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1)
2024-09-26 06:18:16
作者: 魯迅
星花
B.拉甫列涅夫作靖華譯
當大齊山雙峰上的晨天,發出藍玉一般的曙色的時候,當淡玫瑰色的晨曦,在藍玉般的天上浮動的時候,齊山就成了黑藍色的分明的,巍峨的兀立在天鵝絨般的靜寂的深谷上。
陣陣的冰冷的寒風,在花園的帶著灰色蓓蕾的瘦枝上,在牆頭上的帶著灰塵的荒草上,在濺濺的冰冷的紅石河床的齊山上吹著。
龍吟虎嘯的寒風,捋過那一搖三擺的木橋,掊擊到茶社的低矮的院牆上。
白楊也抖擻著,欄幹上搭的花地氈的穗子,也被吹了起來,帶著黑綠鬍鬚的茶社主人石馬梅,睜開了吃辣椒吃成了的爛眼。
將帶著皺皮長著毛的胸前的破袍子緊緊的掩了掩。由袍子的破綻里露著爛棉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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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鐵火箸子把爐子裡將熄的炭火撥了撥。
黎明前的寒風,分外的刺骨而惡意了。阿拉郝[14]送來這一陣的寒風,使那些老骨頭們覺得那在齊山雙峰上居住的死神將近了。
但阿拉郝總是慈悲的,當他還沒有要出那冰寒的嚴威的時候,山脊上的白雪,已經閃出了一片光艷奪目的光輝,山脊上已經燃起了一輪莊嚴的血日。
雄雞高鳴著,薄霧在深谷的清泉上浮動著。
已經是殘冬臘盡的時候了。
石馬梅面朝太陽,坐在小地氈上深深的拜著,乾瘦的白唇微動著,念著經。
「梅吉喀!」
「幹嗎?」
「把馬鞍子披上!弄草料去!」
「馬上就去!」
梅吉喀打著呵欠,由一間小屋裡出來。
戴著壓平了的軍帽,灰色的捲發,由軍帽下露出來,到得那曬得漆黑的臉上。
他的眼睛閃著德尼浦江上春潮一般的光輝,他的嘴唇是豐滿的,外套緊緊的箍在他那健壯的花剛石般的脊背上,把外套後邊的衣縫都掙開來。
梅吉喀眯縫著眼睛去到拴馬場裡吃得飽騰騰的馬跟前。
他現在二十三歲,是白寺附近的人,都叫他戴梅陀·李德文。
在家的時候,老媽子們都這樣稱呼他,有時稱梅陀羅,在晚會上的時候,一般姑娘們也都是這樣稱呼他。
兩年來他已經把梅陀羅這名字忘掉了,現在都叫他的官名:騎兵九團二連紅軍士兵李德文。
現在環繞他的,不是故鄉的曠野,不是遍地芳草的故鄉的沃壤,而是終年積雪的石山,順石河床奔流的山水,和默然不語,居心莫測,操著異樣語言的人民。
帖木兒故國的山河,亞細亞的中心,四通八達的通衢,從亞力山大的鐵軍到史可伯列夫的亞普舍倫半島的健兒,古今來不知多少英雄的枯骨,都掩埋在這熱灼的黑沙漠裡。
但是戴梅陀不想這些。
他的事情很簡單。
馬,槍,操練和有時在山上剿匪時剽悍英勇的小戰。
戴梅陀牽了兩匹馬,捆著捆肚,很和藹的馬肚子上拍著。
「呵——呵,別淘氣!……好好站著!……別動!……走的時候你再跑。」
馬統統披好了。戴梅陀騎了一匹,另一匹馬上騎著一位笨鱉似的郭萬秋。
馬就地即飛馳起來,黃白的灰球,隨著馬蹄在鎮裡街上飛揚著。
市場裡雜貨的顏色,一直映入到眼帘里。今天禮拜四,是逢集的日子,四鄉來趕集的人非常的多。
雅得仁的集鎮是很大的。從人叢中擠著非常的難。
兩匹馬到這裡慢慢的走著,那五光十色的貨物,把戴梅陀的眼睛都映花了。
這家鋪子裡擺著地氈,綢緞,刺繡,銅器,金器,銀器,錦繡燦爛的酒白帽[15]和柳條布的花長衫。
鋪子裡邊的深處,是半明半暗的。陽光好似箭頭一般,由屋頂的縫隙里射進來,落到那貴重的毛氈上,家中自染的毛織物,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線里,也映著鮮血一般的紅斑。
門限上蹲著一位穿著繡花撒鞋,頭上裹著比羽毛還輕的印度綢的白頭巾,長著黑鬍子的人。
颳了臉的腫脹的雙頰上發著黑青色。眼睛半睜半閉著,安靜恬淡中含著一種不可言狀的神氣。這樣的眼睛,戴梅陀無論在奧利尚,無論在白寺,無論在法司都,無論在畿輔,就是在那繁華的莫斯科也沒有看見過的。
望著這樣的眼睛好象望著魔淵似的,真真有點可怕而感到不快,戴梅陀到這裡已經兩年了,但是無論如何總是看不慣。
就是死人的眼裡,也表現著這種令俄國人不能明白的秘密。
有一次戴梅陀看見了一個巴斯馬其[16]的頭目。
他是在山中的羊腸鳥道上被紅軍的子彈打倒的。他躺在路旁胡桃樹下的草地上,頭枕著手,袍子在隆起的胸前敞開著,白牙咬著下嘴唇,睜得牛大的眼睛瞪著面前的胡桃樹根。
在他那已經幪上一層濁膜的黑睛珠上,也是帶著那樣安靜的,無所不曉的勝利的秘密。
戴梅陀無論如何是不能明白這個的。
集上收攤了。
窄小的街道,蛇一般的在很高的圍牆間蜿蜒著。
誰知道是誰把它們這樣修的呢,但是到處都是如此的,由小村鎮起,一直到汗京義斯克·馬拉坎德,好象蛇一般的到處都蜿蜒著小街道,有的向下蜿蜒著,橫斷在水渠里,有的蠕行到山頂上,有的橫斷在牆跟前,深入到圍牆裡,有的穿過了弓形的牌樓,自己也不知道蜿蜒到什麼地方去。
土圍牆好似獄牆似的永遠的死寂,空虛,無生氣。
街上沒有窗子,沒有房子,只有帶著雕刻和打木蟲蝕成花紋的深入到圍牆內的木門。
他們不愛外人的眼睛。
外人的眼睛都是邪惡的眼睛,堅厚的土圍牆,隔絕了外人的眼睛,保護著這三千年的安樂窩。
戴梅陀與郭萬秋懶洋洋的騎著馬在街上走。
戴梅陀卷著菸草,吸著,噴著藍煙。
「哦,他媽的,這些鬼地方!」
「什麼?」郭萬秋問道。
「什麼,到此地兩年了,好象鑽在墓坑裡一樣。所見的只有灰塵和圍牆!多麼熱的……而人民……」
戴梅陀默然不語,向前望著。
一個四不像的灰藍色的東西,帶著四方形的黑頂,在春光里由圍牆的轉角處冒出來浮到路上。
望見了騎馬的人,就緊緊的貼在牆上了。
當紅軍士兵走跟前經過的時候,它完全貼到牆上去了,只有身子在隔著衣服抖顫著,只有那睜大的,不動一動的眼裡的黑睛珠,隔著琴白特[17]的黑網迸著驚懼的火星。
戴梅陀惡恨恨的唾了一口。
「瞧見了嗎?……你看這像人形嗎?可以說,我們家裡的女人雖說不像人,但總還是女人。」戴梅陀不能夠再明了的表現自己的意思,但郭萬秋同情的點著頭。「可是這是什麼呢?木頭柱子不是木頭柱子,布袋不像布袋,臉上好象監獄的鐵絲網一樣罩著,不叫人看見,你要同她說一句話,就會把她駭的屁滾屎流,立刻她的鬼男人就要拿刀子來戳你,你要跑的慢一步,你的腸子都會叫他挖了出來的。」
「不開通,」郭萬秋懶洋洋的說:「他們識字的人太少,識字的人,也不過只會寫個祈禱文。」
街盡了,已經發青了的兩行楊柳中間的道路也寬曠了。
巍峨大齊山上的積雪,隔著這路旁的楊柳,閃著藤色,藍色,淡紅色的光輝。
路旁水渠的水濺濺的流著。
春日的小鳥,在楊柳枝上宛轉的歌唱著。
在路的轉角處,有一個草場,那裡堆著去年的苜蓿。
都下了馬,把馬拴到路旁的木樁上,就去弄乾草去了。
這裡的巨紳就是亞布杜·甘默。
雅得仁鎮上最大最富的商鋪,就是亞布杜·甘默的商鋪,就是戴梅陀和郭萬秋由跟前經過的時候,屋子裡邊的深處,由箭頭一般的射進去的陽光,地氈上映著鮮血似的紅斑的鋪子。
甘默是一個巨紳,而且是一個聖地參拜者。青年的時候,同其餘的參拜者結隊去參拜聖地麥加。
從那時起,頭上就裹著頭巾,作自己尊嚴的標誌。
當他回到故鄉雅得仁那天的時候,這青年參拜者的父親,請了些鄉里極負勝望的人物,去赴他那豪奢的宴會。
波羅飯在鍋里烹調的響著,放著琥珀一般的蒸氣。盤子裡滿裝著食品。
發著綠黃寶石色的布哈爾無核的葡萄乾,加塔古甘和加爾孫的蜜團,微酸的紅玉色的石榴子,希臘的胡桃,葡萄的,胡桃的,白的,黃的,玫瑰色的蜜,透亮的香瓜,砂糖浸了的西瓜,冰糖,用彩色紙包著的莫斯科的果子糖,盤內的茵沙爾得[18]泛著濃厚的雪白的油洙。
甘默整齊嚴肅的坐到父親的右旁的上座上,這天他親自來款待賓客,席上每個賓客敬他的飲食他都吃了喝了。
他傲然的,慢慢的在席間敘述著他的遊歷,敘述著那用土耳其玉鑲飾的教堂的圓頂,和用黃金鋪著街道的城市,敘述著葉芙拉特谷的玫瑰園,在那裡的樹枝上歌著的帶著青玉色尾巴的金剛鳥,在山洞裡住著的有長著翅膀的美麗的仙女。
敘述著死的曠野,在那裡阿拉郝的憤火散了整千整萬的異教者,到了夜裡的時候,土狼把死人的死屍抓出來到地獄去,而狗頭鐵身的野人襲擊著來往的旅隊。
來賓都大吃大嚼著波羅飯,拌著嘴,都爭先恐後的角逐著那甘美的一臠,象是都很注意的聽著,點著頭,驚異的插著嘴。
「難道嗎?……阿拉郝萬能呵!」
不久甘默的父親就歸天了,他就成了雅得仁附近最肥美的土地和雅得仁鎮上最富的一家商鋪的所有者。
他的生活質樸而且正經。不把父親的遺產虛擲到吃喝嫖賭上,他把錢統統積蓄著。
甘默已經討了兩個老婆了,生得微黑的,肉桂色的小獸,結實得好似胡桃一般,這熱烘烘的夜間的果子,正合《可蘭經》上所說的「最強壯的種子,落到了未曾開發的處女地里。」
甘默的心與手,在雅得仁鎮上是鐵硬的,數百佃農和傭工,都在他那產米和棉花最豐饒的田地里耕種著,都在他那滿枝上的果實結的壓得樹枝都著了地的果園裡作著工。
當藍眼睛的俄國人在城裡起了革命,把沙皇推倒的時候,後來,秋天在炮火連天中,窮光蛋奪取了政權向富而有力的人們宣戰的時候,佃農和傭工們都由甘默的田地里跑了,可怕的穿著皮短衣的,只承認自己腰裡掛著的手槍匣中的東西為正義的人們,把甘默的田地奪去的時候,——他就默然的隱忍著一切的不幸。
他剩下的只有花園與商鋪。同這點家產過著也綽有餘裕的。
人生是由阿拉郝支配的,如果阿拉郝要奪取了他的田地——這是命該如此的。甘默不信窮光蛋們的統治能長久的。
他不斷的同慕拉[19]在自己鋪子裡閒坐,有一天老慕拉給他說了一個很聰明的故事:
「一個糊塗的耗子,住在帖木兒的京城裡,這耗子,貓已經居心想吃它了。耗子雖然糊塗,但很敏捷而詭詐。貓子於是就反覆的思索著怎麼才能吃了它。有一天耗子在倉庫里把頭由洞裡往外一伸,就望見貓子坐在糧食口袋上,穿著錦繡的袍子,頭上裹著頭巾。耗子就奇怪起來。
「『呵呀!』耗子說:『我敬愛的貓子,我賢慧的親侄女,告訴我吧,你穿這一身是什麼意思呢?』貓子把鬍子聳了聳,把眼睛向天上望著。
「『我現在成了齋公了,』貓子說:『馬上就到寺里去念經呢。我已經是不能再吃肉了,你可以告訴一切的耗子去,說我從今以後再不遭它們了。』
「糊塗的耗子高興瘋了,就到倉里跳起舞來大叫著:『萬歲!萬歲!自由萬歲!』跳著躍到貓跟前。一轉瞬間——耗子的骨頭在貓嘴裡嚼的亂響著。
「我說——正道人會悟開的。」
甘默悟開了。
當穿皮短衣的人們由城市來到此地,招集些群眾在集市的曠場上開露天大會的時候,那激烈的鋒利的關於鬥爭,報復,和未來的幸福的言辭,激動著空氣的時候,甘默坐在鋪子裡,目不轉睛的望著演說者和群眾,臉上掛著若隱若現的微笑。
「轉瞬間……正道人會悟開的……」
山那邊就是阿富汗的君主,英國人和其餘的君主幫助他一些大炮,槍枝,軍官,勇敢的駙馬安畏爾在布哈爾山上招集義軍。
耗子跳著,耗子呼著:「自由萬歲!」
轉瞬間——耗子沒有了。
甘默心平氣靜,只由那不幸的經歷,額上褶起了幾道皺紋,從此他就和家中人以多言為戒。
肅然的由集上回來,同自己的妻們不說多餘的話,在家裡當聽見女人或孩子們有一點聲音的時候,就把眉頭一皺。
立時一切都寂然了。當回答妻們問安的時候,甘默老是一句話:
「少說話!……女人的舌頭就是路上的鐘,無論什麼風都會把它刮響的……」
甘默去年討了第三個老婆。
頭兩個都討厭了;都長老了,臉上有皺紋了,腰也彎得好象彎腰樹一般。
鄰居賈利慕的女兒美麗亞長大了。
當她做小姑娘在集上跑的時候,甘默就看見她那童女的面孔上兩隻圓圓的眼睛和彎彎的眉毛;石榴一般的嘴唇和玫瑰色的雙頰。
去年春天美麗亞已經到了成熟期了,黑色的面幕已經罩到她臉上。
這麼一來,她即刻就成了神秘的他的意中人了。
甘默打發了媒人。窮而倒霉的賈利慕因為同雅得仁鎮上最富的巨紳做親,幾乎喜歡得瘋起來。趕快的商定了聘金,美麗亞就到甘默家裡了。
那時甘默三十六歲,她十三歲。
夜裡主人而兼丈夫的甘默,來到那戰兢恐懼的妻跟前。
美麗亞長久的哭著,前兩妻溫存的安慰著她,坐到她旁邊撫摩著她那被牙齒咬得青紫的肩膀。
她們不知道嫉妒,在這個國里就沒有嫉妒,眼淚在她們那褶成皺紋的雙頰上滾著,也許她們是回想起當年她們初來到甘默家裡做妻的時候,夜裡所受的這樣的楚痛。
她們從前也是這樣的痛哭著,就這樣的被征服了。
但是沒有把美麗亞征服下去。
雖然甘默每夜都來,每夜美麗亞的火熱的身子都燃燒著——但她總是堅決的狂憤的憎恨著甘默。
但甘默除了她的可以用鐵指擰,可以摸,可以揉,可以咬,可以抱,可以壓到自己的身子底下發泄性慾的她的肉身子以外,什麼也不要的。
正午的時候,戴梅陀由營房出來到街上去。
「上那去?」站在大門口的班長問他道。
「到街上去的。買葡萄乾和蜜餞胡桃去。」
「難道你發了財嗎?」
「昨天由塔城寄來一點錢。」
「怎麼呢,請客吧?」
「你說怎麼,班長同志。請喝茶吧。」
「呵,去呵!」
戴梅陀口中嘯著到街上去了,走過去皮靴將路上的灰塵都帶了起來。
走過了集上的曠場,就轉向甘默的鋪子去。
除了蜜餞胡桃和葡萄乾,他還想買一頂繡著金花的酒白帽,這帽子他久已看好了的。
「當兵當滿的時候,回到奧利尚戴著這帽子叫姑娘們瞧一瞧,真不亞於神父們戴的腦頂帽。」戴梅陀想著。
甘默好象平日一樣,坐在鋪子裡吸著煙。
戴梅陀走到跟前。
「好吧,掌柜的。怎麼樣?」
甘默慢騰騰的噴了一口煙。
「你好吧,老總。」
「你瞧,我想買一頂酒白帽。」
「你想打扮漂亮些嗎?想討老婆的嗎?」
「掌柜的,那裡的話。在此地那能找來女人呢?難道去同老綿羊結婚嗎?」
「呵呀!這樣漂亮的老總,無論那一個美人都會跟你的。」
「好吧:……你給我說合吧,現在拿帽子來瞧一瞧。」
「你想要那樣的?」
「要最好最漂亮的。」
甘默由背後什麼地方取出一頂繡著金線,綠線,橘色線等的布哈爾花緞的酒白帽,金線閃出的光輝,把戴梅陀的眼睛都映花了。
「頂呱呱的,」甘默說著,幾乎笑了出來。
戴梅陀把酒白帽嵌到頭上,由衣兜里掏出一個破鏡片照著。得意而驕傲的微笑著。
「真漂亮!活像一個土匪頭!」
甘默點著頭。
「唔,掌柜的,你說吧,多少錢?說老實價。」
「兩萬五千盧布,」甘默回答著,拈著鬍子。
「你說那的話?……兩萬五。一萬盧布,再多了不出。」
甘默把手一伸,由戴梅陀頭上把酒白帽取過來,默然的放到背後的貨架上。
「你老實說要多少錢?你這鬼傢伙。」戴梅陀氣起來。
「我已經說過了。」
「你說了嗎!……你說那算瞎扯!——給你一萬三,別再想多要。」
「一萬三?你還的太少了。亞布杜·甘默有老婆,要吃飯呢……」
「吃,誰都要吃呢,」戴梅陀帶著教訓的口氣:「你想要多少錢,一下子說出來。」
「老總,兩萬三賣給你。」
「去你的吧!……你自己也不值那兩萬三!」
戴梅陀扭過身子,出了鋪子走了。
「老總!……老總!……兩萬!……」
「一萬五!多一個大也不出……」
「兩萬!」
「一萬五!」
太陽蒸曬著。戴梅陀扭回頭走了五次,每次甘默都把他喊回來。最後戴梅陀出了一萬七把酒白帽買到手裡了。
他把頭上的英雄帽褶起來,裝到兜里,把酒白帽嵌在後腦上。
「你為什麼這樣戴?……我們人不這樣戴呢。往前戴一戴吧。」
「得了,這樣也不錯。再見吧,掌柜的。」
戴梅陀去買葡萄乾去了。
甘默的視線在後邊送著他,心裡默想著。
花園和葡萄園到忙的時候了。甘默一個人干不過來,老婆們無力,孩子們太小。
正需用著一兩個有力的做活人。
可是,要是你雇兩個工人的話,即刻就是叫你上稅,工會和縣蘇維埃也連二趕三的給你弄得不快活。這位老總是少壯有力的人。你瞧他的脊背!
戴梅陀彎下腰買蜜餞胡桃,甘默滿心滿意的望著他那個把衣服都掙得無褶的脊背。
請他園子裡去做活,給他說果子熟的時候請他來吃果子。俄國的老總們都挨餓的,只是喝稀飯,將來請他吃水果,他一定會來園裡做活的。
戴梅陀買了好吃的東西,付了錢,轉回頭來走著,手裡拿著裝著葡萄乾和蜜餞的紙袋。
「喂,喂!……老總!」甘默打著招呼。
「什麼?」
「請來一下……來敘一敘。」
「唔,有什麼鬼話可敘呢?」
「請來一下吧。我有花園,有葡萄。春天到了,葡萄枝得割一割呢,葡萄架得搭一搭呢……你想到園裡做活嗎……將來水果長熟了,請你來吃果子不要錢……櫻桃,橘子,梨,蘋果,葡萄。還可以帶些送朋友。」
戴梅陀想了一下。
「那麼……我,掌柜的,我忙得很。你大概知道,我們當兵的事情多得很。槍,馬,還有什麼憲法,什麼關於資本家搗鬼等政治功課……」
什麼政治功課,什麼資本家搗鬼,甘默都沒有明白,只是平心靜氣的說:
「白天忙,——晚上閒呢。要不了多大工夫。來一兩點鐘就可幫不少的忙。再找一個朋友來。兩個人干。水果好吃得很。」
戴梅陀半閉著眼睛。
他回想起了奧利尚,回想起了故鄉的靜寞的河流,回想起了開得滿樹的櫻桃園和晚會上的嘹亮的歌聲,想到此地,那整年在黑壤里耕種的莊稼漢的心,就皺縮起來,狠狠的抖跳了一下。
他起了一種不可忍受的心情,想去挖地,想去用手抓那發著土氣的土塊,就是異鄉的黃土壤也好,總想去用那快利的鋤深深的去掘那溫順的準備著播種的土地。
他笑了一聲,帶著幻想的神情說:
「好!……想一想再說!」
「明天給回信吧。」
「好吧!」
喝過了茶,吃了蜜餞胡桃以後,戴梅陀躺到床上,幻想著故鄉的奧利尚,幻想著草原,幻想著田間。
給馬倒草料的郭萬秋走到他跟前。
「戴梅陀,你想什麼心思呢?」
戴梅陀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子。
「我告訴你,老郭。剛才我在街上買酒白帽的時候,那掌柜的請我到他園子裡做活。在那裡割葡萄枝,挖地,搭葡萄架。他說——帶一個朋友一塊來,晚上做一兩點鐘,將來水果長熟的時候,白吃不討錢。你想怎麼樣?我老想下地里去做活。」
他的嘴唇上露著不好意思的怯懦的微笑。
郭萬秋的手掌在膝蓋上拍了一下,不緊不慢的答道:
「怎樣呢!……一定很不錯的!……我贊成……不過連長怎麼樣?」
「什麼?我們去請求一下好了!反正一個樣——晚上總是白坐著的。沒有書看;與其在家裡閒躺著,不如去做點活。」
「好吧!」
「我們現在就去找連長吧。我真是等不得!……」
戴梅陀話沒說到底。
從今年春天起,他就愁悶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愁悶是因何而起,總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淡漠和發懶。
不斷的坐在營房的土堡上,用那無精打采的眼睛望著天,望著山,望著河,望著山谷。
他怎樣了呢——自己也不明白。
或者是因為他懷想著故鄉的靜寂的田野,懷想著櫻桃樹下的茅舍,或者是懷想著那拉著手琴唱著歌的歡樂的遊玩,或者是懷想著那長著可愛的眼睛,頭髮髻上結著彩色的緞條,帶著歌喉的笑聲,緊緊的,緊緊的貼著自己身子的姑娘。
他總覺得若有所失……
「唔,找連長去吧!」
他們由營房出來,去到茶社裡,在茶社的二層樓上的像燕雀在籠子似的住著連長希同志。
希同志坐在茶社二樓的露台上,削著細棍做鵪鶉籠,那鵪鶉是茶社的主人送給他的。
他聽了戴梅陀和郭萬秋的請求以後,即時允許了。
「弟兄們,不過出去別鬧事!好好守規矩,別得罪掌柜的。你們自己知道——人民都不是自家人,他們有他們的風俗,我們應當尊重這些。入鄉隨鄉,別照自己的來。下給前線上的命令看了嗎?」
「我們為什麼得罪他呢,」戴梅陀答道:「連長同志,我們明白的。我們很想到地里去做活。」
「好……去吧。果子熟的時候別忘了我。」
「謝謝你,連長同志!」
「告訴班長,就說我允許你們的,別叫他留難你們。」
回到營房裡,郭萬秋望著微晴的天空,伸了一個懶腰說:
「到園子裡去真好得很!」
第二天中飯後,戴梅陀和郭萬秋到甘默家裡去了。
主人在街上迎著,把他們引到客室里,那裡鍋煮著波羅飯,放著好吃的東西。
「坐下吧,老總……吃一點。」
「謝謝……剛偏過。」
「請坐,請坐。不許推辭——不然主人都要見怪的。」
喝過了營里的公家湯以後,這肥美的波羅飯分外的有味而可口。
郭萬秋吃了三碗飯,飽飽的喝了一頓茶。
喝了茶以後,甘默把他們引到園子裡,把鋤給他們,並且教他們到樹周圍如何的掘土。
「現在挖坑,後來割樹枝,搭葡萄架。」
在花園的另一角里有三個女人在那裡掘土,女人從頭到腳都被大衫和琴白特遮蔽著。
甘默自己也拿起鋤,工作就沸騰起來了。
郭萬秋好奇的向女人作工的那角里望了一眼。
「掌柜的,掌柜的!」
「什麼?」
「你說為什麼你們女人們出來都弄個狗籠嘴戴上?」
甘默繼續的掘著地,帶理不理的掄了幾句:
「法規……教主說過……女人不應分叫外人看見。免生邪心。」
郭萬秋笑起來。
「是的……那裡會生邪心?誰能辨出那口袋裡裝的什麼貨?或許是女人還像個女人,年青的;或許是一個老妖精,夜間要看見她簡直要嚇得屁滾屎流呢。」
戴梅陀由樹後說:
「因為這他們才想的好調門呢,他們的女人當過了二十歲的時候,——你瞧,都成了活妖怪。都幹了,有皺紋了,好象炙了的蘋果一樣。因此才把她們遮蓋起來叫去嫁人。隔著籠嘴丈夫辨不出是什麼樣的臉,娶過了門——就活忍受吧。」
都默然了。一陣輕風由山上送來,圍牆跟前的白楊迎風颯颯的響著。
早春的甲蟲嗡嗡的在樹間飛著。
暮色上來的時候就收工了。
甘默把他們送到街上,握了手。
「活做的好。多謝得很,老總!」
「再見吧,掌柜的。」
「再見。請明天再來吧。」
爽涼的深青的夜幕升起了。
甘默由清真寺做禮拜回來,去到美麗亞房裡。
她安然的蓋著被子熟睡著,甘默脫了衣服,鞋子,鑽到被窩裡。他推著她,催醒著她,把嘴唇貼到她那溫潤的嘴唇上。
美麗亞溫順的,不得已的躺著聽男人的擺布。
今天比平時更其外氣而冷淡。
「你怎麼躺著好象木頭柱子一樣呢?」甘默惡恨恨的低聲說著,咬著她的奶子。
「我今天病了。」她低聲答道。
「你怎麼了?」
「不曉得……身上發燒,出什麼疹子。」
甘默怕起來。想著她或許發什麼瘟疹子,可以傳染上他。於是就野頭野腦的用膝蓋在她肚子上蹴了一下。
「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呢?」
「我沒來得及……」
甘默由被窩裡爬出來,穿上鞋子。
老婆的身子把他激怒了。她沒有滿足他的欲望,站著遲疑了一下,走過了小院子,到舊老婆宰拉房裡去了。
他已經三年沒有到她房裡去了,她吃了一驚,當她還沒來得及醒的時候,就覺著自己已經被人抱住了。
美麗亞當丈夫走了以後,胳膊支到頭下,隔著門望著那四四方方的一塊碧藍的夜天。北極星好似金水珠一般在上邊微顫著。
美麗亞的眼睛死死的釘著那燦爛的星光,忽然間,她呵哈了一聲,就把頭抬起用肘支著。那星光燦爛的地方浮動著一個帶著俄國帽子的人頭。紅星帽子下邊露著灰色的發環一付水溜溜的快活的仁善的眼睛。
北極星繼續的在帽子上發著光輝,但成了鮮明的,五支光的,大紅的紅星。
美麗亞驚懼的閉起眼睛,覺得窒息的,頻繁的,有力的心臟的跳動。
身上起了一陣溫柔的懶洋洋的抖顫,仿佛誰用那溫柔的撫愛的情人的手,觸著了她的彈性的溫暖的身子。
她呻吟著,把手指的關節活動了一下,身子伸向那燦爛的北極星的金水珠。
嘴裡在不住的微語著可愛的動人的名子。
後來,她向後一躺,伸了一個幸福的疲憊的懶腰,側著身子,屈成一團,就入到夢鄉了。
院中雄雞已經司晨了。
戴梅陀與郭萬秋在園裡做活已經是第二個禮拜了。
樹統統都剪好了。窪也挖好了,樹幹的下部都用油和石灰汁塗好了。
還得要割葡萄枝,將葡萄枝捆到葡萄架上去。
發大的半開的櫻桃花苞上已經漲著淡紅的顏色。
收工的時候甘默放下鋤說:
「明天阿拉郝給一個好天,櫻桃開起來,是很好看的。」
早晨全園都汛濫著柔媚的淡紅的輕浮的蕩漾的花浪。
這日正是禮拜。戴梅陀一個人從早晨就來了。郭萬秋到三哩遠的當俘虜的養蜂的匈牙利人那裡弄蜂蜜去了。
甘默已經在做著活,帶著歡迎的樣子給戴梅陀點著頭。
他已經幹了便宜事。俄國的士兵是不要錢的很好的做活人。
「謝謝!……不久我們就可以吃水果了。拿起鋤吧,戴梅陀!」
戴梅陀跟著主人挖著水渠。
女人們在葡萄樹上亂忙著。
美麗亞盡力的用刀子割著葡萄枝,眼睛時時瞟著那微扁的戴梅陀的英雄帽上閃著的紅星。
突然間她覺著激烈的血潮湧到頭上來。
她起來,抓住葡萄架杆子,發昏了的眼睛向園中環顧了一下。
淡紅的花浪到處都沸騰了,忽然間她覺得在那久已熟識的平常的樹枝上開的不是花,而是大紅的紅星。
全園都怒放著眩目的大紅的星花。
美麗亞踉蹌了一下,刀子落到地下了。
甘默向她喊了一聲什麼。戴梅陀抬起頭來。
美麗亞沒有回答。
甘默走到老婆跟前,又粗又野的命令的喊著。她仍然不答。
那時甘默抬起手用力向她一撞。她呵哈了一聲,倒到葡萄架杆子上,杆子被壓倒了,她仰天倒在地下。
甘默罵起來。
戴梅陀走上去護她。
「掌柜的,為什麼打呢?你沒瞧見——女人在太陽下邊曬暈了。沒精神的。」
「女人應當有精神的。女人有病——該驅逐出去。女人是混蛋!」
「為什麼這樣?女人是助手,應當要憐惜女人,尊敬女人。應當把她扶起來,噴點水。」
戴梅陀忘了他是在雅得仁,不是在奧利尚,用英雄帽到水渠里舀了一帽子水,去到躺著的人跟前。
甘默抓住他手。
「不行,老總!教主沒有吩咐……請把水倒了吧。叫女人們來扶她。」
他向他的妻們喊了一聲,她們都跑來把美麗亞扶起來,架到家裡。
戴梅陀把手掙脫了,帶著輕視的神氣望著甘默的眼。
「你真是混帳人,我叫你瞧一瞧呢。誰要不尊重女人,那他就比狗還壞!女人生了我們,受了苦,一輩子都為我們做活。難道可以輕視女人嗎?」
甘默聳了聳肩。
過了兩天都割著葡萄枝。
男人們在很長的葡萄樹行的一端做著活,女人們在另一端做著。
戴梅陀在樹行間走著,隔著葡萄枝望見那一端閃著的長衫,望見那用心用意做著活的小手。
「那個大概就是昨天暈倒的,」他想著。
戴梅陀到現在還不能將她們辨清楚。身干一個樣,長衫一個樣,都戴著狗籠嘴。誰曉得那是那呢?
樹行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