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6 06:18:25 作者: 魯迅

  「物事」

  V. 凱泰耶夫 作  柔石 譯

  在一種情熱的雙戀的導力之下,喬治和賽加已在五月間結婚了。那時天氣是明媚的。不耐煩地聽完那結婚登記員的簡短的頌詞後,這對新婚的年青的夫婦就走出禮堂,到了街上。

  「我們此刻到那裡去呢?」瘦弱的,凹胸的,沉靜的喬治問道,一面斜視著賽加。

  她,高大的,美麗的,而且和火一樣情熱的,將自己挨近他的身旁,那纏在她頭髮上的一枝紫丁香花輕觸他的鼻子,同時又張大她的鼻孔,情熱地耳語著:

  「到商品陳列所去。買物事去。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去呢?」

  「你說去買我們的家具麼?」她丈夫說,一面乏味地笑著,又整一整他頭上的帽子,當他們倆開步走的時候。

  一陣飽和塵埃的風掠過商品陳列所。淡色的披巾,在乾燥的空氣中在貨攤上面浮動,尖聲的留聲機,在一切樂器場中交相演唱。太陽照射著風中擺動的掛著的鏡子。各種各樣的迷人的器具和極端美麗的物品,圍繞著這對年青的夫婦。

  賽加的兩頰起了一陣紅暈;她的前額變得很濕了;那枝紫丁香花從她的蓬髮上跌了下來,而她的兩眼也變得大而圓了。她用火熱的手抓住喬治的臂膊,緊咬著她那顫抖的薄薄的嘴唇,拖著他在所內到處漫步。

  「先買鳧絨被呀,」她喘不出氣地說,「先買鳧絨被!……」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被貨攤的主人的尖聲震聾了耳朵的他們,匆促地買了兩條湊綴成功的正方的被,重而厚,太闊,但不夠長。一條是鮮艷的磚紅色的,另一條是黯淡的微紫的。

  「現在來買拖鞋罷,」她密語著,她的溫熱的氣息吹滿她丈夫的面龐——「襯著紅里子的,而且印著字母的,使別人不能偷去。」

  他們買了拖鞋,兩雙,女的和男的,襯著大紅的里子而且有字的。賽加的眼睛幾乎變成閃亮的了。

  「毛巾!……繡著小雄雞的……」當她將自己的滾熱的頭靠在她丈夫的肩上時,她幾乎是呻吟著了。他們買好繡著小雄雞的毛巾之後,又買了四條毯子,一隻鬧鐘,一塊斜紋布料,一面鏡子,一條印有虎像的小毯子,兩把用黃銅釘的漂亮的椅子,還有幾團毛線。

  他們還想買一張飾有大鎳球的臥床,以及許多別的東西,可是錢不夠了。他們重負而歸。喬治背著兩把椅子,同時又將卷著的鳧絨被用下巴鉤住。他的濡濕的頭髮,粘在他白白的前額上,瘦削的,紅潤的兩頰,罩滿了汗水。在他的眼下,見有一些藍紫色的陰影。他的半開著的嘴巴,露出不健全的牙齒,他要流下涎沫來了。

  回到淒冷的寓所時,他得救似的拋下他的帽子,同時咳嗽著。她將物件拋在他的單人床上,向房內審視一下,而且因了少女的嬌羞的感觸,用她那大而紅的拳頭親愛地輕輕地拍著他的脅肋。

  「好了罷,不要咳得這樣厲害,」她裝作嚴緊地說,「否則,你立即就會死在肺病之下的,現在你有我在你身邊……真的!」她用她的紅頰在他的骨瘦如柴的肩頭摩擦著。

  晚上,賓客們到了,於是舉行婚宴。他們帶著羨慕參觀這些新物事,讚美它們,拘謹地喝了兩瓶白蘭地,吃了一點麵餅,合著小風琴的曲調跳舞了一場,不久便走散了。各樣事情都是適得其宜。連鄰人們對於這婚禮的嚴肅適度,毫不過分,也都有些詫異。

  來賓散了之後,賽加和喬治又將這些物事讚美了一番,賽加很當心地用報紙罩好椅子,還將其餘的物件,連鳧絨被,都鎖在箱子裡,拖鞋放在最上層,有字母的一面向上,於是下了鎖。

  到了夜半,賽加在一種切念的心境中覺醒轉來,喚醒她的丈夫。

  「你聽到麼,喬治……喬治,親愛的,」她熱烈地低語著,「醒來罷!你知道麼,我們剛才錯了,沒有買那淡黃色的鳧絨被。那種淡黃色的是比較有趣得多了,我們實在應該買那一種的。這拖鞋的里子也不好;我們不曾想到……我們應該買那種襯著灰色的里子的。它們比紅里子的要好得多了。還有飾著鎳球的床……我們實在沒有仔細地想一想。」

  早晨,趕緊打發喬治去做他的工作之後,賽加慌忙跑到廚房裡和鄰舍們討論大家對於她結婚的印象。為要合禮的緣故,她談了五分鐘她丈夫的應該注意的健康後,就領婦人們到她的房裡,開了箱,展示那些物事。她拿出鳧絨被來,於是伴著一聲微微的嘆息,說道:

  「這是錯了的,我們沒有把那種淡黃色的買了來……我們沒有想到買它……唉……我們沒有細想。」

  於是她的兩眼變成圓圓的,呆鈍的了。

  鄰人們都稱讚這些物事。那位教授夫人,一個慈善的老婦,接著說:

  「這一切都是很好的,但是你的丈夫似乎咳得很不好。隔壁的一切我們都可以聽到,你必須當心這個,否則你要知道……」

  「哦,那是沒有什麼的,他不會死的,」賽加用故意的粗魯的口吻說道,「即使他死了,在他也很好,而我又可以找別個男人的。」

  但忽然她的心房顫抖了一下。

  「我要弄雞給他吃。他非吃得飽飽的不可。」她對自己說。

  這對夫婦好容易等到下次發薪日。但到了那時,他們立即去到商品陳列所,買了那種淡黃色的鳧絨被,還有許多家內必需的物件,以及別的美麗無比的物事;一隻八音鍾,兩張海狸皮,一隻最新式的小花瓶架,襯著灰色里子的男的和女的套鞋;六碼絲紗天鵝絨,一隻飾著各色斑點的非常好看的石膏狗,一條羊毛披巾,一個鎖鍵會奏音樂的淡綠色的小箱子。

  他們回到家裡時,賽加將物事很整齊地裝在新箱子裡。那會奏音樂的鎖鍵便發出聲調來。

  夜裡她醒了轉來,將她的火熱的面龐偎在她丈夫的冰冷的,發汗的前額上,一面靜靜地說:

  「喬治!你睡著麼?不要睡罷!喬治!親愛的!你聽到麼?……還有一種藍色的……多麼可惜呀,我們沒有買它。……那真是很出色的鳧絨被……有些發亮的……我們當時沒有想到。……」

  那年仲夏,有一次賽加很快活地走進廚房裡。

  「我的丈夫,」她說,「快有放假的日子了。他們給每人都只有兩星期,但他卻有一個半月,我可以對你發誓。還有一筆津貼。我們馬上就要去買那有鎳球的鐵床,一定的!」

  「我勸你還是設法給他送到好的療養院去,」那位年老的教授夫人含有深意地說,將一篩熱氣蒸騰的馬鈴薯放在水管下面,「否則,你知道,要來不及的。」

  「他不會發生什麼事情的!」賽加憤憤地回答,一面將兩隻手插在腰上。「我照顧他比什麼療養院都來得周到,我將炸雞給他,使他儘量吃得飽飽的!……」

  傍晚,他們同著一輛滿載物事的小手車從商品陳列所回到家裡。賽加跟在車後,凝視著,好象在對她的發紅的臉龐映在床間的鎳球上的影子發迷似的。喬治,沉重地喘著氣,實在推不動了。他有一條蔚藍色鳧絨被,緊擠著他那瘦削的下巴下面的胸膛。他不斷地咳嗽。一簇暗色的汗珠,凝聚在他的凹陷的鬢角上。

  夜裡,賽加醒了過來。熱烈的,貪多的思潮不讓她睡覺。

  「喬治!親愛的!」她急促地耳語起來了,「還有一種灰色的………你聽到沒有?……真是可惜,我們沒有買它……唉,它是多麼漂亮呀。灰色的,那裡子卻不是灰色的,倒是玫瑰色的……這樣一條可愛的鳧絨被。」

  喬治最後一次被人看見的是在晚秋的一天早晨。他笨滯地走下那條狹小的橫街,他的長長的,發光的,幾乎和蠟一樣的鼻子,鑽在他那常穿的皮短衣的領子裡面。他的尖尖的兩膝,凸了出來,寬大的褲子,敲拍著他多骨的兩腿,他的小小的帽子掛在後腦。他的長髮垂在前額上,黑而暗。

  他蹣跚地走著,但很當心地迴避那些積水,使不致濕了他的薄靴;一種虛弱的,愉快的,幾乎是滿意的微笑,浮泛在他的蒼白色的唇吻上。

  當他回到家裡的時候,他不得不躺在床上了,而當地的那位醫生也來了。賽加急忙跑到保險公司,領取病時可以挪借的款子。她只好獨自去到商品陳列所,買回一條灰色的鳧絨被,放進箱子裡。

  不多久,喬治覺得更加沉重了。初次的雪——濕的雪——出現了。天空變得朦朧而陰慘。那位教授和他夫人互相耳語,另一位醫生頃刻又到了。他診察過病人,便到廚房裡用消毒肥皂洗他的手。賽加淚流滿面,站在瀰漫的黑煙中,她正在火爐上炸著雞片和蒜頭。

  「你瘋了麼!」教授夫人驚駭地喊道。「你在幹什麼?你會害死他的。你以為他能吃雞片和蒜頭麼?」

  「他可以吃,」醫生冷淡地說,一面將他雪白的手指上的水點抖落在面盆里,「現在他什麼都可以吃。」

  「雞片對於他有什麼害處呢?」賽加尖聲地說,同時用袖子揩一揩她的臉。「他是不會發生什麼事情的。」

  到了傍晚,裹著白色的棉外衣的衛生局人員到來,將各個房間都消了毒。消毒劑的氣味充溢著迴廊。夜裡,賽加醒了轉來。一種無名的悲痛,撕破了她的心窩。

  「喬治!」她急迫地耳語道。「喬治,喬治親愛的,醒來罷!我告訴你,喬治……」

  喬治沒有回答。他冷了。於是她從床上跳了下來,赤著腳艱難地沿著迴廊走。那時差不多三點鐘了,但這地方的人沒有誰能夠入睡。她跑到那位教授的門口,倒下了。

  「他去了!去了!」她在恐怖中驚叫著。「去了!我的天呀!他死了!喬治!唉,喬治親愛的!」

  她開始哭泣了。鄰人們都從他們的門縫裡向外窺視。陰慘而冷淡的天星,輝映著黑窗後面的清脆的嚴霜。

  到了早晨,那匹愛貓走近賽加的開著的房門去,在門檻上躊躇,窺探房內,它的毛忽然聳起來了。它怒怒地,退了出去。賽加坐在房子的中央,滿臉淚水,正在憤憤地對著鄰人們訴說,仿佛她被侮辱了似的:

  「我總向他說,把雞片吃得飽飽的罷!他不要吃。看罷,剩那麼多呀!叫我做什麼用呢?而且你把我拋給誰,你惡毒的喬治呀!他已經拋了我,不願意帶我同去,而且還不肯吃我的雞片!唉,喬治親愛的!」

  三天之後,門外停著一輛用灰色馬拉曳的柩車。大門開著,一種冰冷的寒氣浸透了整座的房舍。同時有一種柏樹的氣味。喬治被運走了。

  喪宴時候,賽加異常的開心。她在未吃別種東西以前,先喝了半杯白蘭地。她臉上漲得通紅,她流淚了,她並且一面頓著腳,一面用一種斷續的聲音說道:

  「唉,那兒是誰?你們全體都請進去,快樂一下罷……凡是願意進來的……無論誰我都讓他進來,除了喬治……我不許他進去!他拒絕了我的雞片,堅決地拒絕了!」

  接著她沉重地倒在那隻新箱子上面了,開始在那會發樂音的鎖鍵上碰她的頭。

  此後,寓中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地過去,很有秩序地,很合規矩地。賽加仍舊去做使女了。那年冬季有很多男人向她求婚,但她都拒絕了。她在期待著一個沉靜的,和善的男子,而這些卻都是莽撞的傢伙,那是被她積聚起來的物事引誘了來的。

  到了冬底,她變得頗瘦削了,同時開始穿上一件黑色的羊毛衫,這倒增加了她的美麗的姿態。在那工場中的汽車房裡,有一個汽車夫名叫伊凡。他是沉靜的,和善的,而且富於默想的。也為了愛著賽加的緣故,弄得非常憔悴。到了春天,她也愛他了。

  那時天氣是明媚的。不耐煩地聽了那結婚登記員的簡短的頌詞後,這對年青的夫婦就走出禮堂,到了街上。

  「我們此刻到那裡去呢?」年青的伊凡羞澀地問,一面斜瞥著賽加。

  她挨近他的身旁,用一枝太大的紫丁香花輕觸著他的紅耳朵,同時張大她的鼻孔,耳語道:

  「到商品陳列所去!買物事去!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去呢?」

  於是她的眼睛忽然變得大而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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