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那兒哪兒都不是

2024-09-26 04:54:00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她想像斯威夫特在曬台上等她,身穿他在洛城冬天最喜歡穿的粗花呢,馬甲和上衣各不相同,有著魚骨紋和犬牙紋,但都是同一種羊毛質地,而羊毛多半出自在同一片山麓吃草的一群羊;整套行頭是在倫敦由一組設計師配出來的,來自花街某家他從沒見過的商店樓上。他們為他製作條紋襯衫,棉布購自巴黎的夏爾凡;他們為他製作領帶,真絲是在大阪織造的,密紋繡著小小的感官/網絡徽標。可是,他依然像是母親幫他梳妝打扮的。

  曬台空蕩蕩的。直升機盤旋片刻,隨後飛向巢穴。布麗奇特媽媽的鬼魂仍舊攀附著她。

  她走進白色的廚房,洗掉臉上和手上正在凝結的鮮血。她走進客廳,感覺像是第一次看見這個房間。漂白的木地板,鎦金的框架和路易十六風格的割絨座椅,瓦拉米耶的立體派背景畫。就像希爾頓的行頭,她心想,由才華橫溢的陌生人精心搭配而成。她走向樓梯,皮靴在淺色地板上留下水跡和沙粒。

  她在診所的那段時間裡,著裝師凱利·希克曼來過一趟,將工作服裝留在了主臥室里。九個四四方方的愛馬仕長衣箱,像是拋光鞍皮質地的小棺材。她的衣物從不摺疊,而是一件一件平放,中間墊著一層層絲綿紙。

  她站在門口,望著空蕩蕩的床和九個皮革棺材。

  她走進衛生間,玻璃塊和白色瓷磚,她隨手關上門。她打開一個壁櫃,然後是另一個,對一排又一排沒有拆封的盥洗用品、專利藥物和化妝品置之不理。她打開第三個壁櫃,在一板真皮貼旁找到了注射器。她彎下腰,盯著那個灰色的塑料物體,盯著日文的徽標,不敢伸手觸摸。注射器看上去很新,沒有使用過。她很確定注射器不是自己買的,也不是自己放在這裡的。她從上衣口袋裡取出藥,翻來覆去查看,望著定量的紫紅色粉末在一個個封閉的小空間內翻騰。

  她看見自己把小包放在白色大理石壁架上,將注射器壓在上面,從包裝里拆出一片真皮貼插進去。她看見二極體閃爍,注射器吸乾藥劑;她看見自己取出真皮貼,真皮貼像白色塑料水蛭貼著食指的指尖,潮濕的內面上,二甲基亞碸的細微液滴閃閃發亮……

  她轉過身,三步走到馬桶前,把沒打開的藥包扔了進去。包裝像玩具小船似的載浮載沉,藥物還完全乾燥。百分之百乾燥。她的手在顫抖,抓起不鏽鋼指甲銼,跪倒在白色瓷磚地上。她必須閉上眼睛,撈起藥包,將指甲銼的尖端插進接縫,扭動。指甲銼叮噹一聲掉在瓷磚地上,她撳下沖水按鈕,分成兩半的空藥包旋即消失。她用額頭抵著涼絲絲的白瓷,然後逼著自己起身,走到水槽前,仔仔細細地清洗雙手。

  

  因為她想——她知道自己真的想——舔手指。

  當天晚些時候,灰濛濛的午後,她在車庫找到一個塑料中空板的包裝箱,抱著走進臥室,開始收拾波比剩下的物品。東西很少:一條他不喜歡的皮褲,幾件不是不要了就是忘記了的T恤,還有柚木衣櫥最底下抽屜里的賽博操控台。小野-仙台的產品,幾乎就是玩具。操控台躺在黑色引線、廉價擬感電極和油膩膩的塑料管裝導電藥膏之間。

  她想起波比使用的操控台,被他帶走的那個,廠家定製的灰色保坂,按鍵上沒有標記。那是牛仔的操控台,他堅持要帶它旅行,哪怕每次過海關都會引發問題。他為什麼會買這台小野-仙台?她心想,又為什麼不要了呢?她在床沿坐下,從抽屜里取出操控台,放在膝蓋上。

  多年以前,她父親在亞利桑那警告過她不要接入。你不需要——他這麼說。她也沒有接入,因為她總是夢見賽博空間,數據網的霓虹格線像是就在她的眼皮里等待。

  那兒哪兒都不是——大人向孩童解釋賽博空間時這麼說。她記起自己在瑪斯的高級職員託兒所里,聽滿臉笑容的輔導員給大家上課,屏幕上閃過一幅幅畫面:操控員戴著巨大的頭盔和模樣笨拙的手套,原始的神經電子「虛擬世界」技術將他們接入網絡位面,一對縮微視頻終端向他們灌輸電腦生成的戰鬥數據洪流,震動觸覺反饋手套提供按鍵和開關組成的觸控世界……技術逐漸進化,頭盔越來越小,視頻終端慢慢消失……

  她俯身拿起電極組,抖了抖,將它和引線分開。

  那兒,哪兒都不是。

  她打開彈性頭帶,將電極放在兩側太陽穴上——全世界人類最常見的動作之一,卻是她極少去做的事情。她點了一下操控台的電池測試按鈕。綠色,正常。她撳下開關,臥室消失在感官靜電噪音的無色牆壁之後。白噪音的激流充滿了她的腦海。

  她的手指摸到第二個按鈕——功能不明——撳了下去,她被投了出去,穿過靜電噪音牆壁,落向賽博空間龐雜而廣闊的概念性虛無,數據網的明亮網格在四面八方展開,仿佛無盡的牢籠。

  「安琪拉,」房屋說,聲音平靜但專橫,「希爾頓·斯威夫特先生來電……」

  「優先接入的通話?」她正在廚台前吃烤豆和吐司。

  「不是。」房屋很容易就說了實話。

  「換個聲調說話,」她嚼著豆子說,「要帶點焦慮。」

  「斯威夫特先生在等你。」房屋緊張地說。

  「好多了,」她拿著碗碟走向洗碗機,「但我要的是真正的歇斯底里發作……」

  「您不接電話嗎?」房屋不安得都哽咽了。

  「不接,」她說,「但你就用這個聲音吧,我喜歡。」

  她走進客廳,不出聲地數數。十二、十三……

  「安琪拉,」房屋換上柔和的聲音,「希爾頓·斯威夫特先生來電——」

  「優先接入。」斯威夫特說。

  她用嘴唇擠出放屁的聲音。

  「我尊重你想獨處的願望,你知道的,但我很擔心你。」

  「我沒事,希爾頓。不用擔心。再見。」

  「今天上午你在海灘走路不穩,似乎昏昏沉沉,鼻子都出血了。」

  「流鼻血而已。」

  「我們希望你再做一次身體……」

  「好極了。」

  「安琪,今天你訪問的數據網。都市軸工業區記錄下了你的蹤跡。」

  「原來是那兒?」

  「不想談談嗎?」

  「沒什麼可談的。我只是四處亂逛。你非得弄清楚不可,對吧?我在收拾波比留下的雜物。你點過頭的,希爾頓!我找到他的一台操控台,就接上試了試。我撳下按鈕,坐在那兒看了看,然後退出。」

  「對不起,安琪。」

  「為什麼?」

  「因為我打擾了你,我這就結束通話。」

  「希爾頓,知道波比在哪兒嗎?」

  「不知道。」

  「你想說感官/網絡公司的保安部門沒有留意他的行蹤?」

  「我想說我不知道,安琪。這是實話。」

  「你要是想知道,能找到答案嗎?」

  對方停頓片刻。「不知道。但就算能做到,我也不確定該不該這麼做。」

  「謝謝。再見,希爾頓。」

  「再見,安琪。」

  那天晚上,她摸黑坐在曬台上,望著聚光燈下沙灘上的沙蚤之舞。想著布麗奇特和她的警告,想著衣服口袋裡的藥物和醫藥櫃裡的真皮注射器。想著賽博空間,想著她在小野-仙台機器里感覺到的可悲的束縛感,那和洛阿的自由自在是多麼不同。

  想著他人的夢,想著自我迂迴的走廊、古老地毯的褪色光彩……一位老人,珠寶做成的頭部,繃緊的蒼白面孔,雙眼是鏡子……海風吹拂下的黑暗沙灘。

  不是這個沙灘,不是馬里布。

  黑暗的加州後半夜,黎明前的某個小時,走廊、涼台、夢裡的面孔和她遺忘了一半的對話片段之間,她醒來了,蒼白色的霧氣貼著主臥室的窗戶,她隨便抓起一塊什麼東西,拖著它重新穿過睡眠的牆壁。

  她翻個身,手伸進床頭櫃的抽屜里摸索,找到一支保時捷鋼筆,那是某個後台助理送她的禮物,她在一本義大利時尚雜誌的光滑背面記下她的寶物:泰-阿。咖啡喝到第三杯,她吩咐房屋:「呼叫連續體。」

  「哈囉,安琪。」連續體說。

  「兩年前咱們錄過的軌道站節目。比利時人的遊艇……」她喝一口變涼的咖啡,「他想帶我去的那個地方叫什麼來著?羅賓認為對我來說太低級的那個地方。」

  「自由彼岸。」專家系統說。

  「誰去那兒錄過節目?」

  「塔麗·伊珊在自由彼岸錄過九次。」

  「對她就不低級了?」

  「那是十五年前。當時還是時尚中心。」

  「把那些節目找給我。」

  「好了。」

  「再見。」

  「再見,安琪。」

  連續體在寫一本書。羅賓·拉尼爾告訴過她。她問那本書是說什麼的。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書——羅賓說——那本書自我往復,不斷變異,連續體永遠在寫。她問為什麼,但羅賓已經失去了興趣:因為連續體是人工智慧,人工智慧喜歡做這種事。

  打給連續體的電話的代價是斯威夫特的電話。

  「安琪,上次說的身體……」

  「你還沒定好時間嗎?我想回來工作了。我今天上午打給連續體,我打算錄一期軌道站的節目。我正在看塔麗以前錄的節目,也許能給我靈感。」

  一陣沉默。她想笑。你很難讓斯威夫特無話可說。「你確定嗎,安琪?我當然很高興,但你真的想這麼做嗎?」

  「我已經好多了,希爾頓。我非常好。我想工作。假期結束。請斑岩過來幫我做頭髮,否則我沒法見人。」

  「知道嗎,安琪?」他說,「你的決定讓我們所有人喜出望外。」

  「通知斑岩。安排身體檢查。」魔粉。是誰,希爾頓?會不會就是你?

  半小時後,她在霧氣瀰漫的曬台上踱步,心想:他擁有各種資源。她的藥癮沒有對感官/網絡公司構成威脅,沒有影響她的表現。沒有身體方面的副作用。要是有,感官/網絡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允許她用藥。藥物的設計師——她心想——設計師肯定知道。但就算她能找到他(雖說不太可能),他也絕對不會告訴她。她摸著欄杆上的鐵鏽,心想,假如他不是設計師呢?藥物分子的設計師另有其人,是為了滿足那個人的目標?

  「您的髮型師來了。」房屋說。

  她回到室內。

  斑岩在等她,身穿顏色柔和的針織緊身運動衫,大概是巴黎當季的流行服裝。他面容安詳,臉頰光滑得仿佛拋光烏木,看見她就露出了愉快的壞笑。「小姐啊,」他責怪道,「你看著像是自製的一坨屎。」

  她放聲大笑。斑岩嘖嘖感嘆,走上前,用修長的手指彈了彈安琪的劉海,做出一臉要吐的表情。「小姐真是個壞姑娘。斑岩說過那些藥很壞!」

  她抬起頭看著他。他非常高,她還知道他異常強壯。有人曾說他就像吃了類固醇的灰狗大巴。他的頭顱脫去了所有毛髮,展現出大自然聞所未聞的對稱性。

  「你還好吧?」他換了個聲音說,瘋瘋癲癲的活潑瞬間消失,像是有人撥動了開關。

  「我沒事。」

  「痛苦嗎?」

  「嗯,很痛苦。」

  「說起來,」他用指尖輕撫她的下巴,「誰也不知道那鬼東西給你帶來了什麼效果。似乎不會讓你飄飄欲仙……」

  「本來就不該是那個效果。感覺就像你活在這兒,活在那兒,但你不會——」

  「有什麼特殊的感覺?」

  「對。」

  他緩緩點頭:「那可真是恐怖的鬼東西。」

  「去他媽的,」她說,「我回來了。」

  壞笑重新浮現:「咱們先給你洗個頭。」

  「我昨天才洗過!」

  「用什麼洗的?不!千萬別告訴我!」他趕著她走向樓梯。

  鋪著白色瓷磚的浴室里,他用某種液體按摩她的頭皮。

  「最近見過羅賓嗎?」

  他用冷水沖洗她的頭髮。「拉尼爾先生在倫敦,小姐。拉尼爾先生和我最近連點頭之交都不是。來,坐起來。」他拉直椅背,用毛巾裹住她的脖子。

  「為什麼?」她感覺自己被網絡八卦吊起了胃口,這是斑岩的另一項特殊技能。

  「因為啊,」髮型師說,語氣四平八穩,用梳子向後梳理她的頭髮,「安琪拉·米切爾去牙買加清醒她的小腦袋瓜,他說了些她的壞話。」

  這可不是她預料之中的答案。「是嗎?」

  「難道不是嗎,小姐?」他開始為她剪髮,用的是剪刀,這是他的職業特徵之一;他拒絕使用雷射筆,聲稱永遠不會碰那玩意兒。

  「斑岩,你不是開玩笑吧?」

  「不是。他不是對我說的,但斑岩有耳朵,斑岩的耳朵一向很好。你來這兒的第二天早晨,他就出發去倫敦了。」

  「你聽說他說了我什麼?」

  「說你瘋了。時不時吸毒。說你幻聽。說網絡公司的心理學家都知道。」

  幻聽……「誰告訴你的?」她想在座位上轉身。

  「腦袋別動。好了。」他繼續剪髮,「我不能說,但你必須相信我。」

  斑岩離開後,來了好幾個電話。她的製作隊伍迫不及待地向她問好。

  「今天下午不接電話了,」她吩咐房屋,「我在樓上看塔麗的節目。」

  她在冰箱最裡面翻出一瓶科羅娜啤酒,拿著走進主臥室。柚木床頭柜上的擬感設備配有攝影棚級的電極,她出發去牙買加之前還沒這個附件。公司的技術人員定期升級這裡的設備。她喝了一口啤酒,把酒瓶放在床頭柜上,將電極貼在額頭上,躺下去。「好了,」她說,「來吧。」

  進入塔麗的肉身,用塔麗的身體呼吸。

  我怎麼可能取代你——她心想,上一位明星的肉體徵服了她——我怎麼可能給予人們同樣的愉悅?

  安琪用塔麗的眼睛望著掛滿藤蔓的裂谷,裂谷同時也是林蔭大道,她抬起頭望著顛倒的地平線、遠處的幾塊網球場,自由彼岸的「太陽」是頭頂一條綻放光輝的軸線……

  「快進。」她吩咐房屋。

  肌肉輕鬆起伏,水泥地面一晃而過,塔麗蹬著自行車在低重力賽車場上騎行……

  「快進。」

  進餐的場景,天鵝絨吊帶在肩膀上繃緊,對面的年輕男人俯身斟酒……

  「快進。」

  亞麻床單,她雙腿之間的一隻手,紫色霞光照進平板玻璃,流水的聲音……

  「倒回。餐廳。」

  紅酒汩汩流進她的酒杯……

  「向前一點。等一等,就這兒。」

  塔麗的視線焦點不是酒瓶,而是年輕男人曬黑的手腕。

  「列印這個畫面。」她說,扯掉電極。她坐起身,喝一口啤酒,啤酒和塔麗記憶中紅酒的餘韻混成一股怪味。

  樓下的印表機結束任務,發出「叮咚」一聲輕響。她強迫自己慢慢下樓,但等她走近廚房裡的印表機,畫面讓她失望了。

  「能清理一下畫面嗎?」她問房屋,「我想看清酒瓶上的標籤。」

  「畫面調整中,」房屋說,「同時旋轉目標物體八度。」

  印表機發出輕柔的嗡嗡聲,吐出新的畫面。機器還沒來得及叮咚作響,安琪就找到了她的寶物,她在夢中用棕色墨水寫下的徽標:泰-阿。

  他們擁有自己的葡萄園——她心想。

  泰瑟爾-阿什普爾股份公司,尊貴的細長字體。

  「找到了。」她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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