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晨·光
2024-09-26 04:53:56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滑溜在工廠底樓的一張工作檯下睡了一夜,墊著被老鼠啃過的灰色泡沫塑料板,裹著一動就噼啪響的氣泡布,氣泡布散發著化學單體的刺鼻氣味。他夢見非洲小子和小子的車,人和車在夢裡混為一體,小子的牙齒是閃閃發亮的鍍鉻小骷髏頭。
寒風夾著冬天的第一場雪穿透工廠空蕩蕩的窗框,喚醒了他。
他躺在那裡,思考法官的圓鋸出了什麼問題,每次想砍開比紙板結實的東西,機器人的手腕就會喪失作用。按照他原先的計劃,那隻手應該有鉸接的手指,每根手指的頂端都是一把微型電動鏈鋸,但幾個原因讓他不得不放棄這個念頭。供電不知為何永遠跟不上,反正就是不夠用。更合適的手段是空氣,大容量的壓縮空氣儲槽,要是能找到零件,內爆也可以考慮。在孤狗原,只要願意花時間,你基本上能找到任何東西的零件。就算孤狗原沒有,澤西垃圾地帶還有另外五六個城鎮,堆積了無數英畝的報廢機械等著你去翻檢。
他從工作檯底下爬出來,披著透明的氣泡布當斗篷。他想到樓上自己房間裡的擔架和男人,想到占據了他那張床的雪莉。她肯定不會落枕。他伸個懶腰,疼得齜牙咧嘴。
簡特利應該回來了。他必須給簡特利一個解釋,而簡特利最討厭有別人在周圍出沒。
小鳥在工廠充當廚房的房間裡煮好了咖啡。這層樓鋪著卷角的塑膠瓷磚,一面牆邊有一溜亞光不鏽鋼水槽。窗框上貼著透明防水布,隨著氣流吸進吸出,濾出的乳白色輝光使得房間看起來比實際上更冷。
滑溜走進房間,問:「存水還夠用嗎?」小鳥的職責之一是每天早晨去屋頂檢查水箱,撈出被風吹來的落葉和偶爾有之的死烏鴉。接下來他要檢查過濾器的密封墊,要是存量不足,就放十加侖新水進去。十加侖水從過濾器流進淨水箱需要大半天的時間。簡特利之所以能容忍小鳥的存在,主要就是因為他願意盡心盡力做好這件事,不過小鳥的內向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在簡特利眼中,小鳥基本上就是個隱形人。
「還很多。」小鳥說。
「我能洗個澡嗎?」雪莉問,她坐在一個舊塑料包裝箱上。她有兩個黑眼圈,像是根本沒睡覺,不過她用化妝遮住了傷痕。
「不行。」滑溜說,「沒辦法,這個季節沒法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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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也是。」雪莉鬱悶地說,縮進她那幾件皮夾克里。
滑溜給自己倒了最後一杯咖啡,站在她面前喝。
「有什麼問題?」她問。
「有啊,你和樓上那位。你怎麼跑到樓下來了?不需要守著他嗎?」
她從最外面一件皮夾克的口袋裡掏出黑色呼叫器:「要是有變化,這個就會響。」
「睡得好嗎?」
「好,好得很。」
「我睡得不好。雪莉啊,你為非洲小子做事多久了?」
「差不多一周吧。」
「你真有醫技執照?」
她在一件套一件的皮夾克里聳聳肩:「反正足夠我照顧伯爵。」
「伯爵?」
「對,伯爵。小子有次那麼稱呼他。」
小鳥打個哆嗦。他還沒來得及做髮型,所以頭髮朝四面八方支楞著。「萬一,」小鳥膽怯地問,「他是吸血鬼怎麼辦?」
雪莉看著他,「你開玩笑嗎?」
小鳥瞪著眼睛,嚴肅地搖搖頭。
雪莉望向滑溜:「你這位朋友玩操控台沉迷了?」
「不存在吸血鬼。」滑溜對小鳥說,「吸血鬼不是真實的,明白了?吸血鬼只存在於擬感節目裡。他絕對不是吸血鬼,明白了?」
小鳥慢慢點頭,看模樣並不放心,風吹得塑料布鼓了起來,乳白色的輝光灑滿房間。
他想在法官身上忙一個上午,但小鳥又跑得不見蹤影,擔架上那個男人的身影一次次飄進腦海。天氣太冷。他必須從頂層簡特利的地盤接線下來點電暖爐,但這意味著要和簡特利就電力討價還價。電是簡特利的,因為只有他知道該怎麼從聚變管理局偷電。
滑溜即將在工廠度過第三個冬天,但滑溜找到這地方的時候,簡特利已經住了四年。他們一起收拾乾淨了簡特利這個上下層的工廠,滑溜得到的房間現在由雪莉和非洲小子稱之為伯爵的男人占據。簡特利理所當然地認為工廠屬於他,因為他首先占據了這裡,瞞著聚變管理局偷電。但滑溜在工廠里做了很多簡特利不願意親自做的事情,例如確保食物不會短缺,例如要是有重要資源斷了供應,比方說電線短路或濾水器堵塞,拿著工具前去修理的也是滑溜。
簡特利討厭人類。他成天和操控台、仿真器官和全息投影儀混在一起,肚子不餓就絕對不出房間。滑溜不明白簡特利到底想幹什麼,但他很嫉妒簡特利能這麼執著和專注。沒有任何事情能拿住簡特利。非洲小子不可能拿住簡特利,因為簡特利不可能去大西洋城,惹出天大的麻煩,欠下非洲小子的人情債。
他沒有敲門就闖進自己的房間。雪莉戴著一次性白手套,用海綿擦洗那男人的胸部。她從做飯的房間把丁烷爐搬了上來,用不鏽鋼攪拌碗燒開水。
他強迫自己望向那張痛苦的面容——鬆弛的嘴唇微微分開,露出吸菸者的一口黃牙。這張臉屬於街頭,屬於普羅大眾,隨便走進一家酒吧就能看見。
雪莉抬頭看著滑溜。
他在床沿上坐下。雪莉已經解開男人的睡袋,像毯子似的鋪開,開口一端塞在泡沫墊底下。
「雪莉,咱們得聊聊。搞清楚這件事,明白嗎?」
雪莉在攪拌碗上瀝乾海綿。
「你怎麼會和非洲小子搞到一起去?」
雪莉把海綿放進自封袋,收進從氣墊車裡卸下的黑色尼龍包。滑溜看著雪莉,注意到她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她似乎根本沒有思考自己在做什麼。「知道一個叫莫比簡的地方嗎?」
「不知道。」
「路邊店,在州際公路旁。我有個朋友在那兒當管理員,做了一個月左右,我搬過去和他住。莫比·簡,她的體形太龐大了,她成天坐在俱樂部裡屋的一個浮箱裡,胳膊上插著古柯鹼點滴包,總而言之非常噁心。我剛才說了,我搬過去和我的朋友斯潘塞住,他是新上任的管理員,因為我在克利夫蘭的執照遇到了麻煩,當時沒法工作。」
「什麼樣的麻煩?」
「就是最常見的那種麻煩,可以吧?你到底想不想聽我說完?斯潘塞看看老闆反正已經那個德性,就讓我住下了,明白嗎?反正我最不希望別人知道的就是我是醫技人員,否則他們會逼著我去給她的浮箱換過濾器,往兩百公斤做夢的神經病身上打古柯鹼。於是他們安排我當招待端啤酒。這我沒問題。那兒的音樂挺不賴。地方確實有點糙,但還過得下去,因為大家知道我是跟斯潘塞的。可是有一天我醒來,斯潘塞不見蹤影。結果他帶著他們的一包錢逃跑了。」她一邊說,一邊用白色吸水布幫沉睡的男人擦乾胸膛。「於是他們揍了我一頓,」她抬起頭看著滑溜,聳聳肩,「然後他們說打算怎麼收拾我。說要反銬我的雙手,把我扔進浮箱和莫比·簡作伴,把她的點滴量調得高到天上去,告訴她說我的男朋友劫了她的錢……」她把濕布扔進碗裡,「於是他們把我鎖在壁櫥里,讓我好好琢磨一下。可是等壁櫥門再次打開,站在那兒的是非洲小子。我以前根本不認識他。『切斯特菲爾德小姐,』他說,『我有理由相信,直到不久以前,您還是一名有執照的醫技人員。』」
「於是他和你做了交易。」
「交易個屁。他檢查了我的證書,帶著我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附近一個活人都沒有,那可是個星期六的下午啊。他帶我走到停車場,一輛氣墊車停在那兒,車頭一排骷髏頭,兩條黑大漢在等我們,只要能遠遠離開那個浮箱,我反正沒啥意見。」
「咱們這位朋友就在車裡?」
「不,」她摘掉手套,「他讓我開車帶他回克利夫蘭的市郊。全是古舊大宅,但草坪都雜草叢生。我們到一幢有各種保安手段的屋前停下,估計是他的。這位朋友,」她把藍色睡袋拉上來蓋住男人的下巴,「他在臥室里。我必須立刻開始工作。小子說他會給我豐厚的報酬。」
「你知道他會帶你來孤狗原嗎?」
「不知道。我估計他自己也沒想到。肯定是出意外了。第二天他回來說我們必須離開。我覺得他被什麼嚇住了。小子就是在這時候那麼稱呼他的,叫他伯爵。因為他很生氣,好像還很害怕。『伯爵還有他該死的LF。』他說。」
「他的什麼?」
「『LF』。」
「那是什麼?」
「我猜是這個。」她說,指著固定在男人頭部上方那個不起眼的灰色小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