豎琴

2024-09-26 06:18:10 作者: 魯迅

  V. 理定

  快些,教人呀,快些。

  這裡有黃金的豎琴。

  ——萊爾孟多夫

  早上。水手們占領了市鎮。運來了機關槍,掘好壕塹。躺了等著。一天,又一天。藥劑師加萊茲基先生和梭羅木諾微支——麵粉廠主——是市的委員。跑到支隊長的水手蒲什該那裡去。蒲什該約定了個人,住宅,信仰,私產,酒倉的不侵。市里放心了。在教會裡,主唱是眼向著天空唱歌。梭羅木諾微支為水手們送了五袋餅乾去。水手們是在壕塹里。吸著香菸。和市人也熟識起來了。到第三天,壕塹里也住厭了。沒有敵人。傍晚時候,水手們便到市的公園裡去散步。在小路上,和姑娘們大家開玩笑。第四天早晨,還在大家睡著的時候,連哨兵也睡著的時候——駛到了五輛摩托車,從裡面的掩蓋下跳出了戴著兜帽的兵士。放步哨,在郵政局旁大約射擊了三十分鐘。於是並不去追擊那用船逃往對岸的水手們,而占領了市鎮。整兩天之間,搜住戶,罰行人,將在銀行里辦事,毫無錯處的理孚庚槍斃了。其次,是將不知姓名的人三個,此後,是五個。夜裡在哨位上砍了兩個德國人。一到早上,少佐向市里出了徵發令。居民那邊就又派了代表來,加萊茲基先生和梭羅木諾微支。少佐動著紅鬍子,實行徵發了。但到第二天,不知從那裡又開到了戰線隊,砍了德國人,殺了紅鬍子少佐,——將市鎮占領了。從此以後,樣樣的事情就開頭了。

  戰線隊也約定了個人和信仰的不侵。古的猶太的神明,又聽到了主唱的響亮的浩唱。——但是,在早上,竟有三個壞人將舊的羅德希理特的雜貨店搗毀了。日中,開手搶汽水製造廠。居民的代表又去辦交涉。軍隊又約了不侵。——然而到晚上,又有三個店鋪和梭羅木諾微支自己的事務所遭劫。暴動是九點鐘開頭的,——到十一點,酒倉就遭劫。——於是繼續了兩晝夜。在第三天,亞德曼隊到了。徹夜的開槍。——到早上,趕走了戰線隊,亞德曼隊就接著暴動。後來,綠軍將亞德曼隊趕走了。於是來了藍軍——喬邦隊。最後,是瑪沙·珊普羅瓦坐著鐵甲摩托車來到。戴皮帽,著皮襖,穿長靴,還帶手槍。親手槍斃了七個人,用鞭子抽了亞德曼,黑眼珠和油粘的捲髮在發閃……自從瑪沙·珊普羅瓦來到以後,暴動還繼續了三晝夜。——總計七晝夜。這七天裡,是在街上來來往往,打破玻璃,將猶太人拖來拖去,拉長帽子,偷換長靴……猶太人是躲在樓頂房或地下室里。教會呢,跪了。教士呢,做勤行,教區人民呢,劃了十字。夜裡,在市邊放火了,沒有一個去救火的。

  

  十七個猶太人在樓頂房裡坐著。用柴塞住門口。在黑暗中,誰也不像還在活著。只有長吁和啜泣和對於亞陀那的呼籲。——你偉大者呀,不要使你古舊之民滅亡罷。——而嬰兒是哭起來了——哇呀,哇呀!——生下來才有七個月的嬰兒。——聽我們罷,聽罷……你們竟要使我們滅亡麼?……給他喝奶罷。——我這裡沒有什麼奶呀……——誰有奶呢,喂,誰這裡有奶呢?給孩子喝一點罷,他要送掉我們的命了……——靜一靜罷,好孩子……阿阿,西瑪·伊司羅藹黎,靜著,你是好孩子呀……——聽見的罷,在走呢,下面在走呢,走過去了……——如果沒有奶,我可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按住那孩子的嘴罷,按住那孩子的嘴罷,不給人們聽到那麼地……——走過去了。走了許多時。敲了門。亂踢了柴。走過去了。

  穿著棉衣,眼鏡下面有著圓眼睛的年青的男人,夜裡,在講給芳妮·阿里普列息德聽。——懂了麼,女人將孩子緊緊的按在胸脯上,緊按著一直到走過去了之後的——待到走過之後,記得起來,孩子是早已死掉了……我就是用這眼睛在樓頂房裡看見的。後來便逃來了——我一定要到墨斯科去。去尋正義去……正義在什麼地方呢?人們都說著,正義,是在墨斯科的。

  芳妮和他同坐在掛床下的地板上。她也在回墨斯科。撇下了三個月的漂流和基雅夫以及阿兌塞的生活——芳妮是正在歸向陀爾各夫斯基街的留巴伯母那裡去……貨車——脹滿了的,車頂上和破的食堂車裡,到處綁紮著人們和箱子和袋子的貨車——慢慢地爬出去了。已經交冬,從樹林飄出冷氣,河裡都結了冰。火車格格地響了,顛簸了。人掉下去了。掛床格格地響了——替在掛床上的短髮姑娘拉過外套去。那是一位好姑娘。忽然間,火車在野地里停止了。停到有幾點鐘。停到有一晝夜。旅客挑了鋸子和斧頭在手裡,到近地的樹林裡去砍柴。到早上,燒起鍋爐來。柴木滴著樹液,壓了火,很不容易燒。火車前去了。夜也跑了。雪的白天也跑了。到夜裡,站站總是鑽進貨車的黑暗中來。是支隊上來了。用腳撥著搜尋,亂踢口袋一陣。在叫作「拉士剛那耶」這快活的小站里,將凍死人搬落車頂來。外套好象疥癬。女人似的沒有鬍子的臉。鼻孔里結著霜。再過一站——水手來圍住了。車也停止了。說是沒有趕走綠軍之間,不給開過去。綠軍從林子裡出來,占領了土岡。在土岡上,恰如克陀梭夫模樣——炮兵軍曹凱文將手放在障熱版上,眺望了周圍。火車停在燒掉了的車站上。旅客在貨車裡跳舞。水手拿著手溜彈,在車旁邊徘徊。夜裡,有襲擊。機關槍響,手溜彈炸了。——是襲擊了土岡。到早上,將綠軍趕走了。火車等著了。車頭哼起來了。前進了。於是又經過了黑的村落,燒掉了的車站,峽間的雪,深淵等——俄羅斯,走過去了。

  這麼樣子地坐在掛床下面走路。回到陀爾各夫斯基街去的芳妮和藥劑師亞伯拉罕·勃蘭的兒子,因尋正義而出門的雅各·勃蘭。在他們的掛床底下,有著支隊沒有搜出的麵包片。吃麵包,掠頭髮。雅各·勃蘭說——多麼糟呀……連短外套都要燒掉的罷。

  墨斯科的芳妮那裡,還有伯父,有伯母。有白的擺著眠床的小屋子,有書。——芳妮聽講義。後來,來了一個男人。是叫作亞歷山大·希略也夫的,颳了鬍子,有著黑的發火似的眼和發沙的有威嚴的聲音的男人。開初,是隨便戴著皮帽,豁開著外套的前胸的。——但後來向誰拋了一個炸彈以後——三天沒有露面,這回是成了文官模樣跑來了。——為了煽動,又為了造反,動身向南方去了。——那黑的發火似的眼,深射了芳妮的心。拋了講義,拋了伯母,拋了白的小屋子——跟著他走了。放浪了。住在有溜出的路的屋子裡。夜裡,也曾在間道上發抖——從誰(的手裡)逃脫了。住在基雅夫。住在阿兌塞。——後來,又向誰拋了炸彈。夜裡,前來捉去了賽希加。早晨,芳妮去尋覓了。也排了號數,做禱告——尋覓了五天。到第六天,報紙上登出來了。為了暴動,槍斃了二十四個人。亞歷山大·希略也夫,即賽希加,也被槍斃了……

  雅各·勃蘭說——大家都來打猶太人,似乎除打猶太人以外,就沒有事情做。——入夜,月亮出來了,在雪的土岡上的空中輝煌。第二天的早晨,市鎮聳立在藤花色的霧氣里,是墨斯科聳立著了。火車像野豬一般,蹣跚著,遍身瘡痍地髒著走近去。從車頂上爬下來。在通路上搜檢口袋,打開餅乾。泥濘的地板上,外套成捆的躺著。街市是白的。人們拉著橇。女人爭先後。在廣場裡,市場顯得黑黝黝。雅各·勃蘭拖著芳妮的皮包和自己的空的一個,一路走出去。眼睛在眼鏡後面歪斜了。髒的汗流在臉上了。運貨摩托車轟軋著。十字廣場上,半破的石膏像屹立著。學生們在第二段上慌張。一手拿書籍一手拿著火燒的柴。按先後次序排好了。許多工夫,經過了長的街道。許多人們在走。張了嘴在拉,拖,休息。孩子們拿著捲菸,在角落裡叫喊。店鋪的粉碎的玻璃上,發了一聲烈響,鐵掉下來了。騎馬的人忽而從橫街出現了。拿著槍。飄著紅旗。馬噴著鼻子——顛簸著跑過去了。居民慌忙走過去。不多久,露在散步路上的普式庚(像)的肩上,烏鴉站著了。芳妮是聽過羅馬史的講義的,有著羅馬人的側臉的志願講師,在拉那裝著袋子的小橇。從袋子裡漏著粉。他的側臉也軟了,看去早不像羅馬人了。大張著嘴巴。——他站住了,脫一脫帽。衝上熱氣來。雅各·勃蘭到底將芳妮的皮包運到升降口了。揩著前額,約了再會,握手而去了。向雪中,向霧中,提著自己的空空的皮包,尋求著正義。雅各·勃蘭做了詩,他終於決計做成一本書,在墨斯科出版——雅各·勃蘭已經和血和苦惱和暴動告別——他開始新的生活了。

  芳妮將皮包拖上了五層樓。樓階上掛著冰箸。房門格格地響。從梯盤上的破窗門裡,吹進風來。留巴伯父,萊夫·留復微支·萊阿夫,先前是住在三層樓上的,後來一切都改變了。先前是主人的住房的三層樓上——現在是住著兌穆思先生。運貨摩托車發著大聲,從郊外的關門的多年的窠里,將他下來了。——渥孚羅司先生是三天為限,趕上了上面的四層樓——這就是,被趕到和神相近,和水卻遠,狹窄的地方去了。但是,剛剛覺得住慣,就被逐出了。五層樓的二十四號區里,和留巴伯父一起,是住著下面那樣的人們——眼下有著三角的前將軍札盧錫多先生(七號室)。軍事專門家琦林,以及有著褪色的扇子和寫著「歌女慈潑來微支·慈潑來夫斯卡耶」的傳單,和叫作喀力克的藍眼睛的近親的私生子,穿著破後跟靴子的小公爵望德萊羅易的慈潑來微支·慈潑來夫斯卡耶(十三號室)。然而,無論是渥孚羅司先生,兌穆思先生,戲子渥開摩夫先生,有著灰色眼珠,白天是提著跳舞用的皮包跑來跑去的梭耶·烏斯班斯卡耶小姐——都一樣地顯著渴睡的臉,在好象正在戰鬥的鐵甲艦一般冒煙的煙通的口,從拉窗鑽了出來的房屋的大房裡,站著——拿了茶器和水桶,在從龍頭流出的細流,敲著錫器的底之間,站著。

  留巴伯父辦公去了,不在家。伯母呼呼地長吁了。芳妮哭了。用了晚餐。芳妮敘述了一通。軍事專門家在間壁劈柴。對於芳妮,給了她一塊地方,在鋼琴後面支起床來。她隔了一個月,這才躺在乾淨的被窩裡了。床沒有顫動。半夜裡,因為太靜,她醒了。想了——小站,暗,雨,黃色的電燈,滿是灰沙的濕濕的貨車,——小站的風,秋天的,夜半的俄羅斯。黑的村,電柱潮濕的呻吟著,暗,野,泥濘。

  芳妮到早上,為了新的生活醒來了。留巴伯父決計在自己這裡使用她——打打字機。傍晚,芳妮被家屋委員會叫去了。在那地方被吩咐,到勞動調查所去,其間沒有工作的時候,就去掃街道。早晨七點鐘,經過了灰色的街,被帶去了。走了。跨過積雪了。終於在停車場看見飄著紅旗了。許多工夫,沿著道路走。碰著風卷雪堆了。在那裡等候拿鏟來。等了一點鐘,鏟沒有來。又被帶著從別的道路走。叫她卸柴薪……到傍晚,芳妮回家了。伯母給做了炸蘿蔔,給喝茶。芳妮溫暖了。冰著的窗玻璃外,下著小雪。她想著新生活——剛才開始的勞動的生活。過去——是戀愛和苦惱。過了一天,她已經在留巴伯父在辦公的公署里,打著打字機了。有身穿皮外套的女職員。十二號室前的廊下,是(人們)排著班。私室里,在皮的靠手椅子上,是坐著刮光鬍子,大鼻子的軍事委員。用紅墨水,在文件上簽名。訪問者揩著前額,欣欣然出去了。過一天,戚戚然回來了。他拿來的文件上,是污墁著證明呀簽名呀拒絕呀的血。在地下室的倉庫里,傍晚是開始了分配。各羊肉二磅,蜂蜜一磅,便宜菸草一袋。公署是活潑地活動了。造豫算,付糧食,寫報告——管理居民間的菸草的分配。從七點到八點,排在班裡,站著一個可憐相的老頭子。等出山了,得了一個月的自己的份兒。滿足著出去了,為了將世界變煙,鑽在窠里,打鼾,咳嗽。

  一到夜,戲子渥開摩夫便在院子裡劈柴。前面是房子的倒敗的殘餘和懸空的梯子。月和廢墟,烏鴉和豎琴——全然是蘇格蘭式的題目。獨立的房屋已被拆去,打碎了。月亮照著瞎眼的窗。渥開摩夫在劈柴,唱歌——您的纖指,發香如白檀兮……搬柴上樓,燒火爐。在火邊伸開兩腿,悠然而坐,有如華飾爐邊的王侯。只要枯煤尚存,就好。靠家屋委員會的斡旋,從國庫的市區經濟的部分給與了八分之一。——帶小撬去拉來了——但還有一點不好,就是從此以後,兩腳發抖,不成其為律動運動了。是瓦爾康斯基派的律動運動呀。渥開摩夫在出台的劇場,是律動底的——渥開摩夫雖在三點鐘頃,前去的素菜食堂里——他也始終還是律動底的。無論是對著那裝著蘿蔔餡的卷肉的板的態度,對著帳桌的態度,對著小桌子的態度。於是錫的小匙,在手中發亮,雜件羹上——熱氣成為輕雲,升騰了起來。

  留巴伯父看著渥開摩夫的巧妙地劈柴。瓦爾康斯基的事情,是一點都不知道的。但是,有一晚,渥開摩夫全都說給他聽了。就是,關於舞台上的人們呀,以及人生之最為重要者,是rhythm(律動)呀這些事。留巴伯父第二天和軍事委員談了天。同志渥開摩夫便得到招請,到那倘使沒有這個,則一切老頭子和菸草黨也許早經倒斃了的公署里,去指導演劇研究。……渥開摩夫第一次前往,示了怎樣謂之身段的時候,——而渥開摩夫雖然是高個子,青面頰,眼珠灰色的男人,——即刻集得了十八位男子和八位女人來做協力者。於是在第二天,又是十八位和八位。研究時間一完,都不回去,聚在大廳里。在大廳里,有鏡子和棕櫚和傳單和金色椅子。渥開摩夫首先說明的,是一切中都有諧和,世界本身就是一個諧和。於是提議,做起動作來看罷。伸開右腳的小腿,伸長頸子的筋肉,將身體從強直弄到自由——教大家團團地走——大家團團地走了,使筋肉自由,又將筋肉緊張了,是輕快的,自由的,專一的……渥開摩夫是每星期做三回練習。於是到第三回完,大家就已經成為律動底了。在電話口唱歌似的叫「喂,餵」了。會計員的什瓦多夫斯基颳了鬍子,綁起裹腿來了。先前是村女一般穿著毛皮靴子走的交換手們,這回是帶了套靴來穿上,濃濃地擦粉,使頭髮捲起來了。——在大廳上,是拿著花圈,古風地打招呼了。

  每星期三四,七點鐘來接渥開摩夫。不是肉類搬運車,就是運貨摩托車。上面戴著包頭布,硬紙匣,打皺的帽子和刮過須而又長了起來的頰,渥開摩夫不是在車底上搖著,就是抓住別人的肩,張了兩腿站著。運貨摩托車叫著,軋著,走向暗中,向受持區域去。在戛戛發響的車站上,早又有人等著了。還是黑一條白一條的打扮。於是一面穿衣服,一面走過來——車子是這樣地將他們往前送,為了發沙聲,搽白粉,教初學。兩幕間之暇,搬出茶來。也有加了酸酸的果醬的麵包片。戲子們吃東西,喝茶……車夫忽然說,車有了障礙了。從勃拉古希到哈木扶涅基,戲子們自己走。抱著硬紙匣,沿著牆壁走。那保孚羅跋,穆爾特庚,珂彌薩耳什夫斯卡耶的一班……

  渥開摩夫得了傳票,叫他帶著被臥,鍋子,盤子去。是叫他一星期之間,去砍柴。他前去說明白。廊下混雜著許多人。渥開摩夫說,自己是藝術家,美術家,是在辦教育。一個鐘頭之後,從厭倦而悄然的人們旁邊走出去了。是受了命令,此後也還是辦教育。札盧錫多也得了一樣的傳票。眼下有著暗淡的將軍式三角的他,便許多工夫,發沙聲,給看帶著槍傷的腳。藍色的他是滿足著回來了。他孤獨地住著。時時從小窗里,伸出斑白的腦袋去,叫住韃靼人。頭戴無邊帽子的韃靼人進來了。顯著信心甚深的臉相,來看男人用的褲子。摸著,向明照著。搖頭而打舌了。將軍發了沙聲,偷眼去瞥了。暗咽唾沫了。韃靼人恭恭敬敬地行過禮,拿了袋子出去了。將軍將錢藏在地板下,穿上破破爛爛的紅里子的外套——只有靴子是有銅跟的將軍靴——走出門外面去了。人們在旁邊走過。在行列里冷得發抖。群集接連著走。女人們,拿著箱子,扎著衣裾的男人們,接連著走。——用了大家合拍的步法走過去。而忽然——音樂,從後面,是吹奏管樂隊的行進——在上面,合拍地搖著通紅的棺衣。在紅棺中——是有節的白的鼻,黑的眉,既歸平靜,看見一切而知道一切者,漂在最後的波上。軍隊走過了。白的臉漂去了。搖擺了。樂隊停奏了。奏了莊嚴的永遠的光榮了。死人在缺缺刻刻的壁下,永遠朽爛。為了在十一月的昏黃中,聽取花的磁器底的音響,而被留遺了……

  札盧錫多當傍晚時分,在沒有火氣的屋子裡,用了突成筋節的帶青的手,寫了——「重要者,是在力免於餓死也。有減少運動之必要。須買魚油。否則缺少脂肪矣。似將驅舊軍官於一處,而即在其處了之。然有可信之風聞,謂雖集合於展覽聖者遺骸之保健局展覽會,而在忙於觀察之諸人面前,有文官服飾之教士等大作法事雲。然則可謂以死相恫嚇也。假使連絡線而不伸長也,則一月之中,墨斯科可以占領。一隊外國兵可以侵入,乃最確實之事也,今日已變換赤旗之位置——乃偉大之成功,亦空前之略取也。然而重要者,乃得免於餓死也。不當再買白糖。白糖者——奢侈品也。是當慣於無甜味而飲茶之時矣……」將軍發出沙聲來,吐了長吁。壁的那面,慈潑來微支·慈潑來夫斯卡耶筒了外套躺著。這時候,藍眼睛的喀力克,小望德萊羅易公爵,雖然為老嫗們所驅逐,卻還在蹩來蹩去,拾集木片,從廢屋的廢料里,拉出板片來。將板壁片,紙片,路上檢來的小枝等,裝在袋裡,拿回來了——火爐燒起來了。小公爵蹲著烘手。紅的火照著藍的眼,母親一樣的紫花地丁色的眼——是一個平穩的,聰明的,知道了人生的碧眼小老翁。

  紐莎——製造束腰帶的,住在慈潑來微支·慈潑來夫斯卡耶先前住過的二樓上。結了婚,得到四十亞爾辛[12]的布匹。現在很想早點生孩子,再得到布匹和孩子的名片。丈夫在外面,運粉,籌錢。紐莎毫不難為情地走過,將這裡九年之間在家中馴熟的,那大名寫在紅的紙片上的,有名的慈潑來微支·慈潑來夫斯卡耶的先前的住所的房門,用英國式的鑰匙開開了。後來,紐莎突然在樓上的有花圈而無火氣的屋子裡出現。僅罩頭巾,站在門口,平靜地說,因為願意用麥粉做謝禮,請教給她唱歌。慈潑來微支·慈潑來夫斯卡耶在她面前張了腿站定,想噴罵她。然而閉了嘴,好象吃了一驚似的,什麼也不回答。紐莎嘲笑著跑掉了。白天,慈潑來微支·慈潑來夫斯卡耶筒在外套里躺著。夜裡,是望德萊羅易公爵咬牙齒,幾乎要從兩腳的椅子上抬起那疲乏的頭來。他而且還做了認真的,少年老成的夢。第二天早上,她顯著浮腫的臉起來了,吩咐他去叫紐莎來。紐莎說身體不舒服,請她自行光降罷。慈潑來微支·慈潑來夫斯卡耶又咬了一回牙關,但罩上頭巾,走下去了。一個鐘頭之後,到留巴伯母這裡來借稱。紐莎學唱了。慈潑來微支·慈潑來夫斯卡耶將麥粉裝進袋中,掛在釘上,免得招鼠子。

  雅各·勃蘭是帶著旅行皮包,遊歷公署了。上了五層樓,等候輪到號數。鑽過那打通了的牆壁,從這大廳走到那大廳。探問了。又平穩,又固執,又和氣——蓋他此時終於已在一切同等,誰也不打誰,不砍誰的地方——廉價辦公,以勞動獲得麵包的地方了。女職員們是吵鬧,聳肩,從這屋追到那屋——他呢,嘮叨地熱心地又跑來,非到最後有誰覺得麻煩,竟一不小心,給用妙筆寫了——付給可也——之後,是不干休的。到底,付給雅各·勃蘭了。就是付給了生活的權利,得有在那下面做事,寫字,思索的屋頂的權利了。是停車場旁的第三十四號共同住宿所,先前的「來惠黎」的連帶家具的屋子十七號。雅各·勃蘭欣欣然走過薩木迪基街,薩陀斐耶街,搬了皮包。傍晚,他坐在沒有火氣的屋子裡了。壁紙後面,有什麼東西悉悉索索地作響,滾下去了,在枕頭邊慢慢地爬了一轉。白天裡,在花紙上見過的——拿著大鐮刀的死,出來了。給爬在文件上,點了火,唏唏地叫,焦黃,裂碎了……

  雅各·勃蘭決了心,要堅執地來使生活穩固。為自己的事,走遍了全市鎮。無論誰,都有工作,都有求生的意志。雅各·勃蘭在街上往來,停在街角思索。人們幾乎和他相撞,跳開走了。他(故鄉)的市鎮裡,是什麼人也不忙,什麼地方也不忙的。關在家裡——暴動之際,是躲起來了。雖有做詩的本子,訴苦的胃囊,但還是勇敢而不失希望的他,是走而又走了。在空地,磚頭,鐵堆,凍結而沒有人氣的店鋪和人列的旁邊……在灰色的獨立屋裡,是升騰著苦的煙,坐著打打字機,穿外套的女職員。雅各·勃蘭走向靠邊的女人那裡,去請教她,倘要受作為著作家的接濟,應該怎麼辦才好。接濟,在他是萬不可缺了。還說,否則,他是不來請託的哩。女職員也想了一想,但將他弄到別的辦事桌去了。從此又被弄上樓去了——於是他走上樓去了。被招待了。翻本子了。結果是約定了商量著看罷,問一問罷,想一想罷。說是月曜日再來罷。到月曜日,他去了。再拿出詩來看。是坐著無產者出身的詩人們的屋子。於是他說,自己也是無產者出身,自己的祖父是管水磨的。——詩被接受,約定了看一看再說。到水曜日,將對於他的接濟拒絕了。但在這時,他已經找到了別的高位的公署。他好象辦公一般,每天跑到那邊去,等在客廳里,寫了請求書。要求給他作為無產詩人的扶助和接濟和稿費。到金曜日,一切都被拒絕了。就是,對於接濟,對於稀費,對於扶助。然而給了一件公文,教到別的公署去。那地方是,從階上滿出,在路上,廊下,都排著長蛇之陣了。雅各·勃蘭便跟在尾巴上。日暮了。陣勢散了。第二天早晨,他一早就到,進去是第一名,許多工夫讀公文,翻轉來看,側了頭。終於給了一道命令書。憑著黃色的命令書,雅各·勃蘭在閉鎖了的第四付給局裡,領到了頭飾和天鵝絨的帽子。在自己的房裡,他戴著這帽子,走近窗口去。屋頂是白白的。黃昏是濃起來了。烏鴉將胸脯之下埋在雪裡洗澡。市鎮和自己全不相干。這裡也和別處一樣,並無正義存在。雅各·勃蘭覺得精力都耗盡了。他躺在床上,悟到了已沒有更大的力量。在半夜裡,走上一隻又大又黑,可惡的雞到他這裡來,發出嘎聲叫。他來驅逐這東西。但雞斜了眼睛瞪視著,張了嘴,不肯走。將近天明,因為和雞的戰鬥,他乏極了。指頭冰冷了。頭落在枕上,抬不起來了。大約,白的虱子,到他這裡來了。雅各·勃蘭是生起發疹傷寒來了。過了兩天,被搬走了。傍晚,他的床上,是從維迪普斯克到來的兩個軍事專門家,像紙牌的「夾克」一般躺著了。

  芳妮是在辦公。從公署搬運羊肉,蜂蜜和便宜菸草。公署是活動,付給。連絡線伸長了。地圖上的小旗像索子似的蜿蜒了。札盧錫多靜對著地圖,發出沙聲,記錄了。

  「二星期之後,前衛殆將接近防寨矣。委市街於炮擊則不可。應中斷鐵路——而亦惟有此耳。昨在郊外,又雖在中央,亦有奇技者出現。若輩有宛如磁器之眼,衣殮衣,以亞美利加式之彈,躍於地上者高至二亞爾辛。且大呼曰——吾乃不被葬送者也——雲。此即豫兆耳。吾感之矣。吾感之矣。」

  留巴伯母對於芳妮,將離家的事,希略也夫的事,都寬恕了。傍晚,留巴伯父讀了新訓令。留巴伯母長太息了。芳妮坐在鋼琴後面的自己的地方。窗戶外面,是十一月在逞威。雪片紛飛了。埋掉了過去,戀愛,情熱。留巴伯父這裡,常有豎起衣領,戴著羊皮帽的人前來,在毫無火氣的廊下走來走去。在那地方竊竊商量。留巴伯母說——那個菸草商人又來了——有一天的夜裡,是芳妮已經睡在鋼琴後面,伯父和伯母都睡下了,黑的屋子全然睡著了的深夜裡,有人咚咚地叩門。留巴伯父跳了起來。聲音在門外說——請開門呀——留巴伯父手發抖了。有痣的善良的下巴,凜凜地跳了。旋了鎖。阻擋不住了。進來了。一下子,一涌而進。皮帽子和水手的飄帶,斑駁陸離。——將屋子翻了身。在伯母的貯藏品也下手了。將麥粉撒散了。敲著煙通聽。站上椅子去。——將文件,插著小旗的札盧錫多的地圖,札盧錫多,留巴伯父,對面的房裡的渥開摩夫,全都扣留,帶去了。小望德萊羅易公爵躲在衣櫥里,因為害怕,死屍似的坐著。天亮之前,將全部都帶去了。在雪和風卷雪和風裡。

  芳妮一早就跑到軍事委員那裡去。軍事委員冷淡地聳聳肩胛,並不想幫忙。芳妮絕望,跑出來了。想探得一點緣由,但什麼也捉摸不到。她什麼地方也沒有去。是灰色的一天。從嘴裡呼出白的氣息來。灰色的一天之後,來的又是一樣的灰色的一天。——接連了莫名其妙的一星期,留巴伯母躺著。芳妮各處跑著,筋疲力盡了。又各處跑著。第三星期,札盧錫多被開釋了。因為是酒胡塗,老頭子,沒有害處的。教他將退職軍官的肩章燒掉。札盧錫多從牢監經過街道,單穿著一隻銅跟的靴子走回來了。還有一隻是捉去的時候,在路上失掉了的。在路角站住。淋了冷水似的上氣不接下氣了。在牆上,釘著告捷的濕濕的報紙。在廣場上,有著可怕的全體鋼鐵的蠍子,圍繞著紅的小旗子,正在爬來爬去。將群眾趕散了,是穿木靴,披外套,短身材的,坦波夫,薩瑪拉,威多地方的人們,白軍的鄉下佬。鄉下佬們跳躍,拍肚子,吹拳頭,滿足而去了。到露營地去,去勞動去。——最緊要者——是當機關槍沉悶地發響時,不要一同來襲擊……

  追趕了敵人。敵人逃走了。札盧錫多站在路角上,讀了濕濕的報章。有和音樂一同走過的人們。騎馬,持矛。教會沒有撞鐘。札盧錫多總算蹩到家了。上了五層樓,歇在窗台下……走進房裡躺下了。望德萊羅易公爵為他燒了兩天的火爐。給不至於凍壞。

  留巴伯父是一連八天,坐在階沿碎得好象投球戲柱的屋子裡。也有被摔進來的,也有被帶出去的。從窗戶吹進風來。天一晚,就爬下黑黑的臭蟲。是在頂縫上等候(人們)睡覺的。這就爬下來了。第十三天,和別人一起,也教留巴伯父準備。坐在運貨摩托車上帶去了。是黑暗的夜。拿槍的兵士站在兩旁。在牢監里,留巴伯父和律動家而先前的軍官的渥開摩夫遇見了。握手,擁抱。並排住起來。在忘卻的模模胡胡的兩天之後,竟給與了三個煎菜和兩個煮透的雞蛋。——留巴伯父忘了先後,兩眼亂,失聲哭起來了。將一個煎菜和雞蛋給了渥開摩夫,一起坐著吃。加上了許多鹽。為回憶而悽慘。渥開摩夫是因為隱匿軍官名義和幫助陰謀而獲罪的。前一條是不錯的——渥開摩夫自招。但於第二條,卻不承認。他說,音樂會裡,自然是到過一回的,但那款子,是用來彌補生活費了——案件拖延了。留巴伯父的罪名,是霸占。——留巴伯父滿臉通紅,伸開臂膊。然而牢監裡面,也有菸草商人的。就是豎起衣領,時時來訪的那些人……

  開審之際,訊問渥開摩夫——職業呢?——戲子。——這以前呢?——是學生。——沒有做過軍官麼?——也做過軍官。——反革命家麼?——是革命家,在盡力於革命底藝術的。——判事厭倦地說了——知道的呀,在教紅軍的兵卒嗅麻藥的呵。朗吟麼?——不,是演劇這一面。——水曜日的七點半,渥開摩夫被提,要移送到縣裡去了。渥開摩夫收拾了手頭的東西,告過別。說是到縣裡一開釋,就要首先來訪的……帶過廊下,許多工夫,從通路帶出去了。吹進風來,很寒冷。在窗外,有著暗淡的空庭。有著十一月。

  關於渥開摩夫,第二天貼在牆上的濕濕的報紙上,載著這樣的記事——前軍官,反革命家,積極底幫助者,演劇戲子。——這一天,太陽浮出來了,天空是藍的。從前線上,運到戰利品。廣場上呢,早有三輛車。又是高高地將紅的棺木運走了。死屍的鼻孔里,塞著棉絮。札盧錫多在這一天是這樣地寫了:「聯絡線已伸長矣,後方被截斷矣。一切歸於滅亡矣。本營之遠隔,足以致命,乃明了之事也。一切將亡。一切將亡。魚油業經售罄,無處可購。風聞凡舊軍官,雖有年金者,亦入第四類,而算入後方勤務軍。即使掃除兵舍,廁所及其他之意也……不給麵包已五日矣。不受辱而地圖被收者幸也……」——晚間,望德萊羅易公爵到他那裡燒火爐去了。札盧錫多正在窗邊,站上椅子,要向架上取東西。望德萊羅易公爵向他說話了。他聽不見。他便碰一碰他的腿。不料腳竟懸了空。擺了。踏不到椅子了。望德萊羅易公爵發一聲尖叫,抱頭竄出了。

  過了兩天,威嚴的,年青相的,有著竹節鼻和百合色指甲的札盧錫多是在教堂里,由命令書,躺在官辦的棺中了。助祭念念有詞。教士燒起了香。香菸裊裊地熏在薰香上。沒有派軍隊來。這也是由命令書而沒有派來的。派定四號屋的用人拉小橇。於是就擱在柴橇上,拉去了。很容易拉。道路是滑滑地結著冰。拉得乏了,便坐在棺上吸菸草。札盧錫多聽著橇條的軋轢聲,年青相了,在棺蓋下返老還童了。

  有魅力的,藍眼珠的梭耶·烏斯班斯卡耶,提著皮包跑到自己的跳舞學校的她——從貼在牆上的報紙上,看見了渥開摩夫的姓名——於是忽然打寒噤,咬嘴唇。雖然緣分不過是汲水的時候,並排了一回,和他一面劈柴,聽過一回他唱道「您的纖指,發香如白檀兮……」。但在梭耶·烏斯班斯卡耶那裡,是有著溫柔的,小鳥似的,易於神往的心的,即使在一切混亂和臭氣之中,也竭力在尋求著為自己的小港。渥開摩夫之名,已經就是悲劇底的,被高揚了的滅亡。——梭耶便將他設想為久經期待而永久睽離的人了。……梭耶已經用趾尖穩穩地走路。一面趕快走,一面用指頭按著嘴唇,而且決心要向一個人,去講述一切的真實,其人為誰,乃是住在官辦的旅館裡,坐著摩托車出入,然而仿佛地位一樣低微似的等候她,一直送到家裡的其人也。傍晚,棱耶到旅館去了。討了通行券,將證明書放在肩頭。走上紅階梯,敲了磨白玻璃的門戶。她不能不將心裡想著的事,通盤說出來——鋒利地,直截地,滔滔地,——縱使因此負了怎樣的罪,也不要緊。然而房裡坐著兩個人,桌子上還有茶。那人似乎吃驚了,但也就臉上發亮,獻上茶來,說請喝呀。梭耶不喝。並且說,這來是有一點事情的。那人又說請喝茶呀。座中拘謹了。客人沉默了。梭耶從茶杯喝茶了。那人用了善良的,蘊蓄愛情的眼看她了。梭耶問了些不相干的事,喝乾了茶,要回去了。她自己悲傷到要下淚。她為了茶和質問,憎惡自己了。然而他卻送她一直到廊下,從手套的洞裡,在她那暖熱的小小的手掌上接吻了。梭耶跨下一段階沿,忽然說——我並不是為了這樣的事來的……什麼都討厭了,這樣地生活,是不能的,我已經不願意看見你,我是來說這些的。為什麼渥開摩夫遭了槍斃的呢?——覺得他和自己都可憐,眼淚流到面龐來了。——那個渥開摩夫呀?——那人驚著問。——渥開摩夫呀,做戲子的……——渥開摩夫是什麼人呢,不知道呀。——那人說。——在過渡期,是要××的……革命是粗暴的呀。——梭耶很想說,怎樣都好,革命倘在過渡期,這樣也好。但我是不願意再看你,也不要你再跟來跟去了。然而她什麼也沒有說,跑下去了。第二天的傍晚,他到學校里來接她。她不開口。和他出來了。很想再說一回,不再和他到什麼地方去。——然而車夫已經開了門。來不及說了。她坐上車。溫暖了。黑的,軟軟的風,在三月里散馥。星星的銀色的霉,已經浮了上來。摩托車開走了。街市的盡頭,在雪和空曠中吐氣。梭耶想,這是完了。弄到那麼樣,還是不成。她想,沒有報答可愛的,溫柔的,最為敏感的那人的,最後的臨終的微笑。

  芳妮那裡,忽然來了一個惠涅明勃魯尼,是賽希加,即亞歷山大·希略也夫的朋友。戴著皮帽子,留著黑的短顎須。頰上有一直條的傷痕。芳妮領到鋼琴後面的自己的處所。勃魯尼說,他們的中央委員會,要給死掉的夥伴報仇。亞歷山大·希略也夫的名,登了英魂錄,再也不會消滅了。關於報仇的事,則對芳妮說,不久就會知道。於是義務已盡,去了。芳妮許多工夫,注視著貼在證明書上的被人亂弄了的照相。賽希加的面龐上,寫著號數,藍的。芳妮哭了。——其時勃魯尼也在奔波。傷痕發紫了。勃魯尼上了久經冷透了的屋子的六層樓。敲了門,而在外面傾聽。門開了。牙醫生的應接室里,坐著壘文,格里戈爾克,波式開微支。舉事大約期在明天的十二點。一切都計畫好,準備好了。為了給希略也夫報仇,為了恐怖手段,為了製藥室,為了委員會的財政充足——都必須有錢。武力搶劫的事,早經考究好,調查好,周密地計畫好了。一個鐘頭之後,勃魯尼出去了。又是執拗地,傷疤發著紫,在街上走。第二天的兩點半,七個人坐著摩托車到了橫街的公署前。兩個把門,兩個到中庭,三個上樓上。算盤畢畢剝剝地在響。出納課員站在金櫃旁。女職員在喝湯。格里戈爾克走上前,用手槍對著,叫擎起手來。勃魯尼和波式開微支打了出納課員的頭。他跌倒了。動手將成束的鈔票拋進口袋去。出納課員忽然跳起,抱著頭,爬一般,電光形地(走著)要逃跑。格里戈爾克對脊樑開一槍。出納課員撲地倒下了。交換手們發了尖利的叫喊。有誰跑向邊門了。一下子攻來了。——格里戈爾克解開帶子,跳了出去。一切都跳了,被撒散了。灰塵,玻璃,——他們跳下了階沿。從上面擲下法碼和算盤來。——摩托車已經動彈了。他們趕到,抓住,跳上了,——摩托車將他們載去了。突然從門裡面跳出人來,曲下一膝便擲——格里戈爾克坐著一回頭,銅元打中了他的面龐。流出血來了。追的緊跟著。馬夫打馬。勃魯尼伸著臂膊,不斷的開槍。——彎進了積雪的橫街里,——摩托車滑了。車輪蹣跚了,被煙包住了。馬匹追到,橇裡面外套(的人們)殺到了。勃魯尼跳了下來,提著口袋跑,闖過門,跳過短牆。後面跑著波式開微支,不料坐下了,躺倒了,——又是爆發,——掉下——叱吒,玻璃……勃魯尼逃出了,回過頭去看。波式開微支想跟著他攀上牆——不意橫著掉下短牆去,倒在雪裡了。勃魯尼仍然走。鐵門關著。他走近門,想推開它。然而門是從裡面支住的,走不過。他還在中庭跑了一轉,蹲在髒水窪的僻處了。——天空很青,沉悶,是釀雪天。勃魯尼還等候了一些時。從一角里聽到蹄聲了。他將槍口含在嘴裡,扳了發火機。

  街上是孩子們奔跑,窺探。載在大橇上——七個穿短外套的羅馬諾夫皇帝黨員被運走了。大家疊起來躺著。兵卒拿著槍口向下的槍,跟著走。馬匹步調整齊地進行。勃魯尼躺著,臉伏在別人的肩上。

  一切菸草商人,都有家族的。菸草商人是明於法律的人們,而且沒有破綻的。——留巴伯父卻相反,亂七八糟,第一回審問的時候,早就胡塗了。一切都於他不利。他被提出去審問了九回。九回的陳述都不一樣。到第二個月,因為要判決浮腫的,須髯蓬鬆,衰弱了的他,便經過市街,帶出去了。留巴伯父被夾在兩個兵卒間,坐在白的大廳的椅子上。對面,是軍事委員擺著架子,毫不知道他似的坐著。旁聽人裡面,也有已經釋放了的菸草商人。白白的,寡言的芳妮,和慈潑來微支·慈潑來夫斯卡耶小姐坐在一起。不多久,搖鈴了。挾皮包的檢事,立刻叫留巴伯父,稱為寄食者,讀過他混亂的所有的陳述,又示了菸草商人的陳述——市民萊夫·留復微支·萊珂夫者,是盜賊,是寄食者,——檢事對於他,要求處以極刑。這之後,律師開口了。什麼都不否認,單單請求寬大。指出他的職務,還說到悔悟和老年。裁判官去了。商議了。芳妮用了烏黑的看不見的眼睛,看著前面。留巴伯父浮腫著——鐵青,動也不動地坐著,好象早已死掉了似的。菸草商人在廊下吸菸草。裁判長回來了。又搖鈴。大家又都歸座,肅靜了。在窗門外,有機器腳踏車停下了。裁判長宣告了。贊成了檢事的提議,判決了極刑。

  慈潑來微支·慈潑來夫斯卡耶將芳妮載在街頭馬車上,帶了回來。芳妮走上五樓,見了伯母。哭得倒在椅子上了。一到夜,就躺在鋼琴後面的自己的地方了。月亮的角,在窗的那邊晃耀。豎琴吟哦了。望德萊羅易公爵在兩人之旁守夜。掛下了穿著補釘襪子的細細的腳,在椅子上打起磕睡來。夜已深,深且盡了。豎琴昏暗,月亮下去了。快活的,年青相的留巴伯父走近枕邊來,微笑著,用冰冷的手指,撫摩了芳妮的面龐。

  慈潑來微支·慈潑來夫斯卡耶還在教紐莎學本領。紐莎拿著捲起來的樂譜,站在鋼琴旁,鋼琴上面,掛著對於鋼琴呀,房子呀,物件呀的保管證。這是家宅搜查的結果,因為是女流聲樂家,許可了這些的東西的。近來,紐莎上音樂會,即舞台去了。已經登記了。有著保持皮衣呀,金剛鑽呀——聽眾的贈品的權利。紐莎的丈夫和保健部員一同搬了麥粉來。麥粉呢,在市場上,被爭先恐後的買去了。於是紐莎便買了海獺的外套,買了掛在客廳里的A.伊瓦梭夫斯基所畫的細浪和掛帆的船。她到「星」社去出演了。和最好的優伶並駕,得了成功。在夜裡,他們一同在運貨摩托車裡搖擺了一通。不自由,寒冷,而且狹窄,但是幸福的。為了藝術,將做戲子的苦痛熬過去了。在降誕節這一天,有夜會。和出場者一同,優伶們也被招請。肚餓的優伶們便高高興興,凍紅著鼻子跑來了。在食桌上,有鵝,酒,臟腑做餡的饅頭之類。優伶們快樂到忘形。時時嚷起來,很是騷擾。紐莎唱了。慈潑來微支·慈潑來夫斯卡耶伴奏。散會的時候,紐莎在大門口將兩片鵝肉用紙包著塞給慈潑來微支·慈潑來夫斯卡耶,當作演奏的謝禮。她生了氣,很想推回去,但將鵝肉收下了。夜間,小望德萊羅易公爵大嚼鵝肉。幸福地笑了起來。因為吃飽,塞住了呼吸,咳嗽了。

  雅各·勃蘭那裡,後來黑雞也還進來了八回,在每晚上。現在,他已經認識這雞,也知道到來的時刻了。可惡的雞憤然的走來,啄他。——他總想將這雞絞死,滿身流汗。但因為心臟跳得太劇烈,沒有辦妥,便失神了。在周圍呻吟,讒謗,徘徊——已被捉住,又回了原樣。到第九天的夜裡,雞不來了。他這才睡得很熟。心臟安靜,不跳了。到早晨,在太陽,白的窗,又黃又髒的公物的被單下,他看見了骨出崚嶒的自己的枯瘦的膝髁。他衰弱,焦黃,鬍子長長了。覺得肚子餓。白的虱子遠退了。雅各·勃蘭留住了性命,又想愛,工作,生活起來。過了兩星期,焦黃的他,才始帶了丁字杖,走出門外去。是溫和的天。灰色的積雪成著麻臉。在石路上,烏鴉以三月的叫喊在啼。雅各·勃蘭帶了丁字杖行走。他的心臟是衰弱,向眾人開放著的。然而一切人們,都急急忙忙地走過去了。第三十四號共同住宿所呢,一星期之後,便交還了他的旅行皮包。屋子的期限滿了的。那地方是軍事專門家之後,早住進了一位穿了男人用的長統靴子,跑來跑去的姑娘。雅各·勃蘭弄得連在那下面做事,寫字,思索的屋頂也沒有了。他雖然覺得喘不過氣來,但還蹩到曾說給他印詩的公署去。公署裡面依然是煙塵陡亂。女職員們大家在談天。——做書記的無產詩人,卻是新的。是黑黑的,亂頭髮的男人。亂翻紙盒,詢問姓名,拉開抽屜。究竟尋到了。詩是定為發還的。雅各·勃蘭領了詩,戴上天鵝絨帽子。他沒有地方可以過夜。到傍晚,他接在免費食堂的長蛇的尾巴上,喝了浮著菜葉小片的熱湯。夜裡尋住宿。街是暗的。在三月的暗中,風吹著商店和咖啡店的破玻璃在作響。雅各·勃蘭站在一所大房子的昏暗的升降口,向階下的先前是門房的角落裡,鑽了進去。尋得一點乾草——背靠著牆酣睡了。

  到天明,他很受了凍。兩腳伸不直了。於是拄了丁字杖,蹣跚著走。潮濕的,三月的,勞動的日子開頭了——雅各·勃蘭蹩到了芳妮的處所。芳妮穿了黑的喪服在大門口迎接他,但一時竟記不起他來。暫時之後,便拍手,引他到自己的角落裡,訴說悲哀……雅各·勃蘭在火爐旁邊暖和了。看看在小小的拉窗外面裊著的煙。並且說——這裡也並無正義。在這裡,也依然只有餓死,是做得到的。況且沒有一個認識的人,誰也不加憐憫。對於我,並無接濟,倒是給了一頂無邊帽。我是直到現在,沒有戴過什麼無邊帽子的。要怎麼活法才好呢?——芳妮給他在廊下的箱子上鋪了一個床,到復元為止。雅各·勃蘭便躺在箱子上勉力復元,吟詠。他的臉發亮,眼鏡後面有大眼睛了。他決了心,要回到故鄉的市鎮去。在那裡雖然並無正義,卻也沒有餓殍。一星期之後,一無所有地,只提了一空空的旅行皮包,他告了別,動身了。芳妮送給他煎菜的小片和麵包,在路上可以充飢。傍晚,和群集一同,在叫喚,吶喊,射擊之中,他從車站攻向通路來。在路上失了丁字杖。黑的火車頂上,已經躺著許多人。梯子上也掛著。攻向破掉的車窗去。雅各·勃蘭挨了一推。他要跌倒了。抓住了誰的肩。打他的手了,然而死抓著——踏了誰的肩,爬進車子裡面了。車裡面是漆黑。他抓住在一個包裹上。——跌倒了——地板上躺著人們。在什麼地方的椅子底下的角落裡,占了一個位置。將小行李枕在頭下,便癱掉了。不多久,火車頭哼起來,客車相觸,作響——列車走動了。腳從梯子上伸出著。車頂上面,是在作過夜的準備。死掉的都市,留在後面了。前面呢——道路,曠野,雪。在火車站上,在半夜裡,新的客湧進客車來。從上面打他們。後面有聲音。開起槍來了。雅各·勃蘭閉了眼睛,躺著。正在回家,回故鄉。

  雅各·勃蘭的故鄉的市鎮上,首先駐在的是白軍。後來,綠軍到了。此後是瑪盧沙·喬邦隊,戰線隊,亞德曼隊,最後將一切驅逐,粉碎,而紅軍開來了。非常委員會到來了。非常委員會即刻著手於掃蕩。槍斃了水兵和戰線隊的餘黨,槍斃了瑪盧沙,槍斃了公證人亞格里柯普羅。暴動停止了。嚇怕了的猶太人爬了出來,聚在角落裡商量,搖手。落葬了。算帳了。非常委員會占領了廣場的汽水製造廠的房屋,在升降口和大門口,站起哨兵來。騎馬兵在街上往來,查證票,押送被捕者,日本人,耶沙,坐在鋪皮的橇上,戴著皮的無邊帽,手槍袋插在帶子上,來來往往。沒有多久,猶太人便又消聲匿跡了。商店依然是破玻璃。日曜日的早晨,群集將市場圍繞了。大家接連地購買了。鄉下人不再將麥粉和奶油和雞蛋運到市上來。狡猾起來,就在村子裡交易了。捉去了只一條褲,而穿著舊的溜冰鞋的人五個——審問之後,送到投機防止局去了。日曜日之夜,市鎮裡有家宅搜查。搜查銀錢,農產物,逃亡者。銀錢只發見了一點兒,但農產物很不少。逃亡者的一群,被捉去了。天一亮,親近的人們就在門前成了長蛇陣。

  市鎮上突有檄文出現。誰散的呢,無從知道。那上面是寫著這樣意思的事的。——諸君的一夥,在等候諸君。新政府保有麵包和法律和正義,保護農民,保護地主,和暴動戰鬥,和猶太底壓制戰鬥——總而言之,是說,保護大家的權利的。非常委員會便頒發戒嚴令,放哨兵,夜裡是派巡察。在雅各·勃蘭回到故鄉的市鎮的前天,陰謀敗露,幫助者被捕,市鎮是弄得天翻地覆了。

  這之間,載著雅各·勃蘭的火車也在爬,停,等待鐵路的修好,於是仍復向前爬。車頭損壞了,在曠野里等候送了新的來。夜裡,出軌了——有誰抽掉了枕木——又修理,走動了。——在客車裡,是蜷縮,說昏話,快要死了。到車站上,是搬了出去,放在堆貨的月台上。到底,在早晨,火車竟到了故鄉的市鎮。雅各·勃蘭爬出來了。蹌踉著,忙亂了。飽吸了空氣。破了玻璃的車站;架在澄清的小川上的木橋;兩株蓬鬆的白楊;和處處掛著死了似的招牌的,開始融化的,髒的,濕的市街相通的道路,他都認識的。糧食店前,早晨一早就排著人列了。被挨擠,在寒顫。在廣場上,是整列著不眠的,穿著衣角濕透的外套的兵卒。從監獄裡,在帶出拿著鏟子的犯人來。家家的鎧門都關著。綠色的,紅色的,灰黑色的房子——木造——還在睡覺。商店街上,掛著紅色的招牌——第一號倉庫,第七號倉庫,第十二號倉庫——全是公有。街角上站著一個戴闊邊帽,有白鬈髮的猶太人。就是站著,惘惘地看望。他的嘴唇在發抖,喃喃地自語。

  雅各·勃蘭走到了熟識的,藍色的,窗窗有花的老家,叩了許多工夫門。門終於由一個戴耳環的兵卒來開了。問什麼事。雅各·勃蘭想走進家裡去。然而兵卒大聲說,這房子已經充了公,事務所是十點鐘開始辦事。雅各·勃蘭看看門。於是看見了白的招牌,是——本部事務所。——一個鐘頭之後,他從拉薩黎大街的親戚那裡,知道了父親是還在喬邦隊駐紮此地的時候,退往基雅夫,從此看不見人,也沒有信;他的房子充了公,物品也都充公了。雅各·勃蘭便暫且住在廚房裡。第二天,陰謀的清算人跑到時,他就被捕,交給了非常委員會。雅各·勃蘭坐在汽水製造廠的先前的傭人房裡了。又從這裡拉出去了。替換是另外摔進一個新的來。早上,他被帶到裁判官那裡去了。裁判官動著耳朵,嗅空氣,用一隻眼睛看。他問,你不是和喬邦隊一同逃走了的勃蘭的兒子麼?為什麼跑來了,而且現在?為什麼不來登記的?在你皮包里的公家的帽子,是從那裡得來的?雅各·勃蘭回答了。裁判官細著眼嘲笑,拿鉛筆來玩了。雅各·勃蘭說完的時候,他在一角上小小地寫下了。雅各·勃蘭被帶走了。他沒有入睡,過了一夜。消雪的水滴,橐橐地在滴下來。春天到了。三月的月亮在輝煌。他張了眼睛,躺著。風無所不吹拂。雅各·勃蘭想了。悲傷了。卻鎮靜。做了詩。豎琴在風中吟哦。吹響了弦索。雅各·勃蘭用手支著頤,想了一會,於是用了咬碎的鉛筆片,寫在壁上了——

  靜的風,溶的雪,

  有一個人來我前,

  唱了歌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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