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巴黎

2024-09-26 04:52:01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安德莉亞住在岱納區,那幢古老的大樓和這條街上其他的建築物一樣,也在等待這個城市不知疲倦的噴砂翻新。走過黑黢黢的門廳,富士電機的生物螢光燈只亮著一根燈管,昏暗的光線照著一面牆的殘破小木門,依然完好的信箱為數不多。瑪麗知道郵遞員曾經每天將信件塞進信箱上的狹縫;這麼想固然有它的浪漫,但看見這些小木門上泛黃的名片通報著早已消失的房客的姓名,她總會變得心情低落。走廊牆壁用U形釘兜住鼓鼓囊囊的電纜和光線,每一根都可能是某個倒霉的公共事業修理工的噩夢。走廊盡頭是一扇門,門上的毛玻璃積滿灰塵,另一邊是已被廢棄的庭院,濕氣使得鵝卵石閃閃發亮。

  瑪麗走進大樓的時候,看門人坐在庭院裡,屁股底下打開的塑料箱曾經裝滿了依雲礦泉水。他很有耐心地在為一輛舊自行車黑乎乎的鏈條一節一節上油。瑪麗走上第一段樓梯,他抬頭看了一眼,但眼神里沒什麼特別的興趣。

  

  無數代房客的鞋底磨掉了大理石樓梯的光澤,平面磨得向下凹陷。安德莉亞的公寓在四樓。兩個房間,帶廚房和浴室。畫廊關門後,瑪麗沒法繼續和阿蘭在儲藏室里的簡陋臥室過夜,於是來到這裡。此刻走進大樓,抑鬱再次壓向心頭,還好新行頭的觸感和靴根踏著大理石的噠噠聲讓抑鬱保持了一定距離。她身穿比手包顏色淡一些的寬鬆皮外套、羊毛裙和在巴黎伊勢丹買的絲綢襯衫。她今天上午在聖奧諾雷郊區街做了頭髮,髮型師是個拿西德雷射鉛筆的緬甸姑娘;昂貴,雅致,但又不至於太保守。

  她摸了摸房門中央的圓形金屬板,聽見它輕輕響了一聲,讀取她的指紋模式。「是我,安德莉亞。」她對小麥克風說。鏗鏘聲和嘀嗒聲接連響起,她的朋友打開門鎖。

  安德莉亞濕淋淋地站在門口,身穿舊浴袍。她打量著瑪麗的新打扮,然後微笑道:「你是得到了那份工作,還是搶了銀行?」瑪麗走進房間,親吻朋友濕漉漉的面頰。「兩者都沾點邊。」她說完笑了起來。

  「咖啡,」安德莉亞說,「給咱們做拿鐵。我還要染頭髮呢。你的頭髮可真漂亮……」她走進浴室,瑪麗聽見水濺在陶瓷水槽上的聲音。

  「我帶了件禮物給你。」瑪麗說,但安德莉亞聽不見。她走進廚房,灌滿水壺,用老式點火槍點燃煤氣爐,在塞滿東西的架子上尋找咖啡粉。

  「好,」安德莉亞說,「我看見了。」她看著全息圖裡的盒子,就是瑪麗在維瑞克構建的高迪公園幻想里見過的那個盒子。「顯然是你喜歡的風格。」她碰了碰一個按鈕,博朗機器投出的圖像閃爍消失。房間唯一的窗戶之外,天空點綴著幾縷捲雲。「對我來說太壓抑、太嚴肅了。就像你在畫廊給我看的那些作品。不過這只能說明維瑞克閣下選對了人,你能幫他解開謎團。如果我是你,考慮到他給的薪水,我肯定不會著急去找。」安德莉亞穿著瑪麗的禮物,一件灰色佛萊芒絨的男士禮服襯衫,昂貴而精緻。這是她最喜歡的那種東西,她顯然非常開心。襯衫很配她的淡金色頭髮,非常接近她的眼珠顏色。

  「維瑞克這個人很恐怖,我認為……」瑪麗猶豫道。

  「不奇怪,」安德莉亞喝了一口咖啡,「他那麼有錢,你難道以為他會是個和藹可親的普通人?」

  「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他已經不能算是人類了。這種感覺非常強烈。」

  「他確實不是啊,瑪麗。和你談話的是個投影,是特殊效果……」

  「可是……」她打個無助的手勢,立刻覺得自己很討厭。

  「可是,他非常、非常有錢,他給你豐厚的報酬,請你做只有你最適合做的事情,」安德莉亞笑著調整精緻的炭黑色法式袖口,「你可沒有太多選擇,你說呢?」

  「我知道。我覺得讓我不安的正是這個。」

  「好吧,」安德莉亞說,「我本來想再安慰你幾句的,但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你聽了會很不安——假如能用『不安』形容的話。」

  「什麼?」

  「我考慮過要不要乾脆不告訴你,但我相信他最後肯定會找到你的。怎麼說呢?他聞到了金錢的味道。」

  瑪麗把空咖啡杯慢慢地放在凌亂的藤編小桌上。

  「這方面他非常敏銳。」安德莉亞說。

  「什麼時候?」

  「昨天。讓我想想,應該是你和維瑞克開始面談後一小時左右。他打電話到我上班的地方。打到這兒,留言給看門人。要是我撤掉過濾程序,」她朝電話打個手勢,「估計不到半小時就會接到他的電話。」

  她想起看門人的眼神,想起自行車鏈條的嘀嗒聲響。

  「他說他想談談,」安德莉亞說,「只是談談。你想和他談嗎,瑪麗?」

  「不想。」她的聲音仿佛小女孩,尖細而可笑。然後,「他留了號碼嗎?」安德莉亞嘆口氣,慢慢搖頭,說:「留了,他當然留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