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谷底的路途

2024-09-26 06:23:43 作者: 吳思

  要把一個繁榮的社會壓榨到崇禎死彎的谷底,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需要有步驟分階段進行。我想用田地價格的走向作為這項工程進度的浮標。

  我們知道,田地負擔越重,苛捐雜稅越多,田地就越不值錢。這就像開飯館一樣,除了交納各項稅費之外,三天兩頭來幾個穿官服的橫吃橫喝,吃完一抹嘴走了,你還得陪笑臉,不然就給你撕一張罰款單,這樣的飯館很難賺錢,自然賣不出好價錢。這就是說,皇上的好壞,貪官污吏的多少,對土地價格影響甚大。土地價格可以近似地看作政府對百姓壓榨程度的浮標。壓榨越狠,價格越低。

  元末明初天下大亂,人口銳減,地廣人稀,田地的價格很便宜,不過一二兩銀子一畝。折成當時的糧價,大約值三四百公斤大米,相當於現在的人民幣六百元左右。明朝中期,天下承平日久,人口增加,賦稅也不太重,田地的價格達到高峰,每畝能賣到五十兩到一百兩銀子。折成當時的糧價,大約值一兩萬公斤大米,相當於現在的人民幣三萬元左右。後來,富於理想的好皇上弘治死了,他的頑童兒子正德皇上即位,賦稅繁重,土地價格開始一路走低。據說,在正德和嘉靖之世,人們一度以田為大累贅,有拱手送人而人不肯要的[72]。當然這不是常規,南方土地每畝一般還可以賣十兩八兩銀子,但是政治狀況對地價的影響已經很顯然了。

  嘉靖是在頑童正德之後即位的皇帝。明朝著名清官海瑞以敢罵皇帝著稱,他罵嘉靖帝,說嘉靖嘉靖,就是家家皆淨。與此相近,崇禎即位後老百姓中也傳開了一句話,把崇禎稱為重征。重征能徵到什麼程度呢?據顧炎武在《天下郡國利病書·福建三》中記載:「民田一畝值銀七八兩者,納餉至十兩。」

  我沒有替崇禎辯護的意思,但我得老實承認,這個數字實在太離譜了,我的第一感覺就是不可能。當時福建的糧食畝產最多三石(不到300公斤),正常年景不過賣一兩銀子。這可是白花花的銀子,不是想印多少就印多少的票子。就算福建的糧價漲瘋了,三石大米也不過賣六兩銀子,怎麼可能收十兩的餉?後來,我看到明朝刑科給事中孫承澤的一份奏疏,他向皇上描述了地方「私派」的問題。設身處地進入他所描繪的地方,我就得承認顧炎武說的十兩並非不可能。孫承澤這樣描繪地方官吏的處境:------忽然就下來了個發文,要取幾千石豆和大米,幾千束草,若干頭健騾,若干條口袋,若干口銅鍋,若干匹戰馬,送到某某部隊駐地交納。------州縣沒有辦法,就先借用正餉送上去。可是攤派到村子裡的,那就比比皆是了。所以,私派比正賦要多。[73]

  私派比正賦多,暗的比明的多,這才是要害。由此我也再一次長了教訓,就是我惡習不改,經常對統治者存有幻想。說到這裡,我乾脆就一併承認了吧:儘管我自稱沒有替皇上辯護的意思,但我內心深處潛伏著對崇禎的同情。這位年輕人當了十七年皇上,滿心焦慮,天天熬夜,不近女色,沒完沒了地批閱文件,處理他難以勝任、恐怕也沒人能夠勝任的天下特大號難題,動不動還要下一道罪己詔作自我批評。十七年如一日,簡直就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換了我當皇上,被那許多誘惑包圍著,我能像他那樣嚴格要求自己嗎?說話要憑良心,皇上可不是壞人,我願意相信皇上,也願意相信中央政府的種種明文規定。可是,我這樣是要犯錯誤的。理解中國歷史和國情的關鍵,恰恰在於搞清楚隱蔽在漂亮文章下邊的實際利害格局。沒有這種格局的保障,那些規定不過表達了政府的善良願望或者騙人唬人的企圖。

  我們還是接著說稅收攤派和土地價格。公派私派和明稅暗稅徵到十兩銀子的份上,地還能要麼?按照顧炎武的說法,這時候人們的反應是:「往往相率欲棄田逃走。」這就意味著,在到達崇禎死彎的谷底之前,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現象,那就是大面積的土地拋荒和流民的出現。流民是土匪或造反隊伍的後備軍,他們的出現又可以更多地製造荒地和流民,進一步壓低田價。 據錢泳《履園叢話》記載,崇禎末年,盜賊四起,年穀屢荒,人們都以無田為幸運,每畝田價不過一二兩銀子。田的成色稍差,也有白送沒人要的[74]。如果一個飯館白送也沒人要了,或者便宜得一塌糊塗,我們當然可以推測,這時候不會再有人開飯館了,飯館的廚師和服務員也要大規模失業了。事實上這正是明末農民的處境。我們可以看到大量戶口(納稅單位)「逃亡過半」,流民遍天下的記載。

  

  人逃走了,地也荒了,官吏和軍隊的數目卻越來越大,他們總要穿衣吃飯。這就要求我們的父母官更加嚴厲地催逼那些尚未逃走的農民,把他們也逼跑。(明)楊士聰在《玉堂薈記》卷四里痛罵楊嗣昌,說他服毒自殺活該,不死也要建議砍了他的腦袋,砍了腦袋仍然死有餘辜。如此痛罵就是因為楊嗣昌建議加派。他加派的兵餉,只能加於尚未造反的地方,湖廣、河南、陝西、四川這些已亂的地方根本就沒法加。而未亂的地方,「一日未亂,則加派一日未已。」最後鬧到天下全亂,無處加派拉倒。楊士聰描述的大體是一個惡性循環,是崇禎死彎最後階段的加速下跌。

  以上說的都是農村和農業,沒有涉及工商業。實際上,工商業的財富更集中,敲詐勒索起來也比較省事,而官場與鄉紳聯繫密切,與工商業的聯繫卻弱得多,敲詐起來的內部阻力也小得多。所以,在農村發生危機的時候,工商業的失業大軍也出現了。據統計,在山東臨清,73家布店中的45家,33家綢緞店中的21家,都於17世紀初被迫倒閉關門。北京門頭溝的礦工曾在1603年進城示威。蘇州、松江、杭州、北京和所有重要的手工業中心,幾乎每年都出現市民暴動[75]。工商業對稅率和腐敗的反應比農業敏銳得多,農民以肚子的忍耐程度為底線,工商業沒了利潤便要破產。工商業的崩潰導致農產品市場萎縮,又會加劇農村的危機。這方面的內容講起來另是一大篇文章,在此暫且從略。

  在崇禎死彎的下坡路上,明朝的官軍又狠狠地踹了社會一腳。

  明朝的鄖陽巡按高斗樞在《守鄖紀略》中記載了明末的情景和官軍的表現。他說,崇禎十四年(1641年)六月,他奉命駐守鄖陽。七月初,他從長沙動身,水路到達荊州,路經襄陽,八月初六進入鄖陽。一路數百里的農田裡都長滿了蓬蒿,村落破敗,沒有人煙。惟有靠近城市的一些田地,還有城裡人耕種餬口。

  他說,在他抵達鄖陽前的十幾天,左良玉率領的官軍路過此地,二三萬官兵一湧入城,城中沒有一家沒有兵的。「淫污之狀不可言」。住了幾天大軍開拔,又將城裡所有人家清洗一空,十多天後他到了,竟然找不到米和菜。士紳和百姓見到他,無不痛哭流涕,不恨賊而恨兵。

  高斗樞不願細說官軍的「淫污之狀」,但我們可以在別處找到補充材料。李清在《三垣筆記·下·弘光》中說:左良玉的兵一半要算群盜,甚是淫污狠毒。每入百姓家勒索,用木板將人夾住,小火燒之,胖人有的能流一地油。他們搶掠來婦女,公然在大街上姦污。將她們拉到船上搶走時,有人望著岸上的父親或丈夫哭泣,立刻被這些兵砍下腦袋來。

  公平地說,左良玉的部隊在明朝官軍中並不是最壞的。他們燒殺搶掠,但是好歹還能打仗,這總比那些見到百姓如狼似虎,見到清兵和土匪便抱頭鼠竄的傢伙管點用。另外,官軍搶劫百姓,明朝官府要負多一半的責任。儘管官府的稅費一征再征,仍然嚴重拖欠軍餉。士兵們被迫賣命打仗,卻又缺糧斷餉,搶劫起來自然理直氣壯,軍官們也就不敢真管——已經有許多把官兵逼反的先例。在這個意義上,官軍的搶劫等於一次刮地三尺的極其兇殘的高額徵稅,過度和違法之處,則相當於政府攤派和收稅時免不了的「腐敗稅」,當時的正式稱呼叫「陋規」,或者叫「常例」,反正都是那些按規矩必定落入貪官污吏腰包的黑錢。

  明朝的官軍數以百萬計,這是橫行天下的百萬豺狼餓虎,在計算崇禎死彎及其谷底的時候無法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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