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魔鏡魔鏡
2024-09-26 04:54:53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她從昏迷中醒來,像是有誰打開了開關。
別睜眼睛。她聽見他們在另一個房間交談。身上很多地方都在疼,但並不比神藥勁頭過後更難受。藥勁過後的崩潰已經過去,也可能是噴霧劑的什麼成分讓她感覺不到了。
紙罩衣粗拉拉地蹭著乳頭,乳頭脹大而敏感,乳房脹鼓鼓的。面頰上有幾道線一跳一跳地疼,眼窩深處若有若無地發痛,嘴裡似乎一碰就疼,而且有血味。
「我可不想摻合你的事情,」傑拉德在說話,聲音蓋過了水龍頭的流水聲和金屬碰撞聲,他大概在清洗托盤之類的東西,「但假如你覺得她能騙過任何不想上當的人,那恐怕就是在跟自己開玩笑了。我們真的只改變了非常表面的一些細節。」她沒有聽清普萊爾的回答。「我說的是表面,不是拙劣。手藝非常精湛,從頭到腳都是。用二十四小時的真皮刺激劑,進來和出去的絕對是兩個人。給她用抗生素,戒掉興奮劑——她的免疫系統不怎麼靈光。」普萊爾又說了些什麼,但她還是聽不清。
她睜開眼睛,但只看見了天花板,方形的吸音貼面板。向左轉動頭部:白色塑料牆壁,一扇高解析度的動畫假窗,沙灘,棕櫚樹,海浪;看得久了,就會看見同樣的波浪重新出現,周而復始,生生不息。不過這扇假窗要麼是壞了要麼是舊了,波浪的滾動顯得有點猶豫,紅色的落日微微顫動,像是失靈的日光燈管。
向右轉動頭部。再次轉動,硬塑料枕上汗津津的紙枕巾貼著後脖頸……
一張臉在另一張床上看著她,雙眼四周有瘀傷,鼻子上用微孔膠帶固定著透明塑料支架,某種棕色凝膠物質塗在顴骨上……
安琪。這張臉屬於安琪,倒影中的背景是失靈假窗的閃爍日落。
「沒對骨頭下手,」傑拉德說,小心翼翼地鬆開將塑料支架固定在鼻樑兩側的膠帶,「美就美在這兒。我們向鼻子裡植入了一段軟骨,通過鼻孔插進去,然後擺弄牙齒。笑容。漂亮。我們增大了乳房,用人工培植的勃起組織重建乳頭,然後改變眼睛色調……」他取下支架,「接下來這二十四小時絕對不能碰。」
「所以眼圈才有瘀傷?」
「不。那是植入軟骨的連帶創傷,」傑拉德的手指涼絲絲地貼著她的面頰,動作精準,「明天應該就會消。」
傑拉德人挺好。他給了她三塊真皮貼,兩藍一粉,和緩又舒服。普萊爾絕對不好,但他出去了——反正不在視線之內。聽著傑拉德用冷靜的聲音解釋情況,看著他做事,感覺不賴。
「雀斑。」她說,因為雀斑不見了。
「磨皮,人工培植的組織。會長回來的,太陽曬得越多就越快……」
「她那麼美麗……」她轉動頭部。
「你,蒙娜,這是你。」
她看著鏡子裡的臉,試著做出那個著名的笑容。
也許傑拉德也不怎麼好。
躺回狹窄的白色病床上,他讓她好好休息,她抬起手臂,看著三塊真皮貼。鎮靜劑。漂浮。
她用指甲挑起粉色真皮貼,撕下來,粘在白色牆壁上,用大拇指使勁按壓。一滴稻草黃色的液體淌出來。她小心翼翼揭起真皮貼,粘回胳膊上。藍色真皮貼里的藥液是乳白色的。她也粘了回去。也許他會注意到,但她想知道究竟在發生什麼。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傑拉德說以後要是她希望,他可以幫她恢復原貌,但她很懷疑他還能不能想起她以前的樣子。也許他拍過照片。想到這個,也許根本不會有人記得她以前是什麼模樣。估計麥可的擬感記錄儀是她最好的機會,但她不知道他的地址,甚至不知道他姓什麼。她覺得很好玩,仿佛她的本體上街散步,就此一去不回。但她閉上眼睛,知道她是蒙娜,還是過去的那個她,什麼也沒有改變,至少在她閉合的眼帘後是這樣。
拉奈特說整容塑型其實無所謂。拉奈特有次說她天生的臉只剩下不到一成,看是看不出來的,不過眼皮上的黑色讓她省去了用睫毛膏的麻煩。蒙娜心想拉奈特的手術做得恐怕不怎麼成功,想法肯定在她的眼睛裡表現了出來,因為拉奈特緊接著說:親愛的,你該看看我以前是啥樣子。
此刻蒙娜直挺挺地躺在巴爾的摩這張單薄的床上,她對巴爾的摩的了解僅限於樓下街道傳來的警笛聲和空調馬達的隆隆轉動聲。
這些聲音不知怎的讓她睡著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普萊爾抓著她的胳膊,問她餓不餓。
她看著普萊爾刮鬍子。他在不鏽鋼手術洗手池前刮鬍子,先用鍍鉻剪刀修剪,然後用從傑拉德的一個盒子裡取出的白色一次性塑料刮鬍刀。看著他的面容漸漸顯露,感覺有點奇怪。和她想像中的不一樣:這張臉更加年輕,但嘴唇還是原先的嘴唇。
「普萊爾,我們要在這兒停留多久?」
他脫掉了襯衣刮鬍子;他的肩膀和前臂上有文身:獅頭龍身。「你就別操心了。」他說。
「很無聊。」
「我去給你搞點擬感節目。」他在刮下巴上的鬍子。
「巴爾的摩是什麼樣子?」
「他媽的非常差勁。和美國其他的地方一個樣。」
「英國呢?」
「他媽的非常差勁。」他用厚厚的藍色吸水紙擦臉。
「也許咱們可以出去,弄點螃蟹吃吃。傑拉德說這兒的螃蟹不錯。」
「確實不錯,」他說,「我去買點回來。」
「不能帶我出去走走?」
他把藍色吸水紙扔進不鏽鋼廢物桶:「不行,你說不定又會逃跑。」
把一隻手伸進床和牆壁之間,找到她撕開的一塊泡沫塑料襯墊,她把電擊棒藏在了那兒。她發現自己的衣服裝在一個白色塑料口袋裡。傑拉德每兩個小時來換一次真皮貼,他一出去,她就儘可能擠掉藥液。她本來想要是能讓普萊爾帶她出去吃飯,她可以在餐廳里掀起騷亂,但他不肯上鉤。
在餐廳里她也許能想辦法找到警察,因為她已經明白了這到底是個什麼勾當。
謀殺。拉奈特向她解釋過這種事。有人花錢讓女孩改頭換面變成其他人,然後殺死她們。肯定是有錢人,非常有錢。不是普萊爾,而是普萊爾的僱主。拉奈特說這些人有時候會把女孩變成老婆的樣子。蒙娜當時並不怎麼相信,拉奈特偶爾跟她說些可怕的事情,只是因為在知道自己很安全的時候受受驚嚇也挺好玩,總之拉奈特有好多離奇勾當的故事。她說西裝客永遠最古怪,尤其是大公司頂層的高級西裝客,因為他們工作時無法承擔失控的風險。但如果不在工作,拉奈特說,他們就可以花錢隨便失控了。說不定就有某個高級西裝客想對安琪做這種事。確實有很多姑娘做手術把自己變成安琪的樣子,但效果基本上都很可悲。有心無力而已,她還沒見過有誰真的很像安琪,至少不足以騙過任何會仔細看的人。不過也許有人就肯花這麼多錢,只是為了找個非常像安琪的姑娘而已。總而言之,如果不是要殺她,那又會是什麼呢?
普萊爾系上藍色襯衫的紐扣。他走到床邊,拉開床單,打量她的乳房,眼神像是在看一輛轎車。
她把床單拉了回去。
「我會買螃蟹給你的。」他穿好上衣,走了出去。她聽見他對傑拉德說了些什麼。
傑拉德的腦袋伸進門:「感覺如何,蒙娜?」
「很餓。」
「覺得放鬆嗎?」
「嗯……」
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爬起來,對著鏡面牆壁研究自己的面孔——安琪的面孔。瘀傷已經基本消失。傑拉德在臉上貼了些微型電極之類的東西,然後接上一台機器,說能讓傷口癒合得非常迅速。
此刻鏡子裡安琪的面容沒有讓她驚訝。牙齒很漂亮,這副牙齒她肯定想留下。其他的就說不準了,至少現在還說不準。
也許現在她應該下床,穿衣服,奪門而出。要是傑拉德企圖阻止她,她可以用電擊棒放翻他。然後他想起普萊爾怎麼在麥可家出現,就仿佛有人徹夜監視跟蹤她。也許此刻外面還是有人在監視她。傑拉德的診所好像沒有真正的窗戶,所以她只能從門出去。
她開始強烈地渴望神藥,但要是吸上哪怕一丁點兒,傑拉德也會注意到。她知道藥就在床底下她的包里。也許嗑點藥,她心想,她就能做點什麼事情了。但她不能這麼做;不得不承認,嗑了神藥後,她不管做什麼都會搞砸,哪怕嗑藥讓你覺得你不管怎麼嘗試都不可能犯錯。
總而言之,她確實很餓,更糟糕的是傑拉德這兒沒有音樂或其他娛樂,所以她只能等螃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