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何為成功「保鮮」
2024-09-26 05:01:27
作者: 王覺仁
陸澄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為主一乎?是所謂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
——《傳習錄·上·陸澄錄》
天理是什麼?
陸澄,字原靜,浙江吳興人,官至刑部主事,是王陽明最早的學生之一,也是《傳習錄》的編者之一。
小陸同學之所以提這個問題,估計是當時王陽明正在講授心學的「功夫論」。所謂功夫,當然不是指降龍十八掌或九陰白骨爪,而是指心學的修行方法,即如何在日常生活中用功,以修煉出一個強大內心。
所謂「主一之功」,指的是專一精純、心無旁騖的用功方法,屬宋明儒學修行要訣,相當於佛教的「一心不亂」「一門深入」,也相當於道家的「抱朴守一」。
小陸同學很實誠,他聽老師說「主一」,就想當然地把它理解為「專注」。所以他覺得,只要讀書的時候專心讀書,待人接物的時候專心待人接物,功夫可能就差不離了。
王陽明一聽,差點兒沒把剛喝的一口茶噴出來。
他狠狠地咳了幾下,對小陸說:「哦,照你這麼說,好色的時候就專心好色,貪財的時候就專心貪財,這也叫『主一』嘍?」
小陸的臉唰地紅了,趕緊把頭低下去。
王陽明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接著道:「你這叫追逐外物!哪兒是什麼主一?所謂主一,就是專主一個天理。」
專主一個天理。這六個字既是王門聖學的無上心咒,也是整個宋明理學的不二法門。
可是,天理是什麼呢?
按照程朱理學,天理就是天經地義、亘古不變的倫理原則和道德規範。
這也是今天的教科書普遍給出的答案。但是,我想說,這個答案是讓你考試用的,如果你不需要參加這方面的考試,那這個答案對你根本沒用。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這是程朱的答案。而我們知道,孔孟的心性之學之所以逐漸演變成道德教條,就是從程朱二老夫子開始的。當然,這裡頭也有朱元璋的一份「功勞」。自從朱元璋把程朱理學定於一尊,又把動輒就說「民貴君輕」的孟子從孔廟掃地出門之後,原本充滿獨立精神的孔孟儒學就逐漸式微了,而程朱理學則日益官學化、教條化,最終演變成了明清統治者牢籠天下的思想利器,以至天下的文人士子皆「敢於誣孔孟,必不敢非程朱」。
所幸,我們還有王陽明。如果說程朱對天理的權威解釋只是讓人考狀元用的,那麼在王陽明這裡,天理又是什麼呢?
王陽明說,天理絕對不是外界和他人強加給你的道德規範,而就是你內心深處的良知,是「人皆有之,不假外求」的「心之本體」(《傳習錄》卷上)。換言之,不論天理還是良知,都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東西,既不是後天習得的,也不是外在強加的。
看到這兒,有些讀者可能會問:「照你這麼說,所有人生來就都是大善人了,這個世界為什麼還有那麼多惡人惡行呢?」對此,我們必須知道,天理和良知本身並不等於善,而只是一種辨別善惡的能力。對此,王陽明曾經打過一個比方:天理和良知就像一面明亮的鏡子,鏡子本身無所謂善惡,但它具有照出善惡、辨別善惡的功能。
也就是說,我們並非生來就是一個善人或者有道德的人,而只是具有一種辨別善惡和踐行道德的能力。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小孩子看電視最喜歡評論誰是好人,誰是壞蛋,幾乎不用大人教,自己就會。雖然他的判斷不一定準確,而且標準可能很幼稚,但我們不能不承認——他的道德意識是與生俱來的。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天理既不是肉食者制定的約束草民的道德訓條,也不是老天爺在你出生時就配發給你的一張「善人資格證書」,而是有待於你去發現、去選擇、去堅守、去實踐的一種道德意識和道德能力(存天理的「存」字,就是作動詞用的,意思就是發現、選擇、堅守、實踐)。
事實上,「道德」的原意,本來就不是指現成的規範和準則。「道」的本義是道路的道(《易經》:「履道坦坦」「反覆其道」),是等待你去發現並行走的一條道路;「德」的本義是獲得的得(《禮記》:「德者,得也」),是等待著你去實踐並獲得的一種價值。
正因為道德是一條道路,所以你可以選擇去走,也可以選擇不走;正因為道德是一種價值,所以你可以選擇堅守,也可以選擇放棄。一切端賴於你的選擇,只要你願意承擔相應的後果。換言之,天理、良知本身只是一面鏡子,它既可以照物,也可以蒙塵。正因為此,所以雖然我們說天理和良知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但這個世界上仍然會有許多良知泯滅的人和違背天理的事,其根本原因就在於這一切都是每個人的自主選擇。
所以,王陽明才會提出「專主一個天理」,意思就是讓我們堅守自己的道德意識,運用我們的道德能力,時刻守護這面內心的明鏡,使之不受灰塵染污。
王陽明說,若你能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灰塵污垢通通「掃除蕩滌」,使之「無復纖毫留滯」,便能獲得一個「全體廓然,純是天理」的強大內心。
說到這裡,我估計很多讀者可能要嗤之以鼻了:「什麼?讓我們把好色、好貨、好名的心思全部掃除乾淨,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天理,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心學是要讓人無情無欲嗎?
事實上,心學並不是要把人變成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更無意把你變成無情無欲的死灰槁木。所謂叫你不要「好色」,並不是要你斬斷情絲遁入空門,或者強迫你過無性婚姻生活,而是要求你把男女之欲控制在一個合理、正常、適度的範圍內。
同理,叫你不要「好利」、不要「好名」,也不是讓你不要掙錢、不要當官,或逼你放棄名望地位,而是要求你在打拼事業的過程當中,不要唯利是圖,不要不擇手段,更不要以損害社會、損害他人為代價去換取名利,因為你一旦這麼幹了,最終受害的只能是自己,而你汲汲以求的名利,到頭來也只能變成鏡花水月。
事實上,心學非但不排除合理、正當的人慾,而且只要你能在所思所想、所言所行中「專主一個天理」,那麼你的官當得越大越好,你的事功幹得越大越好,你的名聲和社會影響力自然也是越大越好。
要證明那些宋明理學家並不排斥動機純正、取之有道的名利,其實也很簡單,只要翻翻他們的履歷就清楚了: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朱熹、陸九淵、呂祖謙、文天祥,直到湛若水、王陽明,乃至王陽明的弟子錢德洪、王畿等人,有哪個不是當官的?
儘管王陽明的衣缽傳人、創建泰州學派的王艮,從小家境貧寒,且一生未入仕途,但至少年輕時就做生意發家了,所以他第一次去見王陽明的時候,就是盛裝華服,坐著古代皇帝封禪專用的「蒲輪車」,一路招搖過市、牛皮哄哄去的。
基本上可以說,在宋明理學家中,除了邵康節等寥寥數人一輩子不鳥官場外,絕大多數都是清一色的高級公務員。這些人家裡頭,哪個沒有幾百畝田產、三兩處豪宅、幾十號傭人?這些人出門,哪個沒有車馬座駕、聽差隨從?他們所到之處,哪個地方沒人接待?他們所擁有的資產,即便稱不上富豪級別,至少也都是中產以上吧?他們的身份、地位和社會名望,在當時有誰敢輕視,有誰敢不拿他們當回事兒?
別人暫且不提,就說王陽明,官至江西巡撫、南京兵部尚書,此後又兼左僉都御史、兩廣總督、兩廣巡撫……大夥說說,如果心學是勸人摒棄一切、不要事功的,王陽明能取得這樣的成就嗎?
還有,王陽明教我們摒除「好色」之心,這絕不意味著他反對愛情,更不等於他徹底否定異性之間的正當愛慕。事實上,王陽明本人30多歲的時候,就曾經在他妻子諸氏之外,有過一個神秘的紅顏知己。
之所以說神秘,是因為這位女子在目前可見的史料中只出現過一次,而且沒留下姓名,更沒有留下任何可供查考的蛛絲馬跡。我們唯一知道的是:正德二年(1507年)春,王陽明被貶為龍場驛丞,啟程離京的時候,湛若水等幾位好友為他送行,其中就有這個不知名的紅顏知己。
當時,湛若水等人都為王陽明賦詩壯行,這個女子肯定也寫了,但詩沒流傳下來。如今我們可以看到的,只有王陽明回贈給她的這一首:
憶與美人別,惠我雲錦裳。
錦裳不足貴,遺我冰雪腸。
寸腸亦何遺?誓言終不渝。
珍重美人意,深秋以為期。
王陽明與這位美人之間有何「不渝」的「誓言」,今天我們已經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兩個人的關係不同尋常。
古代男人可以一妻多妾,當官的娶三五個老婆更是常見之事,所以我們揭開王陽明的這樁地下戀情,也算不上爆什麼猛料,更不是想吸引讀者眼球,而只是想表明:理學家不是木頭,他們跟我們一樣,也有感情和欲望,唯一不同的只是——我們常常被自己的感情和欲望左右,甚至被其主宰,以致經常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情;而他們卻懂得用自己的道德能力,去控制、疏導並轉化自己的感情和欲望,從而保持內心世界的光明與純淨。
說到底,無論理學還是心學,既非提倡「禁慾」,也不贊成「縱慾」,而只是教人「節慾」。誠如現代新儒家、國學大師熊十力所言:「(欲望)不一定是壞的東西,只要導之於正便得。如孟子教齊宣王好色好貨,都可推己及人,使天下無曠夫,無怨女,及使百姓同利。這欲何嘗不可推廣去做好的?如果要做絕欲工夫,必弄得人生無活氣,卻是根本錯誤。……欲不可絕而不可不節也。」(《十力語要》)
所以,王陽明教人「專主一個天理」,把「好色、好利、好名」等一應私心「掃除蕩滌」,並不是要人們摒棄七情六慾,而是要把握一個度,凡事節制,遵循合理、正當的原則,防止情感的泛濫與欲望的膨脹,從而讓你在物慾橫流、名韁利鎖的紅塵俗世中立定腳跟,做自己的主人,不盲從,不迷失,不顛倒,不異化,始終保持人格的獨立、心靈的自由與道德的在場。
要想成功就必須臉厚心黑嗎?
今日國人普遍有一個觀念誤區,認為一個人要想成功,就必須摒棄道德、臉厚心黑,因而坊間的權謀書、官場書往往賣得很火。但是,王陽明用他的經歷和成就告訴我們——做一個心存天理的有品質的人,跟做一個功成名就的有權勢的人,二者並不矛盾;不僅不矛盾,而且恰恰是一個人的內在品質,最終決定了他的成功所能達到的高度,以及這種成功所能持續的時間長度。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一些企業家,憑藉他們的勇氣和才幹,還有時代賦予的機遇,以及對潛規則的諳熟和利用,紛紛白手起家,在短時間內締造了一個又一個高速成長的企業,然而近年來,我們卻目睹了不少光芒萬丈的明星企業一夜隕落的殘酷現實。最典型的,莫過於眾多乳製品企業的集體淪?陷。
導致他們失敗的原因也許有很多,但最根本的一點,也許就是這四個字——道德缺失。
以研究中國企業失敗案例著稱的吳曉波說過:「當今中國的商業界仍處於潛規則太多的時期。……我們至今缺少對一種簡單而普適的商業邏輯的尊重,缺少對公平透明的遊戲規則的遵守,缺少對符合人性的商業道德的敬畏。所有這一切都使得中國企業的神話或悲劇難以避免地蒙上了一層莫名的灰色。」
為此,他引用余秋雨的話說,「我們的歷史太長、權謀太深、兵法太多、黑箱太大、內幕太厚、口舌太貪、眼光太雜、預計太險,因此,對一切都『構思過度』」。
所謂的構思過度,其實就是宋明理學家們一再指稱的「私慾的障蔽」。
在對19個中國企業的失敗案例做過研究之後,吳曉波得出結論:「絕大多數(企業)的失敗都是因為忽視了經營管理最基本的原則,從而在相當程度上導致了經營的慘敗和自信心的喪失。在寫作這些案例的時候,我不由得會想起宋代理學家朱熹的那句被咒罵了數百年的格言——『存天理,滅人慾』。對於企業家來說,『存商理,滅人慾』也許是一個值得記取的生存理念。」
我不知道吳曉波對「商理」的具體定義是什麼,但我想,無論商理具有怎樣的面目,它都必然要脫胎於天理,也必然會與企業家的道德修養和內在品質息息相關。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中國許多企業家雖然有各種各樣的辦法獲得成功,但他們始終沒有培養起足以配得上這種成功的內在品質——無論是在他們自己的生命中,還是在他們創建的企業中。
由於品質不過關,所以他們成功的「保鮮期」註定都不會太長。換言之,小成功,偽成功,或許可以在短時間內靠「術」取得,但是大的成功,真正的成功,則必須有「道」來支撐和貫穿。
術是什麼?術就是見利忘義的小伎倆。
道是什麼?道就是義利並重的大智慧。
看一看深受中國儒家思想影響的日本,我們似乎總能找到那些被我們拋棄已久的做人之道和經商之道。
日本著名企業家稻盛和夫,被譽為「經營四聖」之一(其他三位是松下幸之助、盛田昭夫、本田宗一郎),一人創建了兩家「世界500強」企業(京瓷株式會社、日本第二電電株式會社),其中的京瓷株式會社創造了40多年從未虧損的紀錄。2010年,原本已經退居二線、皈依佛門的稻盛和夫,又以78歲高齡接受了日本政府的盛情邀請,出手拯救破產的日本航空公司。而一個擁有如此成就的頂級企業家,其一以貫之的人生哲學和經營理念,歸結起來就是中國儒家常講的四個字——敬天愛人。
敬天,就是敬畏天理,恪守做人的道德。
愛人,就是利益他人、服務社會、增進人類福祉。
稻盛和夫說:「人生在世,為欲所迷,為欲所困,可以說是我們人這種動物的本性,如果放任這種本性,我們就會無止境地追求財富、地位和名譽,就會沉湎於享樂。」然而,「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你在今世所創造的地位、名譽、財產就得統統放棄,只能帶著你的『靈魂』開始新的征程。」
基於這樣的領悟,稻盛和夫認為:人活著,最重要的事情並不是去追求那些外在的東西,而是要做一個有品質的人。具體的做法,就是「追求做人的正確的準則」。他說:「作為人,是正確還是錯誤,是符合還是違反基本的倫理道德——我把這一條當作人生最重要的規範銘記在心,畢生堅守不渝。」
有趣的是,作為兩家世界500強企業的創辦人,稻盛和夫所堅守不渝的那些基本道德,無非就是我們上小學時就懂得的常識,如「不可說謊,不給人添亂,要正直,不貪心,不能只顧自己」等等。
有誰能夠想到,就是這些最基本、最單純的道德品質,居然會成為一個世界級企業家經營人生、經營企業時最為珍視的黃金法則呢?
真理往往是簡單的,簡單到常常被我們忽視、遺忘、拋棄。
有必要指出的是,稻盛和夫生平最服膺、最崇拜的人,就是日本維新領袖西鄉隆盛,而眾所周知,西鄉隆盛正是王陽明在日本最忠實的粉絲之一。「我的家鄉出了兩位對日本近代史的明治維新做出過很大貢獻的人物,他們就是西鄉隆盛和大久保利通(「明治維新三傑」中的兩位)。我非常喜歡西鄉隆盛,他對中國王陽明的學說有相當高的造詣。……每次流放總會帶上陽明哲學、儒教的書籍,即使是在貧瘠的荒島上遭受牢獄之災,也不斷地提高完善自我。」(稻盛和夫《活法》)
很顯然,西鄉隆盛就是王陽明在日本的「私淑弟子」,而稻盛和夫無疑就是王陽明在日本的「再傳弟子」。中國的陽明心學,就是這樣在「牆外」一次又一次開出了鮮艷的花朵,並一次又一次結出了豐碩的果實。
在此,我不禁想問:「要到什麼時候,我們才能重拾古人的智慧,像日本人那樣讀懂、踐履並光大陽明心學?要到什麼時候,中國企業和中國企業家才能在人生與企業的經營中,按照王陽明所說的那樣『專主一個天理』?要到什麼時候,他們才能記起那些最基本、最單純的道德意識,學會做一個有品質的人,從而讓道德為成功『保鮮』?」
我相信,這一天不會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