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司珂族的人們

2024-09-26 06:17:14 作者: 魯迅

  流浪者

  昏夜已經襲來,他們便停在夾在劈開的峭壁之間的孔道的底下了。兩面的山頭,仿佛就要在那高處接吻似的緊迫著,只露出滿是星星的天空的一線來。

  在那很高的兩面峭壁之下,道路就追隨著任意蜿蜒的川流。那川流,也就在近地被水道口的堤防阻塞,積成一個水量很多的深潭。

  當暗夜中,兩岸都被喬木所遮的黑的光滑的川面,好象擴張在地底里的大的洞穴的口,也象無底的大壑的口。在那黑的漆黑的中央,映著列植岸上的高的黑柳和從群山之間射來的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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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然嵌在狹窄的山隙間一般,就在常常滾下石塊來的築成崖壁的近旁,有一間小屋子。那一家族,便停在那裡了。

  這是為在北方的道路上,無處投宿的旅人而設的小屋之一。停在那裡的,大概是希泰諾,補銅匠,乞丐,挑夫,或是並無工作,信步遊行的人們。

  家族是從一個女人,一個男人和一個男孩子組成的。女人跨下了騎來的雄馬,走進小屋去,要給抱著的嬰兒哺乳了,便坐在石凳上。

  男孩子和那父親,卸下了馬上的行李,將馬繫到樹上去;拾了幾把燒火的樹木,搬進小屋裡,便在中間的空地上,生起火來了。

  夜是寒冷的。夾在劈成的兩山之間的那孔道上,猛烈地吼著挾些雨夾雪的風。

  女人正給嬰兒哺乳的時候,男人便懇切地從她的肩頭取下了濡濕的圍巾,用火去烘乾了。並且削尖了兩枝棒,釘在地面上,還是掛上在那一條圍巾去,藉此遮遮風。

  火著得很旺盛。火焰使小屋裡明亮起來。灰白的牆壁上,有些也是流浪的人們所遺留的,用桴炭所寫的,很拙的畫和字。

  男人小而瘦,頤下和鼻下,都沒有留鬍子。他的全生命,仿佛就集中在那小小的,烏黑的活潑的兩眼裡似的。

  女的呢,假使沒有很是疲勞的樣子,也許還可以見得是美人。她以非常滿意的模樣,看著丈夫。看著一半江湖賣解,一半大道行商的那男子。對於那男子,她是連他究竟是怎樣的人也不明白,但是愛著的。

  男孩子有和父親一模一樣的臉相,也一樣地活潑。他們倆都很快地用暗號的話交談,歷覽著牆上的文字,笑了。

  三個人吃了青魚和麵包。以後,男人便從包裹里拉出破外套來,給他穿上了。父子是躺在地面上。不多久,兩個都睡著了。嬰孩啼哭起來。母親將他抱起,搖著,用鼻聲嗚他睡去。

  幾分鐘之後,這應急的窠里,已經全都睡著了。對於流宕的自由的他們的生涯,平安地,幾乎幸福地。

  外面是寒風吹動,呻呼,一碰在石壁上,便呼呼地怒吼。

  川水以悲聲鳴著不平。引向水車的溝渠中,奔流著澎湃的水,奏著神奇的盛大的交響樂。……

  第二天的早晨,騎了馬,抱著嬰兒的女人和那丈夫和男孩子,又開始前行了。這流浪的一家,愈走就愈遠,終於在道路的轉角之處,消失了他們的蹤影了。

  黑馬理

  在古舊的小屋子門口,抱著小弟弟的只一個人,黑馬理,你是整天總在想些什麼事,凝眺著遠山和青天的罷。

  大家都叫你黑馬理,但這是因為你是生在東方魔土君王節日的,此外也並無什麼緣故呀。你雖然被叫作黑馬理,皮膚卻象剛洗的小羊一般白,頭髮是照著夏日的麥穗似的黃金色的。

  當我騎馬經過你家門前的時候,你一見我,便躲起來了。一見這在你出世的那寒冷的早晨,第一個抱起了你的我,一見這有了年紀的醫生呵。

  我多麼記得那時的事呵,你不知道!我們是在廚房裡,靠了火等候著的。你的祖母,兩眼含淚,烘著你的衣服,凝視著火光,深思著的。你的叔父們,不錯,亞理司敦的叔父們,談著天氣的事,收穫的事。我去看你的母親,還到臥房好幾回呢。到那從天花板上掛著帶須的玉蜀黍的狹小的臥房裡。你的母親痛得呻吟,好人物的呵舍拉蒙就是你的父親,正在看護的時候,我還站在窗口,看著戴雪的樹林,和飛渡天空的鳥隊之類哩。

  使我們等候了許久之後,你總算揚著厲害的啼聲,生下來了。人當出世的時候,究竟為什麼哭的呢?因為那人所從出的「無」的世界,比從新跨進的這世界還要好麼!

  就如說過那樣,你大哭著,生下來了。東方的魔法的王們一聽到,便來在要給你戴的頭巾里,放下一盾銀錢去。這大約便是從你家付給我,作為看資的一盾罷。……

  現在你,我一經過,我騎下老馬一經過,就躲起來。唉唉!我這面,也從樹木之間偷看著你的。為的是什麼呢,你可懂得不?……一說,你就會笑起來罷。……我,這老醫生,即使叫作你的祖父也可以,真的,倘一說,你一定要笑的。

  你就好看到這樣!人們說,你的臉,是曬得黑黑的呀,你的胸脯,還不夠飽滿呀。也許這樣的罷,那是。但還因為你的眼睛,有著無風的秋日的黎明一般的靜,你的嘴唇,有著開在通黃的麥地之間的罌粟花一般的顏色呵。

  況且你是又良善,又有愛情的。這幾天,是市集的星期三,可記得呢?你的父母都上市去了,你不是抱著小弟弟,在自己的田地里遊逛麼?

  小鬼發脾氣了。你想哄好他,給看著牛呀。給看那吃著草,高興地喘息著,笨重地跑來跑去,而且始終用長尾巴拂著腳的戈略和培耳札呀。

  你對頑皮的小鬼頭說了罷,「阿,看戈略罷……看那笨牛……那,不是長著角麼……好,寶寶,問他看,你為什麼閉眼睛的?那麼大,那麼傻的眼睛……阿呀,不要搖尾巴呀!」

  於是戈略走到你的身邊,用了反芻動物所特有的悲憫的眼色看著你,伸出頭來,要你撫摩那生著旋毛的腦窩。

  你又走向別的一頭牛,指著他說了,「那個,那是培耳札……哼……多麼黑呀……多麼壞的牛呵……寶寶和姊姊都不喜歡這頭牛,喜歡戈略,哪。」

  小鬼也就跟你學著說,「喜歡戈略,哪。」但即刻又記起了自己是在發脾氣,哭起來了。

  那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哭起來了。一到我那樣的年紀,那是真的,胸膛里是懷著赤子之心的呵。

  你想小弟弟不吵鬧,還走著給他看搗亂的小狗,跟定了雄雞的大架子,在地上開快步的雞,蹣跚亂走的胡塗的豬,不是麼?

  小鬼一安靜,你便沉思起來了。你的眼睛雖然向著紫的遠山,但是並沒有看山哩。你也望著優遊青天的白雲,落在林中的堆積的枯葉,和只剩了骨骼的樹木的枝梢,但是什麼也沒有看呵。

  你的眼,是看著一點什麼東西的。然而這是看著心裏面的什麼,看著挺生愛的芽,開放夢的花的神奇之國的什麼呵。

  今天經過的時候,我看見你比平時更加沉思了。你坐在樹身上,惘惘然忘了一切似的,然而有些不知什麼苦處,嚼著薄荷的葉呵。

  唉唉,黑馬理,試來說給我聽罷,你是想著什麼,而凝眺著遠山和青天的。

  移家

  兩個人從早上起,就往新居,等候行李馬車的來到。直到晚上五點鐘前後,這才到了樓下的門口,停止了。

  搬運夫們很有勁,將窮家私隨處磕撞著搬上來。因為那混亂,在寒儉的這家庭里,算最值錢的客廳用的長椅子和臥房的門上的玻璃,都弄破了。

  馬車夫說是小小的車子上,行李裝不完,所以說定是兩盾的,這時要三盾。搬運夫們酒錢要得不夠,就說了一些不好聽的惡話。

  時候已經晚了,只靠一盞將滅的燈,夫婦開手將家具放在各各的處所。孩子趁勢玩著,從紙馬的肚子裡拉出麻屑來。但也便生厭,用渴睡似的聲音,叫著母親,跟在她的後面,牽住了衣裾。母親於是取出火酒燈,將中午剩下的雜碎,檢一些到勺鍋里,溫起來,給孩子吃。後來就領到床上去了,即刻呼呼地,孩子也就睡著了。

  她又出來了,來收拾已經開手的東西。他就說——

  「歇一歇可好呢。一看見你做得不歇,我就覺得很難平靜。坐在這裡罷。談幾句天罷。」

  她坐下,用那染了灰塵的一隻手,按住了流汗的滿是散出的頭髮的前額。

  他是相信著不久便可以復職的。即使萬一不能,也有店家說過,如果一百丕綏泰也可以,就來做帳房。到那時為止的生計,大約未必有什麼為難罷。這回的家,因為是第六層樓,所以太高些。然而惟其高,倒一定爽朗的罷。他這樣地說著,向各處四顧。這一看,他又覺得顯示著寂寞精光的陰森的,那冷冷的壁,滿是塵埃的家具,散亂著繩子的地板,對於他的話,都浮出陰沉的笑來。

  她是決計了的,凡男人所說的事,她都點頭。

  休息了片刻,她又站起來了,並且說——

  「我可是沒有豫備晚膳的工夫了呵。」

  「不要緊的。(他說)我一點也不想吃。今天就減了這個,睡覺。」

  「不,我去買一點什麼來罷。」

  「那麼,我也一同去。」

  「孩子呢?」

  「就回來的。不要緊,不會醒的。」

  她到廚房裡洗手去了。然而水道里沒有水。

  「阿呀呀,水也還得去汲呢。」

  她將圍巾搭在肩上,拿上一個壇。他也將一個瓶藏在外衣下。於是悄悄地走出外面了。四月的夜;給他們起了寒冷的討厭的心情。

  經過王國劇場時,看見蜷臥地上的人類的團塊。

  亞列那爾街上,是在板路上,發著沉重的雄壯的音響,走過了許多輛馬車。

  他們在伊薩貝拉二世的廣場上的噴泉里汲了水。待到又經過那成了團塊,睡著的人們前面的時候,因為對於傷心的印象而感到的一種滿足,又停了一些時。

  一到家,都默默地走上樓梯去。於是便上了床。

  他以為因為疲勞著,即刻可以睡去的。但是睡不著,注意力變得太敏了。便是夜中的極微的聲音,也都聽得到。一聽到遠遠地沉重的雄壯的馬車聲,眼裡便看見睡在路旁的人們的模樣,心裡是人類的一部分的無依的被棄的情形。暗淡的思想使他苦惱,一種大恐怖塞滿他的心中了。他以為不該驚醒她,竭力抑制著身體的發抖。她呢,因為休息了白天的勞碌,見得是睡的極熟了。然而並不然……她用極弱的聲音呻吟著……

  「什麼地方不舒服麼?」他問。

  「孩子……」她吞住話,啜泣了。

  「什麼!孩子?」他直坐起來。

  「不,先前的孩子……見比德呵,……你知道麼?……到明天,正是他死後的二周年了……」

  「唉唉!我們怎麼只有這樣傷心的事情的呢!」

  禱告

  他們是十三個。是為危險所染就,慣於和海相戰鬥,不管性命的十三個。他們之外,還載著一個女子,是船長的妻。

  十三個都是海邊人,備著跋司珂種族的特色。大的頭,尖的側臉,凝視了吞人的怪物一般的海,因而死掉了的眼珠等,便是。

  坎泰勃里亞的海,是熟識他們的。他們也熟識波和風的。

  又長又細,漆得烏黑的大船,名叫「亞蘭札」。跋司珂語,意義就是「刺」。短檣一枝,揚著小小的風帆,豎在船頭上。……

  傍晚,簡直是秋天。風若有若無,波是圓而穩,很平靜。帆幾乎不孕風,船在藍海上,帶著銀的船跡,緩緩地移動。

  他們是出穆耳德里珂而來的,要趁聖加德林節,和別的船一同去打網,現在正駛過兌巴的前面。

  天上滿是鉛色棉絮一般的雲。雲和雲的破綻間,露著微微帶白的藍色。太陽從雲縫中,成了閃閃的光線,迸射出來,燒得通紅的雲邊,顫抖著映在海波上。

  十三個男人都顯著茫然的認真的相貌,幾乎不開口。女人是頗有些年紀了,用了粗的編針和藍的毛絲團,編著襪。船長是莊重的寂靜的臉相,將帽子直拉到耳朵邊,右手捏定代舵的楫子,茫然凝視著海面。毛片不乾淨的一匹長毛狗,在船尾巴,坐在靠近船長的椅子上,但它也如人們一般,無關心的看著海。

  太陽漸漸下去了……上面,是從火焰似的紅,銅似的紅,到灰色的各種的調子,鉛的雲,大的鯨形的雲等。下面是,只有帶著紅,淡紅,紫這些彩色的海的蔚藍的皮膚。間以波的旋律底的蜿蜒……

  船到伊夏爾的前面了。山氣濃重的陸風拂拂地,在海岸上,已看見向著這面的崖壁,山岩。

  突然,在這黃昏的臨終之際,伊夏爾的教堂的時鐘,打出時辰來了。於是「三位禱告」的鐘,便如徐緩而有威嚴的莊重的聲音一般,洋溢在海面上。船長一脫帽,別的人們都學著他。船長的妻從手中放下了編織。大家就一面看著彎彎曲曲的平穩的海波,用了重實的沉鬱的聲調,一同做禱告。

  天候一晚,風已經大了起來。布帆一受空氣的排煽,鼓得圓圓,大船便在墨色的海上剩下銀的船跡,向暗中直闖進去……

  他們是十三個。是為危險所染就,慣於和海相戰鬥,不管性命的十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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