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下樓走走
2024-09-26 04:54:14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飛機著陸,蒙娜醒來。
普萊爾在聽艾迪說話,時而點頭,時而亮出方方正正的笑容。笑容似乎永遠藏在絡腮鬍裡面。他換了一身衣服,所以飛機上肯定有衣櫃。這會兒他穿純灰色的商務正裝,打著對角斜紋的領帶。有點像艾迪在克利夫蘭讓她接的嫖客,只是正裝與他相配的方式有所不同。
她見過一個嫖客試穿正裝,那男人帶她去假日酒店。試衣處在酒店大堂旁,他身穿內衣站在那兒,一道道藍光交叉落在他身上,他在三塊大屏幕上看著自己。屏幕上沒有藍色線條,因為每個畫面上都是他身穿不同的正裝。蒙娜不得不咬住舌頭,否則肯定會笑出聲來,因為電腦系統有美顏程序,屏幕上的他顯得不太一樣,面容稍微拉長一點,下巴線條更加強勁,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最後他挑了一套,重新穿上他原來那身,就是這樣。
艾迪在向普萊爾解釋什麼,某個密謀結構上的什麼關鍵節點。她知道怎麼屏蔽那些內容,但他的語氣陰魂不散,仿佛他知道人們不可能領悟他為之自豪的詭計內容,所以他只能說得緩慢而容易理解,好像交談的對方是個小孩子,他還必須壓低聲音說話,表現出自己的耐性。這些似乎並沒有難住普萊爾,但蒙娜覺得普萊爾根本不把艾迪說的當回事。
她打個哈欠,伸伸懶腰,飛機在水泥跑道上顛簸了兩次,引擎大聲咆哮,速度漸漸變慢。艾迪連一秒鐘都沒停下。
「有車在等我們。」普萊爾打斷了他。
「帶我們去哪兒?」蒙娜問,沒有理會皺起眉頭的艾迪。
普萊爾對她笑笑。「去咱們的旅館。」他解開安全帶,「我們要在那兒住幾天。很抱歉,大部分時間你只能留在房間裡。」
「就是這麼約定的。」艾迪說,好像她留在房間裡是他的主意。
「喜歡擬感節目嗎,蒙娜?」普萊爾問,還在微笑。
「當然,」她說,「誰不喜歡呢?」
「有特別喜歡的嗎,蒙娜?特別喜歡的明星?」
「安琪。」她有點生氣,「還能是誰?」
普萊爾笑容愈加燦爛:「很好。我們會給你所有她最新的卡帶。」
蒙娜知道但沒有親眼見過的事物和親身去過的場所構成了她的大半個宇宙。擬感節目裡,北蔓城的樞紐中心沒有臭味。估計是被剪輯掉了,就像安琪從不頭疼和痛經。但事實上這裡確實很臭。就像克利夫蘭,只是更加難聞。剛下飛機的時候,她以為這只是機場的味道,但下車進酒店的路上,味道還要可怕。不但如此,街上冷得像是地獄,寒風咬著她赤裸的腳腕。
旅館比那家假日酒店更大,也更古老——她心想。大堂比擬感節目裡的大堂擁擠,鋪著很多乾淨的藍色地毯。普萊爾請她在軌道水療館的GG牌旁等待,他和艾迪走向黑色長櫃檯,他和一個戴著黃銅名牌的女人交談。她身穿普萊爾請她穿上的白色雨衣,他似乎覺得她的行頭不夠體面,等待讓她覺得自己傻乎乎的。大堂人群里有三分之一是日本人,估計是遊客。他們似乎都戴著記錄設備——視頻、全息,有幾個人的腰帶上佩著擬感裝置——但除此之外,他們並不像有好多錢的樣子。她認為他們肯定都很有錢。也許他們很聰明,不想露富——她這麼認為。
她看見普萊爾把信用晶片從櫃檯上推給戴名牌的女人,女人拿起來在金屬卡槽里掃了一下。
普萊爾把她的包放在床上,床墊是一大塊米色慢回彈泡沫,他碰了碰一塊面板,一面牆的窗簾緩緩拉開。「不是麗思,」他說,「但我們會儘量讓你住得舒服。」
蒙娜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克利夫蘭有一家叫麗思的漢堡店,她不明白那裡和這兒能有什麼關係。
「看,」他說,「你最喜歡的。」他站在軟墊床頭板旁,床頭板有內置的擬感裝置,還有個小架子,擺著一套塑料膜包裝的電極和五盤卡帶。「都是安琪的最新節目。」
她琢磨著是誰把卡帶放在那裡的,是不是在普萊爾問他喜歡什麼節目之後。她對他微笑,走到窗口。蔓城和擬感節目裡一模一樣,窗戶仿佛一張全息明信片,能看見她久聞其聲但不知其名的著名建築物。
圓頂的灰色,雪花勾勒出短程線,背後是天空的灰色。
「高興了,親愛的?」艾迪問,走到她背後,雙手按住她的肩膀。
「這兒能洗澡嗎?」
普萊爾大笑。她抖開艾迪沒有攥緊的雙手,拿著包走進衛生間,關門鎖好。她聽見普萊爾再次大笑,艾迪開始嘮叨他的密謀。她在馬桶上坐下,打開包,取出存放神藥的化妝包。還剩四顆。應該夠了,三顆就夠了,但存貨要是低於兩顆,她一般就要開始想辦法補充。她不怎麼用興奮劑,至少不是每天用,但最近必須每天用,可那是因為佛羅里達逼得她要發瘋。
現在我要減量了——她作出決定,從小瓶里磕出一粒神藥。藥片仿佛黃色硬糖,必須先壓碎,然後用兩塊尼龍板碾成粉。這時候,你會聞到醫院的氣味。
她洗完澡出來,普萊爾和艾迪都走了。她淋浴到厭煩為止,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在佛羅里達,她通常只能在公共游泳池或巴士車站沖澡,就是投個代幣洗幾分鐘的那種地方。她猜這兒的淋浴肯定連著什麼儀器,測量你用了多少立升的水,然後計在帳單上,假日酒店就是這麼做的。塑料蓮蓬頭上方有個大號白色過濾器,瓷磚牆上有張貼紙,印著一隻眼睛和一滴淚水,意思是說洗澡沒問題,但別弄到眼睛裡,和游泳池是一個道理。瓷磚牆上還有一排鉻合金小噴嘴,撳一下噴嘴下的按鈕,就會得到香波、沐浴液、液體肥皂和浴油。每按一下,按鈕旁有個小紅點就會亮一下,說明已經計入帳單,算到普萊爾頭上。她很高興普萊爾和艾迪都走了,因為她只想一個人待著,乾乾淨淨、飄飄欲仙。她難得有機會一個人待著,除非在街上,但那種感覺完全不同。她走向窗口,在米色地毯上踩出一溜濕腳印。她裹著一條大毛巾,毛巾的花色與床單和地毯相配,絨毛中刮出一個單詞,多半是旅館的名字。
一個街區之外有一幢舊式建築物,階梯頂端的轉角雕成山峰模樣,有嶙峋岩石和青草,一道瀑布落在岩石上,繼續向下流淌。此情此景讓她微笑,為什麼會有人願意費這個力氣呢?瀑布和岩石碰撞的地方升起縷縷水汽。水不會流向街道——她心想——因為那樣太費錢。她猜想水會被泵回去重新利用,周而復始。
一個灰撲撲的東西在那裡動了動,擺動彎曲的長角,像是望向了她。她在地毯上後退一步,吃了一驚。那像是一頭羊,但肯定是機器動物,要麼就是全息投影。那東西仰起頭開始吃草。蒙娜不禁大笑。
她感覺神藥的勁頭淌過腳踝背面,拂過肩胛骨,那是一種冰冷而繃緊的刺癢,喉嚨深處泛起醫院的氣味。
她以前那麼害怕,但此刻不再恐懼。
普萊爾的笑容很可怕,但他只是遊戲的參與者,只是個扭曲的西裝客。就算他有錢,那也是別人的錢。她也不再害怕艾迪;她甚至應該為他害怕,因為她看得出其他人為什麼要找上他。
好吧——她心想——無所謂;反正我已經不在克利夫蘭養鯰魚了,其他人也不可能再送我回佛羅里達。
她想起酒精爐,冰冷的冬日清晨,老爹裹著灰色大外套縮成一團。冬天,他會在窗戶上多加一層塑料布。酒精爐足夠加熱整個房間,因為牆上貼著硬泡沫塑料板,然後是一層硬紙板。有些地方的泡沫塑料露了出來,你可以用手指摳出幾個小窟窿;他要是逮住你做這種事情,就會叫罵不休。冷天幫鯰魚保暖需要加倍努力,你得泵水去屋頂,水在透明塑料管里流淌,鏡面反射陽光加熱。讓植物在水槽的壁架上腐爛也是個辦法;撈魚時你能看見蒸汽冉冉升起。他用鯰魚換其他食物、別人種植的東西、燃料酒精和飲用酒精、咖啡豆、餵魚的泔水。
老爹不是她父親,他只要開口就要嘮叨這個。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他說不定就是她父親。她第一次問自己幾歲的時候,他說六歲,於是她從六歲開始給自己算年齡。
她聽見背後的門開了,轉身看見普萊爾站在門口,手裡拿著金色塑料鑰匙扣,絡腮鬍里露出笑容。「蒙娜,」他走進房間,「這位是傑拉德。」高個子,華裔,灰色西裝,花白頭髮。傑拉德露出溫文爾雅的笑容,擠過普萊爾,徑直走向正對床腳的抽屜櫃,放下一個黑色箱子,「咔嗒」一聲打開。「傑拉德是我的朋友。他是醫生。要幫你檢查一下。」
「蒙娜,」傑拉德從箱子裡取出一件東西,「你今年幾歲?」
「十六,」普萊爾說,「對吧,蒙娜?」
「十六歲。」傑拉德說。他手裡的東西像個黑色護目鏡,也像帶有凸起和導線的太陽鏡。「好像有點差距吧?」他看著普萊爾。
普萊爾只是微笑。
「差了多少?十歲?」
「沒那麼誇張,」普萊爾說,「我們並不要求完美。」
傑拉德看著她:「結果也不可能完美。」他把護目鏡戴在耳朵上,撳下什麼開關;右邊的鏡片下射出一道光,「但相似也有程度上的區別。」那道光轉向她。
「反正都是要整容的,傑拉德。」
「艾迪在哪兒?」她問,傑拉德湊近她。
「酒吧。要我叫他?」普萊爾拿起電話聽筒,但沒有撥打就放了回去。
「這是幹什麼?」她從傑拉德身前後退。
「醫療檢查,」傑拉德說,「不會弄疼你的。」他逼得她靠在窗戶上,毛巾沒有裹住的肩胛骨貼著冷冰冰的玻璃。「有人想僱傭你,付你很好的酬勞;他們想確定你的身體完全健康。」光束射進她的左眼。「她用了某種興奮劑。」他對普萊爾說,語氣變得完全不同。
「儘量別眨眼,蒙娜。」光束轉個方向,射進右眼,「是什麼,蒙娜?用了多少?」
「神藥。」她眨眼避開光束。
傑拉德用冰涼的手指抓住她的下巴,擺正她的頭部。「多少?」
「一粒結晶……」
光束熄滅。他光滑的面部湊得非常近,護目鏡上滿是鏡片、插槽和碟形的黑色小金屬網。「無法判斷純度。」他說。
「非常純。」她咯咯笑道。
他鬆開蒙娜的下巴,微微一笑。「應該不是問題。」他說,「請張開嘴好嗎?」
「嘴?」
「我想看看你的牙齒。」
她望向普萊爾。
「你運氣不錯,看。」傑拉德對普萊爾說,用光束照亮她的口腔,「保護得還不錯,排列也接近目標。牙冠,修補。」
「我們就知道你靠得住,傑拉德。」
傑拉德摘下護目鏡,望向普萊爾。他走回黑色箱子前,把護目鏡放回去。「眼睛也運氣不錯,非常接近。只需要改變顏色。」他從箱子裡取出一個鋁箔小袋撕開,把淺色外科手術手套戴在右手上。「取掉毛巾,蒙娜。放鬆,別擔心。」
她看看普萊爾,又看看傑拉德。「要看我的證明嗎,血檢之類的?」
「不用,」傑拉德說,「不需要。」
她望向窗外,希望能見到那頭大角羊,但它已經消失,天空顯得愈加暗了。
她打開毛巾,鬆手讓它落在地上,然後躺在米色床墊上。
這和她平時收錢做的事情沒多少區別,時間上甚至沒那麼久。
她坐在衛生間裡,打開的化妝包放在大腿上,開始碾磨又一顆神藥,她認為自己有權生氣。
首先是艾迪不招呼一聲就跑掉,然後普萊爾帶著那個噁心的醫生出現,最後說她的艾迪在另一個房間睡覺。當初在佛羅里達,她挺願意避開艾迪一個人待一會兒,但來到這兒就是另外一碼事了。她不想一個人消磨時間,又不敢問普萊爾要房間鑰匙。他肯定有鑰匙,所以隨時可以帶著下三濫朋友進門。這到底是一筆什麼交易?
還有塑料雨衣,也讓她氣不打一處來。他媽的一次性塑料雨衣。
她在尼龍墊板之間篩松藥粉,小心翼翼裝進噴罐,吐出一口長氣,把吸嘴放在嘴唇上,一按到底。黃色粉末頓時裹住了咽喉薄膜,有一部分說不定直接吹進了肺部。聽說這樣有損健康。
走進衛生間嗑藥的時候,她並沒有任何計劃,但隨著後脖頸開始刺癢,她不由想到旅館四周的街道,她在進旅館的路上看了幾眼——有俱樂部、酒吧和櫥窗里陳列著衣服的商店。音樂。這會兒聽聽音樂倒是不錯,還有人群。你可以消失在人群里,忘記自我,只是悄然存在。門沒有鎖,她知道,因為她已經試過了。但門在她出去後就會關上,而她沒有鑰匙。不過,既然她住在這兒,普萊爾肯定在前台登記過她。她考慮要不要下樓,問前台的女人要鑰匙,但這個念頭讓她不安。她熟悉櫃檯後的西裝客,知道他們會怎麼打量你。不,她決定,最好還是留在房間裡,享受安琪新的擬感節目。
十分鐘後,她從邊門離開大堂,神藥在腦海里歌唱。
外面下著濛濛細雨,也可能是拱頂的冷凝水。她穿著白色雨衣去大堂,心想普萊爾肯定比她熟悉情況,這會兒她很高興自己穿了雨衣。她從塞滿的垃圾箱裡抓了一疊傳真件,舉在頭上免得淋濕頭髮。感覺不像剛到的時候那麼冷了,這也是一樁好事。她的新衣服恐怕都算不上暖和。
上下打量這條大街,考慮究竟朝哪個方向走,她看見至少五六個幾乎完全相同的旅館門面、排隊等客人的人力計程車、在雨水中閃著亮光的一排小商店。還有人,許許多多人,就像克利夫蘭市中心,但所有人的打扮都那麼帥氣,走路像是飄在半空中,一個個趕著要去什麼地方。隨波逐流吧——她心想,神藥來了個二次助推,載著她跳進美麗男女的河流,她甚至不需要思考。新鞋踩著地面咔嗒作響,她舉著傳真遮住頭頂,直到她注意到——運氣越來越好——雨已經停了。
人群帶著她經過商店,她很願意過去看看櫥窗,但人群的流動令人愉快,再說其他人都沒有停下腳步,她也就滿足於匆匆經過時的驚鴻一瞥了。衣服就像擬感節目裡的衣服,但有一些款式她從來沒有見到過。
我應該活在這裡——她心想——我從一開始就應該活在這裡,而不是鯰魚養殖場,不是克利夫蘭,不是佛羅里達。這是個地方,一個真正的地方,人們願意親自來的地方,你不需要通過擬感來的地方。重點在於,她在擬感里沒見過這種地方,沒見過普通人的生活。對安琪這種明星,普通人的生活不是她的生活。安琪應該和其他擬感明星住在古堡里,而不是在這裡。但是天哪,這裡多麼美麗,夜晚多麼燦爛,人群在四面八方涌動,經過各種各樣的好東西,你只要運氣夠好就能擁有。
艾迪呢,他卻不喜歡。他總說這兒多麼糟爛,太擁擠,房租太他媽高、警察太多、競爭太厲害。可是,她提醒自己,普萊爾提了個建議,他好像連兩秒鐘都沒等就點頭了。另外一方面,至於艾迪為什麼這麼討厭蔓城,她有她自己的看法。他在這兒肯定搞砸過,她猜想,玩了個特大號的威爾森。要麼他不願意想起過去,要麼這兒有人警告過他,叫他別再回來。談起蔓城,他的語氣總是那麼惱怒,他談起說他的陰謀詭計行不通的那些人也是這個口氣。認識的新朋友今晚還他媽的特犀利,明晚就是個石頭腦筋的威爾森了——死蠢,沒眼光。
她走過一家大商店,櫥窗陳列著超等級的擬感設備,全都是亞光黑的輕巧物件,光彩奪目的安琪的全息頭像飄浮在它們之上,用半哀傷的笑容目送人們經過。夜晚的女皇,好啊。
人群的河流來到一個圓環,四條街道在這裡圍繞一處噴泉交匯。蒙娜沒有想去的地方,包裹著她的那些人毫不停歇地各奔東西,只有她最後來到噴泉前。唔,中心的圓環里也有人,有些坐在噴泉邊的開裂水泥矮牆上。噴泉中央有一尊雕像,大理石質地,磨損嚴重,邊緣已經變得柔和,好像是嬰兒騎著一條大魚——不,海豚。假如噴泉還能運行,海豚的嘴巴似乎應該會噴水。走過坐在那裡的人們,視線越過他們的頭頂,她看見水裡漂著皺巴巴的傳真紙和白色塑料杯。
這時候,就仿佛人群在背後合為一體,他們的軀體構成一道彎曲的滑動牆壁,噴泉矮牆上面對她的三個人跳了出來,就像一格畫面。一個胖女孩,頭髮染成黑色,嘴巴半張,像是生來如此,紅色橡膠吊帶兜著溢出來的奶子;一個馬臉金髮女人,描著細細的藍色唇線,鳥爪似的手裡攥著香菸;一個男人,在寒風中光著兩條油光閃閃的手臂,嫁接的虬結肌肉仿佛岩石,人工美黑的皮膚,難看的監獄文身……
「喂,婊子,」胖女孩興高采烈地喊道,「怎麼著?居然敢在這兒瞎轉?」
金髮女人用疲憊的眼睛打量蒙娜,無力地咧嘴笑笑,像是在說這不是你的錯,然後轉開了視線。
皮條客從噴泉邊躥過來,像是彈簧動力的怪物,但蒙娜已經開始行動,金髮女人的表情給了她提示。皮條客抓住蒙娜的手臂,塑料雨衣的接縫裂了,給了她逃脫的機會,她左右揮動胳膊肘,擠回人群之中。神藥起效,再一眨眼,她發現自己至少在一個街區以外了,靠著一根鋼柱,咳嗽,拼命喘氣。
但此刻神藥起了反作用,有時候就是這樣,所有東西都顯得那麼醜陋。人群中的面孔迫切而饑渴,每個人似乎都有十萬火急的事情要辦,櫥窗的燈光冰冷而刻薄,櫥窗里的東西在說她不可能擁有它們。某處傳來一個聲音,憤怒的孩童接連不斷地罵著無意義的髒話;等她終於意識到那個孩童是誰,也就住了口。
左胳膊很冷。她低頭一看,發現少了個袖子,左半邊的接縫一直撕到腰間。她脫掉雨衣,像斗篷似的披在肩上;也許這樣可以不那麼顯眼。
她緊緊貼著柱子,等待一撥兒遲到的腎上腺素載著神藥碾過她;膝蓋開始發軟,她以為自己要暈過去了,但神藥使了個花招,她頂著夏日陽光蹲在了老爹的泥土院子裡,鬆軟的灰色泥地上畫著她在玩的什麼遊戲,但這會兒她只是蹲在那裡,腦袋空蕩蕩的,視線越過龐大的魚池,彎曲的古老底盤上種著一叢黑莓灌木,一群螢火蟲的光點在那兒脈動。她背後的屋子亮著燈,她聞到烤玉米餅的香味,還有老爹一遍遍加熱的咖啡——直到調羹放進去能立起來——老爹這麼說,他在房間裡讀書,棕色的紙頁已經發脆,但沒有折過哪怕一個角,他把書保存在磨舊的塑料口袋裡,紙張有時候就在他的手裡變成碎片,他要是看到什麼想保留的內容,就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可攜式小複印機,裝上電池,掃描那一頁。她喜歡看著複印件新鮮出爐,獨特的味道很快消失,但老爹從來不允許她動手操作。有時候他會大聲朗讀,聲音有些猶豫,就像一個人又撿起了許久不用的樂器。他讀的不是故事,沒有結局,也不會逗人發笑。它們仿佛窗戶,窗外的風景那麼奇異;他從不解釋,多半是因為自己也不理解,也許沒有人理解……
街道惡狠狠地砸了回來,那麼明亮。
她揉揉眼睛,使勁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