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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權達變的智慧

2024-09-26 05:01:46 作者: 王覺仁

  (陸澄)問:「孟子言『執中無權,猶執一』。」

  先生曰:「中只有天理,只是易。隨時變易,如何執得?須是因時制宜,難預先定一個規矩在。如後世儒者,要將道理一一說得無罅漏,立定個格式,此正是執一。」

  ——《傳習錄·上·陸澄錄》

  

  儒家的中道:既要講原則,也要會變通

  小陸提的這個問題,語出《孟子?盡心上》。

  孟子當時之所以說這句話,是因為他在討論楊朱、墨子、子莫(魯國賢人)三人各自不同的人生觀。楊朱是典型的利己主義者,其口號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意思是就算拔一根汗毛便能利益天下,他也不干(「一毛不拔」就是從這來的);墨子是典型的利他主義者,其宣言是「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意思是只要能有利於天下,就算頭髮掉光了、腳跟磨破了他也干(「摩頂放踵」就是從這來的);子莫則介於二者之間,讓他拔一些毛去利益天下,他沒意見,但是要搞得禿頂加瘸腿這麼慘,他就不奉陪了,所以孟子稱他為「執中」,意思就是持守中道。

  如同上節所言,「中」是儒家哲學最重要的概念之一,與其意義相近的概念有「中和」「中庸」「中道」等,指的是一種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的精神境界,也是儒家學人最重要的人生原則和行為指南。孟子說子莫「執中」,等於是認可了他的人生態度。

  但是,孟子接下來卻話鋒一轉,說,如果一個人只懂得「執中」而不會「權」(「權」就是權變、靈活、變通之意),那就是「執一」(執著於一點,固執拘泥,僵化保守),這樣就會「舉一而廢百」,就會損害道。

  那麼,一個人究竟要怎麼做,才能做到「執中」而不流於「執一」呢?

  這正是小陸同學的困惑。

  陽明先生的回答是:「所謂『中』,其實就是我們常說的天理。天理並不是一個可以讓你抓住不放的東西,而是一種隨著具體條件不斷變化的原則,必須是因時制宜、與時俱進,很難預先定下一個規矩。如果像後世儒者所做的那樣,要把『中』的道理一五一十說得毫無紕漏,立下一些死規矩,那正是孟子反對的『執一』。」

  王陽明的這個答覆,說出了儒學最根本的一個精神——有經有權。

  經,就是原則;權,就是權變。

  有人曾經問孟子:「男女授受不親,是不是禮的規定?」

  孟子答:「當然是。」

  對方又問:「如果嫂子溺水了,做小叔子的該不該救?」

  我嚴重懷疑提問的這傢伙是來踢館的,因為這問題實在尖銳。若說可以救,則違背了「男女授受不親」之禮;若說不能救,又違背了仁義之道。還好孟子功力深厚,沒被問倒。他的回答是:「若嫂子溺水,小叔不救,那他就不是人(是豺狼也)。理由很簡單: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

  男女授受不親,只是一種禮法原則;但嫂子落水,小叔出手援救,則是一種權變。二者並不矛盾。

  不獨孟子,其實孔子他老人家從一開始就對「權」非常重視。他說過:「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意思是,可以一塊學習聖賢之道的人,未必能一樣學有所成;可以一塊學有所成的人,未必能一樣事事依禮而行;可以一塊事事依禮而行的人,未必能一樣通權達變。

  很顯然,「通權達變」在孔子那裡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甚至比事事依禮而行更重要,可以視為儒家學人應事接物的最高行動指南。

  然而,在儒學兩千多年的傳承中,「權變」的精神漸漸萎縮,而許多陳腐的教條卻被一代代地繼承了下來,直至20世紀,終於變成了一種扼殺人性、阻礙社會進步的「封建禮教」,成為舉國上下口誅筆伐的對象。

  換句話說,儒學最初的精神,其實是活潑而開放的,並沒有要求後人死守古人章句和道德教條,而是允許並鼓勵後人在恪守根本原則的基礎上,根據各自的時代條件,針對本身的社會和人生問題,對既有的思想進行必要的變通、改造乃至創新。

  事實上,無論是漢代大儒董仲舒對先秦儒學的改造,還是程朱陸王汲取佛、道智慧所發展出的宋明理學(也被稱為新儒學),都是儒學應對時代挑戰的產物。儘管這些發展變化不一定符合我們現在的價值觀,但在當時都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

  由此可見,儒學和世界上任何事物一樣,只有不斷推陳出新,才能保持強大的生命力。只可惜,自明清以降,中國人就把這個道理拋到了九霄雲外,只知道死守古人在千百年前立下的規矩,卻丟掉了「通權達變」的精神,才會導致20世紀初舉國上下打倒「孔家店」的文化思潮。直到20世紀90年代,許多中國人面對嚴峻的現實,才逐漸意識到,把儒家思想完全拋棄是一種不可饒恕的錯誤,遂開始了復興儒學的行動。

  這首先肯定是件好事。因為,徹底割斷自身文化血脈的民族,絕對沒有未來,所以我們必須回到古人那裡去尋找智慧。這是刻不容緩的事情。但是,面對中國社會方興未艾的國學熱,我卻不免有一絲隱憂:對於流傳了兩千五百多年的儒學,我們有沒有搞清楚何者為亘古不易、歷久彌新的根本智慧?何者為不合時宜、必須拋棄的思想糟粕?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麼我們貿貿然復興儒學,會不會再度墮入膠柱鼓瑟、食古不化的窘境?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我們又將如何返本開新,在傳承古人智慧、保證「經」不要變味兒的前提下,開出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有益於世道人心的「權」?

  換言之,我們開出來的「新儒學」,怎麼才能符合21世紀的百姓日用?怎麼才能讓人們喜聞樂見,並且看得懂、學得會、用得上、行得通?

  我相信,在上述問題得到圓滿的解答之前,儒學不可能得到真正意義上的復興。

  儒學的復興:要「接著說」,不要「照著說」

  不可否認,在整個20世紀,以熊十力、馮友蘭、梁漱溟、錢穆、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等人為代表的現代新儒家,也曾終其一生致力於儒學的現代轉型工作,並以其深厚的學養和巨大的悲願與擔當,對傳統儒學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改造與重建。

  但是,毋庸諱言,儘管他們的努力值得敬佩、成果卓然可觀,卻仍然存在兩個問題:一、其著作大部分屬於純學術研究,都是面向思想界、面向社會發言的,一般人不愛看,也看不懂;二、即使其部分著作是面向大眾寫的,在他們而言已經是儘可能通俗了,但對今天的普通讀者來講,依然有些高不可攀,因為當今的社會變化太快,時代的隔膜既深且巨,故而其作品無論是在語言文字、表達方式,還是在價值取向、審美趣味上,都已經與今天的讀者有了很大的距離。

  時至今日,雖然圖書市場上堆滿了解讀傳統文化的書籍,但是儒學的真精神又有幾人能知?說老實話,在鋪天蓋地的傳統文化讀物中,大部分是出版社為了賺錢而大量翻印的所謂「普及本」,還有一部分是專家教授為了評職稱而炮製的所謂學術著作。讀這些書,中國人怎麼可能了解真正的儒學?當我們因信仰迷失和文化斷層導致嚴重的「精神貧血」時,僅僅把古代典籍稍加注釋,翻譯成白話文,就能接續傳統文化的血脈嗎?當許許多多中國人因人格教育缺失而活得焦慮不安、無所適從時,僅僅用現代學術概念的鏟子,去炒炒古人思想的冷飯,就能滋養我們飢餓的靈魂嗎?

  當然,也不排除少數有良知、有智慧的作者,一直在嘗試著從當代的問題出發,重新接續我們的文化傳統,寫出真正有經有權、返本開新的作品。但是,在今天的中國,這樣的作者和作品太少了。

  儒學是一種生命的學問,是讓人的靈魂得以安頓、精神得以成長、人格得以完善的學問。如果這樣的學問不能用當下大多數人都能聽懂的語言,以人們願意接受的方式,應對人們的精神需求,療救人們的心靈疾患,從而讓人們在這個日益瘋狂的世界上安身立命,那它就是一種沒有價值、沒有意義的僵死的東西,只配陳列在博物館裡供人瞻仰。

  這既是儒學的不幸,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哀。

  所以,要讓儒學復活並作用於當下,我們就要具備返本開新、「通權達變」的智慧。用馮友蘭的說法,就是對於傳統文化,我們不能「照著說」,而要「接著說」。

  「照著說」和「接著說」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照著說」是原原本本按照古人的意思說,頂多就是注釋、翻譯加點評,沒有任何新東西;「接著說」則是首先準確把握古人的精神,然後接著這種精神往下說,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對傳統文化進行創造性的詮釋,以期解決新的時代問題和人心問題。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陽明先生告訴小陸,中道或天理,不是讓你死抓不放的東西,而是一種隨著具體條件不斷變化的原則,必須因時制宜、因地制宜。簡言之,孟子所言的「執中」,就是要具備「通權達變」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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