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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陽明心學簡明綱要

2024-09-26 05:03:20 作者: 王覺仁

  陽明心學是一種哲學。

  哲學與其他學問最顯著的區別是:一般學問研究的大多是局部的、個別的事物,而哲學則是研究整體的、根本的事物。那麼,什麼事物才是整體和根本的呢?答案就是:宇宙和人生。所以,哲學最主要的任務不外乎兩個:一、認識宇宙;二、安頓人生。思考並研究宇宙和生命的來源,就構成了哲學的本體論(或稱宇宙論);反思人的認識能力,研究我們對世界的認識,就構成了認識論(或稱知識論);在此基礎上,確立人生的意義,知道如何做人、如何處世,從而安排人生、安頓心靈,就構成了哲學中的人生論。在儒學(陽明心學)的語境中,人生論其實就是做人之道,也就是完善人格、成聖成賢的學問。這種學問通常包含兩個方面:功夫和境界。所以,當我們把一般哲學中的人生論放在陽明心學的特定語境中討論時,不妨稱其為功夫論和境界論。

  綜上所述,陽明心學大致包含了本體論、認識論、功夫論、境界論四個方面。本文將以此為框架,對陽明心學的思想體系進行一個扼要的梳理,以明其學問的脈絡及先後次第,並對其主要概念及其相互關係做出分析,旨在讓讀者對陽明心學有一個系統和綱要性的認識,以做進一步研究的基礎。

  一、本體論

  宋明理學是儒學應對佛、道挑戰的產物,由北宋大儒周敦頤、張載、邵雍等人發端,經程顥、程頤兄弟發展創立,至南宋朱熹集其大成。理學援佛、道思想入儒,打破了漢唐經學專務章句訓詁的學風,重在闡發儒家經典的義理,並以「理」為宇宙的本體、本原,故而稱為「理學」。差不多與朱熹同一時代的陸九淵,則以「心」為宇宙本原,創立「心學」;至明代,王陽明集心學之大成,繼承了陸九淵的思想並將其發揚光大,使陽明心學大行於世,終成一代顯學。

  狹義上講,「陸王心學」與「程朱理學」是兩個不同的學派,二者並立,分庭抗禮;但是從廣義上講,二者又同屬宋明理學。因為無論是程朱還是陸王,其學問宗旨都在於人格完善,並且都把「存天理,去人慾」視為完善人格的必由之路、成聖成賢的不二法門。所以,對所有宋明理學家,包括王陽明而言,「理」(天理)始終是聖賢學問的終極指歸。在這一基本點上,陸王心學與程朱理學顯然是統一的。

  理

  

  在宋明理學的語境中,「理」是最高的哲學範疇,具有兩層含義:

  首先,理是派生天地萬物的宇宙本體,也是所有生命的本原。朱熹說:「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所謂形而上,就是形體未生之前,也就是天地萬物和所有生命都還沒形成的時候。朱熹說「理」是一切萬有形成之前的「道」,也就等於說「理」是永恆的、超驗的、抽象的。他曾經用這樣的語言描述理:它「只是個淨潔空闊的世界,無形跡」,「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而作為心學鼻祖的陸九淵,雖然以「心」立說,但同樣承認「理」的本體意義。他說:「塞宇宙一理耳」,「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

  其次,理也是指事物的條理、規律和準則,寓於具體的萬事萬物之中。如程頤就認為,「凡一物上有一理」,甚至「一草一木皆有理」。

  由於理除了本體上的抽象意義外,又作為規律性的知識寓於具體的事物中,所以它就是可以認知並踐履的。而當「理」落實到道德實踐層面時,它就表現為社會的倫理原則和道德規範,所以又稱為「天理」,與「人慾」成了一對並立的概念。所謂人慾,不是指人的正常、基本欲望,而是指那些違背道德的不合理、不正當的欲望。宋明理學的全部內容,包括陽明心學在內,就是要在日用倫常的道德實踐中,徹底去除人慾,讓天理全體呈現,從而獲得人格完善,達到聖賢境界。如朱熹說:「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慾之私。」王陽明說:「須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一應私心掃除蕩滌,無復纖毫留滯,而此心全體廓然,純是天理……」(《傳習錄》卷上)

  由此可見,無論是二程、朱熹還是陸九淵、王陽明,在「存天理,去人慾」這一理學的根本宗旨上是毫無二致的。程朱與陸王最重要的不同點,在於如何認識「理」,也就是要通過什麼樣的修行功夫,才能讓此心「純是天理」。

  程朱的修行方法,是格物致知、即物窮理。由於程朱認為,理在萬事萬物中,所以,必須把萬事萬物中的理一一研究透徹,功夫方能得力。如平時讀書治學、待人接物等,都是修行功夫,「凡一物上有一理,須是窮致其理」,「須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積習既多,然後脫然自有貫通處」(《近思錄》卷三)。

  然而,在陸王看來,程朱的方法未免過於支離瑣碎,會導致學人漫無所歸,所以才提出了「心即理」的命題。心學與理學最根本的分歧就在這裡。甚至可以說,兩個學術系統的所有差異,都是從這個命題發端的。

  不過,在了解「心即理」這個命題之前,我們有必要先弄清「心」這個概念。

  心

  在朱熹看來,心具有能知能覺的功能,是身體的主宰,「心者,人之知覺,主於身而應於事者也」。就是說,人以此知覺功能便能與外在的事事物物打交道。但是除此之外,朱熹又認為心具有二重性:「指其生於形氣之私者而言,則謂之人心;指其發於義理之公者而言,則謂之道心。」也就是說,當心表現為個體之私時,便是人心;當它合乎天理時,便是道心。所以在朱熹那裡,人格完善的過程就是以天理主宰人心、轉人心為道心的過程。

  而在王陽明這裡,心首先當然也是指知覺功能:「心不是一塊血肉,凡知覺處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視聽,手足之知痛癢,此知覺便是心也。」(《傳習錄》卷下)但是,王陽明與朱熹的根本不同之處,就在於他沒有把心打成兩截,分什麼人心和道心,而是認為此心即是天理。在王陽明看來,就是你當下能夠直接體驗的這個心,這個「能視聽言動」的心,便是天地萬物的本體,便是超越時空的宇宙本原。他說:「心也者,吾所得於天之理也,無間於天人,無分於古今。」(《王陽明全集》卷二十一)關於心與宇宙的關係,陸九淵說得更直接:「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由此可見,在陸王心學的思想體系中,「心」可以說是最高的哲學範疇。那麼,心學與理學在本體論上的這一根本分歧,又會給學人的修行實踐帶來怎樣的差異呢?

  在修行和為學的方向上,程朱理學強調格物致知、即物窮理,就是強調學習知識的重要性,認為人的道德境界會隨著知識的增進而逐步提升,所以朱熹說:「格物窮理,乃吾人入聖之階梯。」他認為,如果學人不腳踏實地走這條路,而是沉溺於玄思冥想,那就是「師心自用」,會導致空疏自大的毛病。

  陸九淵則與朱熹針鋒相對。他引用孟子的話說,為學最重要的就是「先立乎其大者」,也就是必須先肯定人的本心就是宇宙萬物的本體,同時也是一切道德倫理的根源。如此,才能「不為小者所奪」,即不被萬事萬物所迷惑。倘若「本體不明,而徒致功於外索」,在不悟本體、不明本心的情況下徒然花費功夫向外求索,就會令修行和為學成為「無源之水」。

  顯然,在陸王看來,知識的增長並不能直接促成人格的完善,如果按照程朱的那條路去走,只能陷入「務外遺內、博而寡要、支離決裂」的困境。換言之,無論是學習和研究儒家經典,還是認知並把握外界事物,都不是提升道德境界的最有效手段。相反,倘若學人能夠認知宇宙人生的本體不離自己的本心,那麼一切聖賢學問自然就會瞭然於心。所以,陸九淵才會喊出那句振聾發聵的口號:「學苟知本,六經皆我註腳。」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陸九淵提出了「心即理」的命題,從而創立了與程朱理學分庭抗禮的心學。

  心即理

  眾所周知,王陽明早年是朱子理學的忠實信徒,不僅篤信格物窮理之說,而且身體力行,但是徒然耗費多年的精力和光陰,始終一無所獲,最後差點退失了學為聖賢的道心。究其原因,按照王陽明後來的反思,就在於朱熹的格物致知說會導致「物理吾心終若判而為二」的結果。換言之,就是心與理割裂為二、知與行斷成兩截。

  最後,經過多年的反覆摸索和苦心實踐,王陽明終於在龍場驛那個「居夷處困」的絕境中,大悟陸九淵的「心即理」之旨:「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

  陽明心學由此誕生。不可否認,王陽明之所以能夠在龍場悟道並在後來創立自己的心學思想,其學術淵源肯定來自陸九淵。但是,倘若沒有此前數十年的身心踐履,沒有顛沛流離、百死千難的生活經歷,沒有浴火重生、鳳凰涅槃似的生命體驗,就絕沒有後來的王陽明,也不會有風靡天下、傳諸後世的陽明心學。由此可知,陽明心學的根本特色,不在於其思想資源所自何來,而是在於其獨特的人生體驗與強大的實踐品格。

  正是基於這種純乎內心的特定體驗,王陽明才會在「心即理」的基礎上,陸續提出「知行合一」「致良知」等重大命題。而在陽明心學的語境中,所有這些命題都具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就是一切修行手段和為學方法,無論如何變換花樣,都是從同一個原點出發,最終又指向同一個歸宿——心。王陽明說:「……為學雖極解得明曉,亦終身無得。須於心體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須反在自心上體當即可通。蓋四書五經,不過說這心體……心體明即是道明,更無二:此是為學頭腦處。」(《傳習錄》卷上)

  那麼,王陽明以「心」為宇宙和生命的本體,又以「心」為一切修行的起點和歸宿,對於今天的我們又有怎樣的現實意義呢?

  我認為,王陽明對「心」的體認,足以確立人的主體性,高揚人的主體意識。

  何謂主體性和主體意識?

  根據程朱的思想,理是永恆的、客觀的,無論有沒有人類存在,有沒有人去認識,理始終在那裡。如此一來,天理便只是外在於我的道德規範,人格完善與自我實現的基礎便不是根植於我的內心了。所以,即便我被教導要成聖成賢,也只是被動服從於一套既定的社會價值觀而已。在此,人的主體性和主體意識無疑遭到了嚴重的弱化。而在王陽明看來,理是自心本具、不假外求的,只要一念反觀,當下體認這個心,便會發現,成聖成賢的潛能和動能一直都內在於我的生命之中。因此,人格完善與自我實現便是我與生俱來的責任(因為你是金礦,所以必須成為金子),同時又是我的天賦權利(任何外在遭遇都無法剝奪你的金子本色)。而人的主動性、自信心和創造力,也就在這裡顯露無遺並強勢生發了。

  這,就是陽明心學最核心的精神價值,也是王陽明留給我們最重要的精神遺產。

  良知

  既然王陽明已經把「心」確立為宇宙本體和生命本原,那麼,他為什麼又要特別提出「良知」這個概念呢?在陽明心學後來的弘傳中,王陽明為什麼很少再講到「心即理」,而幾乎都在講「致良知」呢?

  原因其實很簡單。就像王陽明自己是從程朱理學的陰影中走出來的一樣,當時跟隨王陽明的大部分學生,基本上也都還在二程和朱熹所劃定的思想藩籬中苦苦掙扎,所以每當有人問學時,王陽明就經常要把「心即理」的道理反覆宣講。比如:心只有一個,不必強分人心和道心;格物致知不是到事事物物上去格,而是在自己心上做功夫;知和行本是一體,不可分成兩件去做;心與理是一不是二,天下沒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等等。

  這樣的現實,迫使王陽明必須提出自己的哲學概念,而且這個概念還必須言簡意賅、提綱挈領。只有這樣,才能一勞永逸地把上述義理總括在一個哲學範疇之下,從而形成自己的價值理念和學術特色,讓心學思想更好地發展和傳播。

  於是,王陽明從孟子那裡,找到了「良知」這個概念。

  在孟子的語境中,良知指的是一種「不慮而知」的天賦道德觀念,或者說是與生俱來的道德意識和道德情感。王陽明將「良知」引入自己的思想體系,首先保留了孟子的原意,繼而又賦予了「良知」本體論的意義:

  「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傳習錄》卷下)良知就是創造宇宙和生命的精神本原,這個精神本原,可生成天地,可化育鬼神,萬物皆從其出,其又超越萬物。

  「此良知之妙用,所以無方體,無窮盡,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者也。」(《傳習錄》卷中)這就是良知的妙用,空間上無形體,時間上無窮盡:說它大,它可以無窮大,連宇宙都不能承載;說它小,它可以無窮小,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打破。

  由此可知,在陽明心學的語境中,良知就具有了兩層含義:一、與生俱來、人皆有之的道德意識;二、內在於人又超越萬物的宇宙本原。

  當此二義同時具備,在陽明心學的思想體系中,「良知」就成了最高的哲學範疇。事實上,王陽明後來的一生言說,都是圍繞這個範疇展開的。

  那麼,王陽明為何要建構這樣一個範疇呢?

  其因有二:首先,如上文所述,王陽明初期講學,受到程朱理學既定思想框架很大的干擾,所以指點學人時,不免要多費許多口舌,而學人往往還掌握不住要領,不得其門而入。而「良知」這個概念的提出,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打破這個困局。由於良知既是宇宙本體,又是內在於人的道德意識,所以當王陽明講學時,只要一提良知,就自然含攝了「心、理、天理、道、明德、至善」等儒家學人最常討論的重大概念,而且可以把「心與理」「知與行」等兩兩對立的範疇打成一片,從而使學人得以直接契入陽明心學的核心,把握其思想的特色與精髓,而不必再受程朱理學格物窮理之說的纏縛和干擾,同時也讓王陽明省卻了許多言說的麻煩。用王陽明的話說,這就叫「一語之下,洞見全體」,「令學者言下有悟」(《王陽明全集》卷四十一)。

  其次,由於「良知」兼具本體論意義和道德實踐的功夫論意義,所以既能讓學人確立為學的大根大本,正所謂「本立而道生」,又能讓學人的修行有一個切近而簡明的下手處。尤其是當王陽明在「良知」之前再加上一個「致」字,就使得陽明心學更加具有「簡易直截、當下即是」的特色,從而極大地便利了世人的修學。

  二、認識論

  認識論是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研究的範圍非常廣泛,包括人類認識的對象和來源、認識的本質、認識的能力、認識的結構、認識的過程和規律等,總之,就是對人類知識本質及其確實程度的研究。其中最重要的,也是跟我們每個人息息相關的,就是對世界的認識。因為只有認識世界,理解世界,人才能在世界上明智地進行一切活動。但是,不同的認識會產生不同的世界觀。哲學上一般把世界觀分為兩種:唯物和唯心。

  陽明心學的世界觀,通常被歸入唯心主義。理由是王陽明不止一次說過,天下「無心外之理」,甚至說天下「無心外之物」(《傳習錄》卷上)。那麼,王陽明的世界觀究竟是不是官方教科書所批判的「主觀唯心主義」呢?時至今日,我們到底該如何看待王陽明所說的「心外無物」?或者我們也可以問,難道世界觀除了唯物和唯心兩種,就沒有別的了嗎?

  心外無物

  要考察王陽明關於「心」「物」關係的理論,首先必須從他當時言說的語境入手。我們知道,王陽明之所以提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心外無物」的命題,其目的是想消除程朱理學即物窮理之說的弊端,而不是否定外在事物。也就是說,在王陽明看來,理是人心本具的,有是心方有是理,無是心必無是理:「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傳習錄》卷中)如果沒有人的道德意識,外在倫理就不能成立了。換言之,道德意識與外在倫理是不可分的,脫離了心去談理,或者脫離了理去論心,都將是毫無意義的。同樣,脫離了人的知覺和意識去談論外在事物,也沒有意義。所以王陽明才說:「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傳習錄》卷中)

  由此可見,在王陽明這裡,主體與客體,內心與外物,本來就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換言之,王陽明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並不是想否定規律、法則和萬事萬物的存在,而只是想表明,任何規律、法則和事物,都不可能脫離人的認識能力而存在;同樣,人的意識也不能脫離這些東西而單獨存在,「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傳習錄》卷下)。在此意義上,我們完全有理由說,王陽明的世界觀,其實既非唯心論,也非唯物論,而是一種即心即物、心物不二的整體論。

  陽明心學的這種認識論,以及由這種認識論所產生的世界觀,顯然與我們今天的意識形態和常識不符。不過,這並不等於王陽明就是錯的。

  根據唯物論和常識的世界觀,世界的本質是物質,意識只是物質高度發展的產物,所以物質具有客觀實在性。也就是說,無論有沒有意識存在,無論有沒有人去認識和觀察,物質始終是客觀存在的。然而,自從20世紀初量子力學在西方誕生以來,已經有許許多多物理學家通過各種實驗和理論推導,向我們揭示了一個不同於唯物論的全新的世界觀。如當代著名物理學家保羅?戴維斯說:「人們對世界的常識性看法,即把客體看作是與我們的觀察無關的『在那裡』確實存在的東西,這種看法在量子論面前完全站不住腳了。」「量子論已促使很多物理學家宣稱,世上根本不存在『客觀的』實在。那唯一的實在便是通過我們的觀察而揭示出來的實在。」另一位物理學家約翰?惠勒(「黑洞」術語的發明者)也說過:「實在的確切性質,要等到一個有意識的觀察者參與之後才能確定。」

  事實上,當代的前沿科學也一直在努力建構一種「整體論」的世界觀。誠如當代量子理論物理學家大衛?玻姆所言:「現在最受強調的是不可分的整體性,在整體的世界中,觀察工具與被觀察的東西不是分開的。」玻姆以此來回應沃納?海森堡所說:「習慣上把世界分成主體與客體,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肉體與靈魂,這種分法已不恰當了。」

  顯而易見,陽明心學整體論的世界觀,與當今前沿科學的世界觀,可以說是異曲同工、不謀而合的。倘若時至今日,我們依舊把陽明心學視為主觀唯心主義,那對王陽明肯定是不公平的,同時也會讓我們在認識傳統文化時帶上先入為主的成見。當然,錯解古人的思想,對古人並不會有任何影響,只會給我們自己造成損失。如上文所述,要在這個世界上明智地生活,其先決條件就是正確地認識世界,理解世界。因此,如果我們能夠摒棄成見,理性認識陽明心學所蘊含的哲學智慧,必定有助於我們更好地理解這個世界,同時也有助於我們建構一種更有意義的生活。

  三、功夫論

  以儒學為主體的中國哲學,相比於西方哲學,從根源上就存在顯著的不同:古希臘哲人往往把世界看成研究的對象,所以他們從事哲學活動,重在抽象的理論思辨,目的是滿足好奇心和求知慾;而對儒家哲人來說,世界則是一個生活的場所,所以古人所思所想,皆不離具體的日用倫常和道德實踐,目的是更好地做人和處世。

  如果說,西方哲學的本意是「愛好智慧」,其價值取向是「求真」,那麼中國哲學的本質就是「踐行道德」,其價值取向是「求善」;如果說西方哲學起源於「驚奇」,那麼中國哲學就是起源於「憂患」。西方人所驚奇者何?驚奇於這個世界竟然是這個樣子而不是別的樣子;中國人所憂患者何?憂道之不行,患德之不立。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大學》里的這句話,很好地概括了中國哲學的本質特徵。所謂修身,就是道德實踐,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修行,而修行自然不能不討論功夫和境界。所以,功夫論與境界論,就是西方哲學所無,而為中國哲學所獨具的。

  立志

  立志是儒家為學修身的起點,上自先秦孔孟,下至宋明的程朱陸王,教人修學莫不由此入手。孔子就說過「吾十有五而志於學」。孟子也說過,為學要「先立乎其大者」。王陽明也說「大抵吾人為學緊要大頭腦,只是立志」(《傳習錄》卷中)。

  世人所說立志,通常是指對未來的某種期望、某種願景,比如從事什麼職業,擁有什麼地位和身份,得到什麼成就和名望,過一種什麼樣的生活,等等。但是這些,都不是儒學和陽明心學所說的立志。

  「志」這個字,上面一個士,下面一顆心,其意就是一個人所擁有的「心」。這個心當然不是指心臟,而是指人的心靈、品格以及整體的精神世界。它包含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等重大觀念,也包含思維方式、行為方式、處世態度,還包含人的性格、情感、氣質、能力、習慣等等。一言以蔽之,「心」指的就是一個人整體的精神面貌,即具有一定傾向性和相對穩定性的心理特徵的總和。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那就是:人格。因此,真正的立志,不是說你希望擁有什麼樣的職業、身份、地位等,而是說你決定讓自己具有一個什麼樣的人格。

  儒家用以指稱人格的概念,主要是聖人、賢人、君子、小人;還有些次一級的概念,如狂、狷、中行、鄉愿等,一般也被用來指稱人格方面的某種品質或特質。

  所謂聖人,就是人格臻於至善,道德與智慧都達到最高境界的人;所謂賢人,就是擁有較好的道德品質,具備一定知識和才幹的人;所謂君子,就是道德高尚,精神境界不同於流俗的人;所謂小人,就是虛偽自私、追名逐利、寡廉鮮恥、不仁不義之人;狂,指的是昂揚激進;狷,指的是拘謹保守;中行,就是不流於狂也不流於狷,中道而行;鄉愿,就是圓滑世故、八面玲瓏,表面上誠信忠厚,誰都說他好,實際上內心卻沒有是非、喪失原則。

  顯而易見,儒家(陽明心學)要成就的理想人格,就是賢人和君子,而其為學和修行的終極目標,就是聖人。所以王陽明教人立志,就是立個「必為聖人之志」。而立志之後,就要在日常的修學實踐中念念「去人慾」,即去除那些有可能讓人變成「小人」和「鄉愿」的人格傾向,如虛偽、自私、好色、貪求名利、不知仁義等,同時還要堅持獨立思考,不盲從,不隨俗,不輕易認同社會流行的價值觀,始終恪守良知賦予自己的是非準則。

  當然,在學為聖賢的道路上,無論是聖人境界還是中道境界,都是一種終極理想,不可能一蹴而就,甚至終其一生也不一定能達成。所以,對於儒家學人而言,如果成不了聖人,那至少要立志當個賢人或君子;如果不能「中道而行」,那就寧可狂狷,也絕不當小人和鄉愿。誠如孔子所言:「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也像王陽明所說:「我今才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傳習錄》卷下)

  誠意

  儒家經典《大學》中,給後世學人指出了一個為學修行的次第,即通常所稱的「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中,「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是修身的內容,「齊家、治國、平天下」則是修身的目的。所以,為學的功夫主要就在於前四條,即格物、致知、誠意、正心。

  在程朱理學的語境中,格物就是研究事物的理則,致知就是獲得相應的知識,做完這些功夫,才談得上自誠其意,自正其心。然而,由於王陽明認為理在心而不在物,所以在他看來,功夫這麼做是有問題的:「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傳習錄》卷下)也就是說,如果像程朱那樣把「格物」訓為「格天下之物」,就會把求知與修行打成兩截,充其量只能增長學問,而與「誠意正心」的精神轉化無關。

  因此,王陽明重新解釋了「格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謂也」,「物者,事也,凡意之所發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謂之物。」(《問》)簡單來說,王陽明的格物,其實就是「格心中之物」,也就是把我們心中種種錯誤的及不良的欲望、情緒、觀念、意識、思想、心態等全都改正過來,亦即在心中做為善去惡的功夫。如此一來,在王陽明這裡,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就不是四段功夫,而是可以打成一片一起做的,說白了其實就只是一種功夫:誠意。如王陽明所說,「為善去惡無非是誠意的事」(《傳習錄》卷上)。

  為何所有修身功夫都可以歸結到「誠意」上呢?

  按照王陽明的解釋,「格物致知」就是要在心上做為善去惡的功夫,而一般人往往意不誠,所以明明知道是善的東西,卻出於利害關係而不敢堅持;明明知道是惡的東西,也由於習性使然而偏偏去做。這就是自欺,就是沒有誠意的功夫。因此,要想格物致知的功夫得力,就必須要把誠意的功夫、不自欺的功夫貫穿到整個格物致知的過程中,亦即時時反觀自己在每一件事上的意念,如果意念是善的,就堅持,意念是惡的,就去除。這樣,做格物致知的功夫,其實也就是在做誠意的功夫。所以王陽明說:「誠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誠意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倘若沒有把握「誠意」的要領,而向外「去窮格事物之理」,便會「茫茫蕩蕩,都無著落處」。(《傳習錄》卷上)

  綜上所述,在王陽明這裡,誠意絕不僅僅只是修身中的一段功夫,而是整個修行過程的總樞紐,「工夫難處,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誠意之事。意既誠,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所以提出個誠意來說,正是學問的大頭腦處」。誠意甚至可以貫穿儒家學人的整個修行生涯,「《大學》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個誠意」。(《傳習錄》卷上)

  知行合一

  知行問題是中國哲學中一個十分古老的命題。由於中國哲學天生具有實踐品格,所以求知問學與道德踐履,就成了一對既相輔相成又彼此衝突的概念。用《中庸》里的語言表述,知又稱為「道問學」,行又稱為「尊德性」。理想的狀態當然是二者不可偏廢,但在具體的修學實踐中,學人經常會顧此失彼或者是此非彼。朱熹和陸九淵就曾在這個命題上分歧巨大、爭執不下:朱熹強調「道問學」,即以求知問學作為人格完善的前提;陸九淵強調「尊德性」,即以體認本心作為聖賢之學的關鍵。到了王陽明的時代,歷史無疑賦予了他整合二者並且超越二者的使命。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王陽明提出了「知行合一」的命題:「……聖學只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傳習錄》卷上)

  那麼,王陽明又是如何論證知行「只一個功夫」的呢?

  王陽明認為,這道理就像《大學》里所說的「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他說:「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你看見一個美女,覺得她美,這就是知;隨即動了一念喜歡之心,這就是行。你聞到一股臭味,覺得它臭,這就是知;隨即動了一念厭惡之心,這就是行。也就是說,人的一切起心動念都是知,也都是行。換言之,知和行其實同為一個心體的兩面,「知行本體原是如此」。

  既然知行都不離本心,那麼對於王陽明來說,「知」就不僅是程朱理學求知問學之知了,而更是對本心的體認;「行」當然也就不僅是外在的道德踐履,而更是在心上做為善去惡的功夫。進而言之,學人一旦體認了本心,自然懂得在心上做為善去惡的功夫,所以王陽明說「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回過頭來,一個人會在心上做為善去惡的功夫,自然可以處處體認本心,所以王陽明說「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

  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王陽明得出結論:「……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只為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傳習錄》卷中)

  在王陽明講學的中後期,之所以提出「良知」概念,就是為了讓學人不要再走「務外遺內、博而寡要」的歧路,而是直接體認自己的本心。同時,為了把上述「知行工夫本不可離」更直截了當地說清楚,以避免朱子舊說的糾纏和一再講解的麻煩,王陽明到了晚年,乾脆撇開「知行合一」的話頭,提出了心學思想最為核心,也最為言簡意賅的命題:致良知。

  致良知

  致良知,是陽明心學的無上心印,也是他一生修學與智慧的結晶。王陽明曾不止一次強調過這個命題的重要性:「故『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聖人教人第一義。」(《傳習錄》卷中)而且致良知還是「吾聖門正法眼藏」(《王陽明全集》卷五),更是「千古聖賢相傳一點骨血也」(《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二)。

  王陽明如此重視「致良知」,原因有二:

  首先,這個命題可以把陽明心學早先的兩個重要命題「心即理」和「知行合一」全部囊括在內,使學人更容易領會和掌握陽明心學的根本精神,令其「一語之下便瞭然矣!」其次,這個命題兼具本體論和功夫論的意義,足以含攝陽明心學乃至聖賢學問的主要內容,可讓學人窺一斑而知全豹,「當下便有實地步可用工」。(《傳習錄》卷中)

  良知之義,前文已述,此處不贅。「致」則有體認、擴充、踐行三義。由「致良知」一語,我們便不難發現陽明心學的根本精神:一切聖賢學問,歸根究底,都在於體認內心本具的良知;一切道德踐履,也無非是在心上做為善去惡的功夫,並把這種功夫擴充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進而推至萬事萬物。

  之所以說「致良知」能夠含攝聖賢學問的主要內容,是因為《大學》里所揭示的「三綱領」和「八條目」,其實都可以用「致良知」一語道盡。「八條目」前文已述,「格物、致知、誠意、正心」都可以歸結為「誠意」,而王陽明說過,「著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傳習錄》卷中)。後四個步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按照王陽明的說法,也無非都是致良知的功夫,由一己之身向外推展擴充,以至於天地萬物,因而無不是道德踐履,也無不是致良知。

  所謂「三綱領」,是《大學》開宗明義的第一句話:「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這是歷代儒家學人千古嚮往的終極目標和最高的人格境界。而在王陽明看來,無論是「明明德」「親民」,還是「止於至善」,其實都不出「致良知」這三個字。正如他在《問》中說:「明明德者,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體也。親民者,達其天地萬物一體之用也。……至善者,明德、親民之極則也。……其靈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發見,是乃明德之本體,而即所謂良知也。」

  由此可見,在陽明心學的語境中,《大學》的全部內容都可以歸結為一句話:致良知。

  四、境界論

  中國哲學歷來重視境界。《大學》里所倡言的「三綱領」「八條目」,最終都是指向一種至善圓滿的人格境界。那麼,儒家學人所嚮往的境界,與普通人的境界,到底有何差異呢?一切聖賢學問最終想要成就的境界,又具有怎樣的格局和氣象呢?

  現代新儒家馮友蘭先生,曾經提出過著名的「境界說」。在他看來,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都因其對宇宙人生所具有的「覺解」程度的差異,而分出不同的境界。馮友蘭將其歸結為四種: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按照馮友蘭的這個說法,陽明心學顯然正是要我們通過致良知的修行,超越一般人的自然境界與功利境界,進入賢人、君子的道德境界,最終抵達聖人的天地境界。而王陽明向我們指呈的心學的最高境界,至少具備了常人所無的兩種精神特徵:一、萬物一體;二、聖賢之樂。

  萬物一體

  王陽明「萬物一體」的思想,最集中地體現在他所著的《問》中。「大學」的意思就是大人之學,這裡的「大人」其實與聖人同義。王陽明說:「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與天地萬物而為一也。豈惟大人,雖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顧自小之耳。」

  這段話的大意是:所謂聖人,就是要達到「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境界。在這樣的境界中,聖人視天下如同一家,視中國如同一人。倘若因形體有別而區分你我,那就是普通人了。聖人之所以能進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境界,並非意識構想出來的,而是因為人心所具的仁德,本來就是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豈止是聖人,就算普通人的心,也是同樣的,他只是自己把境界縮小了而已。

  上述思想中,有一點最值得我們注意:「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境界,並不是我們自己臆想出來的,也不是向外追求而得的,而是所有人本自具足的,不光是聖人,就連我們普通人也一樣具足。而我們之所以體驗不到這種境界,只是因為我們被自己的人慾遮蔽了。「一有私慾之蔽,則雖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猶小人矣。」(《問》)這裡的「私慾」,既包括食、色等動物性的自然欲望,也包括名、利等各種功利慾望。整個宋明理學,包括陽明心學,之所以全都教我們「存天理,去人慾」,教我們念念致良知,就是要讓我們超越動物慾望和功利慾望,恢復內心本具之仁。儒家所說的仁,指的是我們與他人、萬物之間本來具有的一種痛癢相關的情感。這種情感在理學就叫天理,在王陽明這裡就叫良知,意思都一樣,只是名稱不同。所以,只要我們恢復了本心之仁,也就是存了天理,也就是致了良知,從而就能超越自然境界和功利境界,乃至超越善惡對立的道德境界,進入到「萬物一體」的天地境界。

  那麼,達到天地境界的人,會有怎樣的外在表現呢?

  在儒家看來,這樣的人,自然會生發出一種博大的人文關懷與社會關懷,如王陽明所說:「……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傳習錄》卷中)

  這段話的大意是:看見別人做好事,就像自己做了好事;看見別人做壞事,就像自己做了壞事;看到百姓飢餓痛苦,就像自己飢餓痛苦;有一個人生活沒有著落,就像是自己把他推入了困境之中。之所以能如此,並非要故意這樣做以取信於天下,而是一心致其良知以求得自足而已。

  什麼叫自足?自足是儒家最為看重的人格特質之一,其含義是:本自具足,不假於外,無所求,非功利。

  王陽明的意思就是:一個人出於自然而然的人文關懷和社會關懷去做事情,並不是為了追求外在的鮮花和掌聲,也不是為了炫耀自己道德高尚,而只是出於良知的召喚,出於一種與他人休戚相關、生死與共的情感,做其應該做的而已。

  這就是自足,也是當一個人達到「萬物一體」的境界時,必然會有的一種人格特質。而當一個人具有了這樣的人格特質,他也必然能夠獲得一種由內心生發的、不依賴於外在條件的快樂。這種快樂就是歷代大儒和王陽明常說的「自得之樂」,又稱為「聖賢之樂」。

  聖賢之樂

  儒家對於聖賢之樂的最早描述,見於《論語》中孔子對顏回的讚嘆:「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我們常人所擁有的快樂,通常都要依賴於各種外在條件,尤其是物質條件。而顏回的快樂,卻可以擺脫外在環境的制約,只需最低的物質條件就能擁有。這種快樂,就是歷代儒家學人最為嚮往,也最為稱道的「孔顏樂處」。儒家的聖賢之學,固然有其嚴肅的一面,但也有其自得其樂的一面。若只是一味地刻板拘謹,那肯定不是真正的聖賢之學。用王陽明的話說,就叫「常快活便是功夫」(《傳習錄》卷下)。不過,聖賢之學的「快活」,與常人的快活,自不可同日而語。普通人的快活,大都建立在感官欲望的滿足和外物的擁有之上,其方式往往是「做加法」。而儒家學人的快活,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必須是擺脫欲望的掌控,消除對外物的占有欲,其方式屬於「做減法」。在儒學的語境中,做減法又叫「克己」。如王陽明所說:「克己須要掃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傳習錄》卷上)

  顏回之所以能在貧困的物質環境中「不改其樂」,就是因為他做減法的功夫已經純熟。當然,做減法並不意味著要讓自己變得貧窮,更不是說人要貧窮才會快樂,而是說不管貧窮還是富貴,人都應該讓自己脫離欲望的掌控,學會體驗一種無條件的快樂。《中庸》里所說的「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大抵也是這個意思。換言之,快樂實際上與外在環境無關,而是取決於「心境」,也就是內在的人格品質。

  這種人格品質不是別的,就是一種自足的境界。

  普通人用做加法的方式追求快樂,是因為生命有一種匱乏感,所以必須用外物來填充;儒家學人用做減法的方式得到快樂,是因為體驗到了內心的自足,所以無須依賴外在條件。要想獲得這種自足的快樂,最簡易直截的方法,無非還是王陽明一再強調的體認本心、致良知。因為本心和良知就是我們最大的寶藏,它什麼都不欠缺,一旦體驗到,自然其樂無窮。如孟子所說:「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王陽明也說:「人若復得他(良知)完完全全,無少虧欠,自不覺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間更有何樂可代。」(《傳習錄》卷下)

  關於陽明心學與聖賢之樂的關係,王陽明的衣缽傳人王艮所作的《樂學歌》,描述得最為淋漓盡致:

  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慾縛。

  私慾一萌時,良知還自覺。

  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

  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

  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

  樂便然後學,學便然後樂。

  樂是學,學是樂。

  於乎!天下之樂,何如此學!

  天下之學,何如此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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