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南極洲從此處開始
2024-09-26 04:54:17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準備好了。」派柏·希爾說。她閉著眼坐在地毯上,差不多擺出一個蓮花姿勢。「用你的左手摸床單。」八條細導線伸出派柏耳後的插孔,連接擺在她曬黑的大腿上的那台設備。
安琪裹著白色浴袍,面對金髮女技師坐在床邊,黑色測試設備覆蓋她的額頭,像個凸出的眼罩。她照派柏說的做,用指尖輕輕撫摸皺巴巴的生絲-本色亞麻床單。
「很好。」派柏說話的對象與其說是安琪,不如說是她自己,她撳下操縱板上的某個按鈕。「再來一次。」安琪覺得指尖下的織物變厚了。
「再來一次。」再次調整。
這次她能分辨不同的纖維了,生絲和亞麻……
「再來一次。」
她的神經發出慘叫,剝皮的指尖摩擦鋼絲和碎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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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最佳。」派柏睜開藍眼睛。她從和服袖子裡取出一個象牙小瓶,拔出瓶塞,把小瓶遞給安琪。
安琪閉著眼睛,小心翼翼地聞了聞。什麼也沒有。
「再來一次。」
花香。紫羅蘭?
「再來一次。」
濃烈得令人作嘔的溫室氣味充滿了腦海。
「嗅覺起來了。」派柏說,嗆死人的味道頓時消失。
「都沒注意到。」她睜開眼睛。派柏遞給她一小塊圓形紙張。「只要不是臭魚就行。」安琪說,舔了舔指尖。她摸了一下那一小塊紙,把手指伸向舌頭。派柏的一個測試曾經讓她一個月沒法碰海鮮。
「不是臭魚。」派柏微笑道。她的頭髮剃得很短,童花頭突出了雙耳背後插孔的石墨光彩。斑岩說她是矽晶片的聖女貞德,而派柏的熱情似乎全獻給了工作。她是安琪的個人技師,據說是全公司最優秀的故障檢修員。
焦糖……
「這兒還有誰,派柏?」派柏結束調校,把鍵盤裝進配套的尼龍盒子。
一小時前,安琪聽見直升機降落;夢境開始模糊的時候,她聽見曬台上傳來笑聲和腳步聲。她沒有像平時那樣嘗試入睡——雖說那種狀態恐怕不算睡覺:其他人的記憶席捲而來,充滿她的腦海,旋即漸漸退潮,直到她碰不到的高度,留下種種殘象……
「拉亞貝爾,」派柏說,「洛馬斯、希克曼、吳、斑岩、鮑普。」
「羅賓?」
「沒來。」
「連續體。」她衝著澡說。
「早上好,安琪。」
「自由彼岸環形站歸誰所有?」
「目前歸朱莉安娜集團和加勒巴納軌道站聯合所有,他們將其重新命名為馬斯蒂克二號。」
「塔麗在那裡錄節目的時候,它歸誰所有?」
「泰瑟爾-阿什普爾股份公司。」
「我想深入了解泰瑟爾-阿什普爾公司。」
「《南極洲從這裡開始》。」
她從水霧中抬頭望向白色環形揚聲器:「你剛才說什麼?」
「安琪,《南極洲從這裡開始》是漢斯·貝克爾錄製的節目,專門研究泰瑟爾-阿什普爾家族,長兩小時。」
「你有嗎?」
「當然。戴維·鮑普最近看過。他深受觸動。」
「真的?最近是多近?」
「上周一。」
「那好,我今晚看。」
「明白。還有別的事情嗎?」
「沒有了。」
「再見,安琪。」
戴維·鮑普。她的導演。斑岩說羅賓到處宣揚她幻聽。他告訴鮑普了嗎?她在陶瓷面板上按了一下,水溫升高。鮑普為什麼會對泰瑟爾-阿什普爾感興趣?她又按了一下面板,在突然冷得刺骨的涼水裡倒吸一口氣。
內外顛倒,其他位面的人影來得太快、太快了……
她走進客廳,斑岩站在窗口,這位馬薩伊勇士身穿帶墊肩的黑色縐綢拼皮革紗籠。另外幾個人看見她,歡呼起來,斑岩轉過身,咧嘴微笑。
「好大一個驚喜。」里克·拉亞貝爾躺在淺色沙發上說,他負責特效和剪輯,「希爾頓認為你需要的可不止是短休一陣。」
「他們從各處把我們找回來,親愛的。」凱利·希克曼補充道,「我在不萊梅,鮑普上了重力井,完全進入藝術家模式,對吧,戴維?」他望嚮導演,尋求肯定。
鮑普倒著騎坐在一把路易十六式的椅子上,雙臂交叉擱在脆弱的椅背上,露出厭倦的笑容,亂蓬蓬的黑髮蓋著瘦削的面龐。只要安琪的時間安排允許,鮑普就為網絡/知識拍攝紀錄片。安琪與網絡公司簽約後不久,匿名參與了鮑普的一件極簡主義作品:無止境地漫步於弄髒的粉色綢緞製作的沙丘之間,頭頂著雕鑿而出的鋼鐵天空。三個月後,她的職業生涯上了軌道,未經許可錄製的現場畫面成了地下經典。
卡倫·洛馬斯是安琪的串場主持人,她在鮑普左手邊的椅子上微笑。鮑普右邊是服裝師凱利·希克曼,他坐在漂白的地板上,身旁是布萊恩·吳,派柏的小弟兼學徒。
「好吧,」安琪說,「我回來了。讓大家久等了,很抱歉,但這是必須的。」
一陣沉默。鎦金椅子發出輕微的吱嘎聲。布萊恩·吳清清嗓子。
「很高興你能回來。」派柏從廚房出來,兩手各拿一杯咖啡。
眾人再次歡呼,這次有點不好意思,然後一起大笑。
「羅賓呢?」安琪問。
「拉尼爾先生在倫敦。」斑岩說,雙手插在皮革包裹的腰間。
「都盼著他呢。」鮑普乾巴巴地說,起身從派柏手上接過一杯咖啡。
「戴維,你在軌道站幹什麼?」安琪接過另一杯。
「尋求孤獨。」
「獨處?」
「孤獨。遁世。」
「安琪,」希克曼蹦了起來,「你必須看看迪薇克上周送來的這條絲緞小禮服裙!我還有中村的全套泳裝……」
「好的,凱利,不過——」
但鮑普已經轉身去和拉亞貝爾說話了。
「嘿,」希克曼熱切地笑著說,「來吧!咱們試試新衣服!」
鮑普與派柏、凱倫·洛馬斯和拉亞貝爾聊了大半天,討論調校的成果和所謂「安琪復出」的無數微小細節。吃過午飯,布萊恩·吳陪她去見理療師,理療師的私人診所在貝弗利大道上的一幢鏡面外牆大廈里。
他們在擺滿植物的白色接待區等了幾秒鐘——純粹只是做做樣子,約了醫生但不需要等待似乎總不夠完美和權威。安琪不由開始琢磨,這個問題她已經思考了許多次:她父親的神秘遺物,他在她大腦里刻畫的魔符,為什麼沒被任何一家診所探測到過。
她父親,克里斯多福·米切爾曾經是瑪斯生物實驗室的雜交瘤項目負責人,這個項目讓瑪斯壟斷了生物晶片的早期生產。特納,帶她去紐約的僱傭兵,交給她一份她父親的個人檔案:瑪斯安保智能編纂的生物件資料。這些年來,她打開過四次那份檔案;最後一次她在希臘喝得爛醉,半夜三更和鮑普扯著嗓門大吵一架之後,便把那東西從某位愛爾蘭工業巨子的遊艇上扔進了大海。她已經忘了當時為什麼吵架,只記得那一小團記憶落進水裡時,她的感覺混雜了失落和解脫。
也許她父親特地設計了什麼機關,使得神經外科醫師的掃描設備看不見那東西。波比有他自己的理論,她估計他的想法更接近真相。也許雷格巴——波伏瓦稱頌的洛阿,對數據網的賽博空間有著近乎於無窮盡的訪問權——能夠篡改掃描設備產生的數據流,魔符因此變得透明……正是雷格巴,安排了她在業內的初次演出,後來又強勢崛起,結束了塔麗·伊珊長達十五年的網絡巨星生涯。
但雷格巴已經很久沒有駕馭過她了,而現在布麗奇特又說,魔符被重繪了……
等待的時候,吳說:「今天希爾頓讓連續體替你發了聲音。」
「什麼?」
「公關稿,解釋你為何決定前往牙買加,稱讚診所的治療手段,講述藥物的危害,說你重新燃起對工作的熱情,向觀眾表示感謝,放了些馬里布住處的畫面……」
連續體能生成安琪的視頻畫面,用擬感記錄生成的模板轉為動畫。每次觀看這種畫面,她就會感到陣陣眩暈,但感覺還算愉快,因為她能直接體驗自己名聲的機會並不多。
溫室門外傳來「叮咚」一聲。
從市區回來,她發現送餐公司在曬台上準備戶外燒烤。
她躺在瓦拉米耶油畫下的沙發上,聽著浪花的聲音。她聽見派柏在廚房裡向鮑普解釋理療的效果。其實沒這個必要——醫生已經開出了全世界最乾淨的健康證明,但鮑普和派柏都熱衷於細節。
派柏和拉亞貝爾穿上毛衣,出門來到曬台上,用炭火暖著手,安琪發現自己單獨和導演留在了客廳里。
「你得告訴我,戴維,你上重力井到底是為什麼……」
「尋找真正的孤獨者,」他用手梳理糾結的頭髮,「概念來自我去年想和共益社團在非洲做的一個項目。問題在於,等我上了重力井,我發現一個人只要願意走到那一步,願意一個人在軌道站生活,基本上就打定主意過那種日子了。」
「那些訪談,你自己錄像嗎?」
「不。我想找到過著那種生活的人,說服他們自己錄製片段。」
「成功了嗎?」
「沒有。但我聽說了很多故事。有些故事相當精彩。拖船駕駛員聲稱一個封存的日本藥廠里生活著一群野性孩童。上頭有一整套傳奇,真的——鬼船,失落城市……仔細想來,有點感傷。明白嗎?它們全都被固定在軌道上。所有東西都是人類製造的、人類了解的、人類擁有的、人類測繪的。就好像看著停車場裡生長出神話故事。但我猜人們需要這些,對吧?」
「對。」她說,想到雷格巴,想到布麗奇特媽媽,想到數以千計的蠟燭……
「但我真希望,」他說,「我能聯絡到簡女士。非常奇異的故事。百分之百的哥特傳說。」
「簡女士?」
「泰瑟爾-阿什普爾的繼承人。她的家族建造了自由彼岸環形站。高軌道的先驅。連續體有一份視頻記錄,非常了不起……據說她殺了她父親。她是血脈的最後一代。財富多年前就已耗盡。她賣掉了所有東西,把住處從紡錘體尖端切割下來,拖上新的軌道……」
她從沙發上坐了起來,膝蓋併攏,手指交叉擺在腿上。汗水淌過她的胸膛。
「你不知道她的故事?」
「不知道。」她說。
「這一點本身就很有意思了,表現了他們有多麼擅長低調行事。他們用金錢確保自己不出現在新聞里。母親來自泰瑟爾家族,父親是阿什普爾。開始建造自由彼岸的時候,根本沒有能和它相提並論的軌道站,他們靠建造它變得極度有錢。阿什普爾去世時很可能只差首富約瑟夫·維瑞克一籌了。另外一方面,這家人同時也變得非常古怪,大批克隆後代……」
「聽起來……太可怕了。你試過了?你真的試著去找她了?」
「唔,我到處打聽。連續體給我弄來了貝克爾的紀錄片,檔案里當然能找到她的軌道站,但未經邀請就登門拜訪畢竟不禮貌,對吧?然後希爾頓聯繫我,叫我回來開工……你不舒服嗎?」
「我……我只想去換件衣服,穿點暖和的。」
吃過飯,眾人喝著咖啡,她向大家道晚安告退。
斑岩送她走到樓梯底下。吃飯的時候,他一直陪在她身旁,像是感覺到了新的不安情緒。不,她心想,不是新的;而是舊的,永遠存在,過去現在始終如一;正是藥物擋開的那些情緒。
「小姐,你多保重。」他說,聲音很輕,其他人聽不見。
「我沒事,」她說,「人太多了。我還不習慣。」
他站在那兒,抬頭看著她,精心雕鑿得略微不似人類的顱骨里,宛如餘燼的目光緊盯著她,直到她轉身爬上樓梯。
一小時後,她聽見直升機來接他們。
「屋子,」她說,「現在給我看連續體給你的錄像。」
寬熒幕投影屏緩緩下降,她打開臥室門,在樓梯頂端佇立片刻,聽著空屋的聲音。海浪,洗碗機的嗡嗡聲,風吹打面對曬台的窗戶。
她轉向投影屏,粗糙的定格頭像畫面迎面而來,黑色的眼睛上生著猛禽般的彎眉,顴骨脆弱而高聳,嘴巴寬闊而堅定,她不由顫抖。畫面平穩地擴展,進入黑色的瞳孔,黑屏,一個白點,變大,變長,化作自由彼岸的錐形紡錘體。屏幕上閃過德語字幕。
「漢斯·貝克爾,」房屋引用網絡圖書館的評傳,「一位奧地利影像藝術家,執著於拷問視覺信息的嚴苛界限,這是他最突出的特點。傳遞方式自經典蒙太奇到從產業間諜、深空成像和影頻考古學借用的手段無所不包。《南極洲從這裡開始》是他對泰瑟爾-阿什普爾家族的影像探討,目前標誌著他職業生涯的最高點。這個病態躲避媒體的產業宗族居住在軌道站上,從那裡操縱所有活動,對他的拍攝構成了極大挑戰。」
最後一行字幕消失,紡錘體的白色充滿了整個屏幕。一幅圖像移動到屏幕中央,是一個年輕女人的快照,她身穿寬鬆的黑色衣物,背景模糊不清。瑪麗-法蘭西·泰瑟爾,摩洛哥。
這不是開場鏡頭中的那張臉,那張被記憶侵襲的面容,但似乎已經預示了那個未來,就仿佛表面下隱藏著另一幅蓄勢待發的畫面。
身穿硬翻領襯衫的年輕男人的單色肖像取代了瑪麗-法蘭西的面容,無調性的音軌宛如細絲,疊加了一層又一層的靜電噪音和難以分辨的說話聲。這張臉很英俊,五官端正,但顯得非常冷漠,眼睛裡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厭倦。約翰·哈內斯·阿什普爾,牛津。
對——她心想——我見過你許多次。我知道你的故事,但不被允許去觸碰它。
但我並不認為我有可能喜歡你,阿什普爾先生,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