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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愛恨與友敵

2024-09-26 04:49:42 作者: 王強

  科克從矽谷回到新加坡之後每天給洪鈞打一通電話,催問幾個項目的進展。洪鈞回想前兩年的年底好像都沒見科克如此心急火燎,不過也許是因為自己當時無緣直接領教科克的瘋狂,前年年底時洪鈞的上面有傑森而去年這時候他上面有韋恩,洪鈞不由得懷念起那兩位老領導了。

  李龍偉和小薛被洪鈞派去杭州,明令不拿到客戶簽字蓋章的合同不許回來,而他自己就在北京——石家莊——濟南組成的三角形上來回奔波。客戶到年底也忙得焦頭爛額,山東第一資源的客戶被逼急了便放開嗓門質問道:「你們這公司咋回事啊?!好像12月簽的合同才值錢,明年1月簽的合同就成廢紙啦?!」洪鈞只好解釋年關對於外企的重要性,納斯達克市場上的廣大投資者都在翹首以待維西爾本年度的營收數據,這時候簽的合同含金量高啊。客戶嘿嘿一笑,說俺們也是上市公司,要是能把這點錢拖到明年再花,俺們今年的業績也會更好看一點。

  洪鈞也求過鄭總,如果集團能向下面打個招呼督促一下,要求年底前完成軟體採購,那下面的工作就好做了。鄭總在電話里沉默片刻但還是沒壓住火氣,硬梆梆地說:「不差這一天兩天吧?12月和1月能有多大區別?難道明年你們公司就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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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鈞心情益發沉重,倒不是因為鄭總拒絕幫忙,而是因為鄭總說的那最後一句話。洪鈞好像被點醒了,科克近乎歇斯底里地要把所有合同都在今年內簽掉,的確有些像是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仿佛過年以後一切都會變得毫無意義。

  年底的倒計時一天天臨近,形勢也一天天明朗,能做的越來越有限,而科克也更加變本加厲,他當然不會聽天由命地接受結果,這兩天洪鈞已經從科克的口風裡察覺出他在打什麼主意,不免擔心起來,偶爾玩一些擦邊球在所難免,但如果是徹頭徹尾的弄虛作假則完全是另一回事。洪鈞給科克發了幾封電子郵件,請他明確指示在當前形勢下應該怎麼做,科克全然不予回應,而每天的電話卻一個不少,洪鈞便知道科克絕不會給他留下任何白紙黑字的證據。洪鈞專門把菲比的MP3借來,放在桌上的直線電話旁邊,打算等科克的電話一來他就免提通話同時用MP3錄音,不料科克卻只打他的手機。洪鈞狠下心淘汰掉用慣的老款諾基亞,去買了一部可以在通話時錄音的手機,雖然每次只能錄三分鐘但應該綽綽有餘。

  這天臨近中午,科克的電話又來了。洪鈞把剛投入使用的新手機貼近左耳,左手的中指搭在手機右側的錄音鍵上待命,心裡比往日多了幾分緊張。

  科克早已不再寒暄直奔主題:「有什麼最新消息?」

  洪鈞硬著頭皮回答:「我們與河北和山東的談判剛剛結束,雙方對合同和附件都已達成一致,客戶內部需要走一下流程,相關幾個部門全都簽字之後才能在合同上正式簽字蓋章,大約還需要五個工作日。浙江和北京進展得更快些,談判在上周都已完成,目前正在會簽階段,最早下周可以拿到合同。」

  科克鼻子裡「嗯」一聲:「你說的是樂觀的情況,會不會出現什麼意外?最壞的可能是什麼?」

  「客戶內部流程中每個環節都可能拖延,我們爭取不讓流程變成黑箱,但即使我們掌握到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什麼,仍然無法跳進去直接推動,所以有可能在31日之前拿不到合同。」

  「根據會計準則,不可以單憑一紙合同就認定收入已經產生。31日之前不僅要拿到合同,還要向客戶發貨,還要把發票開給客戶!」科克嚴厲地說。

  「但是下周就是聖誕節,美國的產品部門都要放假,我擔心他們能否及時向中國發貨。」

  科克沉吟道:「如果由維西爾中國從北京向客戶發貨,是不是就不存在這一問題了?」

  「維西爾中國只有權向客戶提供軟體的臨時版本用於評測或試用,客戶購買的正式軟體產品只能由總部發貨。你知道,總部擔心中國有盜版問題,一直不肯授權讓我們自行發貨。」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科克煩躁地打斷,「我問的是,如果你們把臨時版本發給客戶,假稱就是總部經由你們轉發的正式產品,客戶能分辨出來嗎?」

  洪鈞暗叫一聲「該死」,深恨自己剛才反應不及沒有錄音,更恨不能時光倒轉。他抱有一絲僥倖地想再試一次,便輕輕按下手機的錄音鍵,問道:「你的意思是,維西爾中國將臨時版本假冒為總部提供的正式版本從北京發給客戶?」

  電話那端沉默了,過一會兒才又傳來科克的聲音:「Jim,我要求你保證,客戶一定會在31日之前簽字驗收維西爾發給他們的產品,你必須保證在31日午夜之前向客戶開出發票,並記入銷售額上報給亞太區和總部匯總。」

  這番話滴水不漏,洪鈞無奈地搖搖頭,心想科克看似大大咧咧其實滑得像條泥鰍,想要套住他決非易事,但仍不甘心,又問:「發貨和開發票畢竟可以由維西爾控制,現在看來關鍵是合同本身,如果客戶要遲於31日才簽合同,我們可以考慮其他的解決方案嗎?」

  「Jim,今年剩下的最後十天對我們至關重要。你和你的團隊今年幹得非常出色,你們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你們肯定記得那些困難和焦慮的日日夜夜,難道你和你的團隊不希望這些努力早一天獲得回報嗎?」

  洪鈞聽著科克極富感染力的說辭,知道科克的攻心戰術正處於動之以情的階段,暗自盤算其實第一資源四個項目中的任何一個若能記入今年的業績,維西爾中國就算過關。洪鈞正不為所動,忽然從手機里發出「嗶」的一聲,把他嚇了一跳,忙將屏幕挪到眼前一看,原來是提醒本段錄音結束。

  洪鈞只顧擔心科克會不會也聽到這個提示音,科克已經轉入曉之以理的階段,他像洞悉洪鈞心思似的說:「如果換作其他人,很可能只得到一個項目就會滿足,畢竟今年的業績指標可以達到,但是,Jim,我覺得你不是這樣的普通人。說老實話,去年和韋恩那個傢伙討論大中華區今年的指標時我很悲觀,我不認為他能幹成什麼,所以給他定的指標並不高,重組中國區後你承擔的指標也沒有大幅增加,所以那個數字對你來說毫無挑戰性。現在四個項目都已到最後時刻,難道你不想創造歷史?難道你不想證明你自己?」洪鈞暗笑科克說的恰恰不是老實話,當初科克巴不得韋恩完不成業績走人,所以今年的指標定得絕對不低。

  科克接下來便是誘之以利:「你不用擔心明年,我不會因為你今年表現卓越而提升你明年的指標,我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大項目不是每年都可以遇到的。我不僅不會增加明年的指標『懲罰』你,我還要用現金重獎你和你的團隊。我要告訴你,也請你轉告你的團隊,如果你們能使這四個項目都出現在今年的財務報表上,你們應得的獎金將加倍,額外的這份由亞太區支付,連那個最年輕的小傢伙都將成為百萬富翁。」

  科克提到明年倒引起了洪鈞的關注,他很想探聽一下究竟還有沒有「明年」,在確認科克開出的不是一張空頭支票之前,他不會把這些轉告給小薛他們。沒容洪鈞插問,科克已經開始加之以威:「Jim,我和你一直合作得很愉快,我也一直盡我所能支持你,現在,我需要你的支持,我需要這四份合同,我需要你把它們在31日之前帶給我。忘掉維西爾中國今年的業績指標吧,我不會用那個數字作為評判你的標準,我現在只看重這四份合同。我希望你再一次證明你是合格的,我希望你和我有機會繼續合作下去。我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洪鈞發自內心地不願讓科克失望,科克對他有知遇之恩和再生之德,即使科克聲稱今天洪鈞的一切都是他施與的,洪鈞也並不覺得他言過其實。科克對洪鈞的支持和庇護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而到目前為止科克所做的一切似乎都不求回報,只因為洪鈞是他的「自己人」,不過,只是到目前為止。此時科克正是要用過去的恩德來換洪鈞今日的回報,他要把以往堅持不懈的長線投資在此刻套現。即使如此,洪鈞依舊覺得可以理解,他從心裡希望科克真的把他當作「自己人」,把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難題告訴他,然後兩人同舟共濟總能加以化解;他甚至設想過,如果科克和他開誠布公地商議對策,他會因自己偷錄電話這一小伎倆而慚愧得無地自容。但是洪鈞沒得到機會慚愧,他感到失落甚至有些傷心,科克根本無意向他吐露內情,而是一味地施壓並最終攤了牌。

  洪鈞儘管心裡不是滋味,但科克的態度已經讓他徹底認清了形勢,那四份合同的重要性已不言而喻,重要到與科克休戚相關,而洪鈞的全部價值只在於為科克帶回那四份合同。洪鈞平靜而堅定地按下錄音鍵,最後一次試探道:「如果出現一些不順利的情況,我們可以採取哪些變通措施?」

  科克不動聲色地回答:「Jim,做所有你該做的事,做所有你能做的事。我相信,客戶一定會如我們所願地簽約和收貨,收入一定會如我們所願地記入本財政年度。」

  洪鈞知道這回對手機的更新換代是地地道道的枉費「新」機,通話結束後他就把那些錄音文件刪掉了,科克已經把所有能做的文章逐一點到,但絕不會明確說出洪鈞想聽到的那些東西,因為科克並沒有把洪鈞放到自己那條船上。

  洪鈞一進家門就發現菲比也剛到,正把風衣掛到衣櫃裡,菲比略帶驚訝地問:「怎麼今天這麼早?」

  洪鈞苦笑:「你越來越幽默了,九點多到家居然還稱得上『這麼早』。」

  「本來就是嘛,你最近哪天也沒有十點以前回來過。」

  洪鈞說句「多謝表揚」就拎著電腦包走進書房,菲比跟進來,看見洪鈞正在寫字檯的抽屜里翻找著什麼,她走過去摟住洪鈞的腰說:「剛才有人請我吃飯去了。」

  洪鈞扭頭湊近菲比身上的羊絨衫,皺一下鼻子說:「嗯,聞出來了,吃的中餐吧?煙味不小。」

  「不會呀,我和他坐的是單間,怎麼會有煙味呢?」菲比抽出一隻胳膊湊到鼻子下面也聞了聞,「想起來了,他是抽過一支煙。」說完就仔細觀察洪鈞的反應。

  洪鈞的反應竟是毫無反應,他從抽屜里找出護照拿在手裡翻了翻,剛放進電腦包又取出來,轉身走進客廳在沙發上坐下後才嘟囔道:「看來是位男士。」

  菲比也跟過來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洪鈞的臉,說:「是啊,他都約我好幾次了,實在不好意思總回絕他。」

  洪鈞打開電視等著看晚間新聞,又想起什麼便看了看護照裡面的幾份簽證,才心不在焉地問:「誰呀?」

  「是我老闆。」

  洪鈞一愣,馬上又輕鬆地說:「是那小子,他是不是拍你馬屁,想讓我在他老闆面前替他說幾句好話?」

  「不是,這個是新來的,不認識你。我上次告訴過你我老闆換了,你是不是根本沒往心裡去呀?」菲比氣得噘起嘴,用膝蓋撞了洪鈞一下。

  洪鈞笑了,先揉一下菲比的膝蓋,再揉一下自己的大腿,說:「沒忘,只是剛想起來。人家初來乍到,和下屬聯絡聯絡感情也是應當的嘛。」

  菲比「哼」一聲,擰身坐到另一側的沙發上,氣鼓鼓地說:「你怎麼那麼大方啊?拜託,就有勞你為我吃一回醋好不好?起碼證明你是關心我的嘛。」

  「只有吃你的醋才算關心你?所以你那麼愛吃醋就說明你特別關心我,是嗎?」洪鈞笑呵呵地反問。

  洪鈞這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更讓菲比生氣,她拿起一個靠墊在自己腿上拍打著說:「你不要偷換概念!我對你的關心就是遠遠勝過你對我的關心。你剛才要是吃醋了、生氣了,我反而比現在要開心,我就是想讓你證明給我看,你是在乎我的。」

  洪鈞整個人躺倒在沙發上,懶懶地說:「都快累死了,哪還有力氣爭風吃醋。我也拜託你,不要變著花樣地考驗我好嗎?」等了一會兒沒再聽到菲比繼續爭辯,洪鈞認為這一小插曲已告結束,便起身問道:「你的護照呢?」

  「在我家呢,幹嘛?」

  「帶你出去玩。你不是說我不關心你、不在乎你麼,我這就帶你好好出去玩一次,一直玩到明年才回來。」

  「你別騙人了,誰不知道年底是你最忙的時候,連吃醋的工夫都沒有,怎麼會有時間出去玩?」菲比一撇嘴,又把頭抗議似的扭向一邊。

  「真不騙你,我真是要和你一起出去度度假。」

  菲比端詳著洪鈞一本正經的臉,狐疑地說:「反常,你太反常了,不會是地震前兆吧?」

  「我的確是太累了,想徹底放鬆一下,也已經很久沒有好好陪你了。怎麼?你不想和我出去度假?」

  「除非你對我說實話。我還不了解你,你才不會突發奇想忽然變得這麼浪漫,你多周密啊。老實交代,究竟是因為什麼?你不會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吧?」

  洪鈞看這架勢很難矇混過關,只好說:「我是迫不得已,必須出去躲躲。」

  菲比本能地反應是洪鈞正面臨某種生命危險,禁不住「呀」的一聲,洪鈞見菲比驚嚇得花容失色,忙把科克壓到他頭上的那樁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講出來,然後說:「我明白科克的意思,無非是要我在合同簽訂、產品發貨和客戶驗收這三個環節上造假,把那幾個單子都算到今年來。其實那幾個項目已經板上釘釘,不過是把一些日後做的事提前到現在做,雖然算不上天大的罪過,可我還是不想干,另一方面我又不想和科克撕破臉,所以只能走為上策。」

  菲比已經踏實下來,問道:「可是你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去休假,科克肯定知道你是想躲出去,他怎麼會放你走呢?」

  「所以我才必須用一個令他無法拒絕的理由,即使他心知肚明,但也只能准許我休假。」

  菲比瞥一眼洪鈞擺在茶几上的護照,雖然一頭霧水卻已經變得警惕起來。洪鈞訕訕地笑笑,陪著小心說:「我告訴他,我和你要出國結婚。」

  「啊?!」菲比又驚呼一聲,過一會兒才說:「你怎麼這樣啊?!為什麼不說你自己或是家裡人病了呀?」

  「我怎麼能好端端地咒自己生病?咒家裡人更不行。」

  「哦,你不肯咒自己生病,卻寧肯咒你和我結婚,什麼邏輯呀?」菲比話一出口就發現洪鈞沖她露出一副壞笑,馬上回過味來,剛才那句話竟把洪鈞和她結婚說得像是洪鈞的一大不幸,忙又羞又惱地解釋:「要被你氣死了。我的意思是,你和我結婚這種事,能隨便拿來當藉口騙人嗎?」

  「這次實在沒別的辦法,我必須找出理由使我在年底那幾天無法履行職責。生病這種藉口不行,無論是住院還是在家,他們都可以找到我讓我做主。」

  「出國結婚又不是心血來潮說走就走的,你怎麼可能事到臨頭才向科克請假?都不能自圓其說,科克肯定覺得你是在耍他。」

  「我對他說咱們已經計劃很久,只是因為突然發生了一件事,是個意外,導致你等不及了必須馬上結婚,所以是剛剛匆忙做出的這個決定。」

  「我等不及?什麼意外?」菲比追問。

  「我沒說,這是我個人的事,屬於隱私,沒必要向科克解釋,不過我只說到這一步他也明白了。」

  「什麼事情會讓我等不及?」菲比還在嘀咕,忽然抬眼用灼灼的目光直視洪鈞,白皙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指著洪鈞的鼻子喝道:「說,你到底什麼意思?」

  洪鈞開始耍賴:「連科克都一聽就明白了,你那麼聰明肯定也猜得出來,不用我說。」

  「不行,我才不猜呢,就要你親口對我說出來。說,你那些話到底指的什麼?」

  洪鈞見菲比不依不饒心裡開始發虛,猶豫一陣只得雙手在自己的肚子上方搭出個拱門的形狀,瞬間又把手挪開,惴惴地說:「就是指這個。」

  菲比的臉更紅了,羞憤交加地把靠墊向洪鈞擲過來,趁洪鈞躲閃之際整個人也撲上來,雙手張開作勢要掐洪鈞,但在洪鈞身上比劃幾下終究只捨得拿他的胳膊下手,掐住後一連搖晃好幾下,洪鈞還沒感到有什麼痛癢,菲比卻已經眼淚汪汪地說:「有你這樣的嗎?!編什麼瞎話不好,幹嘛拿我編瞎話呀?這種事能拿來開玩笑嗎?」

  洪鈞本就自知理虧,一見菲比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更亂了方寸,忙用另一支胳膊試圖抱住菲比,說:「我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策的,都是我不好,別生氣了啊。」而後卻忍不住又加一句:「彆氣壞了身子。」

  菲比被氣得「撲哧」一聲笑了,又馬上收起笑容說:「你還敢胡說八道!你就不怕別人也拿我開心嗎?」

  「這你放心,科克才不會搞那些八卦,別人都不會知道。」

  菲比想必也累了,甩開洪鈞的胳膊,坐到他旁邊說:「我看你最八卦,這樣的理由科克居然信了?」

  「他才不會信,但是這個理由站得住腳,他犯不著點破。我感覺他其實也挺矛盾,既希望我能在最後一刻把合同都簽下來,又擔心萬一簽不下來我恐怕不會按他的旨意造假,既然我打定主意要躲,他就乾脆成全我,省得我礙他的事,只要我同意授權讓蘿拉而不是李龍偉做我的代理,這樣蘿拉一支筆又管財務又管銷售,科克和她配合起來就得心應手了。」

  菲比兩眼無神地瞪著前方,根本沒留意洪鈞講的這些,直到被洪鈞輕輕碰了一下才愣愣地問:「你想去哪兒?」

  「菲律賓的宿務島。」

  「怎麼挑那兒?菲律賓多不安全呀,你不怕出事啊?要是被綁架了怎麼辦?」

  「我巴不得出事呢,不然怎麼和科克、蘿拉他們失去聯絡?」洪鈞見菲比越發擔心便又說,「我逗你呢,宿務很太平的,只有年末那兩三天咱們去旁邊的一個小島玩一玩失蹤,其他時間都在酒店裡泡著。」

  「什麼時候去?」

  「爭取25號前後吧,明天得趕緊去旅行社和使館看看,最早1月3號回來,那時候應該已經塵埃落定。」

  菲比側過臉看看洪鈞,冷冷地說:「計劃得挺好,你自己去吧,乾脆騙人騙到底,他們不會知道你是一個人去的。」

  洪鈞板過菲比的肩膀笑著說:「那怎麼行,我真的想好好陪陪你,反正你請假很容易,那位新老闆不是正向你獻殷勤嘛,不會不批的。」

  「那你說,這次出去只是度假呢還是真要結婚?」

  洪鈞張著嘴想了想才說:「都行,隨你吧。你要是想度假,咱們就好好玩一玩;你要是想結婚,也行,反正咱倆已經板上釘釘,不過是把一些日後做的事提前到現在做,沒什麼不可以。」

  「也是雖然算不上天大的罪過,但你還是不想干?哼!我可沒像科克那樣逼著你弄虛作假。美得你,好像我求著和你結婚似的。你把結婚當成什麼了?當成兒戲呀?」

  洪鈞忍不住指出:「那是誰總鬧著要結婚的?」

  這句話把菲比剛剛消退的火氣再次點燃,她厲聲說:「沒錯,我是比你更盼望結婚,但是,我不會勉強你。如果結婚在你眼裡是這樣的不重要,可以這樣的敷衍了事,我寧可不要。」洪鈞正後悔一語不慎捅了馬蜂窩,瞬間之前還聲色俱厲的菲比卻忽然委頓下來,神色悽然地低語道:「在你眼裡我真是不可理喻的『結婚狂』嗎?我只是個普通的女人,我在心裡幻想過好多種你向我求婚的樣子,不知道哪一天你會突然用哪一種方式向我提出來;我還幻想過好多種你和我結婚的場景,也不知道真實的會是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但我知道一定會有那一天,我一定能等到。我知道你不是個浪漫的人,已經有太多的事讓你煩,我沒指望你的求婚有多麼別出心裁,也沒指望咱們的婚禮有多麼奢華氣派。我只希望你能讓我感覺到,你願意為我多花些心思,你是在乎我的。」剛說完,在菲比的眼眶裡積蓄多時的眼淚像兩支涓涓細流從眼角內側汩汩而下,繞過鼻翼、淌過嘴邊,沿著下巴無聲地滴落在胸前。菲比抬起手,並沒有去源頭攔阻,而是只把羊絨衫上濺落的幾滴淚珠拂去,立刻又有幾滴淚珠前赴後繼地掉在她的手背上。

  如果不是看到菲比手上的動作,洪鈞都沒察覺到菲比哭了,他忙湊過來捧住菲比的臉,看著菲比梨花帶雨的樣子,心真的疼了。菲比瞥向一邊不看洪鈞,洪鈞把臉轉到側面追著和菲比對視,菲比又馬上瞥向另一邊,眼珠的運動把更多的淚水從眼眶裡驅趕出來,洪鈞貼上去在菲比眼睛下方吻了一下,剛嘗到淚水的鹹味就被菲比推開了。

  洪鈞從茶几上扯過幾張紙巾幫菲比擦拭,哄道:「好啦好啦,那咱們這次出去只是度假,結婚的事以後再辦,一定特正式特隆重。」

  菲比把洪鈞手裡已經揉爛的紙團奪過來扔掉,自己另抽出紙巾在臉上蘸了蘸,堅決地說:「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洪鈞輕輕拍著菲比的後背說:「好啦,別生氣了,我該認的錯都認了、該表的態都表了,對悔過自新的人總得給條出路吧?」

  「除非……」菲比忽然破涕為笑,含情脈脈地看著洪鈞說,「除非……這次你就和我結婚。」

  洪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已長期領教菲比的任性,但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如此孩子氣地說變就變卻有些可疑,他懷疑菲比是不是欲擒故縱又在考驗他,剛要再次表態,菲比已經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憧憬道:「菲律賓人好像都信天主教吧,到處都是教堂,咱們就去找一座特小的,只有一個牧師的那種,請他為咱倆證婚,教堂可以很簡陋,殘垣斷壁都沒關係,咱倆加上牧師,總共只有三個人,多聖潔啊,好不好?回國以後再辦正式的婚禮。」

  洪鈞笑了:「倒是真浪漫。還說我把結婚當兒戲呢,你這主意才真像演戲。」

  菲比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立刻賭氣說:「你到底答不答應嘛?你要是不答應,我就不和你去;不僅不去,我還要回維西爾轉一圈,讓他們都知道你騙人。」

  洪鈞一聽不由得升起一股無名火:「你是在要挾我嗎?」

  洪鈞聲音不大但話里透著的寒氣讓菲比仿佛掉入了冰窟,她驚恐地看一眼洪鈞,喃喃地說:「你怎麼會這麼想?我怎麼會要挾你?難道你真的擔心我會做出什麼傷害你的事?你就這麼信不過我嗎?」

  洪鈞怔了半天才說:「我只是受不了你把結婚作為某種條件。」

  「我想和你結婚,難道有什麼錯嗎?而且是你首先利用了你和我的關係,拿結婚當藉口去對付科克的。」

  洪鈞懊喪地垂下頭,用雙手的大拇指用力按壓太陽穴,自言自語似的說:「我最近是怎麼了?真是神經過敏。」然後把頭仰靠在沙發背上,閉上了眼睛。

  菲比緩緩站起身,無聲地走到衣櫃旁取出風衣穿好,剛又拿起自己的包,洪鈞的眼睛睜開了,他見菲比正走向門口立刻詫異地問:「你去哪兒?」

  「我回自己家去。」菲比低著頭用細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

  洪鈞條件反射般的離開沙發衝過來,拉住菲比的胳膊說:「怎麼說走就走?脾氣越來越大了。」

  菲比平靜地說:「你太累了,睡一覺明天再說吧。」說完就要去開門。

  洪鈞急了,把菲比的兩支胳膊都抓在手裡,大聲說:「不許走!你不能離開我!」

  菲比被洪鈞弄疼了,表情痛苦地說:「我是回家拿護照!」

  洪鈞的手一下子鬆開,又馬上伸展雙臂把菲比緊緊摟在懷裡,柔聲說:「差點被你嚇死,還以為你要甩了我呢。」

  菲比不說話,掙脫出一隻手去拉門把手,洪鈞把她的手抓回來,又奪下另一隻手裡的包扔到沙發上,一邊試圖把菲比的風衣脫下來一邊懇求:「別走了,護照明天一早再去拿,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菲比的身體軟下來,偎依在洪鈞懷裡,輕輕地「嗯」了一聲。

  聖誕夜小譚糾集一幫男男女女在後海的酒吧折騰到將近天亮,回到家倒頭就睡,半夢半醒地不知過了多久被手機鈴聲吵起來,頭暈腦脹就聽見邢眾說:「尤教授讓我和你說一聲,請你馬上給他打個電話。」

  小譚頓時想起居然忘了給尤教授送一份聖誕和新年的禮物,懊悔得猛拍一下腦袋,但馬上又覺得堂堂尤教授才不會計較這點小意思,便問邢眾:「尤教授提了是什麼事嗎?」邢眾沒理睬,只是再次催他儘快打電話。

  小譚看時間已是下午,心裡雖然犯急但還是先洗了澡又把自己整飭一番,等心神平靜才給尤教授打電話。尤教授總像是日理萬機,接電話都是爭分奪秒,一句也不願多說,只是約小譚當面談。小譚只好詢問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尤教授說初步定今天晚上吧,地點無所謂,哪裡都行。小譚最怕尤教授之類的這種習性,看似很隨和,其實是被人伺候慣了,連腦子都懶得動。小譚急忙開動腦筋伺候,自然要選離尤教授的學校比較近還得容易找到的地點,小譚想想西直門外有什麼像樣的酒店,便提了中苑賓館,尤教授只說句「可以」就掛了電話,小譚知道其他細節只能通過簡訊告知尤教授了。

  小譚先去公司備好一份新年禮物,無非是帶有ICE標誌的手錶、鋼筆和年曆之類,他又往袋子裡放了一張已充值的商場購物卡。趕到動物園海洋館旁邊的中苑賓館時剛六點多,他在大堂吧找個位置坐下來,尤教授說不準幾點到,也沒說要不要一起吃飯,小譚只好等著。飢腸轆轆地熬到八點半,尤教授終於來了,一見小譚選的位置便皺起眉頭,他顯然不願意和小譚同坐一張沙發,而兩張沙發之間又相距太遠,便扭頭走到酒吧的另一側,在一張小圓茶几旁的椅子上坐下。小譚跟過來問道:「您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不用,那些人也真是,非留我一起吃飯,耽誤我這麼多時間。」尤教授擺著手說完看一眼小譚,忽然意識到什麼,忙問:「你還沒吃吧?」

  小譚只好咽一口唾沫,說:「我吃過了,我是怕您還沒吃晚飯呢。」

  兩人各自點好飲料,尤教授挺客氣地說:「今天請你來是想當面和你探討一些問題。」

  「您實在是太見外了,有什麼需要我做的您只管說。」小譚猜不透尤教授的目的,不免有些忐忑。

  「我對錢這個東西一向不敏感,對商務方面更是毫無興趣,所以對最近發現的一個問題怎麼也搞不懂,想來想去就覺得也許你能幫我這個忙。」尤教授見小譚滿面堆笑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便接著說,「可能不少人都以為你們外企做事很正規、管理很規範,可是我也聽說外企裡面並不乾淨,是不是這麼回事呀?」

  小譚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身為外企的一分子他總不能把外企說得過於不堪,但又擔心萬一尤教授有意同流合污,自己若把外企說得一塵不染豈不是把尤教授下面的話擋回去了,只好含糊其辭地說:「可能各家的情況都不太一樣吧。」

  「你做銷售很多年了吧?銷售這一行裡面是不是門道很多?」

  小譚愈發覺得彆扭,問道:「您是指?」

  「哦,沒什麼,和你隨便聊嘛,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據你了解,銷售人員要是想占公司的便宜,都有些什麼辦法呀?小打小鬧的那些不算。」

  小譚感覺尤教授簡直是在誘供,奇怪在象牙塔里做學問的人怎麼會對這方面的學問如此好奇,只好說:「干銷售的要想從公司占到大便宜不太容易,無非是從合作方那裡要些好處,或者從給客戶的好處里截留一些,也有的向公司謊報業績,以小充大,從公司騙一些獎金、提成,其實羊毛出在羊身上,所有這些都是從客戶身上來的,公司本身沒多大損失。」

  「哦,那有沒有以大充小的呢?」

  小譚暗暗一驚,好像忽然明白尤教授用意何在了,立刻問道:「您是不是也覺得廣東第一資源的軟體合同有些不對勁?邢總和您提過了吧?」

  尤教授皺起眉頭連連擺手說:「我對商務上的事不感興趣,你們那個俞威有沒有侵害你們公司的利益和我更沒有關係。我關心的是NOMA工程,我對第一資源有很深的感情,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第一資源的利益受到任何侵害。」小譚直後悔自己過於冒失,臉上掛著歉意的笑不敢再開口。尤教授問:「你有沒有研究過廣東的軟體訂單?」小譚點頭,尤教授又問:「發現有什麼問題了嗎?」

  「折扣都打到頭了,其實沒必要給那麼大的折扣,本來可以簽得更大。」小譚脫口而出。

  尤教授頓時義憤填膺,陰沉下臉說:「你們這些貪得無厭的奸商!從我們中國賺走那麼多錢,還覺得不滿足?!」小譚發現自己再一次馬失前蹄,不怕立場錯誤,怕只怕把錯誤立場暴露無遺,那才是大錯特錯。尤教授見小譚的悔恨交加很誠懇便不再追究而是提醒說:「我指的是軟體的配置。」

  小譚恍然大悟,忙說:「配置是有些問題,感覺少了很多東西,以廣東第一資源的規模來看,軟體的用戶數少了些,有些應該買的產品也沒買,比如一些開發工具和系統管理工具。我問過俞威,他說這是因為客戶很謹慎,小步快跑,首期見效後自然會追加。」

  「那會不會影響NOMA工程在廣東的實施進度和效果?」尤教授憂心忡忡地問。

  「肯定會影響,小馬拉大車、大腳穿小鞋,都跑不遠。」

  「可是我問過廣東第一資源的人,他們很有把握說該有的都有了,明確說沒有留尾巴,近期不需要再向你們買軟體。」

  「我也奇怪,把單子做小對俞威究竟有什麼好處呢?」小譚本以為尤教授有了什麼重大發現,不免有些失望。

  「你有沒有關注系統集成那個標的情況呀?」尤教授得意地晃動翹著的二郎腿。

  小譚搖頭:「廣東的整個項目我一直沒怎麼介入,系統集成的標邢總也失利了,我就沒再關心。」

  「系統集成標的中標結果集團已經批了,廣東第一資源也剛和中標的那家公司正式簽了合同。你知道嗎?合同金額比當初的投標金額高出不少啊!我開始以為是那家公司蓄意漲價,後來有人讓我看了合同中的一份附件,我才發現是廣東第一資源在訂單上新增了不少東西。」

  「什麼東西?是產品還是服務?」小譚精神為之一振。

  「從字面上看模糊不清,所以才想聽你講講會是什麼名堂。我也問過廣東那邊,他們好像諱莫如深,但看樣子不是什麼有形的產品而是幾項服務,應該是和軟體相關,大致圍繞軟體的客戶化、性能優化和災難恢復之類的。」

  「可是集成商兩手空空根本沒辦法提供這些服務,這些都離不開ICE軟體的開發工具和系統管理工具。」

  尤教授伸手在茶几上敲了敲:「我叫你來就是想讓你把這些串起來,軟體合同里少了些東西,系統集成合同里多了些東西,難道只是巧合嗎?」

  小譚不由心跳加速,他儘量按捺住狂亂的思緒,將這些線索精心編織成一幅畫,畫面逐漸清晰,他也愈發激動不已,猛地在茶几上一拍,把尤教授嚇一跳,尤教授顧不上斥責小譚的失禮就急切地問:「怎麼樣?」

  「瞞天過海,偷梁換柱!」小譚胸有成竹地說,「我們公司的合作夥伴為了開發增值產品、開拓市場、向客戶提供技術服務,都需要用到我們的軟體,那家集成商是ICE的代理商,還是白金級的,俞威可以用支持合作夥伴的名義以低廉的價格甚至免費向他們提供ICE的全套軟體產品和密鑰,而他們就可以把這些軟體和密鑰交給廣東第一資源。ICE的軟體密鑰有很多限制,但內部的人想動些手腳還是不太難的,這樣廣東第一資源沒有買夠的用戶數和沒有買齊的模塊就都可以補全了。」

  「而廣東第一資源以購買幾項新增服務的名義向那家集成商額外支付的款項,就會被俞威和集成商兩家私分。」尤教授臉色鐵青。

  「不是兩家,是三家,肯定還有廣東第一資源的人。」小譚立刻指出。

  尤教授看一眼小譚,好像根本沒聽見小譚對客戶的指控,轉而問:「下一步你有什麼考慮?」

  「俞威的行為已經嚴重損害了我們ICE的利益,我作為公司的一員有義務向公司反映,公司應該會對他進行處理。」

  「那是你們公司內部的事,我擔心的是會不會影響到第一資源的NOMA工程。大大小小的項目我參與過不少,投標價和最終的合同額總會有些差異,但廣東的系統集成標在合同里大量新增招標書中沒有的東西,這肯定是違規的。我了解邢眾,他是個老實人,也是個很正直的人,眼睛裡揉不得沙子,在商海里遊了這麼久還能保持學生時代的淳樸和執著,很可貴啊。我相信他應該會據理力爭,要求廣東第一資源宣布系統集成標的結果無效並重新招標。」尤教授又意味深長地說,「如果真像你分析的那樣,廣東第一資源通過集成商額外獲取你們的軟體,就說明軟體標也有重大問題,說明你們投標時提供的產品缺斤短兩,是無法滿足第一資源要求的,所以軟體標也可能會推倒重來。兩個標如果都發生這麼大的變故,廣東的項目恐怕難以按計劃展開,而廣東是集團的龍頭,整個集團的NOMA工程就都要被投上一層陰影嘍。」

  小譚一門心思只惦記抓住俞威的軟肋,正沉浸在大功告成的喜悅之中,完全沒料到尤教授另有更深層顧慮。小譚琢磨尤教授雖然總把第一資源的利益掛在嘴邊,但他想傳遞給自己的恐怕是軟體標也可能作廢這一信息,小譚覺得尤教授思維之縝密深邃遠非自己能及,便虛心求教:「您看應該怎麼辦?」

  「不能讓個別害群之馬的小動作影響NOMA工程的大局!」尤教授鏗鏘有力地說,「你們公司還是可信的,產品也是過得硬的,如果因為俞威個人的問題使你們公司受到牽連,真的很可惜。中標的那家集成商大體上也是合格的,恐怕是被俞威利用了。所以我的想法是要把個人行為與公司區分開,不要推翻現有的格局,要把影響控制到最小。至於邢眾嘛,我雖然不能替他做主,但工作還是可以做的,可以勸他從大局出發,多做富有建設性的事,要給第一資源捧場而不能拆台。邢眾是個一心想幹事的人,只要讓他參與到項目中來,我想他的態度會是積極的。你看,能不能由你們公司出面,把幾家都請來坐在一起好好談談?只要對NOMA工程有利、對第一資源有利,你們達成什麼樣的合作我都會很高興。」

  小譚懂了,腦子裡迸出一個詞——訛詐!他忽然悟出為什麼一向高姿態的尤教授會屈尊找他來談這些而邢眾卻躲到了幕後,因為客戶不會垂青造反英雄,即使重新招標邢眾仍然沒有必勝的把握,只好和尤教授演一出雙簧,捏住ICE、集成商和客戶三方的把柄相要挾,以求擠占一席之地、分一杯羹。對方的用意清楚了,小譚又苦思應對之策,自己與廣東第一資源和那家集成商素無交情,難以代表ICE出面斡旋,這一角色恐怕非俞威莫屬,皮特雖然對俞威猜忌已久,但兩害相權取其輕,肯定會指望俞威戴罪立功、力求保住廣東第一資源這個特大項目。如此想來小譚便豁然開朗,不僅不該「保」,反而應該「破」,不破不立,只有儘快破掉ICE在廣東第一資源的單子,讓俞威罪上加罪,才能徹底破掉俞威,才能讓自己立起來。

  主意已定,小譚覺得自己也應該做一個「很正直」的人,便對尤教授說:「您的苦心我理解,都是為了顧全第一資源的大局。我了解我老闆,嫉惡如仇,從不妥協,公司出了這麼大的事我不可能不向他匯報,他對俞威一定不會姑息,也一定會取消那家集成商的合作夥伴資格,可能還會親自到廣東第一資源登門道歉,並主動退出項目。您剛才的設想真的非常好,但我恐怕很難左右我老闆。從另一個角度看,如果系統集成標推倒重來,一定會比以前乾淨得多,我對邢總很有信心,邢總他們一定能勝出。」

  尤教授顯然頗為意外,半晌才說:「老外也搞什麼負荊請罪?沒必要嘛。堅持原則是好的,但也要著眼大局,不能這麼僵化嘛。你們還是再考慮一下,一旦鬧起來結果很難預料啊。」

  小譚送尤教授出來,等尤教授坐進日產天籟的駕駛座,小譚打開右邊的車門將禮品袋放到座位上,尤教授問:「這是什麼東西?」

  小譚躬身說道:「新年快到了,提前祝您新的一年萬事如意!」

  尤教授苦笑一聲:「這個年看來過不踏實了。」

  維西爾和ICE即將全面合併!

  新年伊始,相關的消息已經在圈子裡傳得沸沸揚揚,沒過三天,兩家公司就在舊金山聯袂向外界正式宣布了整體合併的重大決策。維西爾的弗里曼和ICE的艾爾文肩並肩地站在新聞發布會的講台上,兩隻緊緊拉在一起的手高高舉向空中,弗里曼的另一隻手握成拳頭有力地揮動,而艾爾文的另一隻手擺出的是個「V」字。兩人隨後便請在場來賓一起觀看大屏幕,一通令人眼花繚亂的絢爛畫面閃回完畢,只見大屏幕上浮現出一個醒目的算式:

  1 + 1 = ALL

  兩人顯然已經排練多次,交相輝映,相得益彰,一人一句輪流向現場來賓和全世界關注這一盛事的人們宣告,維西爾和ICE的合併是雙贏、是全贏,是為了順應客戶的廣泛呼聲和業界的發展潮流而採取的正確戰略;兩家公司曾向各自客戶做出的承諾都將由新公司不折不扣地履行,新公司不會丟棄任何一家客戶;兩家公司的員工都是業界最優秀的人才,也是新公司最寶貴的財富,新公司不會裁撤任何一名員工;兩家公司的產品都是業界最成熟的解決方案,新公司不會終止任何一款產品。艾爾文興奮地告訴眾人,兩家公司的合併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個好消息。弗里曼隨即開心地補充說,即使對那些競爭對手而言也是個好消息,因為他們以後將有機會成為業界的第二名,而不必像以前那樣只能為第三名爭來爭去。弗里曼的話引得全場笑聲迴蕩,連在北京觀看網上視頻直播的洪鈞也報以會心的一笑。

  弗里曼和艾爾文極富感染力的笑容尚未從眾人腦海里褪去,那個頗具匠心的「1+1=ALL」的創意就被人篡改成了「1+1=0」,這個變種也很巧妙,因為英語中「all」的讀音與字母「O」非常接近,而數字「0」經常被人們簡化讀作字母「O」而不是「zero」。據說最早是由科曼的人加以篡改的,用來攻擊維西爾和ICE合併後將化為烏有,因為兩家公司人事機構的重組將是一場災難,而兩家的產品要想無縫整合更是天方夜譚。

  最常把「1+1=0」在心裡和嘴上念叨的還是維西爾和ICE的各級員工,因為受合併衝擊最大的是內部而不是外界。誰都清楚合併後將只剩一家公司,而一家公司里不可能存在兩套班底,合二為一必然要捨棄一個,人人都擔心自己落得的下場是那個「0」。只有一個例外,弗里曼和艾爾文將雙雙出任新公司的聯合CEO,是惟一的一對「雙贏」,隨之而來的就是從上至下一幕幕慘烈的明爭暗鬥。新公司不會裁員的承諾是莊嚴的,但並沒有說老公司不會裁員,只不過不能把合併作為裁員的直接原因明說而已。宣布合併的同一天也正式下達了人事凍結的指令,只出不進,任何崗位均不得招聘新人,所有在新公司沒有位子的人都將由老公司以各種藉口加以清除,不能把任何包袱和麻煩留給新公司,這就是所謂的「清理門戶」,而清理門戶必須在3月底新公司投入運作前結束。

  洪鈞已經明白科克在去年底孤注一擲的原因,在那時科克已經把ICE的皮特視作死敵,在跑去總部走上層路線的同時也要靠硬碰硬的業績把皮特比下去,證明自己更有資格成為未來新公司亞太區的領導者。洪鈞也樂見其成,如果科克能在新公司立住腳,洪鈞留任中國區的負責人便順理成章,第一資源四個項目都已記入去年的收入額,維西爾亞太區和中國區的業績都創出歷史新高,將ICE遠遠甩在身後。洪鈞對前景毫不擔心,甚至已經在考慮新公司在中國的戰略布局,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考慮得太早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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