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斯科鬧了起來

2024-09-26 06:14:07 作者: 魯迅

  當母親叫起華西理來的時候,周圍還是昏暗的。她彎了腰俯在睡著的兒子的上面,搖他的肩,一面亢奮得氣促,用尖銳的聲音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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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起來罷!在開槍哩!」

  華西理吃了驚,起來了,坐在床上。

  「說什麼?」

  「我說,在開槍呀;布爾塞維克在開槍呵……」

  母親身穿溫暖的短襖,用灰色的頭巾包著頭髮,站在床前。在那手裡,有一隻到市場去時,一定帶去的空籃子。

  「你就象羊兒見了新門似的發呆,沒有懂麼?凡涅昨晚上沒有回家來,不知道可能沒事。唉,你,上帝呵!」

  母親的臉上忽然打皺,痙攣著,似乎即刻就要哭了。但是熬著,又尖利地嘮叨起來:

  「討厭的人們呀,還叫作革命家哩!趕出了皇帝,這回是自己同志們動手打架,大家敲腦袋了。這樣的傢伙,統統用鞭子來抽一通才好。今天是麵包也沒有給。看罷,我什麼也沒有帶回來。」

  她說著,便提起空籃來塞在兒子的面前。

  華西理驟然清楚了。

  「原 來!」華西理拖長了語音,便即穿起衣服來,將外套披在肩膀上。

  「你那裡去呀,糊塗蟲?」母親愁起來了。「一個是連夜不回來,你又想爬出去了?真是好兒子……你那裡去?」

  但華西理並不回答,就是那樣——也不洗臉,也不掠掠頭髮,頭裡模模胡胡,——飄然走到外面去了。

  天上鎖著煙一般的雲,是陰晦的日子,門旁站著靴匠羅皮黎。他是「耶司排司」這諢名的主子,和華西理家並排住著的。鄰近人家的旁邊,聚著人山,街上是群眾擠得黑壓壓地。

  「哪,華西理·那札力支,布爾塞維克起事了呀,——耶司排司在板臉上浮著微笑,來招呼華西理說,——聽哪,不在砰砰麼?」

  華西理聳著耳朵聽。他聽得仿佛就在近邊射擊似的,也在遠處隱約地響。

  「那是什麼呀,放的是槍罷?」他問。

  耶司排司點頭給他看。

  「槍呀,半夜裡砰砰放起來的。所以流血成河,積屍如山呵,了不得了,華西理·那札力支。」

  長身曲背,唇須的兩端快到肩頭,穿著過膝的上衣的耶司排司的模樣,簡直象一個加了兩條腿的不等樣的嚇鴉草人。和他一說話,無論誰——熟人也好,生人也好——一定要發笑:耶司排司是滑稽的人。自己也笑,也使別人笑,但現在卻不是發笑的亂子了。

  「喂,華西理·那札力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不是兄弟交鋒麼?唉,蠅子咬的……」

  華西理正在傾聽著槍聲,沒有回答。

  射擊並無間斷,掩在朝霧中的市街,充滿了駭人的聲音。

  劈拍……拍……呼呼……——在望得見的遠處的人家後面發響。

  「墨斯科阿媽鬧起來了!本是蜂兒嗡嗡,野獸嗥叫一般的,現在卻動了雷了,簡直好象伊里亞[10]在德威爾斯克大街[11]動彈起來似的了。」耶司排司從橫街的遠處的屋頂上,望著墨斯科的天空,發出低聲,用了深沉的調子說,「我們在這裡,不要緊,要不然,現在就是夾在交叉火線中間哩。」

  在街上,——在橋那裡,而不是步道上,——華西理的熟人——隆支·里沙夫跑過了。這人原先是貧農,是鐵匠,是壞脾氣的粗暴的蠢才。

  「你們為什麼呆站著的?那邊發槍呀。我打下士們去,」他且跑且喊,鳥的翅子似的揮著兩手,轉過橫街角,消失在默默地站著的群眾那面了。

  「這小子!」耶司排司憤然,絮叨地說:「『打下士去』……狗嘴……你明白什麼緣故麼?這時候,連聰明人也胡塗,這小子的前途,可是漆黑哩。」

  華西理立刻悟到,連里沙夫那樣酗酒的呆子,也去領槍械,可見前幾天鬧嚷嚷的街頭演說,布爾塞維克的宣傳一定將反響給了民眾了。

  「那麼,我們也動手罷」,他心裡想,不覺挺直了身子,笑著轉向鐵匠那面,說道:

  「哪,庫慈瑪·華西理支,同去罷!」

  「那裡去?」耶司排司吃了一驚。

  「那邊去,和布爾塞維克打仗去,」華西理說,指著市街那邊。

  靴匠愕然地看著華西理的臉。

  「說什麼?……同我?……後來再去……連你……還是不去罷。」

  「為什麼呢?」華西理問道。

  「事情重大了呀。打去也是,被打也是,但緊要的是……」耶司排司沒有說完,便住了口,順下眼睛去,用不安的指尖摸著鬍鬚。

  「緊要的是什麼?」

  「緊要的,是真的真理呀……沒有人知道。你們的演說我也聽過了……誰都說是有真理,其實呢,誰也沒有的。真理究竟在那裡?我還沒有懂得真的真理,那能去打活的人呢?這些處所你可想過了沒有?」

  靴匠凝視著華西理的眼。

  「去打即使是好的……但一不小心,也許會成了反抗真理的哩,對不對?」

  「唉,你還在講古老話。流氓爬出洞來了,何嘗是真理呀!拋下你這樣的真理罷!」華西理不耐地揮一揮手,趕快離開門邊,回到家裡去了。

  過了五分鐘,帶著皮手套,衣服整然的他,就從大門跑出,跟著也跑出了他的母親。

  「要回來的呀,一定!回來呀!」她大聲叫道。

  然而華西理並不回答,也不回頭,粗暴地拉開耳門,又關上了。

  「去麼?」還站在門旁的耶司排司問。

  「自然去」,華西理冷冷地回答著,向動物園那邊,從橫街跑向聽到槍聲的市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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