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的利益
2024-09-26 06:18:22
作者: 魯迅
V. 英培爾
升降機是有了年紀了,寂寞地在他的鐵柵欄後面。因為不停的上上落落,他就成了壞脾氣,一關門,便憤懣地軋響,一面下降,一面微呻著好象一匹受傷的狼。他常常不大聽指揮,掛在樓的半中腰,不高興地看著爬上扶梯去的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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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降機的司機人是雅各·密忒羅辛,十一歲,一個不知道父母的孩子。他在街路上,被門丁看中了意,便留下他管升降機了。照住宅管理部的命令,是不准雅各·密忒羅辛給誰獨自升降的;但他就自己來給過客上下,並且照章收取五個戈貝克。
當漫漫的長夜中,外面怒吼著大風雨的時候,雅各·密忒羅辛還是管住了他對於升降機的職務,等候那些出去看戲或是訪友的人們,一面想想世事。他想想世事,想想自己的破爛的皮長靴,也想想將他當作兒子的門丁密忒羅方·亞夫達支,無緣無故的打得他這麼厲害,還有,如果能夠拾到一枝鉛筆,來用用功,那就好極了。他常常再三觀察那升降機的構造,內部,有墊的椅子和開關的捺扣。尤其是紅的一顆:只要將這用力一按,飛快的升降機也立刻停止了。這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晚上,大人們看戲去了,或者在家裡邀客喝茶的時候,便有全寓里的不知那裡的小頭巾和小羊皮帽[21]到雅各·密忒羅辛這裡來閒談,是的,有時還夾著一個絨小頭巾,六歲的,名字叫拉拉。拉拉的母親胖得像一個裝滿的衣包,很不高興這交際,說道:
「拉拉,那東西可實實在在是沒爹娘的小子呵,揩揩你的鼻子!他真會偷東西,真會殺人的呢,不要舔指頭!你竟沒有別的朋友了麼?」
如果雅各·密忒羅辛聽到了這等話,他就勃然憤怒起來,然而不開口。
拉拉的保姆是一位上流的老太太,所以對於這交際也更加不高興:
「小拉拉,莫去理他罷,再也莫去睬他了!你找到了怎樣的好貨了呀:一個管升降機的小廝,你爹爹卻是有著滿弸軟皮的寫字桌的,你自己也是每天喝可可茶的。呸,這樣的一個寶貝!這也配和你做朋友麼?」
但這花蕾一般嬌嫩的,圓圓的小拉拉,卻已經習慣,總要設法去接近雅各·密忒羅辛去,向他微笑了。
有一天,在升降機的門的下邊,平時貼這公寓裡的一切布告的處所,有了這樣的新布告:
「這屋子裡的所有孩子們,請在明天三點鐘,全到樓下堆著羊皮的地方去。要提出緊要議案。入場無費。鄰家的人,則收入場費胡椒糖餅兩個。」
下面是沒有署名的。
第一個留心到這布告的,是拉拉的母親。她先戴了眼鏡看,接著又除了眼鏡看,於是立刻叫那住在二層樓的房屋管理員。來的是房屋管理員的副手。
「你以為怎麼樣,波拉第斯同志?」拉拉的母親說。「你怎麼能這樣的事也不管的?」她用戴手套的手去點著那布告。「有人在這裡教壞我們的孩子,你卻一聲也不響。你為什麼一聲不響的呀?我們的拉拉是一定不會去的,不要緊。不過照道理講起來……」
波拉第斯同志走近去一看,就哼著鼻子,回答道:
「我看這裡面也並沒有什麼出奇的事情,太太。孩子們原是有著組織起來,擁護他們的本行利益的權利的。」
拉拉的母親激昂得口吃了,切著齒說:
「什麼叫利益,他們鼻涕還沒有干呢。我很知道,這是十八號屋子裡的由拉寫的。他是一個什麼科長的兒子罷。」
科長綏壘史諾夫,是一個脾氣不好的生著腎臟病的漢子,向布告瞥了一眼,自己想:
「我認識的,是由拉的筆跡。我真不知道他會成怎樣的人物哩。也許是畢勒蘇特斯基[22]之類的潑皮罷。」
孩子們都好象並沒有留心到這布告的樣子。只是樓梯上面,特別增多了小小的足蹤,在鄰近的鋪子裡,胡椒糖餅的需要也驟然增高,非派人到倉庫里去取新的貨色不可了。
這夜是安靜地過去了。但到早上,就熱鬧了起來。
首先來了送牛奶的女人,還說外面是大風雪,眼前也看不見手,她系自己的馬,幾乎系的不是頭,倒是尾巴,所以牛奶就要漲價一戈貝克了。屋子裡面都彌滿了暴風雨一般的心境。但綏壘史諾夫卻將他那午膳放在皮夾里,仍舊去辦公,拉拉的母親是為了調查送牛奶的糾葛,到拉檳那裡去了。
孩子們坐在自己的房裡,非常地沉靜。
到六點鐘,當大多數的父母都因為辦公,風雪,中餐而疲倦了,躺著休息,將他們的無力的手埋在《真理》和《思想》[23]里的時候,小小的影子就溜到樓下,的確象是跑向那堆著羊皮的處所去了。
拉拉的母親到拉檳那裡去列了席,才知道牛奶果然漲價,牛酪是簡直買不到,一個鐘頭以後,她也躺在長椅子上的一大堆華貴的,有些是汽車輪子一般大,有些是茶杯托子一般大的圓墊子中間了。保姆跑到廚房去,和洗衣女人討論著究竟有沒有上帝。
這時忽然房門響了一聲。
拉拉的母親跳了起來,知道她的女兒愛萊娜·伊戈羅夫那·安敦諾華已經不在了。
拉拉的母親拋開一切,衝著對面的房門大叫起來。科長綏壘史諾夫自己來開門了,手裡拿著一個湯婆子。
「我們的拉拉不見了,你家的由拉一定也是的罷,」拉拉的母親說。「他們在扶梯下面開會哩,什麼本行的利益,一句話,就是發死昏。」
科長綏壘史諾夫不高興地答道:
「我們的由拉也不在家。一定也在那裡的。我還覺得他也許是發起人呢。我就去穿外套去。」
兩個人一同走下了扶梯。升降機就發出老弱的呻吟聲,從七層樓上落下去了。雅各·密忒羅辛一看見坐客,便將停機閂一按,止住了升降機,一面冷冷地說:
「對不起。」
正在這時候,下面的堆著羊皮和冬眠中的馬路撒水車用的水管的屋子裡,也聚集了很多的孩子們,多得令人不能喘氣。發出薄荷的氣味,像在藥鋪子裡似的。
由拉站在一把舊椅子上,在作開會的準備。中立的代理主席維克多爾,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不息的跑到他這裡來聽命令。
「由拉,隔壁的姑娘抱著嬰孩來了,那嬰孩可以將自己的發言委託她麼,還是不行呢?」
這時候,那嬰兒卻自己來發言了,幾乎震聾了大家的耳朵。
「同志們,」由拉竭力發出比他更大的聲音,說,「同志們,大家要知道,可以發言的,以能夠獨自走路的為限。除此以外,都不應該發言。發言也不能托別人代理。要演說的人,請來登記罷。我們沒有多工夫。議案是:新選雙親。」
拉拉,她青白了臉,睜著發光的眼睛,衝到維克多爾跟前,輕輕的說道:
「請,也給我寫上。我有話要說。你寫罷:五層樓的拉拉。」
「關於什麼問題呀,同志,你想發表的是?」
「關於溫暖的短褲,已經穿不來的,穿舊了的短褲的問題。也還有許多別的。」
由拉用胡椒糖餅敲著窗沿,開口道:
「同志們,我要說幾句話。一切人們——金屬工人,商人,連那擦皮靴的——都有防備榨取的他們的團體。但我們孩子們卻沒有設立這樣的東西。各人都被那雙親,母親呀,父親呀,尤其是如果他是生著腎臟病的,隨意開玩笑。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提議要提出要求,並且做一個適應時代的口號。誰贊成,誰反對,誰不發言呢?」
「雅各·密忒羅辛登記在這裡了,」維克多爾報告說,「關於不許再打嘴巴的問題。但他本人沒有到。」
由拉誠懇地皺了眉頭,說道:
「當然的。他沒有閒空。這就是說,他是在做一種重要的事情。他的提議是成立的。」
會議像暴風雨一般開下去了。許多是了不得的難問題,使誰也不能緘默。有人說,大人們太過分,至于禁止孩子們在公寓的通路上遊戲,這是應該積極對付的。也有人說,在積水窪里洗洗長靴,是應該無條件地承認的,而且還有種種別的事。
孩子氣的利益的擁護,這才開始在行業的基礎上建立起來了。
升降機在第三層和第四層樓之間,掛了一點半鐘。拉拉的母親暴怒著去打門也無用,科長按著他那生病的腎臟也無用。雅各·密忒羅辛回復大家,只說升降機的內部出了毛病,他也沒有法子辦:它掛著——後來會自己活動的罷。
到得拉拉的母親因為焦躁和久待,弄得半死,好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圓墊子上的時候,卻看見拉拉已經坐在她父親的寫字桌前了。她拿一枝粗的藍鉛筆,在一大張紙上,用花字寫著會上議決的口號:
「孩子們,選擇你們的雙親,要小心呀!」
拉拉的母親嚇得臉色變成青黃了。
第二天,由保姆來交給她一封信。她看見骯髒的信封里裝著一點圓東西,便覺得奇怪了。她拆開信。裡面卻有一個大的,骯髒的五戈貝克錢。紙片上寫的是:
「太太,我將升降機的錢送還你。這是應該的。我是特地將你們在升降機里關了這許多時光的,為的是給你的女兒拉拉可以發表關於她的一切的利益。
「給不會寫字的雅各·密忒羅辛代筆。
由拉·綏壘史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