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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婦 保加利亞 伐佐夫

2024-09-26 06:12:23 作者: 魯迅

  ——(歷史的插話)

  一

  一八七六年五月二十日,下午時候——就在這一天,就在皤退夫(Botev)的部隊在巴爾幹連山中大敗,連皤退夫自己,也死於貪殘的強巴拉斯(Zhambalas)所率領的乞開斯[37]幫的槍彈之下的這一天——在伊斯開爾[38]左岸,盧諦勃羅特(Lutibrod)對面,站著從這村子裡來的一群婦女們。她們在等候小船,輪著自己渡到河的那面去。

  她們裡面,大多數不明白四近有些什麼事,因此也沒有怎麼發愁。符拉札(Vratza)那邊的喧囂的行軍,已經繼續了兩天之久,她們卻毫不覺得什麼——而且也並不荒廢了她們的家務。其實,這裡是只剩下女人了,因為男人們都不敢露面。一揆者和乞開斯幫的打仗的地方,雖然離盧諦勃羅特還很遠,但消息傳來,使男人們非常恐怖。

  

  就在這一天,村子裡到了幾個土耳其兵,為的是捉拿可疑的人,並且盤查往來的過客。

  就在這時候,我們在講的時候,小船正在河對岸,村婦們想過渡,也正在等得不耐煩。那小船可也到底回來了。船夫——一個盧諦勃羅特人——用櫓把船定住,以免被水淌開去,於是走到岸上來。

  「喂,上去,娘兒們!……趕快!……」

  忽然出現了兩個騎馬的土耳其的憲兵。他們沖開了女人們,向船上直闖。其中較老的一個,是胖大的土耳其人,鳴著鞭子,開口就罵道:「走開,改奧兒[39]的豬玀!……滾,滾你們的!……」

  女人們都讓開了,預備再等。

  「滾開去,妖怪!……」第二個吆喝著,揮鞭向她們打了過來。

  她們叫喊著向各方面逃散。

  這之間,船夫拉馬匹上了船,憲兵們也上去了,胖子轉臉向著船夫,發怒的叫道:「一匹母狗也不准放上來!……滾開去!……」他又向這邊喝一聲,兇惡的威嚇著。

  恐怖的女人們就開始回家去了。

  「大人老爺!……我懇求你:等一等!……」一個村婦叫喊道,那是慌慌忙忙的從契洛貝克(Chelopjek)跑來的。

  憲兵們凝視著她。

  「你什麼事,老婆子?……」那胖子用保加利亞語問道。

  跑來的是一個六十來歲的女人,高大,瘦削,男人似的眼光,臂膊上抱一個裹著破爛麻布的孩子。

  「准我們過去罷,大人老爺!……准我上船罷,上帝保佑你,給你和你的孩子們福壽!……」

  「唉,你是那,伊里札?……發瘋的改奧兒!……」

  他認識她,因為她曾在契洛貝克給他辦過飯食。

  「我正是的,阿迦哈其—哈山。帶我去罷,看這孩子面上……」

  「你帶這袋子上那去?……」

  「這是我的孫子,哈其。沒有母親了……他生病……我帶他到修道院去……」

  「又為什麼呢?……」

  「為了他的痊癒,去做一個禱告……」那女人懇求的說,眼光裡帶著很大的憂慮。

  哈其—哈山在船里坐下了,船夫拿了櫓。

  「阿迦,看上帝面上!……做做這件好事,想一想罷,你也有孩子的!……我也要給你禱告!……」

  土耳其人想了一想,於是輕蔑的說道:「上來,昏蛋!……」

  那女人連忙跳上船,和船夫並排坐下。船夫就駛出了雨後暴漲的伊斯開爾的濁流。沉向山崖後面的太陽,用它那明晃晃的光輝,照得水面金光燦爛。

  二

  那女人的到修道院去,實在很匆忙。她臂膊上躺著病了兩個禮拜的,兩歲的孩子,是一個孤兒。他已經衰弱了十四天。巫婆的藥味和祝讚,都沒有效驗……連在符拉札的祝由科,也找不出藥來了。村裡的教士也給他禱告過,沒有用。她最末的希望,只靠著聖母。

  「到修道院給他禱告去……請道人禱告……」村裡的女人們不斷的對她說。

  今天午間細看孩子的時候,她大吃一驚……孩子躺的象死了的一樣。

  「現在趕快……趕快……恐怕聖母會救我們的……」

  所以天氣雖然壞,她也上了路,向「至聖處女」的契洛貝克修道院去了。

  她經過槲樹林,正向伊斯開爾走下去,樹木間出現了一個服裝古怪的青年,胸前掛著彈藥帶,手裡拿一枝槍。他的臉是蒼白,著急。

  「女人,給我麵包!……我餓死了!……」他對她說,一面擋住了去路。

  她立刻猜出是什麼人了。那是在山崖上面的他們中間的一個。

  「我的上帝!……」伊里札嚇得喃喃的說。

  她把自己的袋子翻檢了一通,現在才知道,她忘記了帶麵包來了……只在袋子底里找到一點乾燥的麵包皮。她就給了他。

  「女人!……我可以躲在這村子裡嗎?……」

  他怎麼能躲在這村子裡呢!……他們會看見他,交出他去的……況且是這樣的衣服!

  「不能的,我的孩子。不能的……」她回答道,一面滿心同情的看著他那顯出絕望之色的疲倦的臉。她想了一想,於是說道:「孩子,你在樹林裡躲一下罷……這裡是要給人看見的……夜裡來等我……使我在這裡看見你!……我給你拿了麵包和別的衣服來……這模樣你可見不得人。我們是基督徒……」她加添說。

  那青年的滿是悲哀的臉上,閃出希望來了。

  「我來等在這裡,媽媽……去罷……我感謝你……」

  她看見,他怎樣踉踉蹌蹌的躲進樹林裡去了。她的眼裡充滿了眼淚。

  她趕忙的走下去,心裡想:我應該來做這好事……這可憐人!他是怎麼的一副樣子呵!……恐怕上帝會因此大發慈悲,給我救這孩子的……但願聖母幫助我,使我能到修道院……仁慈的上帝,保佑他……他也是一個保加利亞人……他是為著信仰基督做了犧牲的……

  她自己決定,修道院的院長是一個慈愛的老頭子,也是很好的保加利亞人,不如和他悄悄的商量,取了農民衣服和麵包,做過禱告,就趕緊的回來,在還未天明之前,找到那個一揆者。

  她用了加倍的力量,匆匆的前行,為了要救兩條男性的生命。

  三

  夜已經將他那漆黑的翅子,展開在契列畢斯(Cherepis)的修道院上面了。伊斯開爾的山谷,陰鬱的沉默在昏暗的天空下,河流在深處單調的呻吟的作響,想帶著沉重的澎湃,撲到高高在上的懸崖。對面屹立著烏黑的影子,是石壁……它荒涼的站著,和上帝親手安排的它的山洞,它的峰巒,宿在它頂上的老雕一同入了夢。

  幽靜而寂寞的道院,也朦朧的睡去了。、

  出來了一個侍者……跟著又立刻走出一個道人來,披著衣服,不戴帽。

  「伊凡,誰在那裡敲門呀?……」道人耽心的叫道………靠壁有一張床,上麵攤著些衣服……那道人就撞在高的床欄上。

  又敲了幾下。

  「一定是他們裡面的人……教我怎麼辦呢?……不要放進來!……現在院長又沒有在這裡……」

  「且慢!……先問一問……」

  「誰呀?」侍者喊著,向外面傾聽——「這聲音……好象是一個娘兒們……」

  「你簡直在做夢!……一個女人!……在這時候!………不是那個,就是土耳其人……一定是土耳其人……他們要在這夜裡把我們統統殺掉……他們到這裡來找什麼呢?……這裡什麼也沒有,我沒有放進一個形跡可疑的人來呀……主呵,發發慈悲!……」

  又聽到大門外面的聲音了。

  「是一個女人,那在喊的……」侍者重複說。

  「你是誰呀?……」

  「我們是教子,伊凡。契洛貝克的伊里札呀……開罷……唉唉,開罷!……」

  「你一個嗎?……」伊凡問。

  「一個,帶著孫子,伊凡。開罷,上帝要給你好報的!……」

  「看清楚,是不是撒謊!……」神父藹夫諦彌向侍者說。

  那侍者奮勇的走近了大門,從小窗里望出去。待到連道人也確信了在昏暗中,外面只有一個女人的時候,他才吩咐伊凡去開門。

  門只開了一條縫,放進農婦來,立刻又關上了。

  「見鬼的!……你到這裡來幹什麼,伊里札?……」道人懊惱的問道。

  「我的小孫子病的很利害……住持神父在那裡呢?……」

  「培可維札[40]去了。你找他什麼事?……」

  「找他做一個禱告……不過要快!……你來罷,神父……」

  「什麼?!……在夜裡?!……我怎麼能救生病的孩子……」道人惱怒的吆喝道。

  「你不能救,但上帝都會處置的……」

  「現在睡去罷。明天早上……」

  然而女人懇請著,並且固執的咬定了她的要求。

  到明天早上……會怎麼樣,誰知道呢……孩子顯得很不好……病是不肯等待的……只有上帝能救。聽起來,她也願意付款子。

  「你發瘋了……你逼我們,修道院在夜裡開門,好給『暴徒』衝進來,好把土耳其人招進來,消滅了教會!……」

  那道人嘮叨著走到自己的小屋子裡去,但立刻穿好道袍,光著頭,回來了。

  「來!……」

  她跟著他走進了教堂[41]。他點起一枝蠟燭,披上法衣,拿了日讀禱告書。

  「抱孩子到這裡來……」

  伊里札把孩子靠近了亮光。他的臉黃得象黃蠟一樣。

  「可是已經不很活了的哩!……」那道人通知說。

  深沉的眼睛睜開來了,似乎要反駁這句話,燭光反照在那裡面,閃閃的好象兩顆星……

  道人把法衣角放在孩子的頭上,趕快的為他的痊癒念過禱告,用十字架的記號給他祝福,於是合上了日讀禱告書。村婦在他手上接了吻,放上兩個別斯太爾[42]去。

  「如果他一定會活,那是就好起來的……現在到倉間裡睡覺去罷……」

  於是那道人轉身要走了。

  「等一等,藹夫諦彌神父……」那女人躊躇著叫喊道。

  他回過來,走近她去。

  「還有什麼事呢?……」

  放低了聲音,她說:「我拜託你一點事……我們都是基督徒……」

  那道人可是發怒了。

  「你托什麼事……什麼要找基督徒?……睡覺去……蠟燭不能點,有人會從上面看見,來做客人的……」

  道人所指的是「暴徒」。那女人也懂得。她的臉上露出苦惱來了,聲音發著抖:「你不要怕……沒有人來的……」

  並且用了更加秘密的神情,她說:「當我走出村子,在我們的樹林子裡的時候……」

  恐怖和憤怒,在道人的打皺的臉上一隱一現了。他明白,那女人要告訴他一點什麼危險事,於是就來打斷她。大聲的說道:「我不要聽……不要告訴我……你知道什麼,自己藏著就是……你是來把教會送進火里去的嗎?……」

  村婦還想說下去,但一聽到這些話,她就把話吞住了;她全無希望地跟著發怒的道人走到院子裡。

  「但是我不在這裡過夜!……」她一看見道人正要指給她走往倉間的路的時候,就叫喊了起來。

  道人很詫異的對她看。

  「為什麼?……」

  「我走……立刻……」

  「你發了瘋了嗎?……」

  「我發了瘋,也許並沒有發……都一樣……我走……明天一早,我有工做呢……給我麵包罷,我餓了……」

  「麵包你要多少有多少……給她,伊凡!但是我不准開大門!……」

  然而這村婦固執著自己的意見。

  神父藹夫諦彌沉思了一下。又開大門嗎?……這是危險的……壞人會闖進來……誰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來呢……他即刻記得,這女人還已經看見過他們了……她會給教會招到不幸的,而且如果給土耳其人一知道……不成……還不如放她走,不使她在這裡罷……

  「那麼,走罷!……」他喝道。

  女人接過伊凡遞給他的半個麵包去,放在袋子裡,接著就抱起了孩子,走了。

  大門跟著她走出就關上了,鏘的一聲下了鎖。

  四

  老伊里札連夜趕回伊斯開爾去,「暴徒」在那裡等候她,她很亢奮。她從替住持神父來招待她的神經過敏的道人那裡,不能,也不敢打聽一聲有益的意見。

  她爬上修道院後面的山谷的高地邊去,要徑奔那沿著伊斯開爾的小路。

  星夜照出了河對面的峭壁和懸崖,白天是陰淒淒的,現在卻顯著不祥之兆。

  老伊里札的眼裡和心中,都充滿著不安和恐怖,就什麼都見得顯著不祥之兆了。待到她走上高地時,便疲乏的坐在一株大榆樹下的冰冷的地面上。

  連山中的荒地睡覺了……為荒涼所特有的一種寂靜,籠罩了宇宙,只有波濤在那裡的深處奔騰,那上面屹立著毫無燈光的修道院的屋宇和屋頂。

  從右邊傳來了盧諦勃羅特的犬吠聲。

  她由地上站了起來,但又不敢經過村莊,便繞到懸崖的左邊,於是急急的跑過了荒地。

  她立即望見伊斯開爾了。小船泊在岩邊。伊里札走近板棚去,向來是船夫就睡在那裡面的。其中卻沒有人,顯見得船夫也怕在這裡過夜了。

  她嚇得沒有了主意,她走向小船去……伊斯開爾在嚇人的奔騰……她看看濁流的昏暗的影子……她打了一個寒噤……

  怎麼辦呢?……等到天亮嗎?……她決不願意這樣子,雖然盧諦勃羅特的雄雞叫,已在報告將近的黎明……

  她應該怎麼辦呢?……她敢獨自渡河嗎?……怎麼使櫓,她是常常看見的……這齣路她覺得非常危險,然而,如果她要和那等在那裡,快要死於飢餓和不安的一揆者相見,卻也不能選擇了。

  她把孩子放在沙灘上——她不大想到他了——彎了腰,去解那把小船系在樹樁上的索子。她發抖了:原來那索子不單是繫著,卻用一把大鎖鎖住的……這是土耳其人所做的事,意在阻礙夜裡的行人。

  她發著抖,站在那裡……

  盧諦勃羅特的雄雞叫,越來越多了……天在東方顯了淡淡的顏色……再一兩點鐘就要開始黎明了……

  她絕望的嗚咽起來,竭了全力,去破壞大鎖或是弄斷那索子。然而這一件也和那一件相同,都是一個不能夠。

  她發熱的,喘息的直起身,絕望的站著……

  忽然她又第三次彎下腰去了,用兩手抓住了樹樁,想把它拔起……但樹樁釘得很深,好象鐵鑄的一樣……

  她兩倍,三倍的努力……給太陽曬黑了的臂膊下著死勁……她的筋肉賽過了鋼鐵的力量和堅韌……骨節為著過度的用力在發響,熱汗在她的臉上奔流……

  氣急,疲乏,仿佛她砍倒了一大車的樹木,直起身來,呼吸一下,就又抓住了樹樁,用了新的力氣和陰沉的固執,從新向各方面搖動,要拔起它……

  她那年邁的胸脯喘息得噓噓作響……兩腳陷在沙地里,一直到了腳踝,在半個鐘頭的可怕的爭鬥之後,這地方動了起來,泥土發了松,她終於做到,把樹樁從地上拔出了。

  索子在夜靜中鈍重的發響……

  伊里札放心的嘆一口氣,勞乏的倒在沙灘上。

  停了一會,小船就載著老伊里札,孩子和樹樁浮在濁流上面了……

  五

  伊斯開爾立刻出了狹窄之處,向低下而平坦的兩岸間直涌下去。

  小船就乘著急流而行,不再聽這老農婦的生疏的手裡的櫓枝的操縱。因此比平常停泊的處所,已經駛過的很遠了。伊里札只好用盡力量,不給它回到她曾經上船的那一岸去。

  一個有力的洪流,終於將小船送到對面,那女人用了最大的努力,總算靠了岸。

  她上了陸,抱著孩子……攀上高地,向樹林跑過去。

  當她走近那曾經遇見過一揆者的地方的時候,只見有一個男人影子在樹幹之間隱現。她知道,這就是她在找尋的。

  一揆者也走近她來了。

  「晚安,我的孩子……這是你的……」

  和這句話同時,她就遞過麵包去,她很明白,他現在是最要這東西了。

  「謝謝你,媽媽……」他萎靡不振的回答道。

  「等一等……穿上這個……」她又交給他蓋著孩子的衣服。

  「這是我偷偷的從教堂裡帶來的……上帝寬恕我……我造了一回孽了……」

  伊里札從牆上取了這衣服來,原以為是侍者的東西。但一揆者穿在身上的時候,她這才詫異的看明白,竟是一件道袍!

  「那倒是都一樣的……我先來暖一暖……」青年說,就披上了又干又暖的衣服。

  他們一同的走著。

  一揆者默默的吃東西……他凍得在發抖,也踉蹌得很厲害。他是一個大約二十來歲的青年,瘦削,長得高大。

  因為不去打攪他飢餓者的平靜,女人沒有問他是什麼人,從那裡來——她自己也不過低聲的說話——然而好奇心終於蔓延開來了,她就問,他是從那裡過來的?……

  他告訴她,他並不是從山裡,倒大抵是從平野里過來的。在那一夜,在威司烈支(Vesletz)的葡萄山里,給人和自己的部隊截斷了。他從那地方竄走,遭了很大的恐怖,冒了各種的危險,這才挨到這裡來。他兩整天和兩整夜沒有吃東西,他支撐的走得怎樣疲乏,兩隻腳都受了傷,發著熱……現在他要往山里去,在那裡找尋夥伴,或者自己躲起來。

  「我的孩子,你實在走不動了……」那女人說——「把槍交給我罷……你就輕鬆一點了。」

  她用左手接了他的槍,右手抱著孩子,

  「來,來!……聚起你的力氣來罷。我的孩子。」

  「現在我到那裡去呢,媽媽?……」

  「怎麼:那裡去?……家裡去呀……我這裡!……」

  「這是真的嗎?!……媽媽,我感謝你,你是好的,媽媽!……」那青年感激得流出眼淚來,彎下身子吻了她抱著孩子的那隻瘦削的手。

  「人們因為害怕,現在不到外面來,如果給他們一知道,是會把我活活的燒死的……」那村婦說——「但我怎麼能放下你呢……你逃不掉……乞開斯人捉住你——上帝得懲罰他們——在村子裡呢,他們也……為什麼要這樣呢,孩子?……就是毀滅了這可憐的地方,也沒有什麼了不得!……他們象小雞一般的殺掉你們……可是你也再沒有力氣往上走了……」

  於是她把槍由左手拋在右手裡,就用左手支住了他的臂膊。

  他們在槲樹林裡,越走越深了。從樹幹間,望見天空的東邊,逐漸的發白……契洛貝克的雄雞叫,更加聽得分明……天上的星星褪色了。

  已經到了黎明,他們——照平常的走法——離村子卻還有半個鐘頭的路,——但象一揆者的那麼走,可是連兩個鐘頭也還是走不到的。

  村婦非常著急,倒情願來背他。

  他向四面看了一看。

  「天亮了,嬸子……」他的聲音放高了一點。

  「這可糟……我們不能按時走到……」那女人悄悄的說。

  他們又走了一段路。

  從外面已經傳來了人聲。

  村婦站住了。

  「這可去不得了,我的孩子……得想一點別的什麼法……」

  「你想怎樣呢,嬸子?……」青年問道,看著他的母親,親戚,他的恩人和他的神明的這不相識者!

  「你在樹林裡躲到夜……天一暗,我就來等候你……在這裡……這麼一來,你就躲到我的家裡去……」

  青年很相信,這條出路是要算最好的了。村婦就又交還了他的槍。

  於是他們作了別。

  這時伊里札摸了一摸孩子。她哭起來了……

  「阿,孩子,我的孩子!……可是死了呀!……小手象冰一樣了!」

  一揆者站定了,仿佛遭著霹靂……村婦的悲痛抓住了他……他想來勸慰她,然而說不出一句話。

  現在他知道,這崇高的女性,那魂靈已被大悲痛所碎裂,他不能再望更多的幫助了。

  「阿,孩子!……我的親愛的孩子!……」那可憐人嗚咽著,看定了他的孩子的蒼白的臉。

  明明白白,一切希望都被搶去了,一揆者就走進樹林的深處去。女人的嗚咽的聲音還在他後面叫喊道:「我的孩子……要藏的好好的……到晚上……我在這裡見你……」

  伊里札也走進樹叢里,不見了……

  六

  一到早晨,天空中浮上五月的太陽來了,在幾天的陰晦和下雨的日子之後,明朗而且澄淨。

  美麗的,延長的峽谷,從希錫曼山岩的腳下開頭,裝飾著春天的叢綠,為銀帶似的蜿蜒的河流所橫貫,在太陽光中洗沐。

  這裡——在希錫曼山岩這裡,河流卻把《阿迭綏》[43]結束了,行程是經過了狹窄的隘嶺和無數連山的曲折,忽而從險峻的,滿生榆槲的山坡間飛過,忽而在渾身洞穴的石下潛行,這岩石,是涌成幻想的宮闕和尖碑,在嘲笑著五行和時光之力。

  太陽剛露到地平線上,土耳其的騎兵就在路上出現,他們後面,是走在禾黍之間的一大群步兵,望不見煞末。騎兵和步兵,立刻到了伊斯開爾,扎住了。

  正式的步兵大約有三百人;他們前面走著排希—皤蘇克斯,[44]帶著各種的武器。其餘——大部分都是這些——是乞開斯人,也同是各式各樣的武裝著。

  少頃之後,騎兵就使乞開斯人前進,自己卻留在旁邊。

  這些喧囂擾攘的人們,是在一個有名的乞開斯人的指揮之下的,這就是強巴拉斯,一個兇殘的,渴血的高加索的強盜。昨天就由他的手裡放出子彈去,打死了一揆的指導者,皤退夫。

  強巴拉斯騎在馬上,對著樹林,離一個舊教堂的廢墟不很遠。

  樹林的左邊屹立著艱險的山岩和溪谷,右邊是契洛貝克的田野和果園,一直到第二道精光的山背脊。在山坡上,看見樹木之間有一所惟一的牧人小屋,是它的主人新近拋棄的。

  眼睛都向著深邃的,空虛的,寂靜的樹林,那裡面藏著一揆者。

  但部隊卻找不著他。

  這夜裡從符拉札送來了報告,說在天明之前一點鐘,有一隊叛徒,[45]由山上竄入這森林中,確係要在渡過伊斯開爾之後,躲進斯太拉·普拉尼太(Stara Planita)的廣大的巴蘭(Balan)去。

  因為昨天的勝利,兵們都興奮而且驍勇,等候著命令,這時強巴拉斯剛剛下了馬,帶著幾個優秀的排希—皤蘇克斯的關於衝鋒的方法和手段的忠告。

  他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人,深的皮色,高大,黑須,身穿一種五光十色的乞開斯衣,從頭頂一直武裝到雙腳。他那貪殘的,獰野的兩眼,在高高的乞開斯帽子底下發光。

  就在這一瞬間,小屋裡開了一聲槍,群山就起了許多聲音的迴響。

  「叛徒們!……叛徒們!……」人們叫喊道。

  大家的眼睛都向小屋注視,但只見那門口有一縷硝煙,輕微的早風把它吹到枝梢上去了。

  驚疑了一瞬息,於是全部隊一齊開火了,樹林裡也起了無數的迴響。

  但忽然間,有大聲出於硝煙中:「強巴拉斯!……強巴拉斯中彈了!……」

  強巴拉斯確是躺在地面上……他跌倒了,一粒槍彈穿通了他的脖子,嘴裡湧出鮮血來。

  從小屋裡飛來的槍彈,打中了他了。

  這消息傳布了開去,兵們立刻非常害怕……全部隊紛紛迸散了,誰都拚命的藏躲。

  頭領的死屍很快的就運走。騎兵也接著不見了。

  然而從樹林裡,也沒有再開第二槍。

  過了許多時候——由籠罩四近的寂靜和非常的沉默斷定,一揆者應該已經退進山里去——一群乞開斯人就大家商量,衝到樹林裡去搜索他一下。

  他們只在一株槲樹底下,發見了一個暴徒的屍骸……那是三十來歲的人,黑鬍鬚,用布裹著一隻腿上的傷口。

  乞開斯人確切的相信,一揆者是逃在山裡了。

  自從皤退夫戰死之後,他的部下的一部分——四十人——就在那一條腿受了傷,英雄的貝拉(Pera)的領帶之下,躲在山裡面。他們整夜的在樹叢里迷行,終於是疲乏的,飢餓的,半睡的走到了契洛貝克的林子裡,於是真的死一般的睡著了,也不再管會有人發見了他們的蹤跡。

  乞開斯人的一粒槍彈,偶然打死了貝拉。卻沒有找到另外的犧牲。

  但當乞開斯人闖進小屋裡去的時候,他們可又看見了一個死屍。

  「一個牧師!……一個暴徒!……」乞開斯人詫異的喊道。

  一個沒有鬍子的青年躺在那地方,頭上中了一粒彈。

  他身穿一件道袍,那道袍的開岔之處,卻露著一揆者的渾身血污的衣服。從給硝煙燻黑的傷口看起來,就知道他是自殺的,在他打死了強巴拉斯之後。

  這回是違反了他們的習慣,排希—皤蘇克斯不再割下一揆者的頭來,戳在竿子上,迎來迎去,作為勝利的標記了……頭領的死,在他們算不得勝利。

  他們只好燒掉小屋,把死屍拋在那裡面來滿意。到得晚上,當兩隊土耳其兵殺害了十三個走下山來,要到伊斯開爾去的一揆者的時候,也還在冒著煙。

  伊里札是早已死掉了。但半死的孩子卻活著,現在是一個壯健的,能幹的漢子,叫做 P少佐。

  那亡故的祖母,先前如果給他講起這故事來,她總是接著說,她可不相信他那神奇的痊癒,是很會氣惱的道人的隨隨便便的禱告,見了功效的,由她看來,倒是因為她做不到,然而她一心要做到的好事好報居多……

  在巴爾幹諸小國的作家之中,伊凡·伐佐夫(Ivan Vazov,1850—1921)對於中國讀者恐怕要算是最不生疏的一個名字了。大約十多年前,已經介紹過他的作品;一九三一年頃,孫用先生還譯印過一本他的短篇小說集:《過嶺記》,收在中華書局的《新文藝叢書》中。那上面就有《關於保加利亞文學》和《關於伐佐夫》兩篇文章,所以現在已經無須贅說。

  《村婦》這一個短篇,原名《保加利亞婦女》,是從《萊克蘭世界文庫》的第五千零五十九號薩典斯加(Marya Jonas von Szatanska)女士所譯的選集裡重譯出來的。選集即名《保加利亞婦女及別的小說》,這是第一篇,寫的是他那國度里的村婦的典型:迷信,固執,然而健壯,勇敢;以及她的心目中的革命,為民族,為信仰。所以這一篇的題目,還是原題來得確切,現在改成「熟」而不「信」,其實是不足為法的;我譯完之後,想了一想,又覺得先前的過於自作聰明了。原作者在結束處,用「好事」來打擊禱告,大約是對於他本國讀者的指點。

  我以為無須我再來說明,這時的保加利亞是在土耳其的壓制之下。這一篇小說雖然簡單,卻寫得很分明,裡面的地方,人物,也都是真的。固然已經是六十年前事,但我相信,它也還有很動人之力。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六日《譯文》終刊號所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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