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之A 戈貝金大尉的故事(第一次的草稿)
2024-09-26 06:20:18
作者: 魯迅
「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後,貴重的先生,」郵政局長說,雖然並不是只有一個先生,房裡在場的倒一共有六個,「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後,和別的傷兵一起,一個大尉,名叫戈貝金的,也送到衛戍病院裡來了。這是在克拉斯努伊附近,或是在利俾瑟之戰罷,那無關緊要,親愛的先生,總之是他在戰場上失去了一隻臂膊和一條腿。您也知道,那時對於傷兵還沒有什麼設備,那廢兵的年金——您也想得到——說起來,是一直到後來這才制定的。我們的戈貝金大尉一看,他應該做事,可是您很知道,他只有一條臂膊,就是那左邊的一條。他就到他父親的家裡去,但那父親給他的回答是:『我也還不能養活你。』您想想就是!『我自己就得十分辛苦,這才能夠維持。』您瞧罷,貴重的先生,於是我的戈貝金決定,上彼得堡去,到該管機關那裡,看他們可能給他一點小小的補助:他呢,說起來,是所謂犧牲了他的一生,而且流過血的……他坐著一輛貨車或是公家的驛車,上首都去了,可敬的先生,他吃盡辛苦,這才到了彼得堡。您自己想想看:現在是這人,就是戈貝金大尉,在彼得堡,就是在所謂世上無雙的地方了!他的周圍一下子就光輝燦爛,所謂一片人生的廣野,童話樣的仙海拉宰拉台的一種,您聽明白了沒有?您自己想想就是,他面前忽然的躺著這麼一條涅夫斯基大街,或者這麼一條豌豆街,或者,媽的,這麼一條列退那耶街,這裡的空中聳著這麼的一座塔,那裡又掛著幾道橋,您知道,一點架子和柱子也沒有;一句話,真正的什米拉米斯,可敬的先生,實在的!他先在街上走了一轉,為的是要租一間房子;然而對於他,什麼都令人疑疑惑惑:所有這些窗幔,捲簾和所有鬼物事,您知道,就是地毯呀,真正波斯的,可敬的先生……一句話,是大家都在用腳踏著錢。人走過街上,鼻子遠遠的就覺得,千元鈔票發著氣味;您知道,我那戈貝金大尉的整個國立銀行里,卻只有五張藍鈔票,這就是一切,您懂了沒有。於是他終於住在一個客店力伐耳市里,每天一盧布。您知道:午餐兩樣,一碟菜湯,加一片湯料肉。他看起來,他在這裡是不能十分揮霍的。他就決定,明天到大臣那裡去,可敬的先生。皇上那時候沒有在首都,因為軍隊還沒有從戰地上回來,那是您自己也想得到的。於是他,有一天的早晨,起來的早一點,用左手理一理鬍子,於是您瞧,他到理髮店裡去了,這是因為要顯得新開張的意思,穿好他的制服,用木腳一拐一拐的走到大臣那裡去。現在您自己想想就是,他先去問一個警察,哪裡是大臣的住宅。『那邊,』那人回答著,並且指示了邸宅區海岸邊的一所房子,好一所精緻的茅棚呀,我可以對您說!大玻璃窗,大鏡子,大理石和到處的金屬,您只要自己想想就是,可敬的先生!這樣的門的把手,您知道,人得先跑到店裡去買兩戈貝克肥皂,於是,就這麼說罷,來洗一兩點鐘手,這才敢於去捏它!一句話,什麼都是紫檀和磁漆,要令人頭昏眼花,可敬的先生!甬道上呢,您知道,站著一個門丁,真正的大元帥:這樣的一副伯爵相,手裡拿著刀,麻布領子,媽的!好象一匹養得很好的布爾狗。我的戈貝金總算拖著他的木腳走進前廳去,坐在一個角落裡,只因為恐怕那臂膊在一個亞美利加或是印度上,在渡金的磁瓶上碰一下,您知道。您瞧,他自然應該等候許多工夫,因為他到這裡的時候,那大臣說起來還剛剛起床,當差的正給他搬進什麼一個銀的盆子去,您很知道,是洗臉用的。我的戈貝金一直等了四個鐘頭之久,副官或是一個別的當直的官員總算出來了,說道:大臣就來。但在前廳里人們已經擁擠得好象盤子裡的豆子一樣,純粹是四等官呀,大佐呀這些大官,有幾處還有一個帶肩綬的白胖大好佬,您知道,一句話,就是簡直是所謂將校團。大臣到底也走進屋子裡來了,可敬的先生!您自己想得到的:他先問這個,然後再問那個:您到這裡貴幹呀?那麼,您呢?您有什麼見教呢?臨末也輪到了我的戈貝金,他鼓起全身的勇氣,說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我流了我的血,一條腿和一隻臂膊失掉了,說起來,我已經不能做事,所以不揣冒昧,來求皇上的恩典的。』大臣看見這人裝著義足,右邊的袖子也空空的掛著。『就是了,』他說,『請您過幾天再來聽信罷。』哪,這麼著,可敬的先生,過不了四五天,我的戈貝金就已經又在大臣那裡出現了。大臣立刻認識了他,您知道。『阿呀!』他說,『可惜這回除了請您等到皇上回來之外,我不能給您別樣的好消息。到那時候,對於傷兵和廢兵總該會給些什麼的,不過倘沒有陛下的聖旨,說起來,我什麼也不能替您設法。』於是他微微的一鞠躬,謁見就算完結了。您自己想得到的,當我的戈貝金從大臣那裡出來的時候,真的沒有了主意;說起來,他是沒有得到許可,可也沒有得到回絕。然而首都的生活,對於他自然一天一天的難起來,那是您很能明白的。於是他自己想,『我要再去見一見大臣,對他說:請您隨便幫一下,大人,我立刻要什麼也沒有吃了;如果您不幫助我,說起來,我就只好餓死了。』然而他到得大臣那裡時,卻道是:『那不行,大臣今天不見客,您明天再來罷。』到第二天——一樣的故事,那門丁連看也不大願意看他了。我的戈貝金只還有一枚五十戈貝克的銀元在衣袋裡。先前呢,他還可以買一碟菜湯加上一片湯料肉,現在他卻至多只能在那裡買這麼一點青魚或者一點醃王瓜和幾文錢的麵包—— 一句話,這可憐的傢伙可實在挨餓了,然而他卻有狼一般的胃口。他常常走過什麼一個飯店前面,現在您自己想想看:那廚子,是一個鬼傢伙,一個外國人,您知道,總是只穿著很精緻的荷蘭小衫,站在他的灶跟前,在給你們預備什麼Finserb或是炸排骨加香菌,一句話,是很好的大菜,使我們的大尉饞的恨不得自己去吃一通。或者他走過米留丁的店門口:笑嘻嘻的迎著他的是一條熏鮭魚,或者一籃子櫻桃——每件五盧布,或者一大堆西瓜,簡直是一輛公共汽車,您知道,都在窗子裡,找尋著衣袋裡有些多餘的百來塊錢的呆子,您想想罷,一句話,步步都是誘惑,真教人所謂嘴裡流涎,然而對於他呢:請等到明天。現在請您設身處地的來想一想:一面呢,您瞧,熏魚和西瓜,另一面呢,是這麼的一種苦小菜:『明天再來。』這可憐的傢伙終於熬不下去了,決計無論如何再去謁見一下子。他站在甬道上等候著,看可還有一個什麼請願人出現;他終於也跟著一個將軍,您知道,走進宅子去,用他的木腳拐進了前廳。大臣照平常的出來會客了:『您有什麼事呢?您有什麼見教呢?』『哦,』他一看見戈貝金,就叫起來,『我可已經告訴過您了,您得等著,等到您的請求得到決定。』——『我請求您,大人,我什麼也沒得吃了,說起來……』——『那我有什麼辦法呢?我不能替您辦,只好請您自己辦,只好請你自己去想法。』——『但是,大人,這是您可以自己所謂判斷的,我沒有了一隻手和一條腿,怎能給自己想什麼辦法呢。』他還想添上去道:『用鼻子是我可什麼法子也沒有,這至多只能醒一下鼻涕,然而就是這也還得買一塊手巾。』但是那大臣,您瞧,親愛的先生,——也許是覺得戈貝金太麻煩了,或者他真的要辦理國事——總之,那大臣是,您自己能明白的,非常生氣了。『您出去!』他大聲說,『像您似的人這裡還多得很,您出去,靜靜的去等著,到輪到你了的時候!」——然而我的戈貝金卻回答道:——飢餓逼得他太利害了,您知道,——『隨您的便:大人;在您給我相當的吩咐之前,我在這裡是不動的。』這可是,親愛的先生,您自己可以知道,那大臣簡直氣得要命。而且實實在在,像一個什麼所謂戈貝金,敢對大臣來這麼說,到現在為止,在世界史的記錄上確也還不曾有過前例的。您自己可以知道,怎樣的一位會惱怒的大臣,但說起來,這可是所謂國家的大員呀。『您這不成體統的人!』他叫喊說。『野戰獵兵在那裡?叫野戰獵兵來,送他回家去罷!』然而那野戰獵兵,您很知道,卻已經站著,等在門外面了:這麼一個高大的傢伙,您知道。簡直好象天造他來跑腿的一樣。一句話,是一個很好的拔牙鉗。於是我們這上帝的忠僕就被裝在馬車裡,由野戰獵兵帶走了。『唔,』戈貝金想,『我至少也省了盤纏錢!這一點,我倒要謝謝大人老爺們的。』他這麼的走著,可敬的先生,和那野戰獵兵,當他這樣的坐在野戰獵兵的旁邊的時候,說起來,他在所謂對自己說:『好,』他說,『大臣告訴我,我只好自己辦,自己想法子!好,可以,』他說,『我就來想法子罷!』他怎樣的被送到他一定的地方,就是他到底弄到那裡去了呢,什麼也不知道。所以關於戈貝金大尉的消息,就沉在忘卻的河流裡面了,您知道,詩人之所謂萊多河。但這地方,您瞧,我的先生們,在這地方,可以說,卻打著我們的奇聞的結子的。戈貝金究竟那裡去了呢,誰也不知道;然而您自己想想罷,不到兩個月,略山的林子裡就現出一群強盜來,而這群強盜的頭領,您瞧,卻並非別的,正是戈貝金大尉。他招集了種種的逃兵,把他們組織了一個所謂強盜團。這時候是,您也明白,剛在戰爭之後,大家都還是過慣了沒拘束的生活,您知道——那時性命差不多隻值一文錢;自由,不羈,我對您說,大家什麼都不放在眼裡——總而言之,可敬的先生,他帶領著一枝軍隊了。沒有一個旅客能夠平安的通過,不過說起來,卻單是對於國帑。如果有人過路,只為了自己的事情——哪,他們就單是問:『您去幹什麼的?』於是放他走。對國家的輸送:糧秣呀,金錢呀的辦法可是相反了——總之一句話,只要是帶著所謂國家這一個名目的——那就對不起。那麼,您自己就知道,他根本的搶著國帑的袋子。或者他一聽到納稅的期限已在眼前了——他就馬上到了這地方。他立刻叫了村長來,喊道:『拿年貢和租稅來。』哪,您可以自己想到的,鄉下人一看:『這麼的一個跛腳鬼,他的衣領是紅紅的,還發著金光,像一匹菲涅克斯[101]的毛羽,媽的,要嘗耳刮子味道的,』『在這裡,收去罷,老爺,但請您放我們平安。』他自然心裡想:『這該是那裡的一個地方法官,或者也許是說起來,還要利害的腳色。』然而那錢呢,可敬的先生,那當然是他收去了,全像自己的一樣,還給鄉下人一個收條,使他們可以在主人面前脫掉干係,表明他們的確付過錢,完清了租稅,徵收的卻是這個人,就是戈貝金大尉;哦,他竟還蓋上一個自己的印章哩,一句話,可敬的先生,他就是這一種樣子的搶劫。也派了許多回兵,要去捉拿他,可是我的戈貝金怕什麼鳥。這些都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您知道,這些聚在這裡的……但到他看見這已經不是玩笑,所謂弄壞了好菜的時候,到底也真的著了急;刻刻總在追捕,不過他自己卻已經積起很大一批的錢的了,親愛的先生,哪,於是他說起來,有一天就跑到外國去了,到外國,可敬的先生。您很知道,那就是到合眾國。他從那邊寫了一封信給皇帝,您自己也想得到的罷,是一封措辭最精,文體極整的信,您幾乎要出於意料之外的。所有古時候的柏拉圖呀,迪穆司台納斯呀——比起他來就簡直是孱頭或者奴僕:『你不要相信罷,陛下呵,』他寫著。『以為我是這樣那樣的……』總而言之,他每段都用這話來開頭——真出色!『只有必要是我的舉動的原因,』他說,『我說起來,是流了我的血,而且所謂不惜生命的,而現在呢,您只要想想就是,再也沒法生活了。』『我請求你,釋放我的夥伴,不加責罰,』他說,『他們無罪,因為是我把他們所謂加以誘引的,請垂仁慈,並且降旨,倘將來有戰事上的傷兵回來,』您自己想想就是,『所謂給他們設法……』一句話,這封信是極其精練整齊的哪,您自己想想就是,皇上自然是被感動了。他的龍心起了憐憫,雖然他是罪人,而且說起來是所謂要處死刑的,哪,而且他看起來,一個好人也會成為罪犯,這是應該算作不得已的犯罪,給以寬恕的——況且在不太平的時候,也不能什麼全都顧慮到——只有上帝,人可以說,完全沒有缺點—— 一句話,親愛的先生,這一回是皇上開了所謂仁厚的聖意的前古未聞的例子了:他下諭旨,不再追捕犯人,接著又下嚴緊的諭旨,設起委員會來,專辦保護傷兵的事務,說起來,這就是……可敬的先生——就是廢兵年金的基礎的一個動機,由此成了現在的所謂傷兵善後,相像的設施,實在是連英國和此外一切的文明國度里都沒有的,您自己想想就是。這樣的是戈貝金大尉,可敬的先生。但現在我相信這樣的事:他一定是在合眾國把所有的錢都化光了,就回到我們這裡來,要再試一回所謂新計劃,雖然說起來,他也許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