基地有一座公寓樓,是專門用來接待的。外籍軍團的度假中心,不但在庇里牛斯山有,在科西嘉、馬賽很多地方也有,都是風景特別好的位置。
度假中心不僅會用來接待新兵,也接待和山地作戰有關的老兵集訓。那裡有專業的滑雪教練和滑雪裝備、專業的攀岩教練和攀岩裝備、專業的探洞教練和探洞裝備等,是一個培養特殊技能的小基地。
出發前領導告訴我們是去度假中心度假,大家都很興奮。的確,我們那次去也是度假,只不過度假的內容是探洞、漂流、激流勇進、攀岩、武裝行軍等。我們要在這裡進行一些特殊技能的訓練。
那段日子,雖然說眼睛在天堂,但身體卻始終在地獄。
我們去的時候正巧是個好季節,9月,對高山活動來說不冷不熱,除了滑雪之外,其他能訓練的項目基本都趕上了。
那次我是真玩「嗨」了。
我們的訓練項目中有自行車定向越野,就是一個人騎自行車在前面,另一個人在後面跟著跑。後面的人跑累了就騎自行車,輪流著跑,連續跑幾十公里。這樣的定向越野就是給你一張地圖,上面畫一條線。這條線有三五十公里長,在山地上沿著路跑。
還有集體項目,比如飛拉達,就是岩壁探險。岩壁非常高,有二三百米,完全是垂直的懸崖,有鋼索保護,所以掉不下來。
我們還要上鑽下爬地在滿是地縫懸崖的溶洞裡穿越,不讓開燈,必須摸黑蹚過地下河。
至於漂流,就是穿著類似潛水服的橡膠衣,順水而下被水衝下去。
最刺激的是從瀑布上溪降,就是從瀑布懸崖上扔下一根繩子,讓你順著繩子滑下去。但那天教官捉弄我們,那根繩子沒有直接垂到水裡,而是離水面兩米的時候繩子就沒了,這種駭人的幽默也只有當兵的才想得出來——滑到一半繩子忽然到頭了,那種兩手一空的瞬間以及忽然從高空跌落時的驚心動魄,讓我們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放聲尖叫。
這樣的訓練雖然很累,但是很好玩。
高台跳水時,我們要從一塊大概有10米高的岩石上跳到水潭裡去。排長給我們做示範先跳了下去,然後老兵跳下去,接著就是我們跳。
好多人都不敢跳,站在那腿在發抖,有的甚至是被教官踹下去的。其中有個人臉色煞白,一屁股坐在懸崖邊上。教官怕硬推他下去,萬一落水時姿勢有問題有個三長兩短太麻煩,最終就罰了他做100個伏地挺身,讓他從一旁的小路走了下來。
新兵裡面我是率先跳下去的,感覺特別刺激。那也是我第一次從這麼高的地方跳水,所以浮上來後興奮極了。
我游到了水邊,準備爬上岩石,因為岩石經常泡在水裡,上面有青苔,非常滑。我就順手拉住了站在岩石上的一隻腳,岩石上的人順手把我給拉上去了。
結果抬頭一看是我們排長,他還對我笑著說,小伙子跳得不錯。
平時我們看這些軍官就像看到神一樣,因為部隊裡軍官和士兵的工作區是分開的,生活區包括食堂也是分開的,遠遠見到他們就要立正,向他們敬禮。
但這一次完全改變了排長在我心中的印象。他與大家一樣都是普通人,而且特別和藹可親。從他的眼神裡面能夠看出來,他對我的表現非常滿意。那一瞬間,我覺得和他就像是朋友一樣,沒有了距離感和敬畏感,因此對他的印象也非常好。
這個排長之後去了別的部隊。奇妙的是,後來我進了GCP後,也就是在這次高台跳水之後的五年左右,他又成了我所在的第二外籍傘兵團CEA(偵察和支援連)的連長。
他是法國人,長得其貌不揚,頭髮有點兒發白,個子矮矮的,很瘦,做什麼事情都很有紳士風度。每次敬禮的時候,他的下巴一定是抬得最高的。
雖然這些訓練項目聽起來非常驚險刺激,但實際上並不危險。而教官也都是長期駐紮在這裡、以山地訓練為專業的,訓練背後的組織程序和安全防護其實非常到位。
從這些訓練的側面也能看出外籍軍團培訓體系和內容的多樣化。外籍軍團希望在新兵訓練階段就讓士兵掌握儘可能多的知識和技術,並將訓練作為人才選拔和綜合素質評定的手段。
我們每天都是快要日落的時候,才收隊返回訓練中心。這時所有的人都已筋疲力盡。
我們的住處是帶有閣樓的小木屋,古色古香,各種軍團的紀念品、戰利品、古董級的雪具和攀岩用品琳琅滿目地掛在屋內的石牆上。
晚飯前,大家會在樓下的大廳里喝咖啡、飲料,談著今天的經歷,或者較量一盤桌上足球舒緩壓力。
我回屋後都會躺著看看書或者軍事雜誌,有時洗完澡就跑回臥室躺下,趕在吃飯前小睡個十來分鐘。
但是那一次我正坐在大廳里翻雜誌,大家都在旁邊玩著,一個個都是長官不在就無法無天的樣子。這時候,我突然聞到了空氣中瀰漫著咖啡的味道,抬起腦袋,發現好多人都在喝咖啡。
咖啡,我的那些戰友天天都喝,只不過在那天之前我從未注意過。也許是一種嘗嘗鮮的心理,我問了問隊友哪裡能買到咖啡,於是就朝角落裡的咖啡機走去。
那個自動售賣咖啡機是CARTE NOIRE牌的,投幣後先選擇咖啡口味,在對應的按鈕上按一下就會掉出來一個長方形的咖啡膠囊。拿了膠囊,把它塞到機器里,再從旁邊拿一個杯子放點兒糖,按下按鈕,一杯咖啡就衝出來了。
我面對著咖啡機,手裡攥著硬幣,卻在那裡發愣。我只能看懂咖啡機上面用圖文注釋的操作程序,能看懂一杯咖啡50歐分,卻看不懂咖啡的種類,根本不知道Café allongé(相當於後文中的「Lungo」咖啡)和Café serré的區別在哪裡,也不知道Lungo(義大利語,是一種拉長了萃取時間的濃縮咖啡)和Espresso(意式濃縮咖啡)是什麼。
這時一個巴西籍新兵走過來,也打算買咖啡。他叫薩爾瓦多,精瘦得跟個猴子一樣,動作敏捷有力,有時一高興就會來幾個前空翻、後空翻。他算是我們這二十幾個新兵里綜合素質靠前的一個。
薩爾瓦多見我站在咖啡機前發愣,便問:「有問題嗎?」
「沒,哪個咖啡好喝?」
「你想要咖啡因嗎?很多?」
「無所謂,咖啡就好。」
「你有硬幣嗎?」
「有,一歐元。」
「OK,給我。」
他把硬幣投入自動售賣機里,按下按鈕前又轉頭問我:「無所謂?」
「是的,無所謂。」
於是他按下了按鈕,掉出了一個膠囊。
薩爾瓦多剛想接著幫我沖咖啡。我對他說:「謝謝,我會做。」
於是他又扭頭看我,說:「真的?」
「真的,我會做,謝謝!」
於是他後退了一步,在那裡看著我弄咖啡。
出於禮貌,我沖完咖啡後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等著薩爾瓦多也沖好了,和他一起端著咖啡,邊喝邊往大廳里走。我邊走邊看著杯子裡的咖啡,覺得用折合人民幣六塊錢的價格買了大約半杯的黑色液體有些奢侈。這時突然想起來,咖啡機里找我的零錢忘拿了。
於是我趕緊轉身,想回去拿。
薩爾瓦多看到,問:「忘了東西?」
「五毛錢。」
「哈哈哈。」他在那裡笑。
我回去翻了一下咖啡機的硬幣找零處,居然沒有。再扭頭卻見那薩爾瓦多在不遠處幸災樂禍地笑著:「哈哈,謝謝你的咖啡。」說完還朝我舉了舉杯子表示感謝。
「啊,OK, OK,沒問題!」我知道他的那杯咖啡肯定是用我的零錢買的了。
一杯咖啡讓我和薩爾瓦多之間的關係變得親近,晚飯後他又邀請我去喝咖啡。當然,這次是他付的錢。
買完咖啡後,我們就去院子裡,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聊天。
薩爾瓦多問了我很多,大都是「中國有多大」「解放軍是不是很厲害」這樣的問題。
以我的法語能力當然沒有辦法向他解釋清楚,只能回答他:「中國有17個法國那麼大,從北邊到南邊坐火車要好幾天。」「我們一個團有2000多人,沒有人當逃兵,法軍的管理太鬆了。」
後來聊得更深入了,我問他:「你在巴西做什麼的?」
「警察。」
「為什麼來外籍軍團?」
「因為這裡是外籍軍團,不是嗎?哈哈。」
「……」
「聽著兄弟,在巴西警察的日子並不好過。」
「是很危險嗎?有很多毒販?」
「是,很危險,有很多毒販,但我是因為那邊很煩,你知道嗎?特別煩!」
「好吧!」
「但這裡很安穩,外籍軍團,工資也高。」
「這就是說,你……你想一輩子都待在法國?從軍團退伍後?」
「當然是的,你不想嗎?」
「我還不知道,我覺得父母比較重要,對我來說,要看他們生活在哪裡。」
「OK。」
在庇里牛斯的最後兩天,連長突發奇想地告訴我們:走!帶你們去看看遠處那兩座最高的山。
我們都是新兵,沒有多少經驗,白天穿越各種溪流山谷,鞋子全被打濕,腳上結起一層又一層血泡,再加上背包很重,衣服也全被汗水浸透了。
那次日夜兼程的行軍,走得很遠很累。但那次行程給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既不是周圍漂亮的風景,也不是吃苦,而是其間發生的一件事情。
那天我們凌晨3點才到達目的地,連長一下令說安營紮寨,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間鑽到了睡袋裡。因為天亮後我們還要接著趕路,睡覺只剩兩個多小時了。
當時我特別餓,為了補充體力,就隨手拿出一個軍用罐頭,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口,就把剩下的罐頭放在旁邊,倒頭睡去。
但是沒想到,這個行為差點兒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沒睡多久我就被驚醒了,感到臉上有東西在動,一睜眼看到一隻動物就出現在我的眼前,嚇得我立馬坐了起來,把它嚇跑了。原來這是一隻嗅著罐頭氣味而來的野生動物,它在舔罐頭盒的時候,尾巴在我臉上蹭來蹭去,把我癢醒了。
但是接下來就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出發前,連長告訴我們,庇里牛斯山是有熊的。如果剛才偷吃罐頭的是只小熊,我再埋頭睡去,等到它把熊爸熊媽帶過來,我該怎麼辦?
從那一晚起,我就知道在野外露營隨便扔東西是錯誤的,所以切記不要亂扔垃圾,這一點對在野外生存的士兵尤為重要。
到11月,新兵訓練結束了,法國排長挨個找我們談話。
在法軍的管理系統里,每當士兵面臨一個重要時間節點時,領導都會跟下屬進行面談,是一對一的談話。
比如新兵入伍,你剛剛進了這個排,排長是要跟你面談的,要去真正地了解你。等到新兵訓練結束,排長還要當面問你:這幾個月過得怎麼樣?你覺得自己的表現怎麼樣?你對我們的印象怎麼樣?你覺得我們有哪些地方還需要改進?你想去哪支部隊?如果給你選擇你想做什麼樣的技術兵種?在未來你想做什麼樣的職務?這個過程有點兒類似人力資源部的負責人跟員工的談話。
關於那次談話有一個細節,我到現在都難以忘記。
報名參加外籍軍團時,我就很想去傘兵部隊,也就是空降兵部隊。在訓練的過程中,也一直想去當空降兵。因為我注意到帶我的那些老兵,從副排長到班長,以及一個特別牛、特別瘦的巴西老士官,他們都是傘兵,其他人在左胸口只戴著一個連徽,但他們每個人在連徽上面都還有一枚傘兵章,很漂亮。
那時候我的法語不怎麼樣,只知道空降兵的法語是怎麼寫的,但說得不流利。面談的時候,當小個子法國排長問我將來想去哪支部隊時,我非常激動地告訴他,自己想去傘兵部隊。
傘兵的法語發音叫「巴哈蘇蒂斯特」(Parachutiste),我現在說得很順口,但是那時由於法語不好,再加上緊張,就說成了我想去「巴哈……」,後面的「蘇蒂斯特」怎麼也想不起來是怎麼拼寫的了。我學外語都是把它們像拼音字母一樣拼起來才會讀,沒有從詞根去記,所以我就「巴哈、巴哈」地說不下去了。
還好所有人都能聽明白「巴哈」是什麼意思,因為「Para」就是傘兵單位的縮寫。排長就在那裡笑,他知道我想去傘兵部隊,但是他一直忍著,就想讓我把這個詞完整地說出來,可是我真的忘了後面是怎麼拼的了。
這時,坐在旁邊的士官,也是我的班長忍不住了,就瞪著我惡狠狠地說:「Parachutiste!」
這一下就測試出我的語言水平了。
在科西嘉島上的傘兵部隊訓練很辛苦,對士兵的綜合素質、法語水平的要求很高。我以為這下排長就不會讓我去傘兵部隊了,因為那裡就沒有中國人。整個外籍軍團的傘兵部隊,也沒有幾個中國人,你連法語都說不好,還想去當兵?
但是排長接下來暗示我,我能聽明白他的意思,就是一定會讓我去傘兵部隊的,我很有志氣,我是他見過的第一個要求去傘兵部隊的中國人。隔了一天,我就知道自己能去傘兵部隊了。
排長談話的時候會做筆錄,談完話把筆錄交給行政辦公室士官,士官拿給連長簽字後上報,由團長簽字核准後下發命令到我們連,再發到排里。
我知道自己能去傘兵部隊的時候,正在打掃廁所,有一個班長從我旁邊走過去,笑著拍拍我的肩膀說:「見鬼,中國人去傘兵部隊,可以!」
當時我一聽,超激動!
一個星期後,我們這些新兵就各奔東西了,我和「波蘭」還有十幾個人被分到了在科西嘉島卡爾維城(Calvi)的空降兵部隊——第十一空降旅第二外籍傘兵團。
薩爾瓦多如願去了奧朗日的第一外籍騎兵團。
又過了一年多,我們剛巧在一次集訓中重逢了,那時他已經不叫「薩爾瓦多」,而是改回巴西籍的原名,叫「斯迪」。
我喝咖啡的習慣就是從薩爾瓦多給我買咖啡的那天開始養成的,一直保持到現在,基本上每天都要喝。
不過薩爾瓦多給我們買的那兩杯咖啡,我覺得應該不是真正的咖啡,而是喝起來有咖啡味道的脫因咖啡。這是我後來經常喝咖啡後總結出來的,要不然怎麼可能兩杯咖啡下肚後,那晚依然睡得很香。
當初我到馬賽外籍軍團總部報名的時候,把護照交給了報名部門,然後被安排到一個宿舍里住下。等湊夠一定的人數了,再對報名人員進行初步調查、問話,做一些簡單測試,這個流程很快,差不多小半天就完成了。
最終確定合格的,就把你的私人物品全部收存起來,包括衣服、鞋子,記錄好你的個人信息,然後存在倉庫里。讓你脫得乾乾淨淨,換上統一的運動服去理髮,全部都剃成光頭後,把你分到新兵連。
現在我們在第四外籍軍團已經完成了新兵培訓,有了軍銜,帽子上也有帽徽,於是就能回到馬賽的奧巴涅外籍軍團總部,來拿當初報名時寄存在這裡的物品,並在這裡等待各個部隊把我們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