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庚

2024-09-26 06:14:21 作者: 魯迅

  他們形成了喧囂的,高興的一團,在大街中央走。兩旁的步道上滿是人,大家都顯著沉靜的臉相,向他們凝望。亞庚是還恐怕被母親看見,硬拉他回去的,但待到經過庫特林廣場,走至薩陀伐耶街的時候,這才放了心,好象有誰加以鼓勵一樣,意氣洋洋地前進了。到處是人山人海。在國內戰爭的第一日的這天,就有人出來看,是墨斯科所未曾前有的。運貨摩托車載著兵士和工人,發出喧囂的聲響,夾在不一律的斷斷續續的歌聲和槍聲里,聽到「嗚拉」的喊聲……

  

  普列思那的一團在薩陀伐耶街和別的團體分開,成了獨立部隊,進向市的中心去。

  亞庚將帽子戴在腦後,顯出決然的樣子,勇敢地走,每逢裝著兵士的摩托車經過,便發一聲喊,除下打皺的帽子來,拚命地揮動。緊系了皮帶,挺著身子,而精神亢奮了的他,仿佛在群眾里游泳過去的一般。

  群眾,街道,「嗚拉」的喊聲,而且連他自己,都好象無不新鮮,一切正在順當地變換,亞庚因此便放聲唱歌,盡情歡笑,想拿槍向空中來開放了。在思德拉司忒廣場遇見了華西理的事,心裡是毫沒有留下一點印象的,但走遠了廣場的時候,卻想了起來:

  「他會去告訴媽媽,說看見了我的。」

  他有些擔憂了,但即刻又放了膽,將手一擺,想道:

  「由它去罷。」

  武裝了的兵士和工人們,都集合在斯可培萊夫廣場的總督衙門裡。這地方是革命軍的本部。拿槍的兵士和工人的一團,在狹窄的進口的門間互相擁擠,流入那施著華麗的裝飾的各個屋子裡;在那大廳里和有金光燦爛的欄乾的寬闊的階沿上,鬧嚷嚷地滿是黑色和灰色的人們,氣味強烈的菸草的煙,蒙蒙然籠罩了一切屋子裡的群眾的頭上。亞庚跑進了先前是公爵,伯爵,威嚴的將軍之類所住的這大府邸,還是第一回。他便睜了單純的吃驚的眼睛,凝望著高高的洋灰的天花板,嵌在壁上的鏡子,大廳的潔白的圓柱,心裡暗暗地覺著一種的光榮:

  「我們占領了的。」

  而且很高興,得到講給母親去聽的材料了。

  一個身穿羊皮領子的外套,不戴帽子,拖著蓬蓬鬆鬆的長頭髮的高大的漢子,站在椅子上,發出尖利的聲音來:

  「靜一下,靜一下,同志們!」

  群眾喧囂了一下,便即肅靜了的時候,那人便說道:

  「凱美爾該斯基橫街非掩護不可。同志們,到那地方去。」

  工人們動彈起來了。

  「到凱美爾該斯基橫街去,同志們。士官候補生在從亞呵德尼·略特前進。竭力抵禦!……」

  工人們各自隨意編成小組,走出屋子去,一面走,一面畢畢剝剝地響著槍的閉鎖機。亞庚在人堆里,尋不見隆支·彼得羅微支這一夥了,便加入素不相識的工人的一組裡,一同走向凱美爾該斯基橫街的轉角那方面去。

  德威爾斯克街的盡頭的射擊,正值很兇猛。

  在總督衙門附近的兵士,警告工人道:

  「散開,散開,同志們。要小心地走在旁邊。一大意,就會送命的。」

  於是工人和兵士們便都彎著腰走,一面藏身在牆壁的突角里,一個一個地前進。車路上寂然無聲,因為是經過了築著人山的街道,來到這裡的,所以覺得這寂寞,就更加奇怪了。

  亞庚的心臟跳得很厲害,胸膛縮了起來。他兩手緊捏著裝好子彈的槍,連別人的走法也無意識底模仿著,牽絲傀儡似的跟在人們的後面。

  槍聲已在附近發響了。時時有什麼東西碰在車路的石塊上,拍拍地有聲。

  「阿呵,好東西飛來了,」站在前面的兵士笑著說。

  亞庚害怕起來了。

  「那是什麼呀?」他問。

  「什麼!不知道麼?——是糖丸子呵,那東西,」兵士一瞥那吃驚的亞庚的樣子,揶揄著說。「撅出嘴去接來試試罷。」

  亞庚想要掩飾,笑了起來。但兵士看出了他的倉皇的態度,親密地

  說道:

  「沒有什麼的,不要害怕。是在打仗了,要鎮靜。」

  於是大家都集合在凱美爾該斯基橫街的轉角的地方,但那裡已有工人和兵士的一小團,躲在賣酒的小店後面了。這裡的空氣,都因了飛彈的唿哨而振動。

  工人全是素不相識的人,亞庚很想問問各種的事情,但終於不怕敢去開口。他很想來開槍,但誰也沒有放,獨自一個也就不好開槍了。大家都沉默著,仿佛禦寒一般,在同一的地面上,交互地跺著腳,是不知道做什麼才好的情形。而且大家的臉是蒼白的,嘴唇是灰色的,只有夾在裡面的亞庚,卻顯著鮮潤的紅活的面龐,流動著滿是好奇和含羞的情緒的雙眼,於是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家的注意的標的了。

  在附近的陀勒戈魯珂夫斯基橫街的轉角處,聚集著一團的兵士,工人們的黑色的形相,在那裡面格外顯得分明,他們都正在一齊向著亞呵德尼·略特方面射擊。

  「從這裡可以開槍麼?」亞庚終於熬不住了,問一個兵士道:

  「你是要打誰呀?這裡可沒有開槍的標的呵。得到對面的角落裡去。」

  「但那邊不危險麼?」

  「你試試瞧,」那兵士歪著嘴,顯出嘲笑來,但暫時沉默之後,便趕忙說道:「一同去罷,同志。我先走,你跟著來。一同走,就膽壯。但是,要小心呀,敵人一開槍,就伏在地面上。」

  亞庚的心發跳,脊樑上發冷了,但他勇敢地答道:

  「那麼,去罷。」

  「到那邊去,是不中用的呵,」有誰從後面用了頹唐的聲音說。

  「唔,又是。還說,」兵士用發怒的口吻說。「去罷。」

  他將帽子拉到眉邊,捏好步槍,伸一伸腰,便沿著步道,將身子貼著牆壁,跑過去了。亞庚也跟在後面跑。什麼地方起了槍聲,兵士的頭上的窗玻璃,發出哀慘的音響。兵士跳身跑到藥店的門邊,蹲下了。亞庚好象被彈簧所彈似的跟著兵士,也一同並排蹲下了。兵士的呼吸,是很迫促的。

  「那是從哪裡來的?」亞庚慌張地問。

  「什麼叫作從那裡來的?」

  「不是開了槍麼?」

  「誰知道呢。大約是從什麼地方的屋頂上面打來的罷。」

  「一不小心,就會送命哪,」亞庚栗然說。

  兵士向少年瞥了一眼,但這時亞庚看見他仿佛覺得烈寒似的渾身抖動,臉色發青,兩眼圓睜得怕人,異樣地發閃了。好容易,兵士才會動嘴,說道:

  「會送命的。因為要做槍彈的糧食的,所以,小心些罷。」

  兩個人緊貼在鋪子的門口,有五分鐘。兵士發著抖,通過了咬緊的牙縫,在刻毒地罵誰。在亞庚,不知道為什麼,這罵聲卻比槍聲更可怕……

  這之間,射擊停止了。在亞呵德尼·略特方面,也已經聽不到槍聲。兵士站起身來,仔細地遍看了各家的屋頂,於是跳躍著橫斷街道,跑向工人們所在的轉角去。亞庚也拚命地跟在那後面。忽然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從上面起了亂射擊,四邊的空氣都呼呼地叫了起來……在前面飛跑的兵士,好象在什麼東西上絆了一下,便聲聲罵著,倒在車路上,步槍磕著鋪石,發出悽慘的聲音。

  「唉……唉……趕快!趕快!」有人在轉角那裡大聲叫喊。

  亞庚橫斷了街道,躲在轉角的一團裡面之後,回頭看時,兵士也還是躺在跌倒的處所,小槍彈象雪子一般落在那周圍的鋪石上,時時揚起著煙塵。……

  「終於,給打死了!」一個站在轉角上的兵士,斷續地說。「爬了來,那就好……」

  亞庚被大家所注視,仿佛是陣亡了的兵士的下手人一樣,便發了青,發了昏,站在屋壁下,因為怕極了,很想拋掉槍枝,號哭起來。然而熬住了,喘息一般地呼吸著,仍然站在那地方。

  從德威爾斯克街的上段那裡,駛來了載著學生的看護兵的黑色摩托車。因為要叫射擊中止,將綴著紅十字的白旗搖了許多工夫,看護兵們這才拉起被殺的兵士來,趕忙放在擔架上,剛要將摩托車迴轉,角落上有人叫起來了:

  「將帽子拿去呀!」

  原來看護兵是將被殺了的兵士的帽子忘掉了。這時候,大家所不意地感到的,是人一被殺,帽子便被遺棄的這一種憂慮。

  「拿帽子去!」連亞庚也歇斯迭里地叫喊說。「拿帽子!」

  學生的看護兵再從摩托車跳下,拾起帽子,並排放在兵士的頭邊。於是一切都照例地完畢,摩托車開走了,大家都呼的吐了一口氣。陣亡的兵士曾經躺過之處的鋪石,變成淡黑,兩石之間的窪縫中,積起紅色的水溜來。大家看這處所,是很難受的,但卻很想走近去仔細地看一看……

  「嚇,了不得的血哪,」身穿磨得很破了的革制立領服,頸子上圍著圍巾的一個工人,陰鬱地說。「現在是魂靈上了天堂……」

  大家一聲不響。各自在想像別人所不知道的自己目前的神秘的運命。

  「天堂……上了真的天堂了。」

  那工人還低聲絮叨著,嘻嘻的笑了起來。

  「上了天堂,沒上天堂,兄弟,那倒是隨他的便……我想抽菸呢。他們槍也打得真好。」

  「但從那裡打出來的呢?」

  「恐怕是旅館的屋頂上罷。有許多人在那裡。」

  「不是從伏司克烈閃斯基門那邊打來的麼?」

  「不。從屋頂上打來的,」亞庚明白地說。「我跑到這裡來的時候,親眼看見:從屋頂上打來的。」

  大家都注意地向亞庚看,因為他是一個竟沒有和兵士一同被人打死的青年。

  「哪,同志,你的魂靈兒現在沒有跑到腳跟里去麼?」那講過天堂的工人插嘴說。「不想要一枝針麼?」

  「怎樣的針?做什麼?」亞庚詫異道。

  「真的針呀。從腳跟里挑出魂靈來呀。」

  一團裡面,有誰在嚇嚇的勉強裝作嬉笑。亞庚滿臉通紅,很有些慚愧了,一個中年的兵士便用了冷淡的語調,說道:

  「喂,小夥計,你到這裡來,是冤枉的。真冤枉。」

  「為什麼是冤枉的?我不是和你是一樣的公民麼?說得真可笑!」亞庚氣忿起來,孩氣地大聲說。

  那兵士不作聲,向旁邊吐了一口唾沫:

  「呸……」

  亞庚在步道上前後往來,走到街的轉角,望了一望亞呵德尼·略特。望中全是空虛,既沒有人影,也沒有馬車。這空虛的寂靜,更加顯得陰慘。倘在平時,是即使半夜以後也還有許多人們來往的,而現在卻連一個人影也不見了。從伏司克烈閃斯基門附近向這邊開了槍,槍彈發著尖利的聲音,在亞庚身邊飛過,打在車路和還未造好的大房子的圍棚上。在亞呵德尼·略特的轉角處看見了一個人影子,亞庚便將槍身抵在肩膀上,但那人影又立刻不見了。然而亞庚被開槍的欲望所驅使,並且知道即使開了槍,也不會受罰的,於是就任槍身抵在肩膀上,扳一扳機頭。步槍沉重地在肩膀上一撞,兩耳都嗡的叫了起來……

  兵士們聚到橫街的轉角來。

  「你打誰呀?」一個問。

  「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在那裡……」

  「要看清楚,不要亂打人。這裡是常有閒走的人們的。」

  灰色外套的人影子又在轉角處出現,並且「拍!」的向這邊開了一槍,又躲掉了。

  這一槍的彈子,打落了一些油灰屑。

  細的壁土落到兵士和亞庚的頭上來。大家便一齊向後面退走。

  「哪,在打我哩!」亞庚活潑地說。

  他很高興為敵人所狙擊。這是可以做他一生涯的談柄的。

  「唉,他!……」一個年青的兵士忽然大聲叫喊起來。「他在打,打他。唉!……」

  於是一面痛罵,一面正對著街道就開槍。

  拍……拍……拍……

  兩個兵士跑到他的旁邊去,一個跪坐,一個站著,很興奮地開始了射擊,恰如對著正在前進的敵人。

  亞庚發了熱狂了,從街角跳到街道上,一任身子露在外面,射擊著遠處的房屋。什麼地方也沒有人,而兵士和亞庚,還有五個工人們,卻已經都在一面咒罵,一面集中著槍擊。從對面的街角也有一團兵士出現,發出槍聲來……大家都在射擊著看也沒有看見的敵手。

  射擊大約繼續了兩分鐘。亞庚雖然明看見敵人並不在那裡,所以用不著開槍,槍彈不過空落在車路上,或者打在人家的牆壁上,然而興奮了的他,卻放而又放,將藥包三束都消耗了。他的肩膀因此作痛,右手掌也弄得通紅。當這邊正在開槍之際,亞呵德尼·略特那面是靜悄悄的。

  「他們不是從那邊走掉了麼?」亞庚問。

  「怎會走掉,在那邊。在打角上的屋子哩。」

  「那是我們的人麼?」

  「不錯。那是我們的。」

  好象來證實這答話一樣,從轉角的紅色房子的窗戶里,忽然發出急射擊來。

  「見了沒有?那是我們的,」兵士證明道。

  從亞呵德尼·略特那邊起了叫喊。兵士們側著耳朵聽。又起了叫喊。

  「有誰負傷了,」圍著圍巾的工人說。

  「一定的,負傷了。叫著哩,不願意死呀。」

  「是士官候補生,一定的。」

  「自然是士官候補生,叫得象去宰的豬一樣,」一個活潑的兵士說完話,異樣地笑了起來。

  他看著大家的臉,仿佛是在徵求同意似的。

  大家都不說話。

  「喂,不在大叫著什麼麼?」

  從橫街的轉角後面,斷斷續續地聽到叫喚的聲音,大家伸頸傾聽了一回,卻絲毫也聽不清那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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