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德克薩斯電台
2024-09-26 04:54:03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蒙娜看見陽光穿過貼在窗口的黑色塑料布上的幾個破洞。只要醒著或神智清明,她就無比憎惡這個棲身地,甚至無法留在這裡,此刻她既醒著又神志清明。
她悄悄下床,光著的腳底碰到地面,她皺起眉頭,伸手去摸塑料涼鞋。這地方很骯髒,靠在牆上說不定就會得破傷風。光是想一想,她就皮膚發癢。這種事情似乎不會讓艾迪煩惱,他一門心思琢磨自己的大業,根本不會注意周圍的環境。另外,他和貓一樣,總能想辦法保持乾淨。他乾淨得像只貓,細心拋光的指甲下連一粒塵土都看不見。估計他把她掙的大部分錢都拿去置辦行頭了,但她從沒想過要過問一下。蒙娜,十六歲,沒有單證號,一次有個老嫖客說這是一首歌《十六歲,沒有單證號》。意思是說她出生時沒有分配單證號,也就是單一識別證號碼,因此她成長於絕大多數官方體系之外。她知道沒有單證號的人應該可以去申請一個,但那意味著她必須走進某處的一幢辦公樓,和一個穿西裝的傢伙交談,這和蒙娜想像中的普通生活甚至正常行為有著天差地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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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在棲身地穿衣服的訣竅,沒有光線一樣能行。先敲一下兩隻涼鞋,趕走有可能爬進去的各種東西,穿上鞋,走向窗口,你知道那兒的泡沫塑料箱上有一卷舊傳真件。你扯下長約一米的傳真件,差不多是《朝日新聞》一天半的容量,摺疊揉皺,放在地上,然後站上去,從泡沫箱旁邊取出塑膠袋,解開扎住袋口的一截電線,摸到你需要的衣物。你脫掉涼鞋穿褲子,知道自己會站在乾淨的傳真紙上。從開始套褲子到重新穿上涼鞋,蒙娜只能靠信念去認定不會有任何東西爬過傳真紙。
然後穿襯衫或其他衣物,仔細地重新封好口袋,然後離開這兒。要是需要化妝,可以在外面的走廊里完成;廢棄的電梯旁還有一面完好的鏡子,鏡子上方貼著一條富士的生化螢光燈。
今天早晨的電梯旁尿味刺鼻,於是她決定不化妝了。
你永遠不會在這幢樓里看見別人,但你偶爾能聽見他們的聲音;一扇關著的門裡傳來音樂聲,腳步聲剛好拐過走廊盡頭的轉彎。好吧,當然有道理,蒙娜也不想見到她的鄰居。
她走樓梯下了三層樓,走進黑沉沉的地下車庫。她掏出手電筒,一路上飛快地點亮熄滅六次,帶著自己繞過腐臭的積水和垂掛的斷頭光纖,爬上水泥台階,走進外面的小巷。要是風向正確,你在小巷裡偶爾能聞到海灘的氣味,但今天只能聞到垃圾。大樓的側面在身旁高聳入雲,她加快腳步走開,以防什麼混球扔瓶子或者更噁心的東西。她走上大街,放慢腳步,但不算特別慢;她很清楚口袋裡有多少錢,滿腦子都在盤算該怎麼花錢。逃跑似乎不是個好主意,因為艾迪似乎在想辦法把他倆弄出去。她一會兒告訴自己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他們這次是走定了;一會兒又警告自己別抱太大希望。她知道艾迪所謂的「板上釘釘」:佛羅里達難道不是其中之一?佛羅里達氣候溫暖,海灘美麗,滿街有錢的帥哥,就當一邊打工一邊度度假,結果這個假期變成了蒙娜記憶中最漫長的一個月。唉,佛羅里達熱得他媽的像是蒸桑拿。不歸私人所有的海灘全都污染嚴重,淺灘上遍地翻肚皮的死魚。私人海灘搞不好也一樣,只是你看不見而已,你能看見的只有鐵絲網,還有穿短褲和警察襯衫的保安站崗。艾迪見到保安的武器興奮不已,繪聲繪色地一把一把向她描述,細緻得讓人頭疼。然而據她所知,他並沒有槍,蒙娜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有時候你甚至聞不到死魚,因為你會聞到另一種氣味——氯化物的氣味,來自北邊海岸線上的工廠,吸氣就會燒灼你的口腔。帥哥有是有,但依然是嫖客,而這兒的嫖客可不會給你雙倍打賞。
佛羅里達唯一可愛的地方是毒品,很容易搞到,不但便宜,而且大部分是工業級的強度。她有時候想像那股漂白水的氣味是一百萬個加工作坊在製作什麼難以想像的雞尾酒毒品,無數小分子紛紛豎起可愛的小尾巴,熱氣騰騰地奔向命運和街頭。
她拐下大街,走過一排無證食物攤。聞到香味,她的胃裡開始咕咕叫,但她不信任街頭食物,只要不是情非得已就不會碰,再說購物廣場裡有肯收現金的有證小店。有人在曾經是停車場的瀝青地廣場上吹小號,嗚咽獨奏的古巴音樂在混凝土牆壁之間反射失真,垂死的音符被市場晨間的嘰嘰喳喳淹沒。站在箱子上的街頭傳教人高舉雙臂,蒼白而模糊的耶穌在半空中模仿這個姿勢。投影設備藏在他腳下的巷子裡,他背著破爛的尼龍背包,兩個揚聲器立在他的肩膀上,仿佛一對空白的合金頭顱。傳教人皺起眉頭端詳耶穌,調了調腰帶上的某個開關。耶穌閃爍片刻,變成綠色消失。蒙娜哈哈大笑。男人的眼睛射出上帝的怒火,滿是皺紋的面頰上有塊肌肉開始抽搐。蒙娜向左轉,鑽進兩個水果攤之間的縫隙,橙子和葡萄柚在傷痕累累的金屬推車上壘成金字塔。
她走進一幢低矮而寬敞的樓房,這裡的走道旁是比較固定的商戶:出售魚、包裝食品和廉價家具用品的販子,還有好些櫃檯供應幾十種熱餐。暗處比較涼快,也稍微安靜一點。她找了個有六張空凳的餛飩攤,挑了一張凳子坐下。中國廚子用西班牙語和她交談;她指了幾下點菜。廚子用塑料碗盛湯餛飩給她,她用最小額的鈔票付帳,他找給她六個油膩膩的紙板代幣。要是艾迪真打算離開,那她就沒機會使用這些代幣了;要是他們留在佛羅里達,吃餛飩反正易如反掌。她搖搖頭。還是走吧,能走就走。她把黃色舊紙板從塗漆的三合板櫃檯上推回去。「你留著吧。」廚子把它們掃出視線,面無表情,嘴角叼著一根藍色塑料牙籤。
她從櫃檯上的玻璃杯里取出筷子,從碗裡撈出一截方便麵。廚子的瓶罐和爐子後面的過道里,一個西裝男人盯著她。這個穿運動襯衫、戴太陽鏡的西裝男人想隱瞞自己的身份。更顯眼的是你們這種人的站姿——她心想。他們那種人的牙齒和髮型他也有,但他留著絡腮鬍。他假裝東張西望在購物,雙手插在口袋裡,嘴角掛著估計自以為漫不經心的微笑。這個西裝男人挺好看,連絡腮鬍和太陽鏡都擋不住。但他的笑容並不好看;有點過於方正,能讓你看見他的大部分牙齒。她在凳子上不安地動了動。賣淫是合法的,但前提是必須正規,要申請稅務晶片,辦理各種手續。她突然意識到口袋裡裝著現金。她假裝低頭端詳櫃檯上貼著的塑封的食物經營許可證;再抬起頭,他不見了。
她花了五十塊買衣服。她兜了一遍四個商店的十八排衣物,整個商場只有這麼多存貨,終於下定決心。店主不喜歡她試那麼多衣服,但她這輩子也沒用過這麼多的錢。買好衣服,時間差不多快到中午,佛羅里達的陽光炙烤著人行道,她拎著兩個塑膠袋穿過停車場。塑膠袋和衣服一樣是二手貨,一個印著一家銀座鞋店的徽標,另一家推銷阿根廷用再生磷蝦模壓的海味食物塊。她在腦海里混合和配對今天買的東西,考慮不同的組合。
廣場的另一側,傳教人扯開嗓門,慷慨激昂說得正起勁,像是打算先為唾沫橫飛的狂暴講演熱身,然後再打開放大器,全息耶穌搖動裹著白袍的手臂,憤怒地指指點點:天空、購物廣場,又是天空。被提——他說——被提的日子近了。
蒙娜隨便找個路口拐進去,習慣成自然地避開瘋狂的場面,發現自己走過一張張被陽光曬褪色的牌桌,桌上攤著廉價的印度擬感套件、二手卡帶、插在淺藍色泡沫塑料板上的五顏六色的尖頭微件。一張桌子背後貼著安琪·米切爾的海報,蒙娜沒見過這張海報,她停下腳步,饑渴地掃視著它,先看明星的衣物和妝容,然後嘗試辨認拍照的背景。她不由自主地調整自己的表情,模仿海報上的安琪。不完全是咧嘴笑。算是半心半意的笑容,也許有點悲傷。蒙娜對安琪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因為她們倆挺像,嫖客有時候也這麼說。就好像她是安琪的姐妹。只是蒙娜的鼻子翹得更尖,而安琪沒有蒙娜顴骨上的那一抹雀斑。蒙娜的半個笑容逐漸擴散,她望著安琪,沐浴在海報的優美和留影房間的奢華之中。她猜想那是個城堡,多半就是安琪的居所,對,有很多人照顧她,為她做頭髮、掛衣服,因為你能看見牆壁是大塊的岩石,鏡框是實心的黃金,雕刻了樹葉和天使。海報底端的文字大概能告訴她答案,但蒙娜不識字。不管怎麼說,那兒肯定沒有該死的蟑螂,這一點她非常確定,也沒有艾迪。她低頭看著擬感套件,考慮了一瞬間要不要花光剩下的鈔票。不過轉念一想,她的錢應該不夠,再說這些擬感套件都很古老,有些比她的年紀還大。其中就有那個誰——塔麗什麼的——蒙娜九歲的時候,她非常走紅……
她回到棲身地,艾迪在等她,窗口的塑料布已經取掉,蒼蠅嗡嗡亂飛。艾迪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抽著香菸,曾經盯著她看的絡腮鬍西裝男人坐在破椅子上,還戴著太陽鏡。
普萊爾,他說這是他的名字,就好像他沒有姓氏。就像艾迪沒有姓氏一樣。好吧,她自己也沒有姓氏,除非麗莎也算,但那更像兩個教名。
在棲身地,她不太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她想也許這是因為他是英國人。然而,和她在購物中心看見他時的第一印象不同,他不完全是個循規蹈矩的西裝男人;他在打什麼鬼主意,只是還不清楚究竟是什麼主意而已。他總是盯著蒙娜,看著她把行李塞進他帶來的漢莎航空拎包,但她沒有在他的眼神中感覺到欲望,他似乎並不想占有她。他只是望著她,望著艾迪抽菸,拿著太陽鏡敲打大腿,聽著艾迪胡說八道,只在必要時說一兩句。他開口的時候,說的話總是很好玩,但說話方式使得她看不出他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
收拾行李時,她感覺頭重腳輕,就好像用了興奮劑但勁頭沒完全上來。蒼蠅在撞擊窗戶,敲打積灰的玻璃,但她不在乎。走了,她已經走了。
拉上拎包的拉鏈。
他們來到機場時正在下雨,佛羅里達的雨,溫暖的水滴像撒尿似的從看不見的天空灑落。她這是第一次進機場,但她在擬感節目裡見過機場。
普萊爾的車是一輛租用的白色達特桑,自動駕駛,通過四聲道揚聲器播放電梯背景音樂。它把他們連行李留在空蕩蕩的水泥停機坪上,在雨中揚長而去。普萊爾就算有行李,也沒帶在身邊;蒙娜的行李是漢莎航空的拎包,艾迪是兩個黑色克隆鱷魚皮手提箱。
她向下拽了拽新裙子,蓋住大腿,琢磨著自己有沒有買對鞋子。艾迪自得其樂,雙手插在口袋裡,歪著肩膀假裝自己在做重要的事情。
她回想他在克利夫蘭第一次是怎麼出現的,他出城來看老爹想出手的摩托車——斯柯達三輪摩托,鏽得厲害。老爹在院子四周的水泥池裡養鯰魚。艾迪來的時候,她在屋裡——高牆間的狹長屋子,其實是磚塊底座上的卡車拖車。一面切割出兩扇窗戶,撿來的塑料布封住了四方窟窿。她站在爐子旁,聞著袋子裡的洋蔥和掛著晾乾的番茄,感覺到房間另一頭他的存在,感覺到他的肌肉和肩膀、他的白牙,他羞怯地拿在手裡的黑色尼龍帽。陽光從窗口射進來,赤裸裸地照亮整個房間,照亮她按老爹囑咐清掃過的地板,但感覺像是一道黑影在接近,血色的陰影,她聽見自己的心臟在狂跳,他越走越近,隨手把帽子丟在光禿禿的膠合板台子上,現在一點也不羞怯了,就仿佛他住在這兒,他徑直走到她面前,抬起戴著亮閃閃的指環的手,向後捋過沉甸甸的油膩長發。老爹隨後進來,蒙娜轉過身,假裝擺弄爐子。咖啡——老爹說——蒙娜去接水,用屋頂水箱的水灌滿搪瓷水壺,水通過活性炭過濾器流淌。艾迪和老爹在桌前坐下,喝著黑咖啡,艾迪在桌子底下伸展雙腿,磨舊的牛仔褲包著硬邦邦的大腿。他笑嘻嘻地哄騙老爹,就那輛斯柯達討價還價。摩托車跑起來還行,要是老爹能拿出所有證,他肯定會買。老爹起身翻抽屜,艾迪繼續盯著她看。她跟著兩人來到院子裡,看著他騎上龜裂的聚乙烯塑料鞍座。回火驚得老爹的黑狗狂吠,廉價乙醇廢氣的甜味飄來,車身在他兩腿之間顫抖。
此刻她看著他在兩個手提箱之間擺著姿勢,難以想像自己為什麼會在第二天和他一起騎著斯柯達離開,前往克利夫蘭。斯柯達有個破舊的小收音機,打開引擎就聽不見,只能在晚上路邊的野地里輕聲播放。調頻功能有問題,收音機只能收一個電台,縹緲的音樂從得州某個孤獨的發射塔傳來,鋼弦吉他奏出的音樂整夜時隱時現,她感覺自己濕漉漉地貼著他的腿,硬邦邦的乾草刺著她的脖頸。
普萊爾把她的藍色拎包放進條紋頂蓋的白色擺渡車,她隨後坐進去,聽見古巴裔駕駛員的耳機里傳來細微的西班牙語聲音。艾迪放好鱷魚皮手提箱,和普萊爾爬上車,在滂沱大雨中駛向跑道。
飛機卻不是她在擬感節目裡見過的飛機,沒有狹長而奢華的內部空間和許多座位。這是一架黑色小飛機,有著尖細嶙峋的翅膀,舷窗像是在眯眼打量世界。
她爬上金屬舷梯,裡面有四個座位,到處都鋪著相同的灰色地毯,包括牆壁和天花板,一切都那麼潔淨、冰冷和灰暗。艾迪隨後登機,若無其事地找個座位坐下,鬆開領帶,舒展雙腿。普萊爾在門口撳下幾個按鈕。艙門關上,發出嘆息的聲音。
她望著淌水的窄窗,濕漉漉的水泥地面反射著跑道燈光。
搭著火車南下——她心想——紐約到亞特蘭大,然後你就改變了。
飛機開始顫抖,她聽見機身吱嘎作響,像是活了過來。
兩小時後,她短暫地醒來,機艙暗沉沉的,噴氣機的隆隆聲響包圍著她。艾迪在沉睡,半張著嘴。普萊爾或許也睡著了,或許只是閉著眼睛,她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個。
回到明早她不會記得的夢中,她聽見得州電台的聲音,鋼弦吉他奏出的漸逝音樂越拖越長,仿佛一場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