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2)

2024-09-26 06:18:19 作者: 魯迅

  戴梅陀割著干枝的頭端,舉目一望,甚覺茫然。隔著疏枝望見一副兩頰緋紅的可愛的驚人的美麗的容顏。

  一副水溜溜的扁桃眼好似太陽一般的發著光輝,豐滿的美麗的半月形的雙唇上掛著微笑。

  伸著縴手,火焰一般的抖顫著,到那強壯的獸蹄似的戴梅陀的手上觸了一下。

  後來把手指貼到嘴唇上,放下琴白特,這一幕就完了。

  戴梅陀站起來,把刀子插到葡萄架的杆子上,不動一動的,驚愕的欣喜的久站著。

  「怎麼不做活呢,老總?」走到他跟前的甘默問著他。

  戴梅陀默然了一會。

  「有點累了……太陽曬得太利害。好!」

  「太陽是好的。太陽是阿拉郝做的。太陽——不分善人惡人一齊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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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梅陀出其不意的向主人望了一眼。

  「是的,連你這老鬼也照呢……你奶奶的。你這胖鬼討這樣花一般的老婆。最好不照你這狗仔子。」他心裡想著。

  後來拿起刀子,惡恨恨的,聚精會神的默然的一直做到收工的時候。

  這夜在營房裡的硬床上,在同志們的甜睡中和氣悶的暑熱中,戴梅陀好久都不能入睡,總想著那驚人的面容。

  「這樣一朵纖弱的,好看的小花。好象雁來紅一樣。嫁了這樣一個鬼東西。大概打的怪可憐的。」

  那美麗的面容招喚的可愛的給他微笑著。

  工作快到完結的時候了。

  再有一天——葡萄園的活就做完了。

  戴梅陀對園子滿懷著惜別的心情。

  他割著葡萄枝,時時向女人的那一端偷看著,——能不能再露一下那難忘的微笑。

  但在葡萄園裡移動著可笑的口袋,面上蓋著極密的琴白特,隔著它什麼也辨不出來的。

  已經是將近黃昏的時候了,戴梅陀到葡萄園頭坐下休息,卷著菸草。

  當擦洋火的時候,覺得肩上有種輕微的接觸,並望見伸著的手。他快忙的轉過身來,但琴白特沒有揭開。

  只聽得低微的耳語,可笑的錯誤的異地的語言。

  「弗作聲,老總……夜……雞啼……牆頭……你知道?」她趕快的用手指向通到荒原的圍牆的破牆頭指著。

  「我等你。等老總……甘默亞拉馬日沙一旦[20]……老總好!……美麗亞愛老總。」

  手由肩上取去了,美麗亞藏起了。

  戴梅陀連呵呵一聲都沒來得及。

  向她後邊望著,搖著頭。

  「真是難題!一定是找我來幽會的。真好看的女人!她可別跳到坑裡去!這次一定沒有好下場。刀子往你肚子一戮——就完了。」

  他擲了菸捲,起來。

  郭萬秋走來了,甘默在他後邊跟著。

  「呵,活做完了,掌柜的!」

  「謝謝。老總們真好,真是會做活的人。來吃果子吧。來當客吧。」

  甘默給紅軍士兵們握了手,送到門外。

  血紅的太陽吞沒了曠野的遼遠的白楊的樹頂。

  戴梅陀不作聲的走著,望著地在想心思。

  「戴梅陀,你又在想心思嗎?」

  戴梅陀抬起頭來,聳了聳肩。

  「你瞧,這是多難的事。掌柜的女人請我半夜去幽會的。」

  郭萬秋好象樹盤似的站在當路上,這齣其不意的奇事使他口吃起來。

  「不撒謊吧?怎麼回事?」

  「就這麼回事。」戴梅陀短簡的答著他。

  「這麼這麼……你怎麼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呢,怕什麼?」

  「同他們來往是危險的!他們是兇惡的人!不要頭了可以去。」

  「那我不怕。或許我把他們的頭拔下來的。不過別把她弄到火坑裡去。叫我去就去,因為她很請求我的。那黑鬼大概她討厭了。女人需要安慰的。」

  「怎麼呢,祝你們的好事成功吧。」

  「郭萬秋,你別開玩笑,因為這不是什麼兒戲。我覺得那女人在那紳士手裡,好似畜牲一樣活受罪。她要人的話去安慰呢,去同她談知心話呢。」

  「你怎麼同她談呢?她不會說俄國話,你不會說她們的話。」

  戴梅陀聳了聳肩,嘯著,仿佛想逐去那無益的思想,說:

  「要是愛,那就用不著說。心心相……」

  晚飯後戴梅陀躺到床上,吸了煙,決然的起來到排長那裡去了。

  「魯肯同志,請把手槍今天借我用一下吧。」

  「你要它幹什麼呢?」

  「今天此地一位先生請我去看他們結婚的。請讓我去玩一玩,手槍帶著可以防什麼意外,因為他住在鎮外花園裡,夜間回來方便些。」

  「如果要發生什麼事情呢?」

  「要是有手槍,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的。會發生什麼事情呢,附近沒有土匪,人民都是很和平的。」

  「唔,拿去吧!」

  排長由手槍匣里把手槍掏出來,給戴梅陀。

  戴梅陀把手槍接到手裡,看了看,裝在兜里。

  十一點鐘的時候,他由營房出來,順街上走著。

  薄霧起了,很大的,傾斜的,暗淡的,將沒的月亮在薄霧裡抖顫而浮動著。

  到會期還有兩小時。

  戴梅陀下了狹街道的斜坡,走到橋跟前,過了齊河,坐在岸邊的一個大平石上。

  濺濺的河流,沸騰著冰寒的水花,水花激到橋柱上,飛濺到空中,空氣中都覺得濕潤而氣悶。

  齊山峰上的積雪,映著淡綠的真珠的光輝。

  戴梅陀坐著,凝視著石間的急流組成的花邊似的旋渦,卷了起來,又飛了出去,一直看到頭暈的時候。

  第一聲雄雞的啼鳴遠遠的由鎮中的深處送來。

  戴梅陀由石上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向山走去了。走過了死寂的集市。在鋪子旁邊,一匹在曠場上閒跑的馬,走到他跟前,熱騰騰的馬鼻子撞在他肩膀上,吃的乾草氣撲到他臉上,馬低聲的溫和的嘶著。

  戴梅陀在它脖子上拍了一下,轉入一條熟識的小街上,很快的向花園走去了。

  心臟一步比一步擊得響而且快起來,鬢角的血管也跳起來,發乾的舌頭勉強能在口裡打過彎來。

  右邊展開了黑暗的,神秘的荒原。

  戴梅陀想按著習慣劃一個十字,但一想起了政治指導員的講演,就低低的罵了一句算了。

  跨過了殘垣,沿著楊柳樹行,無聲的走到通入甘默的園中的破牆頭跟前。破牆頭好似一個破綻一般,在灰色的圍牆上隱現著。

  破牆頭對面兀立著一個被伐的樹盤。戴梅陀坐到上邊,覺得渾身在發著奇怪的寒顫,手入到兜里握住那暖熱了的手槍。

  雄雞又鳴了。月亮完全沒入山後,周圍黑暗了,寒氣上來了。

  細枝在樹杪里沙沙作響,多液的花蕾發著香氣。

  牆那邊嘩喇的響了一聲。戴梅陀坐在樹盤上,向前伸著身子。

  破牆頭上出現了一個黑影。

  她向周圍環顧了一下,輕輕的跳到荒原里。

  「老總?……」戴梅陀聽到抖顫的微語。

  「這裡!」他答道,站起來,幾乎認不得自己的破嗓音。

  女人撲向前去,那抖顫的燒手的身子在戴梅陀的手裡顫動著。

  他不知所措的,迷惑的不會把她緊緊的抱住貼著自己。

  他語無倫次的微語道:

  「我的小花,我的可愛的小姑娘!」

  美麗亞偏著頭,用那黑溜溜的,火熱的,無底井一般的眼睛望著他的臉,後來雙手抱著他的頸,把頰貼到他的頰上,低語些什麼溫柔的,抖顫的,動情的話。

  戴梅陀不懂,只緊緊的將她擁抱著,用嘴唇去找著她的嘴唇,當找著的時候——一切都沉沒在響亮的旋風裡了。

  好似齊山積雪上赤霞的反光,一連三夜在燃燒著。

  戴梅陀成了瘋瘋癲癲,少魂少魄的了。紅軍兵士們都哈哈大笑著,猜七猜八的胡亂推想著。

  但是他的心兒全不在這上邊,就是白天當洗馬,練習去障礙,或聽政治指導員講演巴黎公社的時候,那無底的眼睛和紅玉的嘴唇現到他面前,遮住了一切!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夜裡是熟路,荒原和甜蜜的期待。

  每夜在雞鳴以前,溫順的女人接受著憎恨的丈夫的寵愛,嘴唇都被咬得要出血了。

  甘默當性慾滿足了以後,就上到二層樓上,不久,當他的鼾聲把蘆葦風屏震動的時候——她就一聲不響的起來,好似看不見的黑影一般,經過葡萄園去到水渠上,仔仔細細的由嘴唇上,頰上,乳上,將丈夫擁抱的痕跡由全身上洗了下去。

  把薄小衫往那用清水新爽了的,復活了的身上一披,就向破牆頭跑去了。

  她兩三小時無恐懼,無疑惑的同俄國的,強壯的,羞答答的,溫柔的士兵飲著自己的深夜的幸福。他給她微語著那些不明白的動情的蜜語,好象她給他微語的那些一般。

  當第三夜完了以後,美麗亞回來的時候,宰拉睡醒了,到園子去上茅房。

  她看見一個黑影在樹間輕輕的移動著。

  初上來把她駭了一跳——是不是惡鬼在園中遊魂,等著拉她到地獄去呢,——可是,即刻她就辨清了是美麗亞。

  搖了搖頭,回到房裡,又蓋起被子睡了。

  次晨就把昨夜的奇遇告訴了甘默。

  不是因為妒嫉。她愛惜而且憐憫美麗亞,可是,——不成規矩。良家的女子夜裡不應當不知去向的在園裡走。

  甘默的血湧上了心頭,把眉頭一皺,說道:

  「別作聲!……」

  第四夜又到了。

  甘默照例的上到二層樓上,美麗亞起來了。

  甘默靜悄悄由二層樓上下來,跟在她後邊,爬過了葡萄園。

  看著美麗亞如何的在水渠里洗身子,如何走到破牆頭跟前,如何的消失在那裡。

  他爬到牆跟前,由破牆頭上望著。

  心血涌到頭上來,腿也抖顫了。惡恨恨的抽出刀子,但即時想到同老總干是危險的。老總一定有手槍,當甘默還沒走到倒戈的老婆跟前的時候,老總會早用手槍把他打死了呢。

  用牙齒咬著圍牆的干土,順著嘴唇流著白沫。但不作聲的冷結在氣瘋的緊張的注意中。

  他看見美麗亞如何同戴梅陀辭別,如何吻他,戴梅陀如何向鎮裡的街上走去,美麗亞如何的在他背後望著。

  她愁眉不展的低著頭,靜悄悄的,輕輕的抬起赤足向回走去。

  腳剛剛跳過破牆頭,——甘默一聲不響的撲到她跟前。

  美麗亞短短的叫了一聲,堅硬的手掌就蓋在她嘴上了。

  「你是什麼妻!……去偷外教的俄國人,你這該死的畜生……你背叛了教義……按教規去處分你……明天……」

  但是,美麗亞竭著貓一般的彈力,由那橡樹似的手裡掙脫出來。

  她的氣成瘋狂的眼睛,白斑似的在黑暗裡亂閃著。

  「鬼東西!……壞東西!……雜種,你這頂壞的東西!……我憎恨你,……你這該咒的,我憎恨你!……我愛兵士!……趁我還沒把你打死的時候——你把我打死吧……」

  甘默驚駭的戰慄著。他第一次聽見女人口裡說出這些話。無論他自己,無論他的父親,無論他父親的父親,從來都沒有聽過這樣話。他覺得腳下的地都漂浮起來了。

  他不知所措的環顧了一下,望見旁邊一根搭葡萄架的帶刺的長棍子。把棍子由地下往外一拔,用力一揮,打到女人的腰裡。

  美麗亞倒了,那時甘默牛一般的吼著,揮起棍子,不緊不慢的到她身上排著。

  她初上去呻吟著,後來就不作聲了。

  甘默擲了棍子,彎下腰向著那不動一動的身子。

  「夠了嗎,狗東西?」

  但是可憐的縮成一團的身子,突然伸直了,翻了一翻身,甘默即覺到左腳跟上邊的筋好似刀割一般,難忍的楚痛,美麗亞的牙齒竭著瘋狂的力氣在那裡咬了一口。

  那時他痛得呵哈了一聲,由腰裡抽出刀子照美麗亞的乳下邊刺進去。血竄到他手上,身子抖顫著,腳亂踢著。

  呻吟了一聲就寂無聲息了。

  甘默用衣襟把刀子拭了拭。

  「躺著吧,畜生!……明天我把你拉到谷里去叫狗吃你!……」

  他在死屍上踢了一腳,跛行著回去了。

  彩霞已經在齊山上的宵夜的碧藍的地氈上織成了輕微的綠花。岩石分外的發著黑色,河流聲漸漸的低了下去。

  營房門口的快活的守衛的背著馬槍,低聲的動人的唱著關於青春,關於鬥爭,關於農民的歌。

  唱著,在門口來回的走著。一點鐘以前戴梅陀愉快的迷昏的去幽會回來。在門口同守衛的談了一會,把自己的幸福給他分了一點。把守衛的撩的愁不得,喜不得。

  他打著呵欠,用手摸了摸門口的木柱子,又走向靠鎮的那一面,但突然的站了起來,向前伸著身子,忙快的端起槍來。

  望見在對面的圍牆下爬著一個什麼東西。

  圍牆在背影的,很黑,但仿佛有一個什麼灰色的斑點向他蠕動著。

  「誰在走的?」

  槍機搬的響著。

  寂靜……沉重的,潮濕的,晨曦以前的寂靜。

  「誰在走的?」守衛的聲音抖顫了一下。寂靜。但守衛的已經顯然的望見在牆跟前徐徐的,低低的爬著……不像狗也不像人,一個四不像的東西在牆跟蠕動著。

  「站住!我要開槍的!」守衛的喊著。急忙的在昏暗中用槍的標星向斑點瞄著准。

  他的手指已經放到搬鉤上去的時候,微風由牆跟前送來一聲清亮的呻吟。

  他放下馬槍。

  「這是什麼傢伙,他媽的?……仿佛在哼的?……」

  他小心的照牆跟前走去,走到跟前,辨清了一個人身子的輪廓,半坐著靠著圍牆。

  「這是誰?」

  沒有回答。

  守衛的彎下腰,就看見好象用粉筆塗了的白臉,帶著凹陷的眼睛和由割破了的,由肩上脫下的小衫里,望見流著什麼黑色的,小小的女人的乳頭。

  「女人!……你這傢伙!……怎麼的!……」

  他直起腰來。

  空氣中激動著嘯子的顫音。

  營房裡的人們都亂動著,說著話,點著燈,紅軍士兵們都只穿一條襯褲,不穿布衫跑了出去,但都帶著槍和子彈匣。

  「什麼?……為什麼打嘯子?……在那裡?……誰?……」

  「排長同志,到這裡來。這裡有個死女人……」

  排長向圍牆跟前跑過去,但戴梅陀已經飛到他前邊去,跑到跟前,望著,緊緊握著拳頭……

  「用刀子戳了她,鬼東西,」低聲的,氣憤憤的對排長說。

  「這是誰?她是誰家的女人?」

  「我的,排長同志!就是我愛的那一個。」

  排長向牆跟前的死白的臉上看了一眼,把眼光轉移到戴梅陀的堅硬的臉上。

  在那經過歐洲大戰的和經過國內戰爭的排長的嘴上,抖顫著憐惜的褶紋。

  「呵……都站著幹嗎呢?……把她抬到營房去。或者還活著的……可惜醫生沒有在,去領藥品去了……好吧,——政治指導員會醫道的。架起來!」

  那些慣於拿槍的鐵手,好象拿羽毛似的把美麗亞抱了起來。

  到營房裡,把她放在排長的床上。

  「請快跑去請指導員去!告訴他說傷了人,要裹傷的!」

  三個人就即刻跑去找指導員去了。

  「弟兄們,都走開,別擠到這裡……空氣要多一點的!……呵哈,鬼東西!」排長說著,彎下腰,把煤油燈照到美麗亞身上,把布衫拉的將乳頭蓋起來。

  「戳的多利害!」他望著由右乳下邊一直穿到鎖骨上的很深的刀傷:「差一點沒有穿到奶頭上。」

  「死不了吧,排長同志?」戴梅陀抖顫的問道。

  「為什麼死呢?……別說喪氣話!死是不會死,得受一點苦。你作的好事。將來希同志約束我們,恐怕要比他的鵪鶉還嚴呢。」

  戴梅陀好象扇風箱似的長嘆了一口氣。

  「怎麼呢,你愛她嗎?」

  「怎麼呢,排長同志?我不是兒戲的,不是強迫的,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看她很受那鬼東西的虐待,受那大肚子的折磨,我心裡很過不去。這么小的。這麼好的,簡直是小雀子裝在籠子裡。我很可憐她,我待她也就好象老婆一樣,雖然我不明白她說的話,她也不明白我說的……」

  「在那裡?誰受傷了,什么女人?」指導員走來問著。「鬧什麼玩意呢?」

  「不,不是鬧玩意,可以說是一件奇事。因為你懂得醫道,因為醫生沒在營里,所以我著人把你請來。幫她一點忙吧!不然戴梅陀會心痛死了呢!」排長用目向戴梅陀指示了一下。

  「完全是小姑娘的!」指導員說著,向美麗亞彎著腰。

  「弟兄們,拿點水來,最好是開過的,拿兩條手巾和針來……呵,快一點……」

  「怎麼一回事?這裡發生什麼事情了?」

  這已經是被一個紅軍士兵驚醒的連長希同志說的話。

  排長把身子一挺,行著舉手禮。

  「官長同志,報告……」

  希同志不作聲的聽著報告,怒視著排長,用手指拈著鬍子,平心靜氣的說:

  「戴梅陀因無連長允許,擅自外出,拘留五日。你,魯肯同志,因排內放蕩和不善於約束部下,著記過一次。」

  後來希連長轉過身向門口走去了。

  「連長同志!」指導員喊道。「對女人怎麼辦呢?」

  連長轉過身來,沉思了一下。

  「傷裹一裹,送到醫院去。早晨到我那裡去。關於一切都得商量一下的。你曉得這會鬧出什麼事情呢?不痛快的事情已經不少了。充軍似的生活就這樣也夠過了。」

  早晨就鬧得滿城風雨了。

  紅軍士兵們在集市上都談著昨夜所發生的事件。

  居民們都搖著頭,哭喪著臉,到清真寺去了。

  快到正午的時候,慕拉由寺里出來,前後左右都被人民包圍著到茶社去了。

  希連長和政治指導員由早晨起都在茶社裡坐著。

  指導員好久的,激烈的給希連長說不能夠把美麗亞交給丈夫去。

  「希同志!這是反對我們的一切宗旨的,反對共產主義倫理的。要是女人甘心離開丈夫,要是她愛上別的人,我們的義務就是要保護她,尤其是在此地。把她交回本丈夫——這就是送她到死地去。他不過是再把她割一割而已。你把這件事放到心上想一想沒有?」

  「我知道……可是你曉得,要是我們不放她,——怕周圍一二百里的居民都要激動起來的吧?你曉得這將來會鬧到什麼地步呢?那時怕要把我們都要趕走的。你曉得什麼叫做東方政策?」

  「你聽著,希同志。我擔這責任。黨有什麼處分的時候我承當,但是要把女人往刀子下邊送,我是不能的。並且今天我同戴梅陀談過話的。他是很好的人,這回事並不是隨隨便便的鬧玩笑,也不是悶不過的時候想開心。他愛她……」

  「他不會說一句這裡的土話,女的不會說俄國話,他怎麼能會愛上她呢?」

  指導員笑了一聲。

  「呵,愛是用不著說話的!」

  「他將來對她怎麼辦呢?」

  「他請求把她派到塔城去。我允許給他有法子辦,著婦女部照管她,把她安插到學校寄舍里,教她俄文。至於戴梅陀的兵役期限馬上就期滿了,他說他要娶她,因為他說他很愛她。」

  「奇事!你辦著看吧!不管你!我卻不負一切的責任。」

  「連長同志!慕拉要來見連長的。」值日的進來說。

  「呵!……來了。現在你可去同他周旋吧!」連長說。

  「我去對付他!……不是頭一次了……叫他進來。」指導員說著,到長著亂蓬蓬的頭髮的後腦上搔著。

  慕拉莊重的進來,拈了一下鬍鬚,鞠了一躬。

  「日安。你是連長嗎?」

  「同他講吧。」連長答著,用手指指著指導員。

  「你,同志,把女人交出來!」

  指導員坐到凳子上,脊背靠著牆,帶著諷刺的神氣望著慕拉的眼睛。

  「為什麼交出來?」

  「教法是如此的,教主說……妻是丈夫的……丈夫是主人。丈夫是教民——妻是教民。你手下的老總作的很不好,奪人家的有夫之妻。唉,不好!你們這布爾塞維克——知道我們教民的法規嗎?法規存在呢。」

  「我們怎麼呢,沒有法規嗎?」指導員問道。

  「為什麼這樣呢?……我們是我們的法規——布爾塞維克是布爾塞維克的法規。你有你們的,我有我們的。把女人交出來。」

  「可是,你是住在那一國呢,——住在蘇維埃國呢,或是什麼別的國呢?或是蘇維埃的法律對你不是必然的呢?」

  「蘇維埃的法規是俄國的,我們的教主就是法規。我們的法規存在呢。」

  「怎麼呢,這是按著你們的教法,夜間好象宰羊一般來殺妻嗎?」

  「為什麼宰羊?……妻對丈夫變節了……丈夫可以殺她。教主說的。」

  「別提你的教主吧。我告訴你,慕拉!女人愛我們的紅軍士兵。這是她自己說的。我們蘇維埃有這樣的法律——女人愛誰就同誰住。誰也不能強迫她去同不愛的人住。我們不能把女人交出來,我們要派她到塔城去的。這是我最後的話。你可以不要再來吧。」

  「你得罪了居民……居民要震怒的!人民要去當巴斯馬其的。」

  指導員要開口去回答,但希連長把話打斷了。

  當慕拉回答那句話的時候,他已經忘了他說他不干與這件事情了。他的筋肉都收縮起來,走到慕拉緊跟前,帶著不可侵犯的嚴威,一字一板的說道:

  「你這是幹嗎呢……拿巴斯馬其來駭我嗎?我告訴你。要是這鎮裡有一個人去當巴斯馬其的時候,我認為這是你把他們煽動起來的。那時沒有多餘的話。不管你什麼慕拉不慕拉——就槍決你,你回去告訴一切的人,別教拿這話來駭我。要是有一個人敢用指頭彈一彈我的士兵的時候,我把全鎮上洗得寸草不留。開差吧!」

  慕拉走了。希連長氣憤憤的在室內來回踱著。指導員哈哈大笑起來。

  「怎麼,沉不住氣了嗎?」

  「同這些鬼東西真難纏。在此地作工作真是難。真是反動,頑固。一切的將軍,大元帥,協約國,就是連那些土豪都被我們打得落花流水,可是這些呢?……我們還得聽從他,得受他們的擺布……真討厭得很。」

  「是的,很得一些工作做呢。要想打破他們的舊觀念,迷信,此地得數十年的工作做呢。現在耳朵很得要放機警一點呢。」

  戴梅陀在小屋裡五天已經坐滿了,那裡發著牛糞和灰塵氣。

  到第六天就把他釋放了。

  洗了洗手臉,清了清身上,就去到連長那裡。

  「連長同志!請讓我去看一看美麗亞!」

  連長笑了一聲。

  「你愛她嗎?……」

  「大概,是這樣。」戴梅陀羞慚慚的笑著。

  「呵,去吧!可是夜間別再出去逛,不然就把你交到軍法處里去!」

  戴梅陀到營里的軍醫院去了。

  由塔城回來的醫生坐在門限上。

  「醫生同志!我要看一看美麗亞。連長允許了的。」

  「你想她了嗎,武士?去吧,去吧,她問過你的。」

  戴梅陀心神不安的跨過門限,站著。

  美麗亞坐在被窩裡,憔瘦,纖弱,面無血色。她的睫毛抖顫了一下,好象蝴蝶翅膀一般展開來,眼睛放著熾熱的光輝,她拉著戴梅陀的強壯的手。

  「戴梅陀……愛……」

  戴梅陀不好意思的走到被窩跟前,雙膝跪著,頭倒在被子上。

  美麗亞靜靜的手指撫摩著他的頭髮,低語了幾個溫存的字。

  戴梅陀不知如何好,歡喜的熱淚在他那磚頭似的頰上滾著。

  美麗亞恢復康健了,已經出來在醫院的小院裡曬太陽的。

  戴梅陀每天來到醫院裡,他到山谷里摘些野花,結成花球給她送來。

  他帶了一位紅軍士兵克爾格支人吳芝白同他一塊來,借著他的幫助同美麗亞談了些話。

  她很願意到塔城去,很願同戴梅陀回到他的故鄉去。

  她的眼睛一天天的愉快起來,笑聲也一天天的高起來。

  全騎兵連好似都帶上了這愛史的標記,士兵們都心不在肝的帶著幻想的神情逍遙著,相互間談論著羅漫的奇遇。

  甘默依舊的坐在自己鋪子裡,嚴肅的,沉默的,一切都放在心裡,全不介意那鄰人的私語。

  禮拜日的晚上,美麗亞把戴梅陀送到營房門口又回到醫院裡。

  炎熱的,沉悶的,惱人的苦夜襲來了。黑雲在齊山脊上蠕動著,打著電閃。隆隆的春雷也響起來了。

  到夜半的時候,美麗亞睡醒了,室內悶得很,發著藥氣。她想呼吸點新鮮空氣。

  她靜悄悄的起了床,出來跨過了在門口睡著了的醫生,走過了院子。

  新鮮的涼風揚著微塵,爽快的吹著那熾熱的身子。

  美麗亞出了大門,憑依著圍牆瞻望著那對她最末一次的遠山。明天她就要到很遠的塔城去的,由那裡要同戴梅陀到更遠的地方去的。

  電打閃得更其頻繁了,溫和的雷聲慢慢的在山坡上滾著。

  美麗亞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想回到室內去,但即刻有一個什麼東西塞住了她的口,窄窄的刀子在空中一閃,刺到她的咽喉里。

  胸部窒息了,血好似黑浪一般在咽喉里呼嚕著,她由圍牆上滾到灰塵里。

  橙色的環圈在她眼前浮動著,忽然間:地,天,圍牆,樹木——立時都開放著眩惑人目的鮮紅的星花,好象她第一次看見戴梅陀的那夜一般,不過星花更覺得分外的美麗,分外的燦爛。

  後來黑暗好似急流一般的湧來。

  被她的鼻息聲驚醒的醫生飛奔到門口,驚起了騷亂。

  士兵們都跑來了,希連長也來了。

  美麗亞已經用不著救助了。

  刀子穿過了頸脖,達到脊椎骨上。

  希連長即時就吩咐了一切。

  偵緝隊即刻飛奔到甘默和慕拉家裡去。

  慕拉帶來了。甘默無蹤跡……

  妻們說昨晚美麗亞的父親去見甘默,他們披好了馬,夜間出去了。

  隨後回來騎上馬,打得飛快的就跑走了,向那去了——不曉得。

  慕拉被釋放了。

  第二天把美麗亞葬到鎮外的附近。

  戴梅陀憔悴了,面色蒼白了,走起路來好象失了魂一般。

  當黃土冢在她身上凸起的時候,他挺起身子,咬著牙,默然的用拳頭向深山那方面威嚇著。

  過一禮拜在安格林溝里發見了巴斯馬其。

  騎兵連往山里派了偵探。一隊騎探向南去,一隊向東去。

  第二隊騎探里有郭萬秋,戴梅陀,吳芝白,此外還有兩個人。

  他們沿著那兩旁開得火一般的罌粟花夾著的山徑走了三十哩,沒遇見敵人,於是就在蘇村一位相識的在教的家裡宿了夜。

  早晨由原路向回走去了。

  到安格林的下坡上得排成一條線走。

  馬在小圓石路上謹慎小心的走著,喘著氣,滑的打著跛腳。

  吳芝白懶洋洋的在馬鞍上一搖三幌的搖著,哼著克爾格支的悲歌。

  戴梅陀在馬上無精打采的垂著頭,當馬打跛腳的時候,兩次都幾乎跌下馬來。

  「戴梅陀,醒一醒吧!」郭萬秋喊道。

  戴梅陀只揮了一揮手。

  在安格林溝對面,在山徑旁綠灰色的花剛岩上,很高的太陽射著小小的反光的環圈,環圈移動著,抖顫著,對準著戴梅陀的馬。

  當馬走到了搖動的橋上的時候,反光的小小的環圈在剎那間蔽起了一層藍藍的薄膜。

  一聲宏亮的槍聲在滿山上滾著。

  戴梅陀伸手向脖子裡,失了韁繩,由馬鞍上跌下來落到橋板上。兩隻腿在狂暴的安得林的山水上懸掛著。

  但吳芝白把韁繩一勒,一步跨上前去,由鞍上把手一伸,把他由橋邊上拉了過來。

  轉過身來,向郭萬秋喊道:

  「把馬打開!」

  吳芝白把馬鞭一揚,馬好象雀子一般飛過了橋,但即時第二聲槍聲又響了,馬頭跌到碎石上,吳芝白縮成一團滾到一邊去。

  郭萬秋飛馳到前邊去,緊緊的握著馬刀。

  他看見一個人帶著步槍,穿著條子布長衫,由石頭後邊出來向懸岩上奔去。

  馬喘著氣向山上跑著。

  「趕上趕不上呢?」郭萬秋心裡想著,狠狠的把馬刺一蹬。

  馬飛開了。

  那人與郭萬秋中間的距離突然縮得比那人到岩跟前的距離小起來。

  那人知道是跑不脫了,轉過身來,端起槍。

  郭萬秋把身子一閃。

  拍……子彈由身邊飛過去。

  馬把身子一縮,兩躍就追到那人跟前。

  郭萬秋即時就認清了那肥胖的,油光的,面熟的臉,認清了他的黑鬍子。

  甘默手忙腳亂的拉著槍拴。

  但還沒有來得及二次端起槍的時候,郭萬秋已經完全到他跟前了。

  郭萬秋向前把身子一欠,馬刀向上一揮,喊道:

  「領受吧!……為著戴梅陀!……為著美麗亞!……」

  甘默的頭應著這在空氣中激出嘯聲的馬刀落了下去。

  ……………………………………………

  把槍上的皮帶拿來挽結到兩匹馬的中間,把戴梅陀放上去,運到雅得仁鎮上。

  晚上回到鎮上,郭萬秋就去報告了希連長。

  「真能幹!」連長說。

  將肺打穿了的,人事不省的戴梅陀,在第二天早上就用馬車送往塔城軍醫院裡去了。

  帖木兒的故土真是嚴峻而堅固呵。

  聳入雲霄的山巔的積雪,萬代千秋都不溶消,黑沙漠裡的荒沙,萬代千秋都呼吸著不當心的旅人的灼熱的死。

  岩石萬代千秋都躺在山徑上,下邊奔放著山水的急流。

  帖木兒國度的人民好象岩石似的——不動,堅固。

  在他們的眼睛裡,就是死了以後也是石頭一般,莫測的隱密。

  仿佛三千年以前似的,紅石的齊水的河床上,兀立著低矮的茶社,閃著綠色光輝的大齊山雙峰上的彩霞,照著那萬代千秋的黃土。

  仿佛三千年以前似的,那帶著黑綠鬍鬚的茶社主人石馬梅,早晨裹著破袍子,抵當那陣陣吹來的冰冷的寒風。

  只有那山谷里的花園,到第六年春天的時候,開著燦爛的,鮮紅的星花,只有那山谷里的花園,到第六年春天的時候,擴張,放大,蓋括了山岩與巨石。

  在那用四方萬國的人民的枯骨——由亞力山大的鐵軍到史可伯列夫的亞普舍倫半島的健兒——培養成的沃壤上,燦爛的星花開得更其壯美而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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