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傳(2)

2024-09-26 05:05:38 作者: 魯迅

  他在路上走著要「求食」,看見熟識的酒店,看見熟識的饅頭,但他都走過了,不但沒有暫停,而且並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這類東西了;他求的是什麼東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莊本不是大村鎮,不多時便走盡了。村外多是水田,滿眼是新秧的嫩綠,夾著幾個圓形的活動的黑點,便是耕田的農夫。阿Q並不賞鑒這田家樂,卻只是走,因為他直覺的知道這與他的「求食」之道是很遼遠的。但他終於走到靜修庵的牆外了。

  庵周圍也是水田,粉牆突出在新綠里,後面的低土牆裡是菜園。阿Q遲疑了一會,四面一看,並沒有人。他便爬上這矮牆去,扯著何首烏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腳也索索的抖;終於攀著桑樹枝,跳到裡面了。裡面真是鬱鬱蔥蔥,但似乎並沒有黃酒饅頭,以及此外可吃的之類。靠西牆是竹叢,下面許多筍,只可惜都是並未煮熟的,還有油菜早經結子,芥菜已將開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覺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園門去,忽而非常驚喜了,這分明是一畦老蘿蔔。他於是蹲下便拔,而門口突然伸出一個很圓的頭來,又即縮回去了,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來視若草芥的,但世事須「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趕緊拔起四個蘿蔔,擰下青葉,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經出來了!

  

  「阿彌陀佛,阿Q,你怎麼跳進園裡來偷蘿蔔!……阿呀,罪過呵,阿唷,阿彌陀佛!……」

  「我什麼時候跳進你的園裡來偷蘿蔔?」阿Q且看且走的說。

  「現在……這不是?」老尼姑指著他的衣兜。

  「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應你麼?你……」

  阿Q沒有說完話,拔步便跑;追來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這本來在前門的,不知怎的到後園來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經要咬著阿Q的腿,幸而從衣兜里落下一個蘿蔔來,那狗給一嚇,略略一停,阿Q已經爬上桑樹,跨到土牆,連人和蘿蔔都滾出牆外面了。只剩著黑狗還在對著桑樹嗥,老尼姑念著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來,拾起蘿蔔便走,沿路又檢了幾塊小石頭,但黑狗卻並不再出現。阿Q於是拋了石塊,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道,這裡也沒有什麼東西尋,不如進城去。……

  待三個蘿蔔吃完時,他已經打定了進城的主意了。

  第六章從中興到末路

  在未莊再看見阿Q出現的時候,是剛過了這年的中秋。人們都驚異,說是阿Q回來了,於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裡去了呢?阿Q前幾回的上城,大抵早就興高采烈的對人說,但這一次卻並不,所以也沒有一個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訴過管土谷祠的老頭子,然而未莊老例,只有趙太爺、錢太爺和秀才大爺上城才算一件事。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數,何況是阿Q:因此老頭子也就不替他宣傳,而未莊的社會上也就無從知道了。

  但阿Q這回的回來,卻與先前大不同,確乎很值得驚異。天色將黑,他睡眼朦朧的在酒店門前出現了,他走近櫃檯,從腰間伸出手來,滿把是銀的和銅的,在柜上一扔說:「現錢!打酒來!」穿的是新夾襖,看去腰間還掛著一個大搭連,沉鈿鈿的將褲帶墜成了很彎很彎的弧線。未莊老例,看見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與其慢也寧敬的,現在雖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為和破夾襖的阿Q有些兩樣了,古人云:「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待」,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顯出一種疑而且敬的形態來。掌柜既先之以點頭,又繼之以談話:

  「嚄,阿Q,你回來了!」

  「回來了。」

  「發財發財,你是——在……」

  「上城去了!」

  這一件新聞,第二天便傳遍了全未莊。人人都願意知道現錢和新夾襖的阿Q的中興史,所以在酒店裡,茶館裡,廟檐下,便漸漸的探聽出來了。這結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據阿Q說,他是在舉人老爺家裡幫忙,這一節,聽的人都肅然了。這老爺本姓白,但因為合城裡只有他一個舉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說起舉人來就是他。這也不獨在未莊是如此,便是一百里方圓之內也都如此,人們幾乎多以為他的姓名就叫舉人老爺的了。在這人的府上幫忙,那當然是可敬的。但據阿Q又說,他卻不高興再幫忙了,因為這舉人老爺實在太「媽媽的」了。這一節,聽的人都嘆息而且快意,因為阿Q本不配在舉人老爺家裡幫忙,而不幫忙是可惜的。

  據阿Q說,他的回來,似乎也由於不滿意城裡人,這就在他們將長凳稱為條凳,而且煎魚用蔥絲,加以最近觀察所得的缺點,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莊的鄉下人不過打三十二張的竹牌,只有假洋鬼子能夠叉「麻醬」,城裡卻連小烏龜子都叉得精熟的。什麼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裡的十幾歲的小烏龜子的手裡,也就立刻是「小鬼見閻王」。這一節,聽的人都赧然了。

  「你們可看見過殺頭麼?」阿Q說,「咳,好看。殺革命黨。唉,好看好看,……」他搖搖頭,將唾沫飛在正對面的趙司晨的臉上。這一節,聽的人都凜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揚起右手,照著伸長脖子聽得出神的王胡的後項窩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驚得一跳,同時電光石火似的趕快縮了頭,而聽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從此王胡瘟頭瘟腦的許多日,並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邊;別的人也一樣。

  阿Q這時在未莊人眼睛裡的地位,雖不敢說超過趙太爺,但謂之差不多,大約也就沒有什麼語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這阿Q的大名忽又傳遍了未莊的閨中。雖然未莊只有錢、趙兩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淺閨,但閨中究竟是閨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異。女人們見面時一定說,鄒七嫂在阿Q那裡買了一條藍綢裙,舊固然是舊的,但只化了九角錢,還有趙白眼的母親,——一說是趙司晨的母親,待考,——也買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紅洋紗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錢九二串,於是伊們都眼巴巴的想見阿Q,缺綢裙的想問他買綢裙,要洋紗衫的想問他買洋紗衫,不但見了不逃避,有時阿Q已經走過了,也還要追上去叫住他,問道:

  「阿Q,你還有綢裙麼?沒有?紗衫也要的,有罷?」

  後來這終於從淺閨傳進深閨里去了,因為鄒七嫂得意之餘,將伊的綢裙請趙太太去鑑賞,趙太太又告訴了趙太爺而且著實恭維了一番。趙太爺便在晚飯桌上,和秀才大爺討論,以為阿Q實在有些古怪,我們門窗應該小心些;但他的東西,不知道可還有什麼可買,也許有點好東西罷。加以趙太太也正想買一件價廉物美的皮背心。於是家族決議,便托鄒七嫂即刻去尋阿Q,而且為此新辟了第三種的例外:這晚上也姑且特準點油燈。

  油燈幹了不少了,阿Q還不到。趙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著呵欠,或恨阿Q太飄忽,或怨鄒七嫂不上緊。趙太太還怕他因為春天的條件不敢來,而趙太爺以為不足慮;因為這是「我」去叫他的。果然,到底趙太爺有見識,阿Q終於跟著鄒七嫂進來了。

  「他只說沒有沒有,我說你自己當面說去,他還要說,我說……」鄒七嫂氣喘吁吁的走著說。

  「太爺!」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聲,在檐下站住了。

  「阿Q,聽說你在外面發財。」趙太爺踱開去,眼睛打量著他的全身,一面說。「那很好,那很好的。這個,……聽說你有些舊東西,……可以都拿來看一看,……這也並不是別的,因為我倒要……」

  「我對鄒七嫂說過了。都完了。」

  「完了?」趙太爺不覺失聲的說,「那裡會完得這樣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來不多。他們買了些。……」

  「總該還有一點罷。」

  「現在,只剩了一張門幕了。」

  「就拿門幕來看看罷。」趙太太慌忙說。

  「那麼,明天拿來就是,」趙太爺卻不甚熱心了。「阿Q,你以後有什麼東西的時候,你儘先送來給我們看,……」

  「價錢決不會比別家出得少!」秀才說。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臉,看他感動了沒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趙太太說。

  阿Q雖然答應著,卻懶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這使趙太爺很失望,氣忿而且擔心,至於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對於阿Q的態度也很不平,於是說,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竟不如吩咐地保,不許他住在未莊。但趙太爺以為不然,說這也怕要結怨,況且做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鷹不吃窩下食」,本村倒不必擔心的;只要自己夜裡警醒點就是了。秀才聽了這「庭訓」,非常之以為然,便即刻撤消了驅逐阿Q的提議,而且叮囑鄒七嫂,請伊萬不要向人提起這一段話。

  但第二日,鄒七嫂便將那藍裙去染了皂,又將阿Q可疑之點傳揚出去了,可是確沒有提起秀才要驅逐他這一節。然而這已經於阿Q很不利。最先,地保尋上門了,取了他的門幕去,阿Q說是趙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還,並且要議定每月的孝敬錢。其次,是村人對於他的敬畏忽而變相了,雖然還不敢來放肆,卻很有遠避的神情,而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來「嚓」的時候又不同,頗混著「敬而遠之」的分子了。

  只有一班閒人們卻還要尋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細。阿Q也並不諱飾,傲然的說出他的經驗來。從此他們才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小腳色,不但不能上牆,並且不能進洞,只站在洞外接東西。有一夜,他剛才接到一個包,正手再進去,不一會,只聽得裡面大嚷起來,他便趕緊跑,連夜爬出城,逃回未莊來了,從此不敢再去做。然而這故事卻於阿Q更不利,村人對於阿Q的「敬而遠之」者,本因為怕結怨,誰料他不過是一個不敢再偷的偷兒呢?這實在是「斯亦不足畏也矣」。

  第七章革命

  宣統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將搭連賣給趙白眼的這一天——三更四點,有一隻大烏篷船到了趙府上的河埠頭。這船從黑魆魆中盪來,鄉下人睡得熟,都沒有知道;出去時將近黎明,卻很有幾個看見的了。據探頭探腦的調查來的結果,知道那竟是舉人老爺的船!

  那船便將大不安載給了未莊,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搖動。船的使命,趙家本來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卻都說,革命黨要進城,舉人老爺到我們鄉下來逃難了。惟有鄒七嫂不以為然,說那不過是幾口破衣箱,舉人老爺想來寄存的,卻已被趙太爺回復轉去。其實舉人老爺和趙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難」的情誼,況且鄒七嫂又和趙家是鄰居,見聞較為切近,所以大概該是伊對的。

  然而謠言很旺盛,說舉人老爺雖然似乎沒有親到,卻有一封長信,和趙家排了「轉折親」。趙太爺肚裡一輪,覺得於他總不會有壞處,便將箱子留下了,現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於革命黨,有的說是便在這一夜進了城,個個白盔白甲:穿著崇正皇帝的素。

  阿Q的耳朵里,本來早聽到過革命黨這一句話,今年又親眼見過殺掉革命黨。但他有一種不知從那裡來的意見,以為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所以一向是「深惡而痛絕之」的。殊不料這卻使百里聞名的舉人老爺有這樣怕,於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況且未莊的一群鳥男女的慌張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罷,」阿Q想,「革這伙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黨了。」

  阿Q近來用度窘,大約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間喝了兩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飄飄然起來。不知怎麼一來,忽而似乎革命黨便是自己,未莊人卻都是他的俘虜了,他得意之餘,禁不住大聲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莊人都用了驚懼的眼光對他看。這一種可憐的眼光,是阿Q從來沒有見過的,一見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加高興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麼就是什麼,我歡喜誰就是誰。

  得得,鏘鏘!

  悔不該,酒醉了錯斬了鄭賢弟。

  悔不該,呀呀呀……

  得得,鏘鏘,得,鏘令鏘!

  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趙府上的兩位男人和兩個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門口論革命。阿Q沒有見,昂了頭直唱過去。

  「得得,……」

  「老Q,」趙太爺怯怯的迎著低聲的叫。

  「鏘鏘,」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會和「老」字聯結起來,以為是一句別的話,與己無干;只是唱。「得,鏘,鏘令鏘,鏘!」

  「老Q。」

  「悔不該……」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這才站住,歪著頭問道:「什麼?」

  「老Q,……現在……」趙太爺卻又沒有話,「現在……發財麼?」

  「發財?自然。要什麼就是什麼……」

  「阿……Q哥,像我們這樣窮朋友是不要緊的……」趙白眼惴惴的說,似乎想探革命黨的口風。

  「窮朋友?你總比我有錢。」阿Q說著自去了。

  大家都憮然,沒有話,趙太爺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點燈。趙白眼回家,便從腰間扯下搭連來,交給他女人藏在箱底里。

  阿Q飄飄然的飛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經醒透了。這晚上,管祠的老頭子也意外的和氣,請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兩個餅,吃完之後,又要了一支點過的四兩燭和一個樹燭台,點起來,獨自躺在自己的小屋裡。他說不出的新鮮而且高興,燭火像元夜似的閃閃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來了:——

  「造反?有趣,……來了一陣白盔白甲的革命黨,都拿著板刀、鋼鞭、炸彈、洋炮、三尖兩刃刀、鉤鐮槍,走過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於是一同去。……

  「這時未莊的一夥鳥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饒命!』誰聽他!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還有秀才,還有假洋鬼子,……留幾條麼?王胡本來還可留,但也不要了。……

  「東西,……直走進去打開箱子來;元寶、洋錢、洋紗衫,……秀才娘子的一張寧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擺了錢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趙家的罷。自己是不動手的了,叫小D來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趙司晨的妹子真醜。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假洋鬼子的老婆會和沒有辮子的男人睡覺,嚇,不是好東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吳媽長久不見了,不知道在那裡,——可惜腳太大。」

  阿Q沒有想得十分停當,已經發了鼾聲,四兩燭還只點去了小半寸,紅焰焰的光照著他張開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來,抬了頭倉皇的四顧。待到看見四兩燭,卻又倒頭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遲,走出街上看時,樣樣都照舊。他也仍然肚餓,他想著,想不起什麼來;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開步,有意無意的走到靜修庵。

  庵和春天時節一樣靜,白的牆壁和漆黑的門。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門,一隻狗在裡面叫。他急急拾了幾塊斷磚,再上去較為用力的打,打到黑門上生出許多麻點的時候,才聽得有人來開門。

  阿Q連忙捏好磚頭,擺開馬步,準備和黑狗來開戰。但庵門只開了一條縫,並無黑狗從中衝出,望進去只有一個老尼姑。

  「你又來什麼事?」伊大吃一驚的說。

  「革命了……你知道?……」阿Q說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過一革的,……你們要革得我們怎麼樣呢?」老尼姑兩眼通紅的說。

  「什麼?……」阿Q詫異了。

  「你不知道,他們已經來革過了!」

  「誰?……」阿Q更其詫異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錯愕,老尼姑見他失了銳氣,便飛速的關了門,阿Q再推時,牢不可開,再打時,沒有回答了。

  那還是上午的事。趙秀才消息靈,一知道革命黨已在夜間進城,便將辮子盤在頂上,一早去拜訪那歷來也不相能的錢洋鬼子。這是「咸與維新」的時候了,所以他們便談得很投機,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約去革命。他們想而又想:才想出靜修庵里有一塊「皇帝萬歲萬萬歲」的龍牌,是應該趕緊革掉的,於是又立刻同到庵里去革命。因為老尼姑來阻擋,說了三句話,他們便將伊當作滿政府,在頭上很給了不少的棍子和栗鑿。尼姑待他們走後,定了神來檢點,龍牌固然已經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見了觀音娘娘座前的一個宣德爐。

  這事阿Q後來才知道。他頗悔自己睡著,但也深怪他們不來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

  「難道他們還沒有知道我已經投降了革命黨麼?」

  第八章不准革命

  未莊的人心日見其安靜了。據傳來的消息,知道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有什麼大異樣。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麼,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麼——這些名目,未莊人都說不明白——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幾個不好的革命黨夾在裡面搗亂,第二天便動手剪辮子,聽說那鄰村的航船七斤便著了道兒,弄得不像人樣子了。但這卻還不算大恐怖,因為未莊人本來少上城,即使偶有想進城的,也就立刻變了計,碰不著這危險。阿Q本也想進城去尋他的老朋友,一得這消息,也只得作罷了。

  但未莊也不能說是無改革。幾天之後。將辮子盤在頂上的逐漸增加起來了,早經說過,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趙司晨和趙白眼,後來是阿Q。倘在夏天,大家將辮子盤在頭頂上或者打一個結,本不算什麼稀奇事,但現在是暮秋,所以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盤辮家不能不說是萬分的英斷,而在未莊也不能說無關於改革了。

  趙司晨腦後空蕩蕩的走來,看見的人大嚷說:

  「嚄,革命黨來了!」

  阿Q聽到了很羨慕。他雖然早知道秀才盤辮的大新聞,但總沒有想到自己可以照樣做,現在看見趙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學樣的意思,定下實行的決心。他用一支竹筷將辮子盤在頭頂上,遲疑多時,這才放膽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說什麼話,阿Q當初很不快,後來便很不平。他近來很容易鬧脾氣了;其實他的生活,倒也並不比造反之前反艱難,人見他也客氣,店鋪也不說要現錢。而阿Q總覺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應該只是這樣的。況且有一回看見小D,愈使他氣破肚皮了。

  小D也將辮子盤在頭頂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Q萬料不到他也敢這樣做,自己也決不准他這樣做!小D是什麼東西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斷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辮子,並且批他幾個嘴巴,聊且懲罰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來做革命黨的罪。但他終於饒放了,單是怒目而視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這幾日裡,進城去的只有一個假洋鬼子。趙秀才本也想靠著寄存箱子的淵源,親身去拜訪舉人老爺的,但因為有剪辮的危險,所以也就中止了。他寫了一封「黃傘格」的信,托假洋鬼子帶上城,而且托他給自己紹介紹介,去進自由黨。假洋鬼子回來時,向秀才討還了四塊洋錢,秀才便有一塊銀桃子掛在大襟上了;未莊人都驚服,說這是柿油黨的頂子,抵得一個翰林,趙太爺因此也驟然大闊,遠過於他兒子初雋秀才的時候,所以目空一切,見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裡了。

  阿Q正在不平,又時時刻刻感著冷落,一聽得這銀桃子的傳說,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單說投降,是不行的;盤上辮子,也不行的;第一著仍然要和革命黨去結識。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黨只有兩個,城裡的一個早已「嚓」的殺掉了,現在只剩了一個假洋鬼子。他除卻趕緊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沒有別的道路了。

  錢府的大門正開著,阿Q便怯怯的躄進去,他一到裡面,很吃了驚,只見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烏黑的大約是洋衣,身上也掛著一塊銀桃子,手裡是阿Q曾經領教過的棍子,已經留到一尺多長的辮子都拆開了披在肩背上,蓬頭散發的像一個劉海仙。對面挺直的站著趙白眼和三個閒人,正在必恭必敬的聽說話。

  阿Q輕輕的走近了,站在趙白眼的背後,心裡想招呼,卻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黨也不妥,或者就應該叫洋先生了罷。

  洋先生卻沒有見他,因為白著眼睛講得正起勁: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們見面,我總是說:洪哥!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N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否則早已成功了,然而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請我上湖北,我還沒有肯。誰願意在這小縣城裡做事情。……」

  「唔,……這個……」阿Q候他略停,終於用十二分的勇氣開口了,但不知道因為什麼,又並不叫他洋先生。

  聽著說話的四個人都吃驚的回顧他。洋先生也才看見:

  「什麼?」

  「我……」

  「出去!」

  「我要投……」

  「滾出去!」洋先生揚起哭喪棒來了。

  趙白眼和閒人們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滾出去,你還不聽麼!」

  阿Q將手向頭上一遮,不自覺的逃出門外;洋先生倒也沒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這才慢慢的走,於是心裡便湧起了憂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沒有別的路;從此決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來叫他,他所有的抱負、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筆勾銷了。至於閒人們傳揚開去,給小D、王胡等輩笑話,倒是還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的無聊。他對於自己的盤辮子,仿佛也覺得無意味,要侮蔑;為報仇起見,很想立刻放下辮子來,但也沒有竟放。他游到夜間,賒了兩碗酒,喝下肚去,漸漸的高興起來了,思想里才又出現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關門,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吧——!

  他忽而聽得一種異樣的聲音,又不是爆竹。阿Q本來是愛看熱鬧,愛管閒事的,便在暗中直尋過去。似乎前面有些腳步聲;他正聽,猛然間一個人從對面逃來了。阿Q一看見,便趕緊翻身跟著逃。那人轉彎,阿Q也轉彎,既轉彎,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他看後面並無什麼,看那人便是小D。

  「什麼?」阿Q不平起來了。

  「趙……趙家遭搶了!」小D氣喘吁吁的說。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說了便走;阿Q卻逃而又停的兩三回,但他究竟是做過「這路生意」的人,格外膽大,於是躄出路角,仔細的聽,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細的看,似乎許多白盔白甲的人,絡繹的將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寧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分明,他還想上前,兩隻腳卻沒有動。

  這一夜沒有月,未莊在黑暗裡很寂靜,寂靜到像羲皇時候一般太平。阿Q站著看到自己發煩,也似乎還是先前一樣,在那裡來來往往的搬,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寧式床也抬出了,……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但他決計不再上前,卻回到自己的祠里去了。

  土谷祠里更漆黑;他關好大門,摸進自己的屋子裡。他躺了好一會,這才定了神,而且發出關於自己的思想來: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並不來打招呼,搬了許多好東西,又沒有自己的份,——這全是假洋鬼子可惡,不准我造反,否則,這次何至於沒有我的份呢?阿Q越想越氣,終于禁不住滿心痛恨起來,毒毒的點一點頭:「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媽媽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殺頭的罪名呵,我總要告一狀,看你抓進縣裡去殺頭,——滿門抄斬,——嚓!嚓!」

  第九章大團圓

  趙家遭搶之後,未莊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後,阿Q在半夜裡忽被抓進縣城裡去了。那時恰是暗夜,一隊兵,一隊團丁,一隊警察,五個偵探,悄悄地到了未莊,乘昏暗圍住土谷祠,正對門架好機關槍。然而阿Q不衝出。許多時沒有動靜,把總焦急起來了,懸了二十千的賞,才有兩個團丁冒了險,逾垣進去,裡應外合,一擁而入,將阿Q抓出來;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機關槍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進城,已經是正午,阿Q見自己被攙進一所破衙門,轉了五六個彎,便推在一間小屋裡。他剛剛一蹌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柵欄門便跟著他的腳跟闔上了,其餘的三面都是牆壁,仔細看時,屋角上還有兩個人。

  阿Q雖然有些忐忑,卻並不很苦悶,因為他那土谷祠里的臥室,也並沒有比這間屋子更高明。那兩個也仿佛是鄉下人,漸漸和他兜搭起來了,一個說是舉人老爺要追他祖父欠下來的陳租,一個不知道為了什麼事。他們問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柵欄門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著一個滿頭剃得精光的老頭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見下面站著一排兵,兩旁又站著十幾個長衫人物,也有滿頭剃得精光像這老頭子的,也有將一尺來長的頭髮披在背後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臉橫肉,怒目而視的看他;他便知道這人一定有些來歷,膝關節立刻自然而然的寬鬆,便跪了下去了。

  「站著說!不要跪!」長衫人物都吆喝說。

  阿Q雖然似乎懂得,但總覺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終於趁勢改為跪下了。

  「奴隸性!……」長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說,但也沒有叫他起來。

  「你從實招來罷,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光頭的老頭子看定了阿Q的臉,沉靜的清楚的說。

  「招罷!」長衫人物也大聲說。

  「我本來要……來投……」阿Q胡裡胡塗的想了一通,這才斷斷續續的說。

  「那麼,為什麼不來的呢?」老頭子和氣的問。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說!此刻說,也遲了。現在你的同黨在那裡?」

  「什麼?……」

  「那一晚打劫趙家的一伙人。」

  「他們沒有來叫我。他們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來便憤憤。

  「走到那裡去了呢?說出來便放你了。」老頭子更和氣了。

  「我不知道,……他們沒有來叫我……」

  然而老頭子使了一個眼色,阿Q便又被抓進柵欄門裡了。他第二次抓出柵欄門,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舊。上面仍然坐著光頭的老頭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

  老頭子和氣的問道,「你還有什麼話說麼?」

  阿Q一想,沒有話,便回答說,「沒有。」

  於是一個長衫人物拿了一張紙,並一支筆送到阿Q的面前,要將筆塞在他手裡。阿Q這時很吃驚,幾乎「魂飛魄散」了:因為他的手和筆相關,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樣拿;那人卻又指著一處地方教他畫花押。

  「我……我……不認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筆,惶恐而且慚愧的說。

  「那麼,便宜你,畫一個圓圈!」

  阿Q要畫圓圈了。那手捏著筆卻只是抖。於是那人替他將紙鋪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盡了平生的力畫圓圈。他生怕被人笑話,立志要畫得圓,但這可惡的筆不但很沉重,並且不聽話,剛剛一抖一抖的幾乎要合縫,卻又向外一聳,畫成瓜子模樣了。

  阿Q正羞愧自己畫得不圓,那人卻不計較,早已掣了紙筆去,許多人又將他第二次抓進柵欄門。

  他第二次進了柵欄,倒也並不十分懊惱。他以為人生天地之間,大約本來有時要抓進抓出,有時要在紙上畫圓圈的,惟有圈而不圓,卻是他「行狀」上的一個污點。但不多時也就釋然了,他想:孫子才畫得很圓的圓圈呢。於是他睡著了。

  然而這一夜,舉人老爺反而不能睡:他和把總嘔了氣了。舉人老爺主張第一要追贓。把總主張第一要示眾。把總近來很不將舉人老爺放在眼裡了,拍案打凳的說道:「懲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黨還不上二十天,搶案就是十幾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裡?破了案,你又來迂。不成!這是我管的!」舉人老爺窘急了,然而還堅持,說是倘若不追贓,他便立刻辭了幫辦民政的職務。而把總卻道:「請便罷!」於是舉人老爺在這一夜竟沒有睡,但幸而第二天倒也沒有辭。

  阿Q第三次抓出柵欄門的時候,便是舉人老爺睡不著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他到了大堂,上面還坐著照例的光頭老頭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頭子很和氣的問道,「你還有什麼話麼?」

  阿Q一想,沒有話,便回答說,「沒有。」

  許多長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給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阿Q很氣苦;因為這很象是帶孝,而帶孝是晦氣的。然而同時他的兩手反縛了,同時又被一直抓出衙門外去了。

  阿Q被抬上了一輛沒有篷的車,幾個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處。這車立刻走動了,前面是一班背著洋炮的兵們和團丁,兩旁是許多張著嘴的看客,後面怎樣,阿Q沒有見。但他突然覺到了;這豈不是去殺頭麼?他一急,兩眼發黑,耳朵里喤的一聲,似乎發昏了。然而他又沒有發昏,有時雖然著急,有時卻也泰然;他意思之間,似乎覺得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殺頭的。

  他還認得路,於是有些詫異了:怎麼不向著法場走呢?他不知道這是在遊街,在示眾。但即使知道也一樣,他不過以為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遊街要示眾罷了。

  他省悟了,這是繞到法場去的路,這一定是「嚓」的去殺頭。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著螞蟻似的人,而在無意中,卻在路旁的人叢中發見了一個吳媽。很久違,伊原來在城裡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沒志氣;竟沒有唱幾句戲。他的思想仿佛旋風似的在腦里一迴旋:《小孤孀上墳》欠堂皇,《龍虎鬥》里的「悔不該……」也太乏,還是「手執鋼鞭將你打」罷。他同時想將手一揚,才記得這兩手原來都捆著,於是「手執鋼鞭」也不唱了。

  「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阿Q在百忙中,「無師自通」的說出半句從來不說的話。

  「好!」從人叢里,便發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聲音來。

  車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聲中,輪轉眼睛去看吳媽,似乎伊一向並沒有見他,卻只是出神的看著兵們背上的洋炮。

  阿Q於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們。

  這剎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風似的在腦里一迴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腳下遇見一隻餓狼,永是不近不遠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時嚇得幾乎要死,幸而手裡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這壯了膽,支持到未莊;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回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並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遠不近的跟他走。

  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在那裡咬他的靈魂。

  「救命,……」

  然而阿Q沒有說。他早就兩眼發黑,耳朵里嗡的一聲,覺得全身仿佛微塵似的迸散了。

  至於當時的影響,最大的倒反在舉人老爺,因為終於沒有追贓,他全家都號咷了。其次是趙府,非特秀才因為上城去報官,被不好的革命黨剪了辮子,而且又破費了二十千的賞錢,所以全家也號咷了。從這一天以來,他們便漸漸的都發生了遺老的氣味。

  至於輿論,在未莊是無異議,自然都說阿Q壞,被槍斃便是他的壞的證據;不壞又何至於被槍斃呢?而城裡的輿論卻不佳,他們多半不滿足,以為槍斃並無殺頭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樣的一個可笑的死囚呵,遊了那麼久的街,竟沒有唱一句戲:他們白跟一趟了。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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