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鬼打牆:一個惡性政治的範例
2024-09-26 04:57:23
作者: 王覺仁
桓帝建和元年(公元147年)秋,因立帝有功,新帝劉志加封梁冀食邑一萬三千戶;弟弟梁不疑、梁蒙,兒子梁胤以及胡廣、趙戒等人皆被封侯。
同年冬,李固和杜喬先後被梁冀逮捕下獄,後死於獄中。梁冀將二人屍體暴陳在洛陽城北的鬧市街衢之中,並下令:敢去哭喪就是犯罪。
兩具僵硬的屍體直挺挺地躺在冰天雪地之中,灼傷了許多洛陽百姓的目光,所以他們只能遠遠地繞開。
世人的心靈都在嚴寒里凍僵了嗎?
只有三個人說:不!他們是李固的門生郭亮和董班,還有杜喬的舊部下楊匡。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他們是最後的熱血。郭亮和董班不顧詔令,一同前往城北哭喪,守在李固的屍體旁不願離去。看守的官吏大聲喝斥:「你們兩個迂腐書生竟敢公然違抗詔令,是想以身試法嗎?」郭亮說:「義之所在,為所當為。我們並不貪生惜命,何必拿死來恐嚇呢?」
楊匡也遠從陳留(今河南開封市東南)趕到洛陽,一直在屍體旁守護了十二天。他們上書朝廷,要求為李、杜收屍,歸葬鄉里,旋即遭到逮捕。最後還是梁太后發了善心,赦免並恩准了他們。
三個人扶著靈柩離開了洛陽。他們走的時候,天地間一片蒼茫。
桓帝劉志即位的第四年,梁太后病卒,十九歲的皇帝親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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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志看了看面色依然十分紅潤的大將軍梁冀,略微沉吟之後,下詔加封他食邑一萬戶,與前合計共三萬戶;封梁冀的妻子孫壽為襄城君,享有一個縣的租稅,歲入多達五千萬。
皇帝雖然表面上親政了,可梁冀依舊驕奢淫逸,為所欲為,把他和天下玩弄於股掌之中。劉志看見梁冀的臉上寫著「跋扈將軍」四個字,可他沒有重蹈劉纘之覆轍。他知道,宮中的衛士和近侍全都是梁冀的人。自己每天見了什麼人,說了哪些話,甚至吃了什麼菜,什麼時辰就寢,都有人向梁冀匯報。
在此情況下,桓帝劉志只有默默隱忍,等待時機。
到了延熹二年(公元159年),二十八歲的劉志終於忍無可忍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可他知道,只要「跋扈將軍」不死,他將永遠是傀儡。然而,跟當年的和帝劉肇一樣,劉志發現能夠清除「外戚」這顆大毒瘤的,也只有身旁的幾個小宦官了。
這一天,小黃門唐衡忽然聽見皇帝在廁所里低聲喊他。唐衡覺得詫異,皇帝有話還不能出來說嗎?非得把他叫進廁所里?
唐衡猶豫著走了進去,皇帝立刻掩上了門。看見皇帝劉志那異常的臉色,唐衡有種直覺,這宮裡要出大事了!
劉志說:「你說,朕的左右之人有誰與梁氏有嫌隙?」
唐衡緊張地看著皇帝,小心翼翼地說:「中常侍單超、小黃門左悺和梁不疑有仇,還有,中常侍徐璜、黃門令具瑗經常私下裡怨恨梁冀囂張跋扈,可嘴裡不敢講。另外,還有……」
「夠了。」劉志的聲音低得像是在喃喃自語,「這就夠了。」
唐衡看見皇帝眼中閃過一道異樣的光芒。
隨後,單超、左悺奉密詔進入皇帝寢殿的內室。劉志死死盯著他們的臉。單超和左悺暗暗交換了一下眼色。雖然小黃門唐衡已經給了他們暗示,可他們仍然摸不透皇上的心思。
片刻之後,他們劉志說:「梁將軍專擅朝政,脅迫內外大臣,文武百官莫不對他惟命是從,現在朕想殺了他,你們心裡怎麼想?」
單超和左悺又對視了一眼,說:「梁氏實在是罪大惡極的奸臣,早就該殺,只是微臣軟弱愚劣,一直不知道聖上的意思罷了。」
「朕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們妥善計劃一下。」
「要謀劃不難,只恐怕陛下心中猶豫不決。」
劉志斬釘截鐵地說:「奸臣危害國家,罪有應得,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是日,單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五名宦官先後進入內室,與桓帝劉志一番密謀,迅速制訂了一個誅殺梁氏的計劃。皇帝咬破單超的手指,讓五人歃血為盟。單超等人說:「陛下計劃已定,我等當守口如瓶,避免被人懷疑。」
這一天,初秋的第一場風吹過洛陽的北宮。樹葉紛紛落下,負責灑掃的宦官們很快就把它們掃盡了。
延熹二年秋天,是梁冀當政的第二十個年頭。梁冀坐在極盡奢華、美侖美奐的大將軍府里,看見秋日的天空就像一個洗盡鉛華的女子與他素麵相對。
這二十年來,梁氏家族締造了一個舉世無雙的富貴神話:族人中有七人封侯,三人貴為皇后,六個被封貴人,兩個大將軍;娶公主者三人,夫人女子食邑稱君者七人,在朝任卿、將、尹、校者五十七人。
這些年來,梁氏一門享盡了人間的榮華富貴,梁冀也成了東漢歷史上最驕橫的一個外戚。然而這年秋天,梁冀卻有些心神不寧。數日前,宮中的眼線密報,單超等五名宦官曾與皇帝一起在內室中待了好幾個時辰。
他們想幹什麼?!
梁冀忽然覺得,這年的秋風來得比往年早,也冷得比往年早。
八月初十,梁冀命令中黃門張惲進入宮中值宿,監視單超等人,防止事變。黃門令具瑗立即以「突然進宮,圖謀不軌」為由將其收捕。
梁冀做夢也沒想到,是他自己提前引爆了這枚定時炸彈。
皇帝親自駕臨前殿,召集各尚書進宮,並命尚書令尹勛秉持符節,部署丞、郎以下的官員,讓他們全副武裝,守衛朝廷各主要機構;同時,將所有衙門的各種符節全部收繳,送入宮中,並命具瑗率禁軍一千多人突然包圍梁冀府邸,收回大將軍印綬,改封他為邊地的一個次等侯。
正在大將軍府中抬頭望天的梁冀,忽然看見黑壓壓的禁軍士兵像潮水一樣湧進來時,並沒有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的眼神恍惚而空洞。可他很快就意識到:皇帝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了。一個皇帝二十八歲才對權臣發難,並不算太早。
聽宣詔的人說,自己現在已經成了蠻荒之地「比景」的都鄉侯,梁冀在心裡苦笑了一下,這不是比死還慘嗎?!
當天,梁冀就和妻子孫壽一起選擇了一個比當都鄉侯更有尊嚴的結局——自殺。隨後,所有梁氏、孫氏的內外宗親都被拿下詔獄,不論老幼全部誅殺,其中身為公卿、列校、刺史、二千石的官員有數十人。此外,太尉胡廣、司徒韓縯、司空孫朗都因依附梁冀而被貶為庶民。梁氏集團中的其他官吏和賓客,被罷黜的共達三百多人。
為時僅一天的大清洗,就令朝堂為之一空。漢帝國的中樞機構為此癱瘓了好幾天。朝廷抄沒了梁冀的家產,折價出賣後共計三十餘億,充入國庫,抵消了天下半年的賦稅。百姓們無不拍手稱快,相互慶賀。
想娶媳婦的終於提前娶了,想蓋房子的終於提前蓋了,想還債的也終於提前還了。老百姓樂壞了——朝廷要是多幾個這樣的大奸臣就好了,而且最好是每年都殺一個。
數日後,單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五名宦官同日封侯:單超食邑二萬戶,其餘四人各得一萬多戶。
劉志利用宦官除掉了外戚,但只能是以毒攻毒,並不能換來政治的清明。
五侯中,單超早死,其餘四侯橫行天下,其驕寵殘暴比之梁氏毫不遜色。他們的兄弟親戚都成為朝中大員和封疆大吏,作威作福,稱霸一方。百姓們怨聲載道。當時,民間流傳著這樣的歌謠:「左回天,具獨坐,徐臥虎,唐雨墮。」大意是:左悺力可回天,具瑗唯我獨尊,徐璜如虎橫臥,唐衡流毒天下。
誅殺梁氏的八年之後,桓帝劉志病卒,時年三十六。皇帝無嗣。皇后竇氏被尊為太后,其父竇武為大將軍,共同迎立桓帝的侄子劉宏為帝,是為漢靈帝。
這一年,劉宏年僅十二歲。
又是一個幼主登基。
又是一個太后臨朝。
又是一個外戚當政。
這就是東漢中晚葉的歷史。它總是這樣繞來繞去,走不出惡性循環。說好聽一點,叫它輪迴;說難聽一點,就是鬼打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