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奪嫡進行時
2024-09-26 04:58:11
作者: 王覺仁
江都是一座繁華富庶而且風情萬種的城市。
楊廣覺得自己和這座城市之間有一種冥冥中註定的緣分。平定陳朝統一江南後,楊廣被任命為揚州總管,坐鎮江都。從此這個地方就成了他的第二故鄉。他發現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仿佛都生長著清麗嫵媚的詩歌意象,空氣中一年四季都飄浮著一種江南文化特有的典雅氣味和精緻芳香……
所以,楊廣靈魂中作為詩人的那一面在這裡獲得了充分的滋養。
當然,楊廣首先是一個政治家。因此他生命中的黃金十年不可能一味地在這座城市中詩意地棲居。相反,這位揚州總管在他的十年任期內每天都極為繁忙。他做得最多的事情首先是不遺餘力地延攬江南的名士和各個領域的精英,其次是盡其所能資助並參與各種文化事業,最後還在繁冗的政務之餘見縫插針地學習吳語……這一切促使江南的各大世族和上層人物很快就與楊廣和他所代表的帝國政府取得了文化意義上的認同。
對於剛剛用武力征服江南的隋帝國而言,還有什麼比取得被征服者的文化認同更重要、更緊迫的嗎?
沒有。
絕對沒有。
這片土地及其在此生存繁衍的人民已經與中原的文化母體分裂了整整三個半世紀。所以,比「版圖的歸復」更加意義深遠的,無疑就是「人心的統一」。
楊廣意識到了這一點。
而他也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
在這位「允文允武,多才多藝」的揚州總管治下,江南人心穩定,民生富庶,文化也得到了繼承和發展。江南士人情不自禁地對楊廣發出了這樣的讚譽——「繼稷下之絕軌,弘泗上之淪風!」
夠了。楊廣已經做得夠多了。無論是道德修養還是政治作為,他都已經是隋文帝楊堅心目中最合格的接班人,也是帝國臣民心目中最理想的未來統治者。
計劃的第一步已經取得圓滿成功,楊廣開始有條不紊地展開第二階段的奪嫡行動。
他知道母親獨孤氏的枕頭風歷來對父親楊堅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所以首先尋求母親的支持。楊廣是藩王,按規定只能「每歲一朝」,也就是一年才能回一次大興(隋文帝楊堅於開皇二年在舊長安城東南筑造了一座新城,取名「大興」,但史書仍習慣稱其為長安)。可即便是如此短暫的機會,也能被楊廣緊緊抓住。
有一年,楊廣入朝述職,回江都之前專程去向母親辭行。楊廣一見到母親立刻淚流滿面。而獨孤氏看著這個一年才能見上一面的愛子,也止不住泫然泣下。就在母子相對而泣、氣氛異常傷感之時,楊廣開口了:「兒臣秉性愚昧、才識低下,平生常守昆弟之意,不知何罪失愛東宮,使其蓄積怨恨,欲加戕害。臣時時恐懼會有讒言構陷於父母面前,亦屢屢憂慮會有鴆毒投之於杯勺之間,所以常懷焦灼之念,深懼履於危亡之境!」
獨孤氏鬱積多年的憤怒終於不可遏止地爆發出來:「睍地伐(楊勇乳名)越來越讓人難以容忍了。我替他娶元氏,他竟不以夫婦之禮相待,專寵阿雲,使她一口氣生下了那麼多豬狗!元妃剛娶過門便被毒害致死,我還沒找他們算帳,現在居然又欺負到了你的頭上!我還沒死尚且如此,我要是一死,他們還不知道要怎樣魚肉你呢!我每每想到東宮沒有嫡子,皇上千秋之後,你們兄弟就得向阿雲生的兒子磕頭問安,心裡簡直是如同刀絞啊!」
楊廣淚如雨下,匍匐在母親腳下不停地叩首。
獨孤氏更是悲不自勝。就在這一刻,獨孤氏作出了她一生中最痛苦也是最重大的一個決定:廢長立幼。她將在餘生中,用盡全部力量去完成這個唯一的心愿——讓次子楊廣入主東宮!
那天,楊廣邁著一種輕盈的步履走出了皇后的寢殿。
許多宮人看見,晉王臉上一如既往地蕩漾著那種春水般溫柔的笑容。
博得母親的同情和支持後,楊廣開始著手在帝國高層中尋求政治同盟。
楊廣的好友、安州總官宇文述恰好是個政治公關的高手,楊廣奏請朝廷把他調任壽州(今安徽壽縣)刺史,目的是讓他靠自己近一點,便於計劃。
楊廣問宇文述有何良策,宇文述說:「太子失寵已久,他的德行天下無人稱道,而大王的仁孝聞名宇內,才華蓋世無雙,多次率兵出征、屢建大功,皇上與皇后皆鍾愛大王,四海之望亦歸向大王。這一切世人有目共睹,只不過,廢黜太子、另立儲君乃國家大事,在下處於別人父子骨肉之間,這個事情嘛……實在不好謀劃。」
宇文述賣了個關子,悄悄瞅了楊廣一眼。
楊廣大笑:「在下決心已定,請宇文兄不必有所顧慮!」
宇文述又看了看他,緩緩地說:「滿朝文武,足以左右皇上心思的人只有一個。」
「誰?」
「楊素。」
楊廣一笑。宇文述的看法正與他不謀而合。只要把這位當朝宰相、帝國聲望最著的元勛大佬拉進來,奪嫡之事就十拿九穩了。
「而真正能讓楊素信任的人也只有一個,」宇文述接著說,「他就是楊素的弟弟:楊約。」
在楊廣萬分期許和極度迫切的目光注視之下,宇文述笑盈盈地說:「巧的是,最了解楊約的人,就是在下!」
什麼也不用說了。
楊廣立即拿出一筆重金,讓宇文述入朝打點。
大理少卿楊約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
因為有朋自遠方來——壽州刺史宇文述千里迢迢從南方跑來看他,每天陪他開懷暢飲。
最讓楊約高興的還不是老友的來訪。而是老友一來,天上每天都會掉餡餅。
而且每一次都準確無誤地砸中了他。
不知道宇文述這小子在哪兒發了橫財,每天喝到半醉都要邀他賭博,而每一次都輸得精光。第二天馬上又揣得鼓鼓囊囊地來找他,照例飲酒、照例賭博、照例輸錢。
楊約樂壞了。
人生得一如此「良友」,夫復何求!
有一天楊約照例收穫了一大堆「餡餅」之後,頗為感慨地對良友宇文述表示感謝。宇文述眯著一雙微醉的小眼看了楊約很長時間,說:「這是晉王的賞賜,命我與你同樂。」
楊約頓時目瞪口呆。
媽的,都說天上不會掉餡餅,看來還真是不折不扣的真理……你不服還不行!
楊約連日來的愉快心情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愚弄的懊喪。他狠狠盯著宇文述問:「這是為什麼?」
在宇文述腦中盤旋多日的那套精妙說辭終於迤邐而出:「您兄弟二人,功高蓋世,位居要津,長久以來跟滿朝文武結下的梁子恐怕數都數不清。皇太子這幾年向朝廷提出的要求總是不能如願,難免會把怨氣歸結到當朝宰執的頭上;您兄弟二人雖然得寵於當今聖上,可要找你們算帳的人卻不勝枚舉,哪一天皇上要是丟下群臣撒手西歸,你們拿什麼當保護傘?如今太子失寵,主上也有廢黜之意,這您也知道。現在如果要求冊立晉王,只在你的老哥一句話。倘若抓住這個時機建立大功,晉王定會永遠銘記在心。如此一來,你們便可除去累卵之危,穩坐泰山之安!」
楊約不得不承認,政治公關高手宇文述的一席話句句打在了他的心坎上。
接下來的具體步驟,也就不需要宇文述教他了。
當天晚上,隋帝國的內史令、上柱國兼越國公楊素聽完楊約的一番密語後,大腿一拍:「聰明!我還沒想到『廢立太子』這一層,幸虧你及時提醒了我!」
數日後,皇帝皇后舉辦宴會,楊素入宮作陪。酒過三巡,楊素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對皇后說:「晉王孝敬友悌,恭敬節儉,頗有皇上之風啊!」
一句話就扯到了皇后的傷心事。獨孤氏的眼淚應聲而落,哽咽著說:「您說得太對了!吾兒對父母有大孝大愛,每聞皇上和我派遣的內使到達,必親自到邊境迎接;每當談及遠離雙親膝下,沒有一次不悲傷哭泣。還有他的妻子蕭妃也非常有愛心,每次我派婢女過去,蕭妃就和她們同寢共食,哪像睍地伐,終日與阿雲尋歡作樂,而且親近小人,猜忌陷害骨肉!我之所以越發憐憫阿麽(楊廣乳名),是怕睍地伐暗中對他下毒手啊!」
太子的徹底失寵已經是確鑿無疑的事實了。那天楊素就這麼在觥籌交錯之間為自己後半生的政治前途作出了某種重大抉擇。隨後他又跟皇后聊了很久,內容不外乎是太子如何品行不端、如何不成才之類。
宴會結束後獨孤皇后出人意料地送給了楊素一份禮物。
那是一筆數目可觀的金子。
皇后的目的很明確,讓他以帝國重臣的身份說服皇帝——廢立太子。
奪嫡進行時。晉王楊廣步步為營、節節勝利,在隋帝國的政治高層建立起了一個以他為核心的最廣泛的統一戰線。
太子楊勇就像壁立千仞的懸崖之上一顆搖搖欲墜的孤獨的石頭,正無望地等待著命運之手給予他最後的致命一推。
命運之手其實已經伸過來了。
楊勇意識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