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巴瑞城

2024-09-26 04:51:55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根據母親的東芝機器顯示,他昏迷了大概八個小時。醒來後他望著機器積灰的正面,大腿底下壓了個硬東西。小野-仙台操控台。他翻個身。陳舊的嘔吐物臭味。

  

  再一眨眼,他在浴室里,不確定自己是怎麼進來的,他穿著衣服轉動水龍頭。他對著自己的臉又是撓又是挖又是摳,感覺像是戴了張橡皮面具。

  「出什麼事了?」什麼壞事,什麼大事,但他不確定是什麼。

  濕衣服一件一件扔在浴室的瓷磚地上。他終於走出來,到水槽前撩開遮住眼睛的濕頭髮,看著鏡子裡的那張臉。波比·紐馬克,沒問題。

  「不,波比,問題。有問題……」

  他用毛巾裹著肩膀,滴著水穿過狹窄的走廊來到臥室,這個楔形的小房間位於公寓的最裡面。他走進房間,全息色情單元亮了起來,六個姑娘綻放笑容,欣喜若狂地對他拋媚眼。她們似乎站在房間的牆壁外,位於粉藍色的視覺空間之中,牙齒雪白的笑容和緊緻的年輕肉體亮如霓虹。其中兩個走上前,開始撫摸自己的身體。

  「停。」他說。

  聽到指令,投影單元自動關閉;夢幻姑娘紛紛消失。這東西原先屬於林·華倫的哥哥,姑娘們的髮型和服裝過時得有點可笑。你可以和她們聊天,讓她們對自己和彼此做各種事情。波比記得他十三歲的時候愛上了布蘭迪,就是穿著藍色橡皮緊身褲的那個。如今他留著這些投影主要因為它們能為簡陋的臥室提供空間感。

  「他媽的出事了。」他說,套上黑色牛仔褲和一件還算乾淨的襯衫。他搖搖頭,「什麼事?他媽的是什麼事?」線路電涌?核裂變管理局搞什麼鬼名堂?也許他企圖入侵的資料庫不知怎麼崩潰了,或者遇到了另一個方向的攻擊……但他有印象自己遇到了什麼人,某個……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懇求地展開手指。「操。」他說。手指攥成拳頭。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剛開始是某個巨物——某個超級巨物——越過賽博空間向他伸出手,然後是那個女孩的印象。棕發,苗條,蹲在什麼地方,黑夜明亮得奇怪,充滿星辰和風。可是,他的意識一轉過去,那個印象就悄然溜走了。

  餓了,他穿上涼鞋,走向廚房,用濕毛巾擦著頭髮。穿過客廳的時候,他看到小野-仙台的「運行」指示燈在地毯上對他眨眼。「哦,該死。」他站在那兒,倒吸一口涼氣。機器還連接著。難道還沒斷開他企圖攻占的資料庫?他們能判斷出他沒死嗎?他不清楚,但有一點他很確定,那就是他們對他已經知根知底。他懶得麻煩,所以沒裝能阻止反查的斷路器和擾流器。

  他們有了他的地址。

  他忘了飢餓,轉身衝進浴室,從透濕的衣物里找到信用晶片。

  他有210新日元藏在多比特螺絲刀的中空塑料手柄里。螺絲刀和信用晶片塞在牛仔褲口袋裡,他套上最舊最沉重的一雙靴子,從床底下挖出沒洗過的衣物。他找到一件有十幾個口袋的黑色帆布上衣,其中一個口袋是橫貫背包的大口袋,算是個一體式背包。枕頭底下有一把橙色手柄的日本重力彈簧刀,他塞進上衣左袖靠近袖口的一個窄口袋。

  他離開臥室,夢幻姑娘咔噠一聲亮起:「波比,波——比,回來玩呀……」

  客廳里,他從東芝機上拔出小野-仙台的插頭,捲起光纖塞進衣袋。電極組也一樣,他最後把小野-仙台塞進上衣的背包。

  窗簾還拉著。他感到一陣新鮮的愉悅感。他要離開了。他必須離開。他已經忘記了他與死神擦肩而過時產生的那點可憐巴巴的喜悅。他小心翼翼地分開窗簾,只拉開拇指寬的一條縫,向外張望。

  臨近傍晚。再過幾個小時,黑沉沉的龐然安置公寓就將亮起第一盞燈。大操場像水泥大海般卷過,安置樓群在對岸升起,巨大的建築物覆蓋著一層亂糟糟的翻建溫室陽台、鲶魚魚缸、太陽能熱水器和無處不在的鐵絲天線,筆直的線條因此變得柔和。

  「一天兩次」會在上面睡覺,那是波比從未見過的一個世界:最低收入的生態建築世界。「一天兩次」下來做生意,交易對象多半是巴瑞城的熱狗人,然後爬回樓上。波比始終覺得上頭看著挺不賴,夜晚的陽台上有那麼多事情在發生,木炭燃燒的紅點之間,幼兒身穿內衣像猴子似的扎堆玩耍,小得幾乎難以分辨。有時風向變化,飯菜的香味被吹過大操場,有時候你能看見超輕型飛機從巍然高處屋頂的某個秘密國度滑翔起飛。還有一百萬個音箱播放的節拍混雜成團,音樂的波浪在風中搏動,時有時無。

  「一天兩次」從不談論他的生活和他住在哪兒。「一天兩次」只談生意,社交話題僅限女人。聽「一天兩次」說女人,波比前所未有地想離開巴瑞城,而波比知道他只能靠生意離開。不過現在他需要另一種掮客,因為事態已經完全超出他的能力範圍。

  「一天兩次」也許能告訴他發生了什麼。那個資料庫周圍不該有任何致命防禦系統。「一天兩次」幫他挑了那個地方,然後租給他闖空門所必需的軟體。「一天兩次」願意收購他偷到的任何東西。因此「一天兩次」肯定知情。至少知道點什麼。

  「我連你的號碼都沒有啊,哥們。」他對安置樓群說,放下窗簾。要不要給母親留個信?寫張字條?「管他的,」他對背後的房間說,「老子走了。」他出門走向樓梯,「永遠。」他踢開一扇防火門。

  大操場看上去挺安全,只有孤零零一個掃街人光著上身和上帝吵得火冒三丈。波比遠遠繞過清潔工,清潔工又是叫又是跳,還對空劈掌。掃街人的頭上和光腳上有血跡,看髮型搞不好是額葉幫。

  大操場是中立區域,至少理論上如此,額葉幫與哥特幫是鬆散的聯盟關係。波比和哥特幫關係相當鐵,但身份上保持獨立。對獨立人士來說,巴瑞城殺機四伏。掃街人憤怒的胡言亂語漸漸消失在背後,他心想:幫派至少能建立一定的結構。如果你是哥特幫的成員,那麼被休閒幫砍死就能說得通了。也許背後的邏輯很荒謬,但好歹存在規則。可是,獨立人士會死得毫無理由,把身體交給腦幹的掃街人可以砍死你,從紐約遠道而來的漫遊殺人狂也可以砍死你——就像去年夏天那位「陰莖收集者」老兄,他用塑膠袋隨身攜帶戰利品……

  波比從他出生那天起(至少他這麼覺得)就想給這片土地繪製地圖。這會兒他走在路上,背包里的賽博空間控制台一下一下撞擊脊骨,似乎也在催他快逃。「出來啊,『一天兩次』,」他對龐然聳立的安置樓群說,「給我滾出來,等我到利昂那兒的時候你也在,好不好?」

  「一天兩次」不在利昂那兒。

  利昂那兒空無一人,除非你願意把他也算在內,他正忙著用一根拉直的回形針探究壁掛式轉換器的內部秘密。

  「你怎麼不去找個榔頭他媽的把它砸得聽你使喚?」波比問,「跟你這麼亂捅一氣沒啥區別。」

  利昂從轉換器上抬起頭。他估計四十來歲,但也很難說。他似乎不屬於任何一個種族,更準確地說,在特定的燈光下,他所屬的種族只有他一個人。他的面部骨骼大量增生,不反光的黑色捲髮猶如鬃毛。在波比過去兩年的生活中,他在地下室的私人俱樂部扮演著一個固定角色。

  利昂呆呆地盯著波比,一雙眼睛能讓你失去勇氣,珠光灰的瞳孔疊著一絲透明的橄欖色。利昂的眼睛讓波比想起牡蠣和指甲油,這兩樣都是你不怎麼願意和眼睛聯繫在一起的東西。那個顏色怎麼看都像酒吧高腳凳的坐墊。

  「我是說你那麼戳,修不好東西。」波比不太自在地解釋道。利昂緩緩搖頭,然後繼續研究他的設備。人們花錢來這兒,是因為他能從線路網上盜用影頻和擬感信號,運行巴瑞城居民平時花不起錢訪問的程序。交易在裡屋完成,你還可以「捐錢」買酒水,其實就是純粹的俄亥俄私釀,但加了點利昂搞到的工業級合成橙汁。

  「我說,呃,利昂,」波比又開口道,「今兒個見過『一天兩次』沒?」

  那雙可怕的眼睛再次抬起來,打量波比的時間實在有點長,「沒。」

  「昨晚呢?」

  「沒。」

  「前天晚上呢?」

  「沒。」

  「哦,好吧,謝謝。」盤問利昂毫無意義。說實話,理由不止一個。波比看了一圈寬敞而昏暗的房間,望著擬感設備和沒有點亮的影頻顯示器。俱樂部位於地下室內,所在的大樓商住兩用,住戶都是單身人士,商業是琳琅滿目的輕工業。隔音很好,在外面很難聽見音樂聲。很多個夜晚,他離開利昂這兒的時候,腦袋裡灌滿了噪音和藥丸,外面的寂靜仿佛有魔力的真空,穿過大操場回家的路上他的耳朵嗡嗡直響。

  他有差不多一個小時,然後哥特幫的人就會陸續出現。等哥特幫的數量足夠拆家做生意,拆家就會出現,他們大部分是安置區的黑人,也有市區或其他城郊來的白人。沒什麼比無所事事坐著等生意的拆家更可憐了,因為這意味著你沒有參與任何活動,因此真正搶手的拆家來利昂這兒都不是為了純粹尋歡作樂。利昂這兒全是熱狗渣,帶著廉價操控台的周末玩家,看日本破冰影頻……

  但「一天兩次」不是這種人,他邊爬水泥樓梯邊這麼對自己說。「一天兩次」有他自己的想法:離開安置樓群,離開巴瑞城,離開利昂這兒。他要去城市。也許是巴黎,也許是千葉。小野-仙台撞擊他的脊骨。他想起「一天兩次」的破冰卡帶還在機器里。他不願意向任何人解釋這件事。他路過報亭。《朝日新聞》紐約版的電子傳真件滾過鏡面側板上的塑料小窗,非洲某個政府垮台,俄羅斯人在火星如何如何……

  每天的這個時刻,你不管看什麼都特別清晰,連街道遠處的小細節都一清二楚——水泥地上的樹坑中長著樹木,黑色枝杈上嫩綠色的葉芽剛剛萌發,一個街區外一個姑娘的皮靴上有金屬飾物閃閃發亮——就仿佛視線穿過了某種能讓你看得更清楚的水,但實際上天都快黑了。他轉身仰望安置樓群。許多樓層甚至沒點亮一盞燈,或者是已經荒棄,或者是窗戶被塗黑。大家都在那兒幹什麼?應該找個時間問問「一天兩次」。

  他看看報亭的可樂裝飾鍾。母親此刻應該從波士頓回來了,肯定回來了,否則就會錯過她最喜歡的肥皂劇之一。腦袋上打了新的窟窿。她反正已經瘋了,從他生下來那天起,她的插孔一直挺正常,但她抱怨了許多年說有雜音、不清晰和傳感器進血,最後終於不計信用地去波士頓做廉價更換手術。找的是做手術甚至不需要預約的地方。走進去,他們把東西裝進你的腦袋……他知道她會夾著包裝嚴實的瓶子走進門,連外衣都懶得脫,徑直過去接上東芝機器,沉浸在肥皂劇里整整六個鐘頭。她會眼神朦朧,有時候劇情實在誘人,甚至還會流口水。每隔二十分鐘,她會想起從酒瓶里很淑女地喝上一小口。

  從他記事以來,她一直就是這個德性,在五六種合成藥物里越陷越深,然後是波比不得不從小聽到大的各種擬感幻夢。他時常有那種詭異的感覺:她談論的某些角色是他的親戚,比方說美貌的富豪姨媽和叔父,假如他不是這麼一個小混球,有朝一日說不定真會出現在面前。他心想,也許從某個方面說確實如此;她的整個孕期都在接入那些狗屁東西——因為她是這麼告訴他的——而他,胎兒紐馬克,蜷曲在子宮裡,聽了上千個小時的《重要人物》和《亞特蘭大》。但他不喜歡想到自己曾經躺在瑪莎·紐馬克的肚子裡。這個念頭讓他感覺黏糊糊的有點噁心。

  瑪莎老媽。也就是在過去這一年間,波比開始足夠理解這個世界(就像此刻他眼中的世界),時常琢磨母親是怎麼勉強度日的,她走的那條路是多麼邊緣崎嶇,陪伴她的只有酒瓶和接口裡的鬼魂。有時候,她要是情緒好,喝下去的數量又恰到好處,她還會試著給他講他父親的故事。他從四歲起就知道那些全是鬼扯,因為故事裡的細節經常改變,但這些年他總是放任自己享受其中的些許樂趣。

  從利昂那兒向西走了幾個街區,他發現一個裝卸台,剛刷過藍色油漆的垃圾箱將裝卸台與街道隔開,新的一層油漆閃閃發亮,覆蓋了坑坑窪窪的金屬。裝卸台上方有一根鹵素燈管。他找到一塊舒服的水泥壁架,一屁股坐下去,注意不壓到小野-仙台。有時候你必須等待。這是「一天兩次」教他的道理之一。

  雜七雜八的工業廢料從垃圾箱裡滿了出來。巴瑞城有不少處於法律灰色地帶的製造商,屬於新聞播音員喜歡談論的所謂「影子經濟」,不過波比從不關心那些新聞播音員。生意。全都只是生意。

  飛蛾繞著燈管成群結隊打轉。波比無聊地看著三個孩子攀上垃圾箱的藍色外壁,他們最大的一個頂多十歲,用的是髒兮兮的白色尼龍繩和曾經是衣架一部分的自製鉤爪。最後一個爬到頂上,鑽進廢塑料屑的小山,繩索飛快地收了上去。廢塑料屑發出吱吱嘎嘎、窸窸窣窣的聲音。

  和我一樣,波比心想,我以前也做這種事,用我找到的古怪垃圾填滿整個房間。林·華倫的妹妹有次發現了大半條手臂,用綠色塑料布包裹,又用橡皮筋固定。

  瑪莎老媽有時候會發兩個鐘頭的宗教瘋,闖進波比的房間,把他最好的垃圾一掃而空,將神威浩蕩的自粘性全息畫貼在他的床上。有時候是耶穌,有時候是胡巴德,有時候是聖母瑪利亞,只要情緒上來了,具體是誰並不重要。這種事曾經讓波比火冒三丈,有一天他的年齡足夠大了,拎著榔頭走進前廳,舉在東芝機器上方:你敢再碰我的東西,老媽,我就殺了你的朋友,一個不剩。從此之後她再也沒做過那種事。但全息貼畫對波比終究還是有些影響的,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思考過宗教,決定將它放在一旁。按照他的看法,大體而言,永遠有人需要那些屁話,他認為從古到今歷來如此,但他不是這種人,因此他不需要。

  垃圾箱裡的一個孩子探出腦袋,眯著眼睛掃視周圍,然後又縮了回去。接著響起了金屬碰撞刮擦的聲音。白色小手將傷痕累累的合金罐放到垃圾箱邊緣,用尼龍繩吊向地面。幹得好,波比心想,拿去交給回收金屬的小販,可以換到一點錢。他們將那東西放到人行道上,離波比的鞋底只有一米遠;那東西碰到地面,湊巧轉了個方向,生物危害的六尖角標記出現在眼前。「我操。」他說,本能地收起兩條腿。

  一個孩子滑下來,扶住合金罐。另外兩個緊隨其後。他發現他們比他想像中還小。

  「喂,」波比說,「你們知道這東西有可能真的有害吧?得癌症什麼的。」

  「滾去找條狗舔屁眼吧。」第一個滑下來的孩子對他說,他們甩開鉤爪,收起繩索,拖著合金罐繞過垃圾箱消失了。

  他等了一個半小時,足夠利昂開始營業。

  至少二十個哥特幫在正廳裝模作樣,活像一群恐龍幼崽,噴漆固定的髮型頂端起伏抽搐。大部分人符合哥特標準:瘦高,肌肉發達,外加一點憔悴和坐立不安,像是肺結核早期的年輕運動員。死屍般的雪白臉色是硬性規定,哥特幫的頭髮必須烏黑。有幾個的體格不符合這種亞文化模板,波比知道最好離他們遠點兒;矮子哥特幫成員是麻煩,而胖子則是嗜血狂人。

  波比看著他們在利昂的房間裡炫耀羽毛,渾身閃閃發亮,活像某種複合生物,比方說披著黑色皮革和不鏽鋼尖刺的參差外表的黏液菌。大部分人的臉幾乎一模一樣,五官經過雕飾,模仿來自影頻庫的上古原形。波比挑了個特別有藝術氣息的迪恩,他的頭髮搖擺得像是在跳求偶舞的夜行蜥蜴。「哥們。」波比說,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和他打過交道。

  「好兄弟。」這個迪恩疲憊地說,他在咀嚼一團樹脂,左側面頰因此脹大。「伯爵,寶貝兒,」他對他的妞兒說,「零中斷伯爵。」瘦長的蒼白手背上有一塊新傷疤,隔著皮裙捏捏女孩的屁股。「伯爵,這是我馬子。」哥特姑娘帶著幾分興趣打量波比,但眼睛裡似乎沒有他這個大活人,仿佛看見了聽說過但沒興趣購買的商品的GG。

  波比掃視人群。幾張沒有表情的面孔,但沒有他認識的。沒有「一天兩次」。「我說,呃,」他說,「你知道都是怎麼一回事啦,我在找和我很親近的一個朋友,生意上的朋友——」聽見這個,對方的高聳髮型一本正經地點了點,「外號叫『一天兩次』……」他停頓片刻。哥特迪恩一臉空白,嚼著他的樹脂球。姑娘顯得很無聊,煩躁不安。「腦件販子,」波比又說,挑了挑眉毛,「地下腦件販子。」

  「『一天兩次』,」哥特迪恩說,「當然了。『一天兩次』。對吧,寶貝兒?」女孩扭頭望向別處。

  「認識他?」

  「當然。」

  「今晚在嗎?」

  「不在。」哥特迪恩說,笑得毫無意義。

  波比張開嘴又閉上,強迫自己點點頭。

  「謝了,哥們。」

  「咱們兄弟客氣啥啊。」哥特迪恩說。

  又是一個小時,情況依然如故。白色太多了,雪白的哥特白。他們的姑娘,眼睛明亮但無聊,皮靴高跟仿佛烏木長針。他儘量遠離擬感室,利昂在運行什麼離奇的叢林狗屁盒帶,讓你融入浮出各種各樣的動物,有許多樹上高處的瘋狂動作,波比覺得有點昏頭轉向。他餓得有點精神恍惚,當然也有可能是之前那些事情的餘波,他很難集中注意力,思緒飄向古怪的角落。比方說是誰爬上那些滿是毒蛇的大樹,為擬感系統錄製那兩隻嚙齒類動物的體驗。

  哥特幫樂在其中。他們扑打,跺腳,完全投入大松鼠的身份。波比心想:利昂的新熱門盒帶。

  在他左邊,擬感區域之外,站著兩個安置區的姑娘,巴洛克式的精緻打扮與哥特幫單調的敞胸黑色長衣配緊身絲綢錦緞紅馬甲形成鮮明對比,特大號的白襯衫下擺垂過膝蓋。軟呢帽的帽檐遮住她們黑色的五官,帽子上或釘或掛了好幾樣金色零碎古董:領帶別針、護身符、牙齒、機械錶。波比偷偷打量她們,衣物說明她們有錢,但你要是敢動歪念頭,就會有人教你學點人生道理。有次「一天兩次」從安置樓群過來,身穿冰藍色刮絨睡袍,鑽石頭的搭扣垂到膝頭,樣子好像他沒時間換衣服,但波比只當腦件販子穿了件平常皮衣,因為他認為要做生意就得有這種見怪不怪的態度。

  他努力想像自己輕輕鬆鬆走向她們,直截了當地問:我說,二位女士肯定認識我的好朋友「一天兩次」先生吧?但她們比他年紀大,個子也更高,舉手投足間的尊貴感讓他敬畏。她們多半只會一笑了之,但這卻是他最不希望得到的東西。

  此刻他最想要的是食物,想要得不得了。他隔著牛仔褲摸了摸信用晶片。他可以過街買個三明治。但隨後他想起了自己為什麼在這兒,忽然他覺得使用晶片似乎不太明智。假如他已被列為嫌犯,那麼在他嘗試逃跑之後,對方肯定得到了他的信用號碼,使用晶片等於給在賽博空間追蹤他的人指路,他在巴瑞城的網格內將無比顯眼,仿佛黑漆漆的體育場裡亮起了高速公路應急火把。他有現金,但沒法拿來購買食物。擁有現金當然不違法,但誰也不會用現金做合法的事情。他必須找個有晶片的哥特幫成員,購買價值一新日元的信用,兌換率多半會很驚人,然後請這個哥特幫成員替他買食物。可是,他該怎麼拿零錢呢?

  也許你只是在疑神疑鬼,他對自己說。他並不能確定自己會受到反跟蹤,再說他企圖闖入的是個合法資料庫——好吧,應該是合法的——所以「一天兩次」才說他不必擔心黑冰。誰會給一個軟色情影頻出租庫安裝致命的反饋程序呢?原本的想法是他竊取幾小時的數字影頻,必須是還沒有進入盜版市場的新內容。誰也不會為了這種東西殺人……

  但有人企圖殺他,而且還發生了另外一些事情。完全不同的什麼事情。他拖著步子重新爬上樓梯,離開利昂的俱樂部。他知道數據網上還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但他從沒聽說過那麼奇怪的東西。鬼故事人人聽過,熱狗人發誓他們在賽博空間見過幽靈,但他認為那都是吸了毒接入系統的威爾森,數據網內和其他地方沒什麼區別,你一樣會出現幻覺……

  也許事情就是這樣,他心想。那個聲音只是瀕死時平線體驗的一部分,是大腦拋出來的瘋狂狗屁,好讓你心裡好受一些;而源頭處出了什麼意外,也許是電網管制,黑冰失去了對他的神經系統的控制。

  也許。但他不敢肯定。這不是他熟悉的領域。他最近漸漸意識到了自己的無知,因為無知使得他無法做出應有的反應。他以前沒怎麼想過這個問題,但他以前對任何特定的事情都缺乏足夠的了解。事實上,他直到最近才開始熱狗,他曾經感覺自己擁有應該知道的全部知識。哥特幫就是這個德行,所以他們才會待在這兒,用毒品消磨身體,被休閒幫當街追砍,損耗過程將讓他們中的一部分生兒育女,成為下一輪購買公寓的巴瑞城居民,整件事情就這麼周而復始。

  他就像在大海邊長大的孩子,認為大海和天空的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但對洋流、船運路線和天氣變化都一無所知。他在學校里使用操控台,那是他們的玩具,運載你穿越其實不存在的無盡空間——人類複雜得難以想像的感官幻覺:數據網,賽博空間;巨大的團體熱核熊熊燃燒如霓虹新星,數據過於稠密,你要是企圖去了解簡略輪廓之外的任何東西,都會發生感官超載。

  但自從他開始熱狗,他終於大致知道了他對任何事物的工作原理的了解有多麼貧乏,而且不只是在數據網之內。這種感覺溢出到了現實之中,他不禁開始琢磨,琢磨和思考:巴瑞城是怎麼運行的,是什麼驅動他的母親,哥特幫和休閒幫為何要投注那麼多精力企圖殺光彼此。還有「一天兩次」為什麼是黑皮膚,為什麼住在安置區,為什麼會存在這些不同之處。

  他一邊走,一邊繼續尋找腦件販子。白色的臉孔,還是白色的臉孔。他的胃裡發出許多怪聲音,他想著家中冰箱裡還沒拆封的麥粉肉餅,用大豆油煎一煎,再開一包磷蝦華夫餅……

  再次經過報亭,他看一眼可樂裝飾鍾。瑪莎肯定到家了,深陷《重要人物》迷宮般的複雜關係之中,她通過插孔體驗了近二十年女主角的人生。《朝日新聞》傳真件還在小窗後滾動,他湊近查看,見到新澤西巴瑞城科維那花園A幢三樓爆炸案的第一則報導……

  消息一閃而過,緊接著克利夫蘭黑幫老大的正式葬禮報導。非常傳統的葬禮,所有人都打著黑傘。

  他這輩子一直住在A幢503室。

  那個龐然巨物走近,一腳踩碎了瑪莎·紐馬克和她的東芝機器。目標本來當然是他。

  「有人可不浪費時間。」他聽見自己這麼說。

  「喂!好兄弟!伯爵!你吸了沒,哥們?喂!你去哪兒?」

  兩個迪恩的眼睛追著他在驚恐中向前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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