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楊勇:從太子到廢人
2024-09-26 04:58:15
作者: 王覺仁
楊勇當然意識到了。
仿佛就在一夜之間,這位隋帝國的皇太子猛然意識到,不管是朝野上下還是宮廷內外,所有人都在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他。
尤其是父皇楊堅的目光。楊勇看見那裡面有失望、有猜疑、有憎恨、有殺機,卻惟獨沒有他曾經享有過的父愛和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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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勇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他失落、他不甘、他惱怒、他憂懼、他惶惶不可終日……
可他就是無計可施。
無計可施的太子開始亂了方寸、昏招頻出。他不但命術士大造巫蠱,而且派人刺探皇帝的舉止行蹤。這一切當然都瞞不過皇帝的眼睛。皇帝故意離開長安住到仁壽宮裡,然後命楊素監視東宮。楊素去見太子,略施激將法就把楊勇氣得怒形於色、口不擇言。於是楊素「如實」向皇帝稟報:「太子滿腹怨恨,恐將生變,陛下應嚴加提防!」
通過篡位獲得天下的隋文帝楊堅一直以來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別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所以楊堅沒有理由不懷疑這個不成器的太子會同樣用逼宮或政變的手段來篡奪他的天下。楊素的奏報極大地加深了他的懷疑。為了防患於未然,皇帝隨即將東宮衛戍部隊中的主要指揮官和精銳悉數調離,只留下一些老弱充充門面;同時在東宮附近的主要街坊安置了眾多密探,隨時掌握太子的一舉一動。
與此同時,楊廣讓手下人買通了楊勇的心腹、東宮寵臣姬威,讓他密切監視太子,搜集一切不利於太子的證據,並且軟硬兼施地告訴他:「東宮過失,皇上皆已知之。已奉密詔,定當廢立!君若能上書告發,大富貴唾手可得!」姬威抹著不斷從額角冒出的冷汗,不住地點頭。數日後,姬威的舉報信就遞到了楊堅手中。
天羅地網就這麼罩了下來。
楊勇的滅亡已經指日可待。
晉王楊廣的統一戰線相當廣泛,誰也不知道他在朝中擁有多少心照不宣的同盟。就連皇家天文台台長(太史令)袁充都憂心忡忡地對皇帝說:「臣夜觀天象,見太白襲月,此是東宮廢退之兆,臣以為皇太子應當廢黜!」
皇帝沒好氣地說:「天上的異象已經出現很久了!只是大臣們誰也不敢先開這個口罷了。」
楊堅一直在等百官開口,可這種搞不好就是殺頭族誅的口愣是沒人敢開。
開皇二十年(公元600年)九月末,楊堅終於忍不住從仁壽宮回來了。他最後一次向群臣發出暗示:「我剛回到京師,按說應該高興才對,卻不知為何反而悶悶不樂。」楊堅說完不斷地環視群臣,希望得到預期的回應。
結果大臣們連一聲悶屁都沒放。
許久,吏部尚書牛弘才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臣等沒有盡到職責,才讓皇上憂心勞苦。」
這種不咸不淡四平八穩的標準官腔實在不比一聲悶屁強多少。
皇帝的一張臉逐漸從蒼白轉向鐵青,最後變成烏黑。
看來,還是要老子親自動手清理門戶啊!楊堅忍無可忍地把目光轉向倒霉的東宮官屬們,開始劈頭蓋臉地怒斥:「仁壽宮離這裡沒有多遠,可我每次回到京師都不得不嚴加戒備、如入敵國,你們想想,這是為什麼?我近日因為腹泄,只好和衣而臥,本來想居住在靠近廁所的後房,可惟恐隨時會有緊急事件發生,不得不住到前殿。所有這一切,難道不是因為你們這幫人想敗壞我的國家嗎?!」
皇帝話音一落,立即下令將東宮總管(太子左庶子)唐令則及多名東宮大臣當場逮捕,交由法司審訊。隨後命楊素和姬威當眾歷數太子楊勇的種種過惡。最後楊堅痛心疾首地說:「朕最近閱覽《齊書》,每當看見高歡放縱他的兒子便義憤填膺,朕怎麼可以效法他呢?!」
天子的雷霆之怒終於徹底爆發。
這一天的隋都長安在天子的憤怒中顫慄。一隊隊全副武裝的禁軍士兵傾巢而出,先是包圍東宮,將太子和他的幾個兒子軟禁;繼而在長安坊間展開大搜捕,將太子黨的所有成員一網打盡,全部拿下詔獄。
開皇二十年十月初九,一個寒風凜冽的初冬早晨。
一夜未眠的太子楊勇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看見幾個天子使臣面無表情地站在他面前。
他們給他帶來了什麼?是一條白絹,還是一杯毒鴆?
楊勇嚅動著雙唇,戰戰兢兢地問:「莫非要殺我了嗎?」
沒有人回答。
片刻之後,鬢髮散亂的太子在天子使臣的押送下進入皇宮,腳步踉蹌地走上武德殿。楊勇看見寬闊的大殿周圍站著一排排軍容齊整殺氣騰騰的士兵,殿庭的東面站滿了文武百官,西面是所有的皇族和宗室成員,皇帝本人則一身戎裝端坐於高大的御座上,正用一種冷酷而威嚴的目光凝視著他。
瞬間被恐懼攫住的楊勇隨即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內史侍郎薛道衡展開詔書,當眾宣讀:太子之位,實為國本,苟非其人,不可虛立。自古儲副,或有不才,長惡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情溺寵愛,失於至理,致使宗社傾亡,蒼生塗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乎上嗣,大業傳世,豈不重哉?!皇太子勇,地則居長,情所鍾愛,……而性識庸暗,仁孝無聞,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後愆釁,難以具紀。但百姓者,天之百姓,朕恭天命,屬當安育,雖欲愛子,實畏上靈,豈敢以不肖之子而亂天下!勇及其男女為王、公主者,並可廢為庶人。
詔書宣讀完畢,楊勇的臉色早已蒼白如紙。他俯首再拜、磕頭謝恩:「臣理當被斬首棄屍於鬧市,以為來者戒惕!幸蒙陛下哀憐,得以保全性命……」一言未了,楊勇已經泣不成聲。
整個宣詔儀式進行的過程中,皇帝楊堅自始至終不發一言。楊勇最後一次在這座莊嚴的殿堂上向皇帝施了一個隆重的朝禮,然後轉身黯然離去。
他身後的大殿寂然無聲。
人們只能用沉默向這位不幸的廢太子表示同情。
次日,楊勇的長子、前長寧王楊儼向皇帝上書,請求留在皇宮擔任禁軍侍衛,其辭哀傷懇切。楊堅見信大起惻隱之心。楊素立刻進言:「伏望聖上就像被毒蛇所蜇、不得不壯士斷腕一樣,不要再起憐憫之意。」
十月十三日、亦即太子被廢四天後,唐令則等前東宮寵臣全部被處以死刑,妻妾子孫籍沒為官奴;其他太子黨成員一部分被賜自盡,另一部分遭受廷杖、本人連同家眷一起籍沒為奴;所有人的田宅財產全部抄沒充公。
一個曾經在帝國政壇上舉足輕重的政治集團,就此灰飛煙滅。
同年十一月初三,隋文帝楊堅下詔,冊立晉王楊廣為皇太子。
當天,這位一貫賢明的新太子就向皇帝奏請了兩件事:一,東宮所用的官服、車馬、器具等等,皆比原來的定製降低一個等級;二,東宮所有官員在太子面前一律不得自稱為「臣」。
皇帝笑著批准了新太子的合理請求。
是啊,這樣的要求太合理了!老皇帝不禁為自己英明的廢立舉動而深感慶幸,並且為隋帝國終於擁有這樣合格的接班人而欣慰不已。
一個月後,在楊廣的大力舉薦下,宇文述被任命為太子左衛率。這位政治公關高手終於用他的聰明才智幫助晉王打造了一個中國權力鬥爭史上的經典之作,同時也成功地把自己的政治命運牢牢綁定在這位眾望所歸的未來天子身上。
而在稍早的時候,楊素已經因廢立之功得到天子賞賜的綢緞三千匹,他的弟弟楊約獲賞一千匹。
楊氏兄弟再次被天上掉下的餡餅準確命中。當然,這一次也可以說是他們自己的勞動所得。並且嚴格說來,這次砸中他們的也絕不僅僅是數千匹綢緞,而是整個後半生的權力和富貴,是一勞永逸的無窮回報。
所以,對於像宇文述、楊素、楊約這些通過自身努力而躋身新一屆太子黨的人來說,人們除了對他們在此次奪嫡行動中表現出的眼光、膽識和能力表示欽佩、對他們所獲得的豐厚回報感到羨慕之外,實在也沒什麼好說三道四的。
至於新一任太子楊廣本人,也不應該受到後世史家過多的詬病和指摘。如果說,傳統史家對他的痛恨和批駁主要是因為他挑戰並顛覆了嫡長制原則,那麼這個理由我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說白了,一個憑藉自身能力競爭上崗的人,有什麼值得詬病的?如果說,人們對他的指責是因為他在奪嫡過程中進行了種種「道德偽裝」和「人格矯飾」,那麼這一點同樣可以忽略不計。道理很簡單,一個人能夠十幾年如一日地「偽裝」和「矯飾」,並且成功地「欺騙」了所有人,這不恰好證明這個人擁有非凡的自制力和卓越的自我包裝能力嗎?進而言之,一個善於自我包裝並成功地把自己推銷出去的人,有什麼值得指摘的?
至於說楊廣在這場奪嫡行動中是否採用了不正當的競爭手段,這一點恐怕也不是那麼好界定的。但是起碼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隋朝這位二皇子的奪嫡手段,起碼不會比二十六年後的那位唐朝二皇子更不正當。
如果說,李世民後來所創造的輝煌盛世不能成為他奪嫡正當性的理由,那麼楊廣最終的身死國滅同樣不能作為他奪嫡不正當的證據。進而言之,作為兩個同樣成功的競爭上崗者,他們誰也不比誰更高尚,誰也不比誰更卑鄙!
換句話說,雖然唐太宗李世民一直把成功保持到了終點,而隋煬帝楊廣則功虧一簣、政息人亡,但我們並不能因為這一點,就對他們早年的奪嫡行動作出完全不同的評價。
「成王敗寇」或許是一種人人必須面對而且不得不承認的現實,但它一旦成為一種價值評判標準,就不僅會造成懶人思維,更會導致強盜邏輯。
在未來的隋煬帝楊廣即將為我們展現出的種種令人爭議的政治舉措面前,我們同樣不準備採用這種懶人思維和強盜邏輯。我們情願採用一種更合乎常識、或許也是更合乎理性的辦法,那就是——就事論事。
廢太子楊勇被囚禁在東宮一片荒涼殘破的院落內,由新太子楊廣負責嚴密看管。楊勇在這種驟然失去一切、甚至連最起碼的自由都完全喪失的環境中度日如年。他經常呆呆地站在落滿積雪的院子裡,向著皇帝居住的方向長久地引頸而望,並且喃喃自語。最後楊勇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地獄般的生活,終於一次又一次地向楊廣提出請求。
他請求晉見天子,當面陳述自己的冤屈。
可想而知,廢太子的所有請求理所當然地遭到了新太子的斷然拒絕。
楊勇絕望了。
開皇二十年冬天最後的那些日子,東宮的下人們時常可以聽見形同廢棄的後院裡莫名其妙地傳出一些悽厲的呼喊。那些呼喊一聲長一聲短,飄飄忽忽,時有時無,並且混合在嗚咽的北風中日夜飄蕩,讓東宮的下人們個個覺得毛骨悚然。
好奇的下人忍不住偷偷跑到後院窺視,眼前的那一幕更是讓他們目瞪口呆——披頭散髮的廢太子爬到了一棵掉光了樹葉的老樹上,伸長著脖頸,頭朝著皇宮的方向。他面目枯槁,眼神驚恐而悽惶,看上去就像是一隻折斷了翅膀的大鳥。
那些悽厲而含混的呼喊就是從他那嘶啞的喉嚨中發出來的。
沒人有興趣去聽他究竟喊了些什麼。
只有楊廣聽得很清楚。
他聽見這個廢人在喊:父皇——我冤——父皇——我冤……
很快,隋文帝楊堅就收到了太子楊廣呈上的奏報。奏疏稱:廢太子楊勇瘋了,而且估計沒有痊癒的可能。
那一年,已屆耳順之年的皇帝楊堅總是會有意無意地朝東宮方向的天空投去含義不明的一瞥。沒人知道,他是否仍然在想念那個日夜在北風中呼喊的兒子。當然也就沒人知道,他眼中是否曾經閃動過一抹蒼老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