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廣的背景
2024-09-26 06:23:40
作者: 吳思
李自成造反並非偶然。他不過是一場在時間和空間上更為深廣的政府與民間衝突的一部分。統治集團壟斷了所有權力,壓榨老百姓,這本來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老百姓一盤散沙,根本抵擋不住,這個社會遲早要沉落到崇禎死彎的谷底。而李自成不過是一波又一波的谷底中的一塊硬石頭,他既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
秦二世元年七月,農民陳勝吳廣和九百戍卒到現在的北京一帶服役,大雨路斷,不能按期趕到,依法當斬。這二位商量如何是好,商量的內容就是如何對付政府,不同的對策有什麼樣的風險和前景。繼續趕路無疑是自己送死,而逃亡與造反比起來,吳廣認為二者的風險差不多,仍是一個死。陳勝說天下苦於秦朝的統治已經很久了,造反倒有可能成功。於是決定造反。通過這個我們已經熟悉的計算,可以斷定陳勝吳廣正處於標準的崇禎死彎的谷底。而「天下苦秦久矣」,則意味著全國人民的處境離崇禎死彎的谷底不遠了,這確實是造反成功的絕好條件。後來陳勝吳廣對同夥做了一個的動員報告,大講眾人的「谷底」處境。這大概是中國歷史所記載的最早的造反動員報告。
動員報告說:大家遇雨,全都不能按期趕到了。誤期就要砍頭。就算不砍頭,戍邊的死亡率通常也有十之六七。壯士不死則已,死就要幹大事出大名,「王侯將相寧有種乎!」[66]眾人贊成這個結論,於是造反,天下大亂,秦朝由此滅亡。
這是公元前209年發生的事情,但這類事情在隨後的兩千多年中不斷重複著。政府和百姓的這種致命的衝突,一直沒有得到徹底的體制性的解決。我們的祖先竟好像記吃不記打一樣,總在同一個問題上犯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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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的至正十二年(1352年)三月,陳勝吳廣造反的1560年之後,李自成造反的278年之前,明朝創始人朱元璋25歲,正在安徽鳳陽的一座寺院裡當和尚。和李自成一樣,他也是因為家裡太窮才出家當和尚的。當時元朝已經用沉重的徭役和赤裸裸的腐敗逼出了紅巾軍,官兵和造反者殺來殺去,天下已亂,官兵經常捕殺良民冒充戰功。這時候朱元璋開始計算凶吉。他想入伙造反,又怕風險大。留在寺院裡,又遲早要給官軍捆去請賞。正在計算不清的時候,同村的哥們兒湯和托人帶給他一封信。信中說,他投奔了紅巾軍,已經當到千戶(類似現在的團長)了,勸朱元璋也去入伙。朱元璋燒掉信,猶豫了好幾天,同屋的師兄悄悄告訴他,前天那信有人知道了,要向官府告發[67]。
我們知道,這時候的朱元璋已經走投無路,接近崇禎死彎的谷底了。但是朱元璋辦事很慎重,他拿不定主意,就回到村里和另外一個哥們兒商量。他的問題是:是在廟裡等著人家抓呢,還是起來跟他們拼了[68]?那位哥們兒認為還是投紅巾軍好,但又不敢肯定,就勸他回去向菩薩討一卦,聽菩薩的。朱元璋回到寺院,發現寺院被燒光了,和尚們也跑光了。據說官軍認為紅巾軍供奉彌勒佛,和尚也供奉彌勒佛,怕和尚給紅巾軍當間諜,就挨著班燒寺院。這天正好燒了朱元璋的安身之處,他沒了吃飯的地方。谷底到了。
朱元璋還是討了一卦。結果,留下是凶,逃走也是凶。和吳廣當年分析的結果一樣,風險相同。投紅巾軍呢?答案是吉。於是,這位即將埋葬元朝的人上路了,投奔紅巾軍去了。
還不到三百年,世道又轉了一個圈,輪到朱元璋的子孫面對當年明太祖一流的人物了。
明末陝西農民造反的第一人是白水王二,時間是天啟六年(1627年),比朱元璋晚275年,比李自成早三年。
那年三月,澄城知縣張斗耀在大旱之年仍然催征不已,而且手段殘酷,老百姓受不住了。有個叫王二的人,在山上糾集了數百人,都用墨塗黑了臉。王二高叫道:「誰敢殺張知縣?」眾人齊聲回答:「我敢!」當時的口語與現在非常接近,這敢不敢的問答是史書記錄的原話,並不是我的翻譯。問答之後,這伙黑面人下山,擁入縣城,守門者嚇得躲在一旁。眾人徑直闖入縣政府大院,而此時的張知縣正在「坐堂比糧」——按照條文規定,坐在大堂上用刑,催逼百姓完糧納稅。黑面人各持兵器擁上公堂,張知縣逃到自己在縣政府大院後面的住宅里,亂民直入私宅,將張知縣亂刀砍死。然後,王二等人退聚山中[69]。明末陝西農民起義從此開幕。
在我看來,張知縣死得頗為冤枉。他怎麼會死呢?按照官方理論的說法,這類惡性事件根本就不可能發生。官府和百姓是一家人,他們的關係就好像父母和子女的關係,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朱元璋來自貧苦大眾,本人就是崇禎死彎的谷底中的一塊有名的石頭,很明白政府和人民的親情是怎麼回事,也很注意強調他們一家人的關係。我們知道他有賑災方面的漂亮規定,那就是親情的證明。按照那些漂亮的規定,坐在大堂上的張知縣應該正在放糧而不是催糧。下邊應該有頌聲一片,怎麼竟冒出一群黑臉的持刀大漢呢?誰都明白,開倉放糧是一件很得人心的事情,甚至是很有油水的事情,更何況放糧又不是放他張家的糧。難道張斗耀這傢伙有毛病,不喜歡用別人的錢給自己買好,偏偏要冒險得罪人,替別人討債麼?或者他別有苦衷?
據給事中李清記載,崇禎剛即位,便嚴於徵收錢糧,並且做了一些具體嚴格的規定。譬如知府不完成賦稅不能升遷,知縣等官員不完成賦稅任務乾脆就不能參加升遷前的考選。這是用胡蘿蔔勾引毛驢前進的政策。同時還有大棒驅趕的政策。完不成錢糧任務要降級,還要扣罰俸祿。這可不是虛張聲勢,松江府和蘇州府的錢糧任務重,竟有扣罰俸祿數十次,降十級八級的情況。而且參與考成的完糧納稅指標不僅是正額遼餉,後來又加上了許多雜七雜八的項目。其內容之龐雜,連戶部(財政部)的局長們都搞不清楚了,只能依靠具體登記辦事的書手處理[70]。
如此說來,縣官催比錢糧,根本就是中央政府和皇上逼的。工資和烏紗帽畢竟在人家手裡,而不在老百姓手裡。在這種情況下,知縣們如何是好呢?
目前我知道的至少有三種辦法。第一個辦法,也是最老實或者叫最笨的辦法,就是拿百姓開刀。張知縣是在崇禎即位前一年被殺的,我們不好把導致張知縣死亡的責任扣到崇禎頭上,但崇禎實行的政策更加嚴厲,手段也更多,縣官和百姓身上的壓力更大。給事中李清有一次路過魯西北的恩縣(今山東平原縣一帶),親眼看到縣令催比錢糧,將老百姓打得「血流盈階」。他說,這裡本來就是窮地方,錢糧任務難以完成,但是正餉雜項無一不考成,通過了考成才有升任科道美缺的希望,於是無人不催科[71]。中央政府設置的賞罰格局如此,張知縣們面對的就是一個簡單問題:你自己的前程和工資重要,還是某個欠稅農民的屁股重要?
當然也有取巧的辦法。既然財政部的司局長們都搞不清楚那些苛捐雜稅的名目,便很有可能矇混過關。明朝有一句描繪官場潛規則的行話,叫做「未去朝天子,先來謁書手」。天子本來是最大的,當然要朝拜,而且應該排在第一位。但書手是負責登記造帳的,在沒有完成錢糧任務的情況下,可以向書手行賄,讓他們在帳目上做手腳,「挪前推後,指未完作已完」。反正皇上和那些局長也搞不清楚。在這個意義上,書手比天子更能影響地方官的命運,自然要排在皇上前邊。
我在顧山貞的《客滇述》上還看到過一個知縣完成錢糧任務的高招。他說,崇禎派廖大亨當四川巡撫的時候,彭縣的欠稅很多,當地的知縣就想了一個辦法,以這些欠帳作為衙役的工資,讓衙役們自己去要。這顯然是一個調動廣大衙役追討欠款積極性的好辦法。崇禎十三年除夕前,衙役們大舉追索,鬧得民間怨聲載道。
沒想到衙役們的積極性一高,老百姓被逼到崇禎死彎的谷底了。進入正月,彭縣「豪民」王綱、仁紀敲著鑼召集群眾,發出「除衙蠹」的倡議,眾人熱烈響應,將衙役們的家全部搗毀。四川的各州各縣聞風而起,將彭縣的「除衙蠹」運動擴充為「除五蠹」運動。其中既包括了州縣的吏胥衙役,還包括了府蠹——依仗王府勢力橫行霸道者,豪蠹——民間恃強陵弱者,宦蠹——縉紳地主家的豪奴惡僕,學蠹——包攬詞訟生事害人的秀才。在這場群眾運動中,「五蠹」中被活活打死的,被扔到鍋里燉爛的,被推入土窖活埋的,「不可勝記」。
這場運動在新繁、彭山等縣蔓延,省會成都的城門前也聚集了眾多的百姓,「呼噪城下」。官方多方撫慰,而老百姓似乎非要討個什麼說法,不肯聽政府的話。於是政府派出正規軍鎮壓,這才恢復了安定團結局面。此事的最後處理結果,是以激起民變的罪名將四川巡撫廖大亨撤職,發配邊疆。
我不清楚廖大亨為人如何,但就事論事,他也怪倒霉的,完全給皇上當了替罪羊。民變的直接起因是追討欠稅,而這一條原因與崇禎的政策有關,廖大亨最多不過是執行者之一。在執行的過程中,衙蠹想必還有許多敲詐勒索多吃多拿的腐敗行為,但這只能算依附性的。再說衙門中的腐敗乃是明朝二百多年深厚積累的成果,廖大亨何許人,能有清除百年腐敗的本事?
有意思的是,群眾運動中打出了「除五蠹」旗號,這分明是反貪官不反皇帝的表白。我們的先人只要求除去旗杆上的蠹蟲,並不想砍倒龍旗。衙門還是好的,但裡邊的蠹蟲很壞。如此主張是出於自衛策略的考慮呢,還是我們祖先的真實想法呢?我認為這是他們的真實想法,因為我們在別處並沒有看到什麼高見。李自成似乎走得最遠,他反皇帝,但他的目標是自己當皇帝,然後再像朱元璋那樣制訂出許多漂亮的規定,再漸漸變成具文,過二三百年再重複鬧那麼一場。這算不得高見。我這麼說並沒有責備古人的意思。想想如今我們的狀況和水平,我們的祖先確實也無須慚愧,應該慚愧的倒是我們這些不長進的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