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九章結末的改定稿
2024-09-26 06:20:15
作者: 魯迅
他們想了一通,終於決定去向那和乞乞科夫交易,他買了這疑問的死魂靈去的出主。檢事所得的差使,是訪梭巴開維支去,並且和他談談,審判廳長卻自願到科羅皤契加那裡去。我們也還是一同起身,跟著他們去看看,他們在那裡究竟打聽了些什麼罷。
第……章
梭巴開維支和他的夫人住在一所離囂塵較遠的屋子裡。他選定了造得很堅固的房屋,用不著怕屋頂要從頭上落下來,可以舒適幸福的過活。這屋子的主人是一個商人,叫作科羅蒂爾庚,也是一位很茁實的漢子。梭巴開維支只同了他的女人來,孩子們卻沒有帶在一起。他已經覺得無聊;快要回去了,只還等著這市裡的三個居民向他租來種蘿蔔的一塊地皮的租錢,以及他的女人向裁縫師定下,立刻可以做好的一件時式的綿衣服。他早已有些不耐煩,坐在靠椅里,不斷的罵著別人的欺騙和胡鬧,一面那眼光卻避開了他的夫人,看著火爐角。正在這時候,檢事走進屋子裡來了。梭巴開維支說一聲「請,」略略一站,就又坐了下去。檢事走向菲杜略·伊凡諾夫娜,在她的手上接過吻,也立刻坐在一把椅子上。菲杜略·伊凡諾夫娜受了吻手之後,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三把椅子都油著綠釉,角上描著黃色的睡蓮,是外行人的亂塗亂畫。
「我這來,是為了要和您談一件重要的事情。」檢事說。
「心肝,回你的房裡去罷!恐怕女裁縫正在等你呢。」
菲杜略走到自己的房裡去了。
檢事開始了這樣的話:「請您允許我問一問:你把怎樣的農奴賣給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了?」
「您在說什麼呀:怎樣的農奴?」梭巴開維支說。「我們立過買賣契約的;是些怎樣的人,都寫在那上面,一個是木匠……」
「但市里卻流傳著……」檢事有些惶窘了,說……「市里卻流傳著風聞呢……」「市里昏蛋太多,總會造出一些風聞來的。」梭巴開維支安靜的說。
「不的,不的,米哈爾·綏米諾維支,這是很特別的風聞,令人要糊塗起來的,說的是買賣的全不是農奴,也並非為了移住,而且人們說,這乞乞科夫就是一個簡直是謎一樣的人物。於是起了極可疑的猜測,市里只在說這一件事……」
「請您允許我問一問:你莫非是一個老婆子嗎?」梭巴開維支問道。
這問題使檢事狼狽之至。他是還沒有自問過,他是老婆子呢,還是什麼別的東西的。
「您提出這樣的問題,還要到我這裡來,是在侮辱我呀,」梭巴開維支接著說。
檢事吃吃的認了幾句錯。
「您還是到那些坐在紡線機後面,夜裡講著鬼怪和魔女的嚇人故事的饒舌婆子那裡去罷。如果您不想靠上帝幫助,想出點好的來,那您還不如和孩子們玩擲骨遊戲去。您怎麼竟來攪擾一個正經人呢?莫非您當我是愛開玩笑的,還是什麼嗎?您竟不大留心您的職務,也不大想給祖國出力,給您的鄰人得益,愛護您的同僚呀。只要有什麼一匹驢子推您到什麼地方去,您總想是首先第一,立刻跑出來。留心些罷,您會一回一回的枉然墮落下去,什麼好紀念也不留一點,不像樣子的完結的。」
檢事大碰了一個釘子,竟毫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這道德的教訓了。他受著侮辱和輕蔑,離開了梭巴開維支。但主人還在背後叫喊道:「滾你的罷,你這狗!」
這時候進來了菲杜略。「檢事為什麼馬上就走了呢?」她問。
「這東西起了後悔,跑掉了,」梭巴開維支說。「你在這裡就又看見了一個例子,心肝。這樣的一個老少年!已經有白頭髮了,但我知道,他卻還是總不給別人的太太們得一點安靜。這些人都是這一類:他們彼此統統是狗子。親愛的大地背著他們的安閒,還不夠受嗎,他們是應該統統塞在一隻袋子裡,拋到水裡面去的!全市鎮就是一個強盜窠。我們在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好找。我們要回家去了。」
梭巴開維支太太還要抗議,說她的衣服還沒有做好,而且她還得買一兩個慶祝日所用的頭巾上的帶結,但梭巴開維支卻開導道:「這都是摩登貨,心肝;後來還有壞處的。」
他命令準備啟程;自己和一個巡官到市上的三個居民那裡,收了種蘿蔔的地租,又繞到女裁縫家,取回那未曾完工,還要再做的衣服,連針線都在內,以便回家後可以做好,於是立刻離開市鎮了。在路上他不住的反覆說著,到這市鎮裡來,簡直是危險的事,因為這裡是這一個惡棍和騙子坐在別一個惡棍和騙子頭上的地方,而且也容易和他們一同陷在大泥塘里的。
別一面,檢事對於梭巴開維支為他而設的款待,也狼狽得非常。他很迷惑,至於想不明白應該怎樣向審判廳長去報告他的訪問的結果。
然而關於事件的解釋,審判廳長所得的也不多。他先坐著自己的車子到得鎮上,由此跑進一條又狹又髒的小巷去,在一路上,車輪總是左左右右的高低不定。先是他的下巴和後腦殼很沉重的撞在自己的手杖上,並且衣服都濺滿了泥污。車子嘖嘖的發著響,搖擺著,在泥濘中進行,終於到了住持長老的處所,在這裡先受著接連不斷的活潑的豬叫的歡迎。他叫停車,步行著經過各種堆房和小屋,到了大門口。在這裡他先借一塊毛巾,揩了一回臉。科羅皤契加全像對乞乞科夫一樣的來迎接他,臉上也顯著那一種陰鬱的表情。她頸子上圍著一條好象法蘭絨布似的東西,屋子裡飛鳴著無數隊的蒼蠅,桌子上擺著難以指名的食餌,分明是藥它們的,然而它們似乎也已經習慣了。科羅皤契加請他坐。
廳長先從自己和她的男人相識談起,於是突然轉到這問道:「請您告訴我,這是真的嗎,新近有一個人拿著手槍,夜裡跑到您這裡來,威嚇著您,說是如果不肯把鬼知道什麼魂靈賣給他,他就要謀害您了?您可以告訴我們,他究竟是懷著什麼目的嗎?」
「當然,我怎麼不可以呢!請您站在我的位置上來想一想:二十五盧布的票子!我實在不明白,我是寡婦,什麼也不懂得;要騙我是很容易的,況且又是一件我一向不知道的事情,先生。大麻值什麼價錢,我知道,脂油我也賣過的,還有前……」
「不不,請您詳細的講一講。那是怎樣的呢。他真的拿著一支手槍嗎?」
「沒有的,先生。靠上帝保佑,手槍我可沒有見。可是我不過是一個寡婦——我實在不能知道,死魂靈該值多少錢。對不起,先生,請您照顧一下,告訴我罷,給我好知道一個真實的價錢。」
「什麼一個價錢?什麼一個價錢嗎,太太?您說的是什麼的價錢呀?」
「死魂靈的價錢呀,先生!」
「她生得呆,還是發了瘋呢?」廳長想,一面注視著她的臉。
「二十五盧布?我實在不知道,也許要值到五十盧布呢,或者竟還要多。」
「請您把鈔票給我看一看,」廳長說,並且向光去一照,查考這是否假造的。然而是一張完全平常的真鈔票。
「但是您只要講這交易怎麼一個情形,他從您這裡究竟買了什麼就是。我還不明白……我簡直一點也不懂……」
「他確是從我這裡買了這去的,」科羅皤契加說,「然而您為什麼總不肯告訴我,死魂靈要值多少,給我好知道他真實的價錢呢?」
「請您原諒,您在說什麼呀?有誰聽到過賣死魂靈的嗎?」
「為什麼您簡直不肯告訴我價錢呢?」
「那裡的話,價錢!請您原諒,我怎麼能講到價錢呢?還是老實的告訴我罷,這事情是怎樣的。他用什麼威嚇了您嗎?他想來引誘您嗎?」
「沒有的事,先生,您講的是什麼!……現在我看起來,您也是一個商人。」——於是她猜疑的看著他的眼。
「唉唉,那裡的話!我是審判廳長呀,太太!」
「不不,先生,您要怎麼說,說就是,您一定也想……您也有這目的……來騙我的。不過這於您有什麼好處呢?您只會得到壞處的。我很願意賣給您絨毛;一到復活節,我就有出色的絨毛了。」
「太太!我對您說,我是審判廳長。我拿您的絨毛做什麼呢,您自己說罷!我什麼也不要買。」
「不過這倒是完全合於基督教的事情,先生,」科羅皤契加接著說。「今天我賣點什麼給您,明天您賣點什麼給我。您瞧,如果我們彼此你騙我,我騙你,那裡還有正義呢?對於上帝,這是一件罪業呀!」
「不過我可並不是做買賣的,太太,我是審判廳長!」
「上帝知道,也許您真的是審判廳長。我可是知不清。那又怎麼呢?我是一個孤苦零丁的寡婦!您為什麼要問我這些呢?唔,先生,據我看來,您自己……也是……要買這東西的。」
「太太,我勸您去看一看醫生,」審判廳長氣惱的說。「您的這地方,好象實在很不清楚了。」——他一面用手指向自己的前額一指,一面接著說。和這話同時,他也就站起身來,走了出去了。
科羅皤契加卻站著沒有動,還像她一向的對付商人一樣,不過看得這些人現在竟這麼的不和氣,會發惱了,很覺得希奇,而且一個孤苦零丁的寡婦,活在這世界上真也不容易。廳長在路上折斷了一個輪子,從上到下都濺滿了泥污,總算艱難困苦的回了家。如果不算他在下巴上給自己的手杖撞出來的一塊腫,那麼,這些就是這沒興頭,沒結果的旅行的成績。在自己的家的附近,他遇見了坐著馬車,迎面而來的檢事。檢事好象很不高興,垂著頭。
「哪,您從梭巴開維支打聽了些什麼呀?」
檢事低著頭,回答道:「我一生中還沒有吃過這樣的虧……」
「這是怎的?」
「他踢了我一腳,」檢事顯著意氣消沉的樣子,說。
「怎麼樣呢?」
「他對我說,我是一個不中用的人,不配做我的職務;而且我還沒有檢舉過自己的同僚。別的檢事們每禮拜總寫出檢舉文來,我可是每一件公事上寫一個『閱』字,自然是在我有報告同僚的義務的時候。——我也沒有把一件事情故意壓起來。」
檢事全然挫折了。
「那麼,關於乞乞科夫,他說了些什麼呢?」廳長問。
「他說了些什麼?他說我們都是老婆子,糊塗蟲。」
廳長沉思起來了。但這時來了第三輛車:是副知事。
「我的先生們,我通知你們,大家應該小心了。人們說,我們這省里恐怕真的任命了一個總督。」
廳長和檢事都張開了嘴巴,審判廳長還自己想:「我們辦在那裡的惡魔倒很感謝的羹湯,現在是快到自己來喝下去的時候了。如果他知道了這市里是多麼亂七八糟!」
「打擊上面又是打擊!」完全失望的站在那裡的檢事,心裡想。
「您可知道做總督的是誰,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怎樣的一種性格嗎?」
「這可是什麼也還沒知道,」副知事說。
這瞬間來了郵政局長,坐著馬車。
「我的先生們,新總督要到任了,我給你們賀喜。」
「我們已經知道,我們已經知道,不過還沒有明白底細,」副知事說。
「那裡,已經明白了的,那是誰,」郵政局長回答道。「阿特諾梭羅夫斯基·水門汀斯基公爵。」
「那麼,人怎麼談論他呢?」
「他大概是一位很嚴厲的人物,」郵政局長說,「一位性格剛強的很是明亮的人。他先前是督辦過什麼一個公家的建築委員會的,您懂了沒有?有一回,出了一點小小的不規則。那麼,您以為怎麼樣.可敬的先生,他把什麼都搗爛了,他把大家都弄得粉碎了,弄得他們簡直連什麼也不剩,您瞧。」
「但在這市鎮上,卻用不著嚴厲的規則的。」
「哦,是啦,他是一位學問家,親愛的先生!一位很博大的人物!」郵政局長接著說。「曾經有過一回什麼……」
「然而我的先生們,」郵政局長道,「我們竟停了車子,在路上談天。我們還不如走……
這時候,紳士們才又清醒了過來。街道上卻已經聚集了許多看客,張著嘴巴,在看這四位先生坐在自己的車子裡大家在談話。馬夫向馬匹吆喝一聲,於是四輛車子就接連著駛往審判廳長的家裡去了。
「鬼竟也在不湊巧的時候把這乞乞科夫送到我們這裡來!」廳長在前廳里脫著泥污一直濺到上面的皮外套,一面想。
「我頭裡是什麼話都胡裡胡塗,」檢事說著,也一樣的脫了皮外套。
「對於這事情,我可不明白了,」副知事說,一面脫著他的皮外套。
郵政局長卻什麼話也不說,單是對於脫下他的外套來,覺得很滿足。
大家走進屋子去,立刻就搬出一餐小酌來了。外省的衙門裡,是決不能沒有小酌的,如果兩個省里的官員聚在一起,那麼,小酌就自然會作為第三個,前來加入了聯盟。
審判廳長走到桌子前,自己斟出一小杯苦味的艾酒,說道:「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這乞乞科夫是什麼人。」
「我更有限,」檢事說。「這樣糾紛錯雜的事件,是自從我任事以來,還沒有出現過的。我實在再沒有辦這事情的膽量了。」
「然而!雖然如此,那人卻有著怎樣一種世界人物的洗鍊呵!」郵政局長說,一面先斟一杯淡黑色的蔗酒,再加上上兩滴薔薇色的去,使兩樣混合起來。「他一定到過巴黎。我極相信,他是一個外交官之流。」
這時候,那警察局長,那全市的無不知道而且大受愛戴的恩人,商人社會的神象,闊綽的早餐夜膳以及別的筵宴的魔術師和安排者,走進屋子裡來了。
「我的先生們,」他叫了起來,「關於乞乞科夫,我一點也不能知道。他的紙片,我不能去翻檢;他也總不離開他的屋子,好象生病似的。我也打聽他的人,問了他的僕人彼得爾希加和馬夫綏里方。第一個有點喝得爛醉,還好象什麼時候都是這副模樣。」說到這話,警察局長便走向小食桌,用三種蔗酒做起混合酒來。「彼得爾希加說,他的主人和各種人們往來,我看他舉出來的,全是上等人,例如丕列克羅耶夫……他還說出一批地主來——都是六等官或者竟是五等官。綏里方講,大家都把他看作一個能幹的人,因為他辦事實在又穩當,又出色。他曾在稅關上辦公,還進過一個公家的建築委員會!是什麼委員會呢,他可是說不清。他有三匹馬:『一匹還是三年前買來的,花馬是用別一匹一樣毛色的馬換來的,第三匹也是買來的……』他說。他很切實的講,乞乞科夫確是名叫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是六等官。」
「一個上等人,而且還是六等官,」檢事想,「卻決心來做這樣的事情!誘拐知事的女兒,起了胡塗思想,要買死魂靈,還在深夜裡,和睡著的地主老婆子去搗亂——這和驃騎兵官是相稱的,和六等官可不相稱!」
「如果他是六等官,他怎麼會決計來做這樣的犯罪的事情,假造鈔票呢?」自己也是六等官,愛吹笛子的副知事想,他的精神,是傾向藝術遠過於犯罪的。
「要說什麼,說就是,我的先生們,不過我們應該給這事情有一個結束!要來的,來就是!您們想一想罷,如果總督一到任,鬼才知道我們會出什麼事哩!」
「那麼,您以為我們得怎麼辦呢?」
警察局長說道:「我想,我們先應該決計。」
「您說的是什麼意思呢:這決計?」廳長問。
「我們應該逮捕他,當作一個犯了嫌疑的人。」
「是的,但怕不行罷?如果倒把我們當作犯了嫌疑的人,逮捕起來呢?」
「什——麼?」
「哪,我想,他也許是派到這裡來,有著秘密的全權的!死魂靈?哼!不但說他要買是一句假話,也是為了查明那個死人的假話,那報告上寫了死得『原因不明』的。」
這番話使大家都沉默了。檢事尤其害怕。還有審判廳長,雖然是自己說出來的,卻也在深思默想。兩個人……
「那麼,我的先生們,我們該怎麼辦呢?」那警察局長,即全市的恩人,商家的寶貝,說,一面灌下甜酒和苦酒的奇異混合酒去,還在嘴裡塞了一點食物。
侍役搬進一瓶瑪兌拉酒和幾個杯子來。
「我真的不知道我們該怎麼開手了!」廳長說。
「我的先生們,」郵政局長喝乾一杯瑪兌拉,吞下一片荷蘭乾酪,加奶油的一塊鱘魚之後,於是說道,「我是這樣的意見,我們應該把這件事徹底的探索一下,我們應該把它徹底的研究一下,共同in corpore的商量一下,這就是說,我們總得大家聚集起來,像英國的議院那樣,您懂了罷,來測量對象,明白透徹它一切細微曲折的詳情,您懂了沒有?」
「我們自然得在什麼地方聚集一下的,」警察局長說。
「好的,我們來集會罷,」廳長說,「共同決定一下,這乞乞科夫是什麼人。」
「好的,這才是聰明法子哩——我們應該決定一下,乞乞科夫是什麼人。」
「我們要問問各人自己的意見,於是決定一下,乞乞科夫是什麼人。」
一說這些話,大家就立刻覺到一種不再著急的心情,喝了一兩杯香檳酒。人們走散了,滿足得很,以為會議就會給他們分明切實的證據,乞乞科夫究竟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