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子與宦官的巔峰對決——「甘露之變」始末
2024-09-26 04:59:05
作者: 王覺仁
一 李昂拋錯了媚眼
唐文宗李昂有時候經常覺得,自己真是一個窩囊天子。自從即位以來,他發現自己多當一天皇帝,就會多一分無力之感——面對割地自專的跋扈藩鎮,他無力;面對甚囂塵上的文臣黨爭,他無力;面對反奴為主、不可一世的宦官集團,他更無力!
在這三者中,藩鎮和朋黨固然可惡,但李昂多少還能容忍,畢竟他們不會直接顛覆他的皇權、危及他的生命,充其量只能算是肘腋之患。讓李昂感到最可恨也最可怕的,其實是擅權亂政的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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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昂心裡很清楚,他的祖父憲宗李純和兄長敬宗李湛,都是死在宦官手裡的,這是李唐皇族的奇恥大辱,更是不可忘懷的血海深仇!可充滿諷刺意味的是,李昂自己偏偏又是宦官擁立的,假如沒有權宦王守澄等人的弒逆犯上,也就不可能有李昂的今天。這筆糊塗帳,到底該怎麼算?
也許,只能把恩和仇分開來算。
李昂登基後,為了報答王守澄的擁立之功,不得不讓他在樞密使的職位上又兼任神策中尉,不久又拜其為驃騎大將軍,可謂榮寵備至。王守澄從此一手遮天,不僅招權納賄,而且肆意干預朝政,儼然已有架空皇帝之勢。
對李昂來說,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如今,該報的「恩」,李昂都已經報答了。接下來,是不是應該報仇了呢?
答案是肯定的。
實際上,從登基的那一天起,李昂就已經打定主意要剪除宦官了。這不光是為憲、敬二宗報仇的問題,更是李昂必須採取的自保之策。原因很簡單,既然這些肆無忌憚的閹宦當初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殺了憲、敬二宗,如今他們也可以隨時隨刻取他李昂的性命,另行擁立天子。
只要他們覺得有動手的必要,估計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所以,李昂知道,自己必須先下手為強,否則遲早有一天會步憲、敬二宗之後塵,成為這幫閹宦的刀下之鬼!
對付宦官是一件具有高度危險係數的事情,需要有膽識、有能力、並具備高度忠誠的人來承擔,否則,一著不慎就會滿盤皆輸。
然而,讓李昂深感無奈的是——他身邊幾乎無人可用。
如今,上至宰相,下至文武百官,幾乎都在忙於黨爭和傾軋,而且大多與宦官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要從中找出一個背景清白、忠誠能幹的人,幾乎是難於上青天。
所幸,文宗李昂找了整整三年,終於找到了一個。
此人名叫宋申錫,時任翰林學士。
通過長時間的觀察,李昂覺得此人沉穩幹練、忠實可靠,應該可以委以重任。有一天,李昂單獨召見宋申錫,鼓足勇氣向他發出了試探。這種試探是相當含混的,就像一個內心熾熱而外表矜持的窈窕淑女,對某郎君芳心暗許卻又不敢直言表白,只好向他拋出那種若有似無、欲說還休的媚眼。
儘管天子的這個「媚眼」拋得有些曖昧,可聰明的宋申錫還是在第一時間就讀懂了。他當即表態:應該想辦法逐步削弱王守澄的權力,並最終做掉他!
一聽此言,文宗李昂頓時龍顏大悅。
看著宋申錫那張敦厚忠直的臉龐,李昂真是無比欣慰。
幾天後,李昂就把宋申錫擢升為尚書右丞。太和四年(公元830年)七月十一日,李昂又正式任命宋申錫為宰相。
宋申錫躥得這麼快,雖然有些突兀,但人們並沒有多想。此時的宰相李宗閔、牛僧孺等人,包括權宦王守澄在內,都沒有猜到這個政壇新貴突然躋身權力中樞的真正原因。因此,他們自然也就不會料到他身上所肩負的那項特殊使命。
文宗李昂與宦官集團的第一次較量,就這樣悄悄拉開了序幕。
經過半年多的醞釀和策劃,到了太和五年(公元831年)春,文宗李昂與宋申錫終於制訂了一個翦除宦官的絕密計劃。
萬事具備,只欠東風。接下來,就是為這個計劃物色一個具體的執行人了。
宋申錫選擇了時任吏部侍郎的王璠,準備引薦他擔任京兆尹,也就是把京畿的軍政大權交給他,讓他去對付手握禁軍的宦官集團。
宋申錫為什麼會選擇這個王璠,原因我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這是一個十分愚蠢的選擇。
這個選擇,將給他和天子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當宋申錫向王璠傳達天子密旨的時候,王璠一開始是頗有些受寵若驚的,然而他轉念一想,就覺得不太對頭了。
因為這件事的風險太高,收益又太低,很不划算。
先說風險。此次PK的雙方,一邊是大權旁落的天子和剛剛上位的宰相,一邊是根深勢大、權傾朝野的宦官,二者實力之懸殊不言而喻,宦官獲勝的可能性大得多,要是腦子一熱去蹚這趟渾水,搞不好不但自己人頭落地,全家人恐怕都要跟著腦袋搬家。
再說收益。就算天子這邊僥倖獲勝,那功勞也是宰相宋申錫的,他王璠一個跑腿的能得到什麼?也就是個不痛不癢的「京兆尹」而已。為了這頂可有可無的烏紗,就押上身家性命跟宦官斗,那不是腦子進水了嗎?
所以,王璠很快就得出結論——這事兒很不靠譜,絕不能幹!
當然,在宋申錫面前,王璠是不會這麼說的。
他甚至連內心的一絲猶疑都沒有表現出來,而是作出一副嫉惡如仇、與宦官勢不兩立之狀,因而徹底穩住了宋申錫。
然後,一走出宋申錫的家門,王璠就迫不及待地奔向了王守澄的宅邸,把他剛才聽到的東西一五一十全給抖露了出來,而且還不忘繪聲繪色地添上幾滴油,加上幾點醋,以博取王守澄的歡心。
得知天子的絕密計劃時,王守澄還是有幾分震驚的。儘管他知道天子李昂心裡對他有些不滿,可他絕沒想到天子會動殺機。
原來看上去那麼文弱的人,內心也有這麼強的殺機。
看來,自己還是有點小瞧這個年輕人了。
不過,王守澄絲毫沒有慌亂。天子李昂的這點小陰謀小詭計,對於腥風血雨闖蕩過來的王守澄來講,根本就是小兒科。
隨後,王守澄召見了一個人。
這些年來,不管碰到大事小事,王守澄都會找這個人過來商量,然後交給他去擺平。
在王守澄看來,如果要在這個世界上找出兩個最聰明的人,一個當然就是他自己,另外一個,恐怕就非此人莫屬了。
這個人,名叫鄭注。在當時的權謀江湖,鄭注是一個看上去毫不起眼、實則內功深厚的絕頂高手。史稱,鄭注「眇小,目下視,而巧譎傾諂,善揣人意,以醫游四方,羈貧甚。」翻成白話就是,這個人乾癟瘦小,眼睛有斜視的毛病,為人狡險詭譎,心機極深,要陷害一個人或是諂媚一個人,都很容易得手,因為他善於洞察人的內心。此人早年憑藉醫術行走江湖,但是混得不怎麼樣,經常窮得叮噹響。
早年跟鄭注打過交道的人,肯定沒有一個會料到,這個其貌不揚的傢伙日後會成為帝國政壇上呼風喚雨的人物。
鄭注的發跡,始於徐州。
他生命中的第一個貴人,就是平定淮西的名將李愬。
當時,李愬擔任武寧節度使,坐鎮徐州。他麾下有個牙將有一次生病,老是看不好,後來不知怎麼就找到了鄭注,結果鄭注一來,即刻手到病除。牙將又驚又喜,趕緊把他介紹給了李愬。李愬當時身體也不好,就讓鄭注試著給他開些方子,服用之後,果然感覺神清氣爽,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身體倍棒,吃嘛嘛香。
李愬大喜過望,馬上給了鄭注一個官職,把他留在了身邊。
鄭注就此時來運轉,從一個窮酸落魄的江湖郎中變成了節度使的私人醫生,實現了人生的第一次跨越。
但是,鄭注是個野心很大的人,絕不會滿足於私人醫生的角色。很快,他就利用李愬對他的信任頻頻干預軍政。也許是因為這傢伙確實心機過人,凡他經手的事情總是處理得很好,所以李愬對他越發信任,下放給他的權力也越來越大。
鄭注得志之後,開始在徐州作威作福,日子一長,自然引起了將士們的不滿。
當時,有個人對鄭注最為反感,恨不得馬上把他趕出徐州。
這個人就是王守澄。當時的職務是武寧監軍。
王守澄找到李愬,說,這個姓鄭的很不地道,弟兄們都很討厭他,還是趕緊請他走人吧。李愬笑著說:「鄭注雖然有些毛病,但卻是個奇才,王大人要是不信,可以找他談談,要是實在沒什麼可取之處,再讓他走也為時不晚。」
隨後,李愬就讓鄭注去拜訪王守澄。王守澄一開始很不屑於見這個「癆病鬼」,後來一想,其實也不妨見見,挑他一些毛病,也好以此為由把他趕走。
然而,王守澄萬萬沒有想到,此次會見的結果,竟然會與他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馳。
賓主雙方坐下來後,才講了一會兒話,王守澄就對這個醜陋的癆病鬼刮目相看了,以致徹底忘記了自己跟他談話的目的。
真的是人不可貌相。一席話下來,王守澄就對鄭注的見識和口才大為折服,立刻把他延請到內室。然後,兩人又進行了一番促膝長談,其間笑語不斷,聊得相當投機。王守澄大有相見恨晚之感,第二天馬上對李愬說:「鄭先生果然如您所言,是個難得一見的奇才!」
從這一刻起,鄭注再次搖身一變,成了王守澄的密友兼智囊;而王守澄自然也就成了鄭注生命中的第二個貴人。
長慶三年,王守澄回朝擔任樞密使,就把鄭注帶到了長安,並在自己府邸旁邊給他蓋了座豪宅,而且很快又把他推薦給了穆宗。當時穆宗正苦於風疾,吃過鄭注開的藥後,雖然病情不見好轉,但是病痛卻能得到有效緩解,於是對鄭注大為寵幸。
至此,鄭注實現了人生的第二次跨越,從節度使的私人醫生變成了皇帝的首席御醫。
與此同時,王守澄利用天子患病大權獨攬,而作為心腹智囊的鄭注也就當仁不讓地成了王守澄的權力尋租代理人。凡是想巴結王守澄的,必得先過他鄭注這一關。
鄭注剛到長安的時候,來走後門的不過是一些想往上爬的小官吏,短短几年後,和他交往的就都是清一色的達官貴人和名流政要了。每天,他家門口的高檔車馬都會擺成一條長龍,吸引著無數路人既羨且妒的目光。
到了文宗年間,鄭注儼然已是帝國政壇上炙手可熱的人物。
然而,他的野心遠未滿足。
沒有人知道,這個當初窮困潦倒的江湖郎中,很快就將實現人生中的第三次跨越。而最後這一次跨越,是踩著王守澄的屍體實現的。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此時的王守澄不可能預料到幾年後要發生的一切。
現在,王守澄正饒有興味地看著這個世界上第二聰明的人,等著他想出一個計謀,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宋申錫徹底擺平,同時給天子李昂一個深刻的教訓。
鄭注並沒有思考很久。
他略一沉吟,一個天衣無縫的反擊計劃就出籠了。
他問王守澄:「王公,依您看,古往今來之人君,最忌諱的事情是什麼?」
王守澄脫口而出:「謀反。」
鄭注一笑:「那麼再依您看,如今的宗室親王中,誰最有賢能之名,最得時人讚譽?」
王守澄再次脫口而出:「漳王李湊。」
接下來,鄭注不說話了,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王守澄。
王守澄想了想,也跟著無聲地笑了。
漳王李湊是文宗李昂的異母弟,人望很高,當初敬宗被弒後,這個漳王其實也是宦官們考慮的繼位人選之一。王守澄很清楚,對這種人,天子李昂不可能沒有猜忌和防範之心。在此情況下,如果有人指控宋申錫陰謀擁立漳王,再有人出面舉證,天子肯定會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如此一來,宋申錫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現在的問題是:要讓誰來指控?誰來舉證?
當然,這些活就是鄭注要乾的,也是他的拿手好戲。王守澄知道,鄭注不會讓他失望。
很快,鄭注就找來了兩個人:一個叫豆盧著,一個叫晏敬則。
豆盧著,時任神策軍都虞侯,其職責是秘密糾察文武百官的過失,由他來提出指控,可謂順理成章,很容易讓人採信。
晏敬則,宦官,專門負責為十六宅(宗室親王的府邸群)採辦物品。鄭注交給他的任務是:由他以自首的方式出面舉證,證明宋申錫曾授意親信幕僚王師文與他暗中結交,從而通過他向漳王李湊傳達擁立之意。
一張天羅地網就這麼撒了下來,可此時的文宗和宋申錫卻對此渾然不知。
他們仍然以為,翦除宦官的絕密計劃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當中。
他們仍然相信,肩負重任的王璠馬上會給他們帶來勝利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