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打卡上班

2024-09-26 04:51:49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黑色本田懸空二十米,浮在廢棄鑽井平台的八角形甲板上方。時間將近破曉,特納能辨認出生物危險三葉草標誌的褪色邊緣,如今標記的是直升機起降台。

  「康洛伊,你這兒有生物危險物品?」

  「沒什麼你沒見識過的。」康洛伊說。

  身穿紅色連體服的人影朝本田的駕駛員揮臂打信號。降落時的氣流將包裝廢料的碎屑吹進大海。康洛伊撳下安全帶解除板,探身隔著特納去開艙門。艙門滑開,引擎的呼嘯聲撲面而來。康洛伊戳戳他的肩膀,手掌向上託了托,催促他趕快起身。他指指駕駛員。

  特納爬出艙門,落在地上,飛旋的螺旋槳聲如雷鳴,康洛伊隨即也蹲在了他身旁。兩人彎著腿,跑離褪色的三葉草標誌,螃蟹似的步態適用於每一處直升機起降台。本田掀起的狂風吹得褲腿裹緊腳踝。特納拎著一個純灰色的ABS工程塑料手提箱,這是他全部的行李,是別人替他在旅館打包整理的,他登上對馬島號的時候已經在等著他了。風向突然改變,他知道本田重新起飛,呼嘯著駛向海岸線,沒有開任何燈光。螺旋槳的聲音漸漸消失,特納聽見了海鷗的鳴叫和太平洋的浪濤。

  「曾經有人想在這兒建設數據庇護所,」康洛伊說,「這裡是國際水域。當時還沒有人居住在軌道站,所以有幾年這個點子聽著很對路……」他走向支撐鑽井平台結構的生鏽梁桁森林,「保坂向我展示的構想之一是咱們把米切爾弄到這兒來,幫他收拾乾淨,送他上對馬島號,然後全速駛向舊日本。我跟他們說,少他媽異想天開了。別人能接近這兒,想怎麼玩我們怎麼玩我們。我跟他們說,他們在聯邦區搞的那種化合物,那就是車票,對吧?瑪斯在那兒不可能瞎來,不可能在墨西哥城的中心地帶他媽的瞎來……」

  一個人影從暗處走了出來,圖像增強器具的鱗莖狀目鏡讓頭部顯得奇形怪狀。人影揮動粗大簇生的蘭辛鋼矛槍,示意他們繼續走。「生物危險,」康洛伊在他們擠過去的時候說,「注意,低頭。當心點,樓梯滑溜溜的。」

  鑽井平台瀰漫著灰塵、廢棄和鹹水的氣味。沒有窗戶。變色的米色牆壁斑斑點點滿是還在擴張的鏽斑。每隔幾米就有一盞電池驅動的螢光燈從鋼樑上垂下,投射出綠兮兮的醜陋光線,強烈但不均勻得讓人煩心。中央控制室至少有十幾個人影在忙碌,舉手投足帶著優秀技師那種既放鬆又精準的姿態。職業人士,特納心想。他們極少對視,偶爾交談。房間裡很冷,非常冷,康洛伊塞給他一件遍布標牌和拉鏈的大號風雪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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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個身穿羊皮飛行員夾克的大鬍子男人,他用銀色膠帶將一捆光纖固定在坑坑窪窪的艙壁上。康洛伊與一個和特納穿同款風雪衣的黑種女人壓低嗓門爭吵。大鬍子男人抬起頭,看見特納。「我操,」他跪在地上說,「我猜到會是個大塊頭,但也猜會是條糙漢子。」他站起身,隨便在牛仔褲上擦了擦手。他和其他技師一樣,也戴著微孔外科手套,「你是特納。」他咧嘴笑道,瞥了一眼康洛伊,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黑色塑料酒壺,「能驅寒。還記得我吧?馬拉喀什那個活兒。IBM小子想叛逃三菱集團。你和法國佬開著大巴衝進飯店大堂,給車裝上炸彈的就是我。」

  特納接過酒壺,打開蓋子,仰脖喝了一口。波本威士忌。烈酒刺進身體深處,暖意從胸口升起。「謝謝。」他把酒壺還給大鬍子,大鬍子裝回口袋裡。

  「歐凱,」男人說,「我叫歐凱,還記得?」

  「當然,」特納撒謊道,「馬拉喀什。」

  「野火雞,」歐凱說,「我從史基浦飛過來,免稅店買的。你那位搭檔,」他又瞥一眼康洛伊,「他可不怎麼放鬆,是吧?我是說,跟馬拉喀什不一樣,對吧?」

  特納點點頭。

  「需要啥,」歐凱說,「告訴我一聲就行。」

  「比方說?」

  「要是想喝酒了,我還能搞到秘魯雪花,非常黃的那種。」歐凱又咧咧嘴。

  「多謝。」特納說,看見康洛伊從黑女人面前轉身。歐凱也看見了,他連忙跪下,又撕開一截銀色膠帶。

  「那是誰?」康洛伊問,領著特納走進一扇窄門,門邊的黑色膠封已經朽爛,康洛伊轉動輪盤,關緊那扇門——最近有人給門上過油。

  「叫歐凱。」特納說,打量著這個房間。比較小。兩盞燈,摺疊桌,椅子,都是新的。桌上的黑色塑料防塵罩下是某種儀器。

  「朋友?」

  「不,」特納說,「給我打過下手。」他走向最近的一張桌子,掀開防塵罩,「這是什麼?」控制台光禿禿的,只是半成品,像是工廠里的產品原型。

  「瑪斯-新科的賽博空間操控台。」

  特納挑起眉毛,「你的?」

  「我們搞到了兩套。一套在總部。保坂。顯然是整個數據網裡最快的鬼東西,保坂連反向工程、複製晶片都做不到。完全是另一種技術。」

  「從米切爾那兒搞到的?」

  「他們沒說。他們肯放出這東西,只是為了給咱們的操控師提個醒,知道他們到底有多想要那個人。」

  「康洛伊,誰在控制台上?」

  「傑琳·斯萊德。剛才和我說話的那女人,」他朝房門擺了擺頭,「總部那小子來自洛杉磯,叫拉米雷斯。」

  「厲害嗎?」特納放下防塵罩。

  「應該吧,最好對得起他們的價錢。傑琳近兩年名頭很響亮,拉米雷斯是她的替角。媽的,」康洛伊聳聳肩,「你了解那些牛仔。他媽的都是瘋子……」

  「他們是你從哪兒找來的?說起來,歐凱又是從哪兒找來的?」

  康洛伊微笑道:「從你的代理人那兒,特納。」

  特納盯著康洛伊,然後點點頭。他轉過身,掀開旁邊一張防塵罩的邊緣。箱子,硬塑料的,泡沫塑料的,整整齊齊壘在冰冷的金屬桌面上。他摸了摸一個打著銀色徽標的藍色塑料方框:S&W(史密斯&威森)。

  「你的代理人。」康洛伊說。特納打開箱子。手槍放在模壓成形的淡藍色泡沫塑料里,超大號的左輪手槍,粗壯的槍管下突出一塊醜陋的框架。「S&W戰術左輪,點四〇八,帶氙氣雷射器,」康洛伊說,「他說你要這個。」

  特納拿起槍,撳下雷射器的電池測試按鈕。胡桃木槍柄上的紅色LED燈閃了兩下。他翻出彈倉。「彈藥呢?」

  「桌上。手填子彈,爆炸彈頭。」

  特納找到一個透明琥珀塑料的方盒,用左手打開,取出一筒子彈。「康洛伊,他們為什麼選我做這個?」他取出子彈筒,小心翼翼地插進左輪的六個彈倉。

  「不知道,」康洛伊說,「感覺他們從一開始就選了你,剛聽到米切爾的消息……」

  特納旋轉彈筒,卡回槍身上。「我問的是:『康洛伊,他們為什麼選我做這個?』」他用雙手舉起槍,伸展手臂,瞄準康洛伊的面部,「這種槍呢,要是光線對得好,有時候你能從槍口一眼看到底,看到彈倉里有沒有子彈。」

  康洛伊非常輕微地搖了搖頭。

  「也許能看見子彈在另外一個彈倉里。」

  「不,」康洛伊輕聲說,「沒門。」

  「也許是心理醫生搞砸了,康洛伊。聽起來怎麼樣?」

  「不,」康洛伊說,面無表情,「他們沒有搞砸,你也不會開槍。」

  特納扣動扳機。撞針咔噠一聲落在空彈倉上。康洛伊眨了一下眼睛,張開嘴又閉上,看著特納放下手槍。一滴汗順著康洛伊的髮際線滾落,消失在一側的眉毛里。

  「如何?」特納說,槍垂在身旁。

  康洛伊聳聳肩,「別幹這種傻事。」

  「他們那麼想拉我入伙?」

  康洛伊點點頭,「這是你的演出,特納。」

  「米切爾在哪兒?」他再次打開轉輪,給剩下的五個彈倉裝彈。

  「亞利桑那。離索諾拉的邊境線約五十公里,研究所是一幢生態建築物,在一片台地的山頂。瑪斯生物實驗室北美分部。那附近直到邊境線的全部土地都歸他們所有,台地位於四顆偵察衛星的足跡中心。防守相當嚴密。」

  「我們該怎麼進去?」

  「不進去。米切爾自己出來。我們等他,接上他,把他活著送到保坂。」康洛伊用食指從黑襯衫的翻領底下勾出一截黑色尼龍繩,尼龍繩拴著一個帶魔術扣的黑色尼龍封套。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封套,取出一件物品,放在掌心遞給特納。「拿著,這是他送出來的。」

  特納把槍放在身旁的桌子上,接過那件物品。它像個脹大的灰色微件,一端是普通的神經插頭,另一端是個圓滾滾的奇怪結構,他沒見過類似的構造。「這是什麼?」

  「生物件。傑琳插上試了試,說她認為這是某個人工智慧的輸出端。算是米切爾的個人檔案,到最後有一封給保坂的信。你還是自己插上吧,能更快搞清狀況……」

  特納從灰色物體上抬起頭,「傑琳有什麼反應?」

  「她說你最好躺下再插。她似乎不怎麼喜歡。」

  機器迷夢帶有一種特別的眩暈感。特納來到簡易宿舍,躺上一塊沒用過的綠色記憶棉,插入米切爾的檔案。來得比較慢,他有時間閉上眼睛。

  十秒鐘後,他睜開眼睛,死死抓住綠色記憶棉,抵抗反胃的感覺。他再次閉上眼睛……事件與感官數據的洪流再次逐漸出現,閃爍而非線性,是超現實的跳剪與並列組成的敘事篇章。有點像坐上了過山車,而過山車以快得不可思議的節奏任意浮現和消失,隨心所欲地改變高度、俯仰和方向,但這些變化與實體方位無關,卻是範例和符號系統的突然切換。這種數據不是給人類接入準備的。

  他睜開眼睛,從插孔里扯出那東西攥在手裡,他的手指黏糊糊的全是汗水。感覺像是從噩夢中驚醒。不是讓人尖叫的噩夢,那種噩夢裡的恐懼只有簡單而可怕的形狀,而是更加令人不安的噩夢,一切都正常得可怕,但又完全不對勁……

  這東西的親密感實在恐怖。他勉強克制住一波波洶湧襲來的移情作用,調動全部意志力,撲滅一種類似於愛的感情,觀察者長期監視目標就會產生這種執著的親切感。他知道,幾天或幾小時後,米切爾的學術記憶中最細枝末節的部分也許會浮出腦海,或者情婦的名字,她濃密紅髮的香味,陽光照著她,從——

  他立刻坐起來,塑膠鞋底與生鏽的甲板摩擦。他還穿著風雪衣,左輪手槍在側面的口袋裡,撞得大腿生疼。

  會過去的。米切爾的精神氣息會慢慢消逝,就像詞典微件里的西班牙語語法,每次使用後都會變得無影無蹤。他剛才體驗到的是瑪斯公司的安全檔案,由一台有意識的電腦編撰,就是這樣。他把生物件放回康洛伊的黑色小錢包里,用大拇指封好魔術扣,將細繩套在脖子上。

  他開始能聽見海浪拍打鑽井平台側面了。

  「喂,頭兒。」有人說,一塊棕色軍用毛毯隔開出入口和簡易宿舍區,聲音來自毛毯的另一側。「康洛伊說你該檢閱隊伍了,然後你和他要出發去其他地方,」大鬍子歐凱的臉從毛毯背後鑽出來,「否則我肯定不會吵醒你,對吧?」

  「我沒在睡覺。」特納說,站起身,手指本能地按摩植入式插孔的四周。

  「那太糟糕了,」歐凱說,「我有能讓你睡得人事不省的真皮藥貼,撳一下按鈕就是一個鐘頭,然後分泌出一種無副作用的興奮劑,叫醒你繼續工作,不騙人……」

  特納搖搖頭,「帶我去找康洛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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