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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6:22:06
作者: 吳思
中國古代的地方行政建制是省、府、縣,承擔行政職能的最底層是里(村莊)。我們已經提到了郡太守(相當於省)、知府和村莊一級的篩選情況,中間還缺一個縣級。在礦使稅監橫行天下的萬曆年間,文學史上著名的散文家袁宏道正在蘇州府的吳縣當縣令,他後來託病辭職了。袁宏道的書信中有許多對自己當官的感覺的傾訴,叫苦連天,讀來卻頗為真切。通過這些書信,我們可以進入當時縣級官員的內心世界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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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寫道:
弟作令備極醜態,不可名狀。大約遇上官則奴,候過客則妓,治錢穀則倉老人(引者註:治錢穀就是徵稅。倉老人是在最基層徵收皇糧的雜役,經常幹些吹毛求疵剋扣自肥的勾當),諭百姓則保山婆(引者註:即媒婆)。一日之間,百暖百寒,乍陰乍陽,人間惡趣,令一身嘗盡矣。苦哉,毒哉。
作吳令,無復人理,幾不知有昏朝寒暑矣。何也?錢穀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風影,過客積如蚊蟲,官長尊如閻老。以故七尺之軀,疲於奔命。」
……然上官直消一副賤皮骨,過客直消一副笑嘴臉,簿書直消一副強精神,錢穀直消一副狠心腸。苦則苦矣,而不難。惟有一段沒證見的是非,無形影的風波,青岑可浪,碧海可塵,往往令人趨避不及,逃遁無地。難矣,難矣。
在袁宏道的感覺中,堂堂縣太爺的角色,對他個人品格的要求就是奴才般的賤皮骨,妓女般的笑嘴臉,搜刮百姓的狠心腸,媒婆般的巧言語,處理文牘的好耐性,總之是一副醜態。在這些醜態里,搜刮百姓的狠心腸與陳奉之流的作為是近似的,這裡不再多說。至於伺候上官及討好過客,這些都是官場必需的應酬,其實質是搜刮百姓之後的利益再分配,是民脂民膏的分肥。官場宦遊,誰知道明天誰富誰貴?培植關係本來就是正常的投資,不得罪人更是必要的保險。陪著轉轉,一起吃兩頓,送點土特產,照顧點路費,怎麼就把人家說成吸血的蚊蟲?再說,吳縣刮來了民脂民膏別人沾點光,別人刮來了他袁宏道也可以去沾光。這是一張人人都要承擔責任和義務的官場關係網,袁宏道在聖賢書里沒有讀到這些規矩,居然就如此滿腹牢騷,恐怕要怪他太理想主義了。
袁宏道說,他自己在少年時看官就好像看神仙一樣,想像不出的無限光景。真當上官了,滋味倒不如當個書生,勞苦折辱還千百倍於書生。他說,這就好比嬰兒看見了蠟糖人,啼哭不已非要吃,真咬了一口,又惟恐唾之不盡。作官的滋味就是這樣[22]。
袁宏道的感覺書生氣十足,只能代表一部分被官場淘汰的人。在實際生活中,他惟恐唾之不盡的東西,有的人拼命要從人家嘴裡往外摳,有的人則含在嘴裡咬緊牙關,死死捂住,惟恐被別人摳走。拉關係走後門,巴結討好分肥,樂此不疲者滿世界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