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購物中心

2024-09-26 04:51:58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戰前修建的公路猶如遭受侵蝕的緞帶,康洛伊將藍色福克拐下公路,關小油門。從尼德爾斯機場跟隨他們的白色煙塵尾跡開始消散,氣墊車落在氣囊上,最後停下。

  「特納,集合點到了。」

  「這兒被誰炸過?」長方形水泥板鋪在地上,久經風霜的煤渣磚壘成參差牆壁。

  「經濟,」康洛伊說,「戰前開建的,一直沒完工。從這兒向西十公里是一整塊分割建築用地,但只鋪了地上的水泥板,沒蓋房屋,啥也沒有。」

  「營地小組有多少人?」

  「不算你和醫療小隊,九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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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療小隊是什麼?」

  「保坂派來的。瑪斯是搞生物工程的,對吧?難說他們會給咱們那小子動啥手腳。所以保坂組了支標準的神經外科小隊,召喚了三個高手。兩個公司員工和一個韓國人,對黑市藥物了如指掌。醫療艙在比較長的那地方,」他指給特納看,「有一部分屋頂的那兒。」

  「怎麼帶到營地去?」

  「裝在油罐車裡從圖森運過去。假裝車輛損壞。開出來,裝回去。大家一起動手,估計只要三分鐘。」

  「瑪斯。」特納說。

  「好,」康洛伊關閉引擎,寂靜突然降臨,「看你的運氣了,」他說,「也許瑪斯不會注意到。咱們開油罐車的人就坐在車裡,通過民用波段對他在圖森的調度員沒完沒了嘮叨,只說他吃屎的散熱器還要多久才能修好。估計他們會收到信號。你能想到更好的辦法嗎?」

  「假如客戶非要把這東西弄到營地去,那麼確實不能。但咱們此刻所在的地方,豈不就在他們的反向偵察軌跡上……」

  「親愛的,」康洛伊嗤之以鼻,「也許咱們只是停車打炮呢。結束咱們的圖森之旅,你說呢?這兒就是這種地方啊。大家停車撒尿什麼的,」他看看黑色保時捷手錶,「我一小時內要趕到那兒,搭直升機回海岸。」

  「去鑽井平台?」

  「不。去取你的噴氣機。看來我得親自處理了。」

  「很好。」

  「我去取一架道尼爾公司的地效飛機。停在路邊待命,直到看見米切爾過來。醫務小組把他弄乾淨,咱們把他塞進飛機,然後去索諾拉的邊境線……」

  「用亞音速飛過去?」特納說,「不可能。你去加州給我買一架垂直起降噴氣機。那小子搭多用途戰鬥機離開恐怕不怎麼能掩人耳目。」

  「有駕駛員的人選了嗎?」

  「我,」特納說,敲敲耳後的插孔,「全整合的互動式作業系統。他們會賣給你接口軟體,我直接插進去。」

  「不知道你還會開飛機。」

  「我確實不會,但飛到墨西哥城又不需要有多精通。」

  「還是那麼瘋狂嘛,特納。傳聞說有人在新德里炸飛了你的雞巴?」康洛伊轉身面對他,笑容冰冷而誠懇。

  特納從座椅後掏出風雪衣,取出手槍和那盒子彈。他把風雪衣塞回原處,康洛伊說:「你拿著吧。這兒到晚上能凍死人。」

  特納去開艙蓋,康洛伊發動引擎。氣墊車升起了幾厘米,特納打開艙蓋,爬了出去,氣墊車微微搖擺。白熾的太陽和空氣仿佛滾燙的天鵝絨。他從藍色工裝襯衫的口袋裡取出墨西哥太陽鏡戴上。他穿白色帆船鞋和一條熱帶戰鬥褲。高爆子彈塞進戰鬥褲大腿上的一個口袋。他右手拿槍,左臂夾著風雪衣。「去那個長形小屋,」康洛伊在轟鳴聲中說,「他們在等你。」

  他跳進熔爐般熾熱的沙漠正午,康洛伊啟動福克氣墊車,慢慢返回公寓。他目送氣墊車加速向東而去,蒸騰熱氣扭曲了它越來越小的身影。

  氣墊車離開後,頓時萬籟俱寂,毫無動靜。他轉身面對廢棄的建築物。有個岩灰色的小東西從兩塊石頭之間飛速穿過。

  參差不齊的牆壁離公路有八十米左右。這塊地方曾經是個停車場。

  向前走了五步,他停下腳步。他聽見了大海的聲音,波濤拍岸,浪花破碎,猶如輕柔的聲聲爆炸。手裡的槍太大也太真實,太陽曬熱了金屬槍身。

  沒有大海,沒有大海,他告訴自己,你不可能聽見。他繼續向前走,多年前的窗戶玻璃殘渣與酒瓶的棕色和綠色碎片混在一起,鞋底有點打滑。鏽跡斑斑的圓盤曾經是瓶蓋,碾平的四方形曾經是鋁合金罐。昆蟲從乾枯的灌木叢嗡嗡飛起。

  完了。結束了。這個地方。不存在時間。

  他再次停下,身體向前繃緊,像是在尋找力量,幫他為在前方升起的那東西命名。一個空洞的東西……

  這個購物中心死而又死。墨西哥海灘上的旅館曾經活過,至少有一季的生命……

  停車場的另一頭,陽光下的煤渣磚,廉價而沒有靈魂,在等待。

  他發現他們蹲在一段灰色牆壁投下的狹窄陰影之中。三個人。還沒看見他們,他就聞到了咖啡的香味,被明火燻黑的琺瑯壺不怎麼穩當地架在小型便攜爐上。他當然應該聞到,因為他們在等他。否則他只能見到一片空蕩蕩的廢墟,而他將死得非常安靜,幾乎像是自然死亡。

  兩男一女。得州皮靴,皸裂,滿是灰塵,衣服的帆布亮晶晶地有一層油脂,說不定已經能防水了。男人留著大鬍子,常年不剪的頭髮被陽光漂白,用生牛皮紮成頂髻;女人的頭髮從中間分開,向後梳得緊緊的,露出一張皺紋橫生的風蝕臉孔。古老的寶馬摩托車靠在牆邊,鉻鍍層成片剝落,油漆擦痕累累,用噴漆塗成茶色與灰色的沙漠偽裝。

  他鬆開左輪,槍身繞著他的食指轉動,槍口指向後上方。

  「特納,」一個男人站起身,廉價的金屬假牙一閃,「薩特克里夫。」有點口音,多半是澳大利亞人。

  「先遣隊?」他看看另外兩個人。

  「先遣隊。」薩特克里夫說,曬黑的大拇指和食指在嘴裡摳了片刻,取出一顆發黃的金屬牙冠。他自己長著一口非常整齊的白牙。

  「你把肖維從IBM弄到了三菱,」他說,「據說你還把謝苗諾夫弄出了托木斯克。」

  「這是在問我?」

  「你炸旅館的時候,我是IBM馬拉喀什的警衛人員。」

  特納和他對視。這雙藍眼睛很平靜,非常亮。「你有問題嗎?」

  「別擔心,」薩特克里夫說,「只是想說我見過你幹活。」他把牙冠卡回原處。「林奇,」他朝另一個男人點點頭,「韋伯。」朝女人點點頭。

  「報告一下情況。」特納說,在那片陰影里蹲下,槍仍舊拿在手裡。

  「我們三天前進來的,」韋伯說,「騎兩輛摩托。我們作了安排,讓其中一輛折斷機軸,這樣我們就有藉口在這兒宿營了。這裡偶爾也有暫居人口,流浪摩托客和異教崇拜者。林奇帶著一卷光纖向東走了六公里,接上電話網……」

  「私人電話?」

  「付費線路。」林奇說。

  「我們送出了一波測試噴涌,」女人接口道,「要是工作不正常,你會知道的。」

  特納點點頭,「入棧流量呢?」

  「沒有。完全是給盛大表演預留的,但不知道具體用途。」她挑起眉毛。

  「這是個缺點。」

  「相當明顯,」薩特克里夫說,在韋伯身旁背對牆壁坐下,「不過就目前這次行動的基調來看,咱們這些僱傭兵恐怕不會知道要救出的是什麼人。對吧,特納先生?還是以後會在新聞傳真上讀到結果?」

  特納沒有搭理他,「你繼續說,韋伯。」

  「等我們的地線就位,小組其他成員逐漸滲透進入,每次一兩個人。最後一個進來的是為我們準備那油罐車的日本佬。」

  「真是粗糙,」薩特克里夫說,「有點太想當然了。」

  「你覺得搞不好會炸了咱們?」特納問。

  薩特克里夫聳聳肩,「有可能會,有可能不會。我們希望能快進快出。能有個屋頂讓我們躲著已經算是走了狗屎運。」

  「乘客呢?」

  「他們只在晚上出來,」韋伯說,「如果膽敢離開那東西五米,他們知道,我們會宰了他們。」

  特納瞥了一眼薩特克里夫。

  「康洛伊的命令。」薩特克里夫答道。

  「康洛伊的其他命令都作廢,」特納說,「但這條留著。這幾個是什麼人?」

  「醫療小隊,」林奇說,「掙黑錢的醫療小隊。」

  「你倒是看得明白,」特納說,「小組的其他成員呢?」

  「我們用仿生帆布搭了個篷子。他們輪流睡覺。水不夠,我們不能冒險生火做飯,」薩特克里夫伸手去拿咖啡壺,「我們在關鍵位置安排了哨兵,定時檢查那條地線是否完好。」他把黑咖啡倒進像是被狗啃過的塑料杯,「那麼,特納先生,咱們這個舞要怎麼跳?」

  「我要見見咱們那一油罐車的醫療小隊。我要看指揮所。你們還沒介紹到指揮所呢。」

  「一切就緒。」林奇說。

  「好,拿著,」特納把左輪遞給韋伯,「幫我找個槍套什麼的。現在請林奇帶我去見見醫療小隊。」

  「他知道肯定是你。」林奇說,毫不費力地爬上碎石壘成的斜坡。特納跟了上去。「你名聲很響。」比較年輕的林奇扭過頭,隔著被太陽曬白的骯髒劉海看他。

  「太響了,」特納說,「還不如沒有。你和他合作過?馬拉喀什?」林奇側身鑽過煤渣磚牆面上的一個缺口,特納緊隨其後。沙漠植物散發出瀝青味道,你要是碰到了就會扎你幾下或者黏在你身上。視線越過一片地基,再穿過牆上應該是窗戶的方形開口,特納看見了粉色的山頂。林奇大步跑下一道礫石斜坡。

  「當然,我以前給他做過事。」林奇在斜坡底下停步。看上去很古老的皮帶掛在他臀部上,沉重的搭扣是個失去光澤的銀質骷髏頭,帶有金字塔形的鈍頭尖刺。「馬拉喀什——那時候我還沒入行呢。」

  「還有康尼?」

  「康尼是誰?」

  「康洛伊。他以前為他做過事?更重要的是現在你是不是為他做事?」特納故意走得很慢,一邊說話一邊走下斜坡;礫石在鞋底下滑動,吱嘎作響,他有點立足不穩。他看見林奇的帆布馬甲下有個槍套,裡面是一把小巧的射釘槍。

  林奇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守在原處,「協議是薩特談的。我沒見過康洛伊。」

  「康洛伊有他的問題,林奇。他不會分權,喜歡從一開頭就安插自己的人,讓這個人監視監控者。一向如此。林奇,你就是這個人吧?」

  林奇搖搖頭,用最小的動作表達否定。特納離他足夠近,能在沙漠植物的瀝青氣味中聞到他的汗味。

  「我見過康洛伊這麼搞砸過兩次救人行動,」特納說,「蜥蜴和碎玻璃,林奇?你想死在這兒嗎?」特納把拳頭舉到林奇的面前,慢慢伸出食指,指著正上方說,「我們在衛星的足跡範圍內。假如康洛伊的探子放出他媽最微弱的脈衝信號,我們也會被它們發現。」

  「假如現在還沒發現的話。」

  「正是如此。」

  「薩特是你的人,」林奇說,「我不是探子,我看韋伯也不像。」他抬起手,用骯髒破損的指甲漫不經心地撓撓鬍子,「你拉我來這兒只是為了聊天,還是真的想見油罐車裡的日本佬?」

  「去見他們。」

  林奇。就是林奇。

  幾年前在墨西哥,特納包租了個移動式度假模組,法國製造,太陽能驅動,全長七米,像是拋光合金鑄造的無翅家蠅,兩隻半球形的眼睛是有色光敏塑料;他坐在那對眼睛背後,古老的俄羅斯雙槳貨機沿著海岸線向南飛,用夾具吊著度假模組,與最高的棕櫚樹的樹冠僅有毫釐之差。貨機在遠離人煙的黑沙灘放下模組,特納在柚木鑲板的狹窄艙室內一個人放縱了三天,吃冰箱裡的微波爐食品,定時用乾淨涼水沖澡。模組的方形電池板慢慢轉動,追逐陽光,他學會了從電池板的位置看時間。

  保坂的移動式神經外科手術艙很像那個法國模組,只是沒有眼睛,長約兩米,塗成不反光的棕色,下半部每隔一段距離就鑲了一段穿孔角鐵,十個充滿氣的紅色橡膠自行車胎充當簡易彈簧緩衝器。

  「他們睡著了,」林奇說,「移動時晃得很厲害,這你看得出。到時候我們會拆掉輪胎,但目前我們還想保持機動性。」

  特納繞著棕色艙體慢慢走動,看見一條黑色污物管通向旁邊一個四方形的小容器。

  「昨晚不得不去倒了一趟,媽的,」林奇搖頭道,「他們有食物和不少水。」

  特納把耳朵貼在艙體上。

  「隔音的。」林奇說。

  特納抬頭看著不鏽鋼頂蓋。手術艙到鏽蝕的屋頂至少有十米。屋頂是波紋鋼板,燙得可以煎雞蛋。他點點頭。這個發熱的四方形會一直出現在瑪斯的紅外線掃描地圖上。

  「戰術式的。」韋伯說,把左輪連同黑色尼龍肩套遞給他。黃昏時分,這裡充滿了仿佛來自內部空間的各種聲音,金屬的吱嘎摩擦聲,昆蟲的唧唧鳴叫,看不見的鳥兒的啁啾叫聲。特納把槍和槍套裝進風雪衣的口袋。「想撒尿就去那棵牡豆樹底下,不過當心刺。」

  「你是哪兒人?」

  「新墨西哥。」女人答道,面容在暮光中仿佛木雕。她轉身走向搭起帆布的牆壁拐角。他看見薩特克里夫和一個年輕黑人也在那兒。他們在吃鋁箔包裝的食物。拉米雷斯,營地控制台操控師,傑琳·斯萊德的搭檔。來自洛杉磯。

  特納仰望宛如倒扣大碗的無盡天空和點點繁星。真是奇怪,他心想,從這兒看天空是多麼遼闊,在軌道站,宇宙只是沒有形狀的深淵,尺度失去了全部意義。他知道今夜註定無眠,大熊座將圍繞他轉動,翹著尾巴一直沉向地平線。

  一陣反胃和地理錯亂感襲來,生物件檔案里的畫面突然闖進他的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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