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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幾家歡樂幾家愁

2024-09-26 04:49:38 作者: 王強

  宮總升了,成了名副其實的宮總。10月下旬,浙江第一資源的一把手和宮總一前一後飛到北京,集團的汪總、盧總、鄭總和人力資源部部長先和一把手談話,然後再一同和宮總談話,走馬換將已成定局,現任浙江第一資源一把手奉調入京升任第一資源集團副總裁、黨組成員,由宮總繼任浙江第一資源的黨組書記、董事長、總經理。

  組織上的正式談話剛結束,鄭總就把宮總直接請到自己的辦公室,拉著宮總的手肩並肩地坐到沙發上,笑著說:「老弟,祝賀啦!」

  宮總欠身說:「靠大家支持,尤其要好好謝謝鄭總你的幫助啊。」

  鄭總說:「你知道我這個人說話向來不中聽,剛才主要是老汪和你談,我幾乎沒說什麼,現在想和你嘮叨幾句,你不會不給我這個面子吧?」

  宮總忙誠惶誠恐地表示:「你就是不找我,我也準備馬上來找你的,有很多工作都需要向你匯報,也要請你對浙江、對我本人多多指導啊。」

  「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怕我掃你的興?」

  「要說我現在心裡不高興,那是假話;要說我從來沒期待過今天這個日子,那是虛偽。不過,除了喜悅之外我也感覺非常沉重,鄭總,這是我的真心話。」

  鄭總點點頭:「最近向你報喜的人肯定不少,向你表功的估計也不少,我這人比較煞風景,不喜歡湊他們的熱鬧。我想和你說句實話,雖然在黨組會上我投的是贊成票,不過我一直有所保留,我的心情也有些沉重啊。」

  

  宮總沒說話,神色變得肅穆起來,萬般誠懇都寫在臉上,鄭總開始回顧歷史:「你們浙江在咱們集團的分量誰都清楚,舉足輕重。論人口,浙江在各省勉強排進前十名;論GDP,浙江一直還沒排進前三名,但在第一資源各省公司里你們已經是多年的亞軍,直追廣東,這確實是個不小的奇蹟啊。這份響噹噹的成績充分證明浙江的班子了不起,而你作為分管運營的常務副總更是功不可沒。」

  「這點成績是和集團的正確領導分不開的,也是靠前幾屆班子和全體幹部職工的共同努力取得的,我個人的作用微不足道。」宮總在這個時候必須有所表示。

  鄭總一擺手:「這是有目共睹的誰也抹煞不了,這次班子調整,你能被提上來靠的就是這份實打實的業績。你想想看,以往咱們集團各省的老總換將,有幾個是從本地提拔上來的?鳳毛麟角、屈指可數啊。這次集團下決心不從外面調人去浙江,就是希望盡一切可能保證浙江的發展勢頭得以延續,用心良苦啊。」

  宮總再次表態:「我非常感激集團領導對我的信任,這也是對浙江班子全體成員的信任。」

  「但是成績只能說明過去,有時候成績反而會成為包袱、成為前進道路上的障礙。」鄭總不僅口氣驟而一轉,連音調也略微上揚,「我從不懷疑你的能力和魄力,也不懷疑你的人品和原則,讓我擔心的是你能否很快把觀念轉過來,以適應新的崗位、新的挑戰。」鄭總點到此處卻戛然而止,隨即面帶微笑地問宮總:「你怎麼看老汪和我?」

  這種問題即使在平時也很敏感,此刻的宮總顯然更是被問了個措手不及,他故作輕鬆地回應:「你和汪總?咱們集團有你們這麼兩位領導,是整個集團的福氣;我能在你們兩位的手下工作,是我的造化。」

  「眼下已經快入冬了,你這話更容易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鄭總抬手指點著宮總,制止宮總繼續告白,「沒讓你唱頌歌,我是想聽你說說,老汪和我各自有些什麼特點?」

  宮總更加為難,只好侷促地回答:「這個嘛……還真沒想過,一時不知道從哪裡說起,就是感覺你們兩位真的是……珠聯璧合。」

  「老弟,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感覺到,你和我在某些方面有不少相似之處。最初是聽別人這麼說過,我後來留意了一下,覺得的確有些像。」鄭總沖宮總眨了下眼睛,「不過這是老黃曆嘍,你轉眼就是一把手了,封疆大吏,從今往後都得刮目相看了。」

  宮總立刻無地自容地說:「鄭總你別拿我開心,我這點進步算什麼?我已經在心裡再三要求我自己:職位變了,但我這個人不能變,對工作、對領導、對同事必須做到一如既往。」

  「我擔心的就是你一如既往!」鄭總忽然高聲說道。

  宮總驚訝不已,鄭總帶有幾分激動地說:「位置變了,你自身必須有所改變,看問題的角度要變,想問題的出發點也要變,你頭腦中的觀念要變,你的工作方式乃至整個風格都要調整,不然你很可能無法勝任新的崗位,這正是我一直擔心的。」見宮總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鄭總又說:「老汪來集團的時間不算長,但我已經從他身上學到不少。有一次他對我說,其實他也是在學習怎麼當這個班長,令他滿意的是還算摸索得挺快。我就問他有什麼學習體會呀,他告訴我一個秘訣,就是既要時刻牢記自己是一班之長,也要時刻提醒自己只是班長而不是全班。」

  「你這麼一說我就懂了,你和汪總的話我一定記在心裡,時刻提醒自己從大局著眼,轉變思維觀念和工作方式,儘快適應新的崗位。」

  「聽得懂不一定記得住,記得住不一定做得到。」鄭總雖然像是半開玩笑,但這兩句話還是很重,見宮總臉上有些掛不住,鄭總索性把話說透,「等你回去開完幹部大會以後,你就不再是以前的常務副總。過去當副總的時候可能對自己分管的業務想得多一些,對省公司的全局想得少一些,對整個集團的大局可能顧及得就更少,這也無可厚非,但往後你得改改啊,對以前顧及不到的事就要更周全一些,對以前看不順眼的人就要更包容一些。從另一個角度講,集團對你的要求也會與以往不同,以前能遷就的今後恐怕就不能再遷就。老弟,今天我的話說得有些重,但都是為你好,白臉總得有人唱,惡人總得有人當,我責無旁貸。」

  宮總早已領悟到鄭總話里話外的含義,更感受到這裡面的分量,鄭總什麼具體的都沒說,但好像又都點到了。宮總說:「我很感激你今天和我講了這麼多,這些話讓我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在當前是一副很好的清醒劑,在今後也有很大的指導意義,應景的話我就不說了,我一定會著眼於浙江工作的全局,不再犯以前那種本位主義的毛病。鄭總,沒有你的支持,我在新的崗位上一定會遇到不少困難,會很吃力,」

  這番話按說已經足夠誠懇,沒想到鄭總居然仍不買帳,他慢悠悠地說:「支持一定是相互的。我再囉嗦一句,作為浙江的一把手只著眼於浙江是遠遠不夠的,還是要站得更高一些,不要畫地為牢把自己局限在一個省公司,要多顧全大局,要充分領會集團的整體意圖。」

  宮總已經明白這一關不好過,他也已經確信鄭總想聽的是什麼,他雙手在膝蓋上搓了搓,又把身體朝鄭總的方向挪了挪,痛下決心似的說:「鄭總,今天在這裡我就向你明確表個態吧……」

  第二天,集團的盧總和人力資源部部長連同浙江第一資源尚未交接的原一把手和宮總一起飛到杭州,隨即就召開浙江第一資源全體幹部大會,浙江省委組織部也派人出席,會上正式宣布了原一把手的離任和宮總的接任。

  小薛聽到消息頭就大了,他覺得宮總成為一把手就等於宣布了維西爾的死刑,就又來了那股犟勁,非要馬上飛去杭州,李龍偉內心同樣悲觀,但覺得小薛此去於事無補,便一起來問洪鈞。洪鈞想起鄭總在國慶前曾對他說的話,果然他的詛咒令宮總不降反升,但他又從鄭總當時的口氣上隱約感覺這事不見得一定是壞事。洪鈞不願多說,便贊同李龍偉的看法,勸慰小薛現在去杭州意義不大,小薛執意要去,說是洪鈞曾講過,在關鍵時刻一定要儘量離客戶現場近一些。

  小薛如願以償到了杭州,卻發現正如洪鈞所言,除了額外多花一筆差旅費用之外與他在北京的情形並無二致,想見的人一個也見不到,但總算打聽出省公司馬上要召開第一次由宮總主持的工作會議,眼下各級頭頭腦腦比他小薛還要緊張得多。

  10月的最後一天,小薛正百無聊賴地呆在香格里拉的房間裡,手機響了,小薛剛看清是浙江第一資源財務部部長的號碼,一顆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沒消息的時候盼消息,消息來了卻怕是壞消息。財務部長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興奮:「小薛呀,趕緊準備來杭州吧。」

  「我就在杭州呢,一直沒回去。」

  「啊!是嗎?我還以為上次通完電話你就回北京了。」財務部長驚訝過後又開玩笑,「你是有先見之明還是怎麼的?是不是算準了雖然多花幾天房錢還是比往返機票來得便宜呀?」

  小薛的直覺使他也不禁興奮起來,他感到頭有些暈、腿有些軟,拉過椅子在寫字檯前坐下,顧不上與財務部長一起算帳而是忙問:「會開完了?」

  「消息聽說了吧?」財務部長沒頭沒腦地反問。

  小薛更加興奮不已,他確信自己的直覺是對的,只有喜訊才會讓報信的人這樣爭先恐後,他忽然搞不清究竟是哪一個更讓自己興奮,是喜訊本身還是自己開始有了直覺。小薛很配合地又驚愕又急切地回應:「沒有啊,什麼消息呀?」

  財務部長的心理得到極大的滿足,滿足之後卻更不急於揭曉謎底,而是從頭開始倒敘整個工作會議的過程。還好,為期兩天的工作會議中的絕大部分議程被財務部長只用不到三分鐘就概述完畢,他的用意一方面是近乎惡作劇地撩撥小薛的好奇心,另一方面也是在暗示NOMA工程在浙江第一資源算不上頭等大事。小薛注意到財務部長對宮總再無半點微詞,不由得猜測他會不會因為宮總今非昔比而臣服,抑或財務這條線已和宮總達成某種默契、化干戈為玉帛了,小薛忽然擔心起來,若果真如此維西爾不就註定被犧牲掉了嗎?他暗自祈禱自己此刻的直覺是錯的。

  NOMA工程招標事宜被列入工作會議的最後幾項議程,由綜合部部長陳述各項評標情況之後,鑑於會議時間所剩無幾且眾人看似沒有發表意見的強烈願望,宮總便說:「我講講我的看法。NOMA工程不只是咱們浙江的一項重要工作,更是集團整體戰略布局中的關鍵環節,咱們是最先上馬的七家省級公司之一,這表明集團不僅充分肯定咱們已經具備相應的基礎條件,也對咱們抱有厚望,咱們一定要為集團下一步全面鋪開NOMA工程積累成功經驗,而不能提供反面教訓。要想保證咱們浙江的NOMA工程順利實施,就既要充分調動公司上下的積極性和創造性,也要時刻謹記浙江的項目是集團整個NOMA工程不可分割的一個組成部分。在具體操作上,既要虛心接受集團的指導、切實執行集團的部署,也要認真借鑑兄弟省份公司的經驗;要把身子放低,不要固步自封;要強調協作精神,不要搞本位主義和地方保護主義。」

  眾人都被宮總一連串的「既要……也要」和「幾要幾不要」繞暈了,只覺得這和宮總以往「依據自身特點、發揮自身優勢」的調子不盡相同。綜合部長指了指攤在桌上的材料,問道:「具體結論怎麼下呢?」

  宮總把各項子標的投標商總評分排名拿起來看了看,說:「具體的今天可能來不及細談了,我的想法是總體上要尊重這個排名,這是很多人辛勤工作的成果,但也不要完全拘泥於它,再科學的東西也難免有誤差。對於評分非常接近的膠著情況,我想提這麼兩點意見吧:優先考慮在集團推薦的短名單上排位靠前的廠商,優先考慮來自於省外的廠商。如果大家沒什麼意見,就把這個結果上報集團。」

  眾人都表示沒什麼意見,這件事就此議決,財務部長的敘述也結束了。

  小薛愣愣地等了一會兒才木訥地問:「完啦?宮總什麼具體的都沒說啊。」

  財務部長頓時興致全消:「你要是連這些再聽不懂,還不如乾脆回北京守著傳真機等通知吧。」

  小薛謝過財務部長就給洪鈞打電話,洪鈞聽到宮總的那兩點「優先」就高興地說:「小薛,你真是一員福將!馬上給Larry打電話,也要讓他睡不著覺!」

  等洪鈞簡單解釋了幾句,小薛才竭力壓抑住內心的狂喜問道:「那……亞訊泛舟是不是也中標了?我要不要給范先生打個電話告訴他?」

  「多此一舉,我相信他知道得不會比你晚。」洪鈞笑著又說,「你以為他的『亞訊』那倆字是白白掛著的?亞訊股份一直都沒閒著。」

  俞威獲知消息要比洪鈞他們都晚,倒不是因為ICE沒有人守在杭州,而是因為客戶裡面沒人急於向敗北的一方報信。俞威在宮總從北京回杭州之前和他通過一次電話,先祝賀他榮升之後便問招標的事應該能定了吧,宮總只含混地說還要看集團的意思,俞威想當然地以為宮總指的是ICE中標的結果還要報經集團批覆,便沒再多問。

  浙江第一資源的工作會議結束後的第二天臨近中午,俞威開著公司包租的別克車拐上朝陽門立交橋去趕一個飯局,他自己那輛別克君威讓秘書開去年檢了。剛經過中國人壽大廈,蘇珊的電話就來了。俞威對噩耗的最初反應是難以置信,因為自從招標開始就有太多的假消息,他剛表示懷疑,蘇珊已經氣急敗壞地說:「你要不信,現在就給宮總打電話,他要肯接你電話才怪呢。」

  俞威不敢直接找宮總而是先撥了綜合部部長的電話,是忙音,正要再試但前面的車突然來個急剎車令他下意識地一腳猛跺在剎車踏板上,車總算站住了。雖然沒有追尾但俞威被嚇出一身冷汗,他把手機扔在旁邊的座椅上,解開安全帶正要下車找前面的司機理論,卻發現左右的車也都停了下來,俞威瞄一眼路口上方的信號燈,明明是綠燈,他從車窗探出頭向前面張望,原來路口前方被堵得死死的。終於等到前面的車動了,俞威正要加油,變紅燈了,他懊喪地罵一句便發現剛衝過路口的車其實也沒什麼好結果——照樣排在前方的隊尾動彈不得。俞威觀察一下形勢,前面的車陣根本望不到頭顯然一直向東堵到東大橋路口,只有先右轉再左轉從藍島大廈後面拐上東大橋路,才能躲過已經堵死的東大橋路口。主意已定,他瞅准南北方向的信號燈剛從綠色變為黃色便猛地加速並同時向右打輪,搶在右側正待直行的車頭前面拐上南向的街道。

  終於逃出重圍駛上捷徑的俞威把方向盤迴正,剛感到一絲舒暢,旁邊座位上的手機又響起來,他抓過手機湊到耳邊還沒顧得上說話,心裡突然「咯噔」一下叫聲「不好」,路邊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一個交警,正向他招手示意。

  俞威的心情糟透了,他把車靠邊停下,斜眼看著交警,交警走上來橫眉立目地說:「下車!」

  見交警如此不禮賢下士,俞威的火氣衝上來:「你憑什麼叫我下車?!」

  「你違章了!下車!懂不懂規矩?!」

  俞威把左臂搭在車窗上,輕蔑地說:「別以為我不懂你們的規矩,你還沒向我敬禮呢,我憑什麼下車?!」

  交警一下子愣住,但馬上很硬氣地說:「我敬了,是你沒看見。」

  俞威鼻子裡「哼」一聲,冷笑道:「你給我敬禮連我都沒看見,你這禮是敬給誰看的?」

  朝陽門外也算是北京一處繁華所在,越是鬧市閒人越多,只這幾句話的工夫四周已經圍上來不少人。交警暗中瞟一眼旁邊的圍觀者,對俞威小聲說:「你瞧好嘍。」抬起右手就像無意間扶一下帽沿似的算是敬了禮,然後厲聲說:「你違反了《道路交通安全法》,請下車接受處罰!」

  俞威帶著幾分得意地推開車門下了車,問道:「我怎麼違章了?」

  「你這是嚴重違章!你違的不是一條兩條,是三條!從里側直行車道強行猛拐右轉彎、行車不系安全帶、行駛中接聽手機。把你駕駛本兒拿來!」

  被交警這麼一番數落,俞威自打聽說浙江項目失利積攢到現在的憤懣驟然爆發,他指著交警的鼻子吼道:「我是違章了,你呢?你是瀆職!前邊路口都堵死了你看不見?你不去該去的地方疏導交通,像個賊似的蹲在這兒罰款掙外快,算什麼本事?我是違章了,可我違章危害誰了?其他人要是也學我拐彎繞著走就不至於堵成這樣。再看看你瀆職的危害,那麼多車堵著你不去管,養你這號人有什麼用?!」

  話音剛落居然從人群中傳來三兩聲喝彩,俞威昂起頭傲然地掃視周圍,頗有一股為民請命的豪邁氣概。這位交警大概從沒遇到過像俞威這樣的主兒,臉被氣得鐵青,咬著牙說:「你這樣不服從管理,妨礙我執行公務,只能對你加重處罰。你駕駛本呢?」

  俞威不再爭辯,默默地從車前繞到車的右側,打開車門像是要取駕駛證,卻抓起放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和外衣,重重把車門關上,然後忽地擰身鑽進人群,頭也不回地快步穿過馬路徑直扎到對面熙熙攘攘的電腦城裡去了。交警先是目瞪口呆,隨後衝著俞威的背影喊了幾句,見俞威蹤影全無才把身子探進別克車的駕駛室徒勞地按了幾聲喇叭,又恨恨地把車鑰匙拔下來。

  俞威在電腦城一樓兜了半圈,從另一個門走出來攔住一輛計程車鑽進去,當計程車在離事發地點不遠處駛過時,俞威看見那群人還在,透過人叢的縫隙依稀可以看到那輛被拋棄的別克車孤苦無依地停在那裡,忽然心裡一酸,覺得自己正像那輛車一樣剛被浙江第一資源拋棄了。

  下午五點多鐘,俞威正神不守舍地呆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等消息,琳達先回來了,她疲憊不堪地往沙發上一仰,雙腳放到沙發上,愜意地伸個懶腰,表情剛顯輕鬆又看到俞威那張臉便立刻噘起嘴,氣哼哼地揚手扔過來一串東西,說:「你不把我折騰死不罷休是吧?」

  俞威把東西接在手裡,正是那輛別克車的鑰匙,立刻高興地說:「搞定了?你真是人才啊。」他一眼瞥見琳達由於裙子向上捲起而露出的大半條腿,便心猿意馬地站起身,一邊走過去關門一邊說:「我得好好犒勞犒勞你。」

  琳達馬上挺身在沙發上做正,又把裙子下擺抻到膝蓋下面按住,說:「你離我遠點,我沒力氣陪你折騰。」

  俞威竟規規矩矩地坐到琳達身旁,笑嘻嘻地問:「你走了什麼門路?這麼快就擺平了。」

  「人家說了,車可以取回來,但你本人必須去接受處理,說沒見過氣焰這麼囂張的,不從重從快處理你不足以平民憤。」

  俞威立刻又火了,罵完一句說:「有本事他們就做個民意調查,看看到底誰民憤更大。」

  琳達更生氣,埋怨道:「你這脾氣能不能改改呀?你知不知道你闖了多大的禍?當場就有人給電視台爆料,北京台的《特別關注》都準備給你曝光了,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勁才總算把他們按下嗎?」

  「你攔他們幹嘛?這麼好的上鏡機會我還求之不得呢。」俞威一臉滿不在乎。

  「你怎麼這樣啊?警察你惹得起嗎?媒體你惹得起嗎?你以為你到哪裡都是爺啊?」

  琳達的話正好捅到俞威的傷心處,痛而生怨,他說:「我是爺?我到哪兒都是孫子!外面那些客戶都拿我當孫子,公司這些老外也都拿我當孫子,憑什麼我就總得當孫子?!我就要當一回爺,看他們能把我怎麼著。」

  「你倒是痛快了、過癮了,反正有人替你去當孫子。你知道我多不容易嗎?連孫子都不如!」琳達的眼眶裡已經淚汪汪的了。

  俞威摟過琳達的肩膀,猥瑣地笑著問:「那你給他們當什麼了?」

  琳達扭著身子把俞威的手甩開,滿腹哀怨地說:「你也就會欺負我,你什麼時候關心過我、心疼過我?」

  俞威又把手搭上來哄道:「那我現在就心疼你,不許不要啊。」

  琳達正在躲閃,門被敲一下便被推開,蘇珊裹著一陣風闖進來,一見沙發上兩個人的樣子她便氣沖沖地扭臉朝向窗外,直到聽見琳達出去時關門的聲音才轉回頭看著俞威。俞威已經站起身,整理一下領帶急切地問:「怎麼樣?他們怎麼說?」

  蘇珊的眉頭緊緊絞在一起,顯然剛才看到的那一幕令她心情更加煩躁,沒好氣地說:「我去集團問了,浙江的招標結果確實還沒有報到集團,不可能這麼快的。我也給杭州打了幾個電話,都估計是因為受到來自集團的壓力,宮總才變卦的。」

  「當副手的時候什麼壓力都不怕,當了一把手反而怕了?」俞威沮喪地搖頭,又說,「想辦法讓下面的人把招標結果壓住,不要上報集團,同時抓緊做宮總的工作。」

  蘇珊的頭搖得更厲害:「夠嗆,新官上任三把火,誰敢壓著啊?而且就算拖個三五天又管什麼用?我看宮總那邊沒指望了,什麼東西能比得過人家的政治前途重要?」

  俞威沉吟一聲,陰狠地說:「那就告狀,告他們暗箱操作。把事情搞得越大越好,讓他們不敢和維西爾簽合同,把標拖黃了才好呢。」

  「咱們可是白紙黑字承諾過不告狀的。」

  「那玩意兒有個屁用。再說,如果他們真做到公平、公正、公開,咱們排名第一就應該中標,中了標當然不會告狀,現在是他們不仁就休怪我不義。」

  「我看還是現實一點吧。憑什麼告人家?咱們那個排名第一隻是內部消息,浙江第一資源從來沒有正式對外發布過,人家可以說那只是中間結果,不算數的。要是真把標拖黃了咱們可就天怒人怨了,浙江和集團都不會放過咱們,其他幾個省市的項目怎麼辦?」

  「我告的是浙江,又不是廣東、不是江蘇,對他們能有什麼影響?再說要是真有影響也是好事,讓他們知道ICE是不可以隨便耍的。」

  「我看只會事與願違。如果咱們忍下來,也許在別的省公司還能得一些同情分;如果真鬧起來,恐怕再沒有人敢和咱們綁在一起。」

  「不見得,這年頭不能老當孫子,總得有硬起來的時候。你馬上去一趟杭州,放風說ICE會一直告下去,他們如果不怕項目拖黃就選維西爾好了。你可以告訴他們,維西爾的洪鈞是個君子,我是個小人,你讓他們掂量掂量到底該得罪君子還是得罪小人。」俞威走回大班台後面仰靠在皮椅上,把雙腳舉到大班台上翹著,摞在上面的那隻腳尖無意識地抖動不停。

  蘇珊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把披肩的一角在手指上繞來繞去,為難地說:「我走不開啊,其他幾家的標都要在這個月裡出結果,實在顧不上去浙江。」

  「有我在北京盯著,你有什麼走不開的?而且只是去把話當面給他們撂下,耽誤不了兩天的工夫。」

  蘇珊又改口說:「不僅是項目上的事。嗯——我還有些別的事,最近幾天沒辦法出差。」

  俞威狐疑地盯著蘇珊,面色有些難看:「什麼事?這麼不可告人的。」

  「私事,和你、和公司都沒關係,完全和工作無關。」蘇珊有些慌亂地撇清,又見俞威仍舊不依不饒地盯著自己,想了想便紅著臉說,「哎呀你還讓不讓人有點隱私呀,是家裡的事,是我們女人的事。」

  「真的?我怎麼感覺肯定和我有關……」俞威說完便好像已經放過蘇珊,自言自語道,「我也去不了杭州,我得去廣州。」

  「本來你也不能親自去啊,這種事你要是出面,將來還有誰能出來打圓場?其實我去都不合適,只是不知道下面的銷售能不能掌握好分寸把話帶到,或者乾脆先放一放等等看。」蘇珊趁勢說。

  俞威忽然若有所悟:「你提醒我了,ICE根本不該拋頭露面,應該冒用科曼的名義去告狀嘛,把火引到科曼身上,一石兩鳥。」蘇珊沒料到俞威想出這麼一招,怔怔地不知如何回應,俞威忽然又想起什麼便沒在意蘇珊的反應,咬牙切齒地說:「還得收拾鄧汶那小子,內鬼不除,後患無窮。」

  「你怎麼除呀?什麼證據都沒有,全都是猜測,Peter和卡彭特都不會支持你的。」

  「怎麼沒證據?攻擊咱們的那份東西明擺著是研發的高層透露出去的。退一萬步說,就算不是鄧汶有意泄密,漢化版搞得那麼爛,導致項目丟了,他也應該承擔責任。」

  「你今天是怎麼了?」蘇珊瞥一眼沙發上琳達剛才坐過的位置,又說,「我看內部的事更要放一放,還是先抓緊眼前其他幾個單子吧。單子拿到手裡,說話自然有人聽;如果單子拿不到,說什麼也不會有人聽。」

  俞威又用他那種特有的目光審視著蘇珊,學著蘇珊的腔調反問道:「你今天是怎麼了?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想得開,什麼都可以放一放。你是不是打算撂挑子撤了?」

  蘇珊被俞威逼視得渾身不自在,強作鎮定地反駁說:「我要是想撤,早就撤了。」

  小薛自從杭州回來以後就一直遊手好閒無所事事,只是每隔三四天給浙江第一資源打幾個電話,向綜合部了解官方消息,向財務部了解內幕消息,得知維西爾中標的結論已經正式上報集團待批,他便問李龍偉下一步該做什麼,李龍偉告訴他一個字——等。小薛向來自詡是個笨拙但勤奮的人,一閒下來心裡就慌,尤其受不了沒有目標、沒有方向的感覺,他幾次堵住李龍偉詢問明年的指標,以便儘早動手挖坑播種。第一資源華北三省市和江蘇的標都正在緊要關頭,李龍偉根本顧不上幫小薛做規劃,只打趣說:「如果浙江在年底前能簽,你明年可以歇一年;如果浙江要過了年才簽,你連後年都可以歇著了。」小薛一聽卻擔心自己失去價值而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場,非讓李龍偉明確分給他一塊市場區域,李龍偉敷衍說:「你先考慮一下有沒有哪個區域你感興趣,眼前看不見單子沒關係,越沒影越好,一兩年以後出個大單子就行,反正你有的是時間。」

  手腳清閒了心思卻變得格外忙碌,以前顧不上想也不敢想的如今成天在腦子裡轉、怎麼也揮之不去,讓小薛心神不寧,又感到了那種難以抑制的衝動。小薛在躁動不安中忽然發現11月已過去大半,立刻有了緊迫感,仿佛明天就是投標的截止日期一樣不容錯過,他決定出手了,義無反顧地撥了菲比的手機號碼。

  菲比對小薛的邀請略有躊躇,又想到距離上次見面已經七個月有餘,這種頻率遠稱不上頻繁,便大方地接受了,只是提出能不能就在東三環附近,比如盈科中心下面的星巴克,因為中午不能出去太久。

  菲比到的時候小薛已經坐在一處不顯眼的位置上,菲比在沙發上坐下笑著問:「又提前來占座了?」

  小薛邀功似的說:「那是。你看看哪兒還有空座啊?」

  菲比告訴小薛自己只要一份沙拉,小薛便去櫃檯連同自己要的紅茶一起買回來,菲比一邊拌著沙拉醬一邊好奇地問:「只喝一杯茶啊?」

  「在浙江呆久了,不是喝酒就是喝茶,習慣了。」

  菲比抬槓:「你在浙江喝的應該不會也是紅茶吧?」

  「呵呵,綠茶紅茶起碼屬於同一類。」

  菲比把目光從紅茶移到小薛臉上,小薛便低下頭看著紅茶,眼睛不自覺地被吸到菲比穿著長筒靴的腿上,又像看到什麼禁忌一樣忙縮回來,一抬頭發現菲比還盯著自己,便問:「怎麼了?半年多沒見,不認識了?」

  菲比笑了:「老洪前一陣說過要對你刮目相看,我怎麼看不出有什麼變化啊。」

  「我也沒覺得我有什麼進步,浙江的單子是瞎貓撞到死耗子而已。」小薛習慣性地又扯到項目上。

  「那這隻耗子可是夠大的。」菲比抿嘴笑,「聽老洪說單子非常大,相當於好幾個普發呢。」

  「大是挺大,可是沒我什麼功勞,我就是個跑龍套的。從五月份到現在我的心態可以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傻大膽,剛把浙江第一資源分給我的時候我特高興,這麼肥的項目居然能砸到我頭上;第二階段是提心弔膽,就我這點本事怎麼能跟這麼關鍵的單子,想不通洪總怎麼會交給我;現在是心安理得,浙江這項目洪總就該讓我去做。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老洪信任你。杭州他一次都沒去,其他地方都跑過好幾次,昨天又去石家莊了,不知道哪天才能回來。」

  「今天應該從石家莊去濟南了,明天晚上就該回北京。」小薛剛補充完就發現菲比神色變得黯然忙繞回正題,「不是因為信任我。洪總說過,他本人不能親自去杭州,去了反而麻煩。」

  「那就是因為你有運氣,老洪想沾你的光,他說過你是福將。」

  小薛搖頭:「我想明白了,越大越複雜的項目,沖在最前面的小銷售其實越不重要,就是跑跑腿、打打雜,整個策略、布局尤其和高層的溝通都不是我能參與的,就像現在中標結果已經報到第一資源總部,我除了等著什麼也做不了,但洪總和Larry肯定在做他們該做的,而且他們都覺得沒必要讓我知道。這個項目我雖然從頭跟到尾,其實還是糊裡糊塗,不知道怎麼贏下來的。」

  「就像當初我跟著老洪做普發,他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但是腦子裡對項目始終沒有一個完整的畫面。」

  「可見像咱們這些小嘍囉起不了多大作用。」此時的小薛已經不像一年多前那樣對曾簽下普發項目的菲比欽佩不已,他自己已經做過更大的項目,知道這裡面是怎麼回事了。「派去盯大項目的能力如何不是最重要的,可控最重要,洪總反而怕那些老鳥玩什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像我這樣的最合適,服從命令聽指揮還任勞任怨,雖然偶爾使點小心眼兒但從來不敢瞞著他。」

  菲比有些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漫無目的地向四周望望,小薛看一眼盛沙拉的塑料盤,問:「要不要喝點什麼?」

  菲比禮貌地笑笑,搖頭說:「不用了。你又開始做什麼新項目了嗎?」

  「還沒呢,想播種卻發現還沒挖坑,想挖坑卻不知道哪塊地是屬於我的,Larry他們都在忙,沒工夫搭理我。」小薛無奈地說。

  「你已經抱了個金娃娃,就不要太貪心了,人不可能總有好運氣的,有所得必有所失。」菲比隨口勸道。

  小薛的心卻一沉,喉嚨也開始發緊,他已經不止一次揣摩過情場與商場的辯證關係,菲比的話在他聽來既像是忠告又像是讖語。小薛喝口紅茶舒緩一下情緒,突兀地問:「你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嗎?我想送你一份禮物。」

  菲比很意外,臉不由得紅了,忙用笑容掩飾說:「這麼大方啊,浙江那個單子簽下來你的提成肯定大大的吧?」

  小薛剛發動攻勢卻被菲比的打岔擾亂了陣腳,有些發急地說:「合同都還沒簽,提成更早著呢,我不想等那麼久,禮物和那個單子沒關係。」

  菲比歪頭問:「那和什麼有關係?送禮物總得有個名義吧?我還以為你是要和廣大群眾分享簽單後的喜悅和收穫呢。」

  「我沒打算和別人分享,只想送給你一份禮物。」小薛大膽地表白之後又氣餒了,「可是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所以才問你。」

  菲比不知該怎麼回答,低下頭用小叉子把塑料盤裡剩留的幾片菜葉聚攏到一起又胡亂地撥開。小薛響亮地清一下喉嚨,把神經緊繃的菲比嚇得手一抖,小叉子滑到盤子裡。小薛說:「你剛才不是問我這份禮物有什麼名義嗎?我也一直在想到底用什麼名義好,可想來想去覺得不該找藉口,不如乾脆實話實說。」

  菲比快速地抬頭看一眼小薛就又把視線移向別處,她開始後悔不該來赴約,雖然既無美酒也無佳肴只有一杯紅茶一盤沙拉,但其兇險不亞於鴻門宴;她也後悔剛才不該問及禮物的名義,好像是在誘使小薛把心意吐露出來。

  小薛感覺自己就像是在爬坡,幾番滾落之後仍然頑強地攀援而上,總算距離坡頂一步之遙了,他孤注一擲地說:「雖然只見過你四次面,但好像已經和你很熟悉,覺得你是一位很好的……很好的……嗯……朋友,我有很多話一直憋在心裡,想過很多次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我知道我很傻,可能永遠想不清楚,所以乾脆來問你,你覺得我應該說出來嗎?」

  菲比已經幾次想打斷小薛但都欲言又止,聽到他徵求自己意見頓時如釋重負。菲比的聲音很柔和,但語氣很決然地說:「小薛,還是不要說吧。有些東西只有留在心裡,才會永遠是美好的。」

  第一資源集團首批實施NOMA工程的七家省級公司的招標階段基本落幕,除江蘇之外其他的四省兩市都已將評標結果上報集團總部,維西爾繼浙江之後又在北京、河北和山東中標,而ICE則拿下了廣東和上海。江蘇的招標啟動得並不算晚,卻遲遲無法拍板定案,幾項子標的形勢都不明朗,軟體標是維西爾和ICE僵持不下,而系統集成和大型硬體系統兩個標更是亂作一團,江蘇第一資源的老總決定先靜一靜,集團也不催促,說留個尾巴過年也行。

  凡是已出結果的項目中都有人告狀,浙江是最先結束評標的所以告狀的也最多,失利的廠商紛紛把那紙承諾書拋之於腦後,每個子標中都有人署名或不署名地向集團、部里甚至國務院、中紀委告狀。有的外企居然連本國駐華使館的商務參贊都調動起來,指斥第一資源沒有按照國際慣例辦事、沒有給予外商平等的國民待遇,而本土企業則控訴第一資源歧視民族品牌、崇洋媚外、嚴重損害了民族產業的發展,並在網際網路上發動網民聲討。

  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各個省市各項招標告狀的都是前赴後繼,反而沒有人當回事了。國務院信訪辦的同志把一批告狀信轉交給第一資源的時候還讚嘆說IT行業的人素質就是高,連告狀都一律只用電子郵件。

  鄭總去了趟浙江,他不是一個人去的,而是把集團和各省級公司的相關負責人都召集到杭州,在浙江第一資源大廈隆重而熱烈地召開了NOMA工程第一階段經驗交流現場會,會後又由宮總陪著在浙江四處走了走做調研,用實際行動驗證了他曾經對宮總說過的話:「支持,一定是相互的。」洪鈞很想儘快去浙江拜見宮總,但看來近期都未必有機會,宮總表示做企業一定要務實,不準備搞任何簽字儀式,洪鈞暗忖只能等項目驗收的時候才能見到宮總真容了。

  這天早晨洪鈞剛上車,科克的電話就來了,洪鈞正想問他怎麼這麼早,科克笑著說:「我在矽谷,一直在等著你這個懶傢伙起床。」

  洪鈞奇怪正值年終科克不在亞太區各地督戰反而跑去總部做什麼,科克卻已經在跨洋督戰,他直截了當地說:「把我想聽的數字告訴我。」

  洪鈞早已把第一資源四個項目中標的情況向他通報過,此時剛重述一半科克就打斷說:「我要知道的是什麼時候可以把這些記作收入業績。」

  「還需要一段時間,要先簽正式合同,然後發貨,然後向客戶開具發票,那時才能記為公司的收入。」

  科克追問:「什麼時間簽合同?」

  「爭取在年底前,但可能有一兩家會拖到1月份。」

  「Jim,你聽著,我要你保證在12月31日之前和這四家客戶都簽訂合同、都發完貨、都開出發票,我要你保證這四家的收入數字全都出現在維西爾今年的財務報表上。」科克斷然地說。

  「可是……只有三個星期了,這很困難,客戶不一定會按照咱們的時間表行動。」

  「你告訴他們,如果不在今年以內簽訂合同,我們將不得不提高價格,他們就無法享受我們現在給出的折扣優惠。」

  洪鈞急道:「我們不能這麼做,客戶在招標時已經明確規定我方報價的有效期為120天,要到明年1月或2月才會過期,在過期之前我們無權抬高報價否則就是違約,不僅會丟掉合同還將損失全部的投標保證金。」

  科克不耐煩了:「這是你的問題,不要讓我替你找解決方案。」隨即又勉勵道,「Jim,我相信你能辦到,你不會讓我失望。」

  洪鈞只好表示盡力而為,科克又問過其他幾個快簽的項目,但好像嫌棄那些都只是杯水車薪,再三要求洪鈞全力以赴確保第一資源的四個項目都能記入今年的業績。洪鈞正發愁如何推動第一資源儘快簽單,科克又問:「ICE拿到的那兩個項目怎麼樣?會比我們先簽合同嗎?」

  洪鈞覺得好笑,兩家在同一項目上一決高下很正常,但各自已經贏得的項目又何必在合同簽訂時間上爭先恐後呢?便回答:「情況應該類似,但我們要簽掉四個而ICE只有兩個,所以他們也許能在年底前都簽好。」

  科克聽後顯然更加憂鬱,又問:「那兩個項目有多大?」

  「上海第一資源的金額並不太大,我估計和北京第一資源的金額大體相當。上海的項目就是這樣,剛開始似乎都將是大單子,但一定會越做越小,因為上海的客戶對每一分錢都會精打細算,一定要把賣方逼到走投無路才肯罷休。」

  「南方的那個呢?」

  「我正覺得廣東第一資源有些奇怪,本應該是一個非常大的超級項目,可是據我了解金額好像只比浙江稍多一些,這有些不可思議,因為我們沒有參與廣東的招標,ICE並沒有遇到有威脅的競爭對手,沒必要把報價壓得那麼低。」

  科克顯然無意探究其中的奧秘,但比剛才變得輕鬆不少,說道:「看來我們四個項目的銷售額加在一起肯定會遠遠超過他們的兩個。」

  覺得廣東第一資源的中標金額蘊含蹊蹺的還有小譚,照他一直以來的估計廣東的單子應該至少比浙江的大一半,而俞威當初對項目金額的預測也是如此,可是俞威在最後一刻報給廣東第一資源的投標價卻大幅縮水,令小譚和皮特大吃一驚。皮特責問俞威怎麼敢擅自加大折扣,俞威則理直氣壯地說折扣確實不小,但並未超出早前申請到的最大折扣上限,最後關頭他也來不及再做請示;皮特又問為什麼如此保守,難道不能少給一些折扣或者多報一些產品嗎,俞威叫屈說他何嘗不想報得更高,但客戶對ICE的產品尤其是北亞研發中心搞的漢化版缺乏信心,技術評分難免被壓低,如果價格再居高不下就危險了。小譚也質疑說廣東的標把握最大,為什麼反而給出最大的折扣,俞威毫不客氣地說小譚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問如果按小譚的意見報高價一旦項目丟了誰負責任,小譚被噎住了。

  隨著項目的演進小譚愈發疑竇叢生,ICE在廣東第一資源波瀾不興地順利中標,而俞威卻很低調,小譚覺得俞威的收斂和保守與其以往的風格大相逕庭,便決意揪住不放,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同樣下狠心要對俞威揪住不放的是邢眾,包括翔遠科聯在內的信遠聯屬下多家關聯公司在第一資源各處項目上全線失利,雖然江蘇尚未定局,但翔遠科聯的死纏爛打、逢人便咬已經令客戶生厭,形勢也不容樂觀。邢眾反思之後把失利的原因歸結為遇人不淑,正是俞威這個合作夥伴害得他如此之慘。

  邢眾把小譚約出來商量有什麼辦法能夠扳倒俞威,小譚對這一議題極有興趣,但表面上還是要安撫一下,便說:「邢總,您打拼這麼多年,總會遇到不順利的時候,別往心裡去,以後的項目還多著呢。」

  「以後歸以後,眼前的事總得給個說法、做個了結。ICE對我們不僅毫無誠意而且還耍我們,這回非得給ICE一點顏色看看,讓你們知道這個圈子是有規矩的。」邢眾氣鼓鼓地說。

  「不是ICE,我們公司並沒有對不住你們,拿我小譚來說不是就一直在盡力幫你們嗎?是俞威個人的事。」小譚生怕邢眾恨烏及屋,忙幫他辨明敵友。

  邢眾點頭:「說俞威這傢伙不地道都算是好聽的,有他這麼做人的嗎?商場上耍些小聰明、搞些小動作未嘗不可,但不能這麼害人吶!我們初步搜集了一些證據,準備交給你們亞太區的老闆,請他做出處理,最好讓俞威滾蛋!」

  小譚忍不住急切地問:「都有哪些證據?」

  「第一,他在第一資源總部說我們的壞話;第二,他對合作夥伴沒有一視同仁,而是厚此薄彼,承諾向我們提供的支持都沒兌現;第三,我懷疑他和某些公司私下有利益交換,拉一個打一個,在浙江就和凱華興業合夥耍我們。」

  小譚明顯感到失望:「這些好像都不能算作證據吧。」

  「怎麼不算?你忘了?咱們四個人在杭州談的那次,俞威還在你整理的備忘錄上簽了字,明明是俞威和姓杜的串通好給我下套,要是沒那份備忘錄,浙江中標的就會是我們。」小譚正想不明白,邢眾又說:「我說到做到,用翔遠科聯投了高價標,宮總拍板時明確說優先考慮來自於省外的廠商,如果翔遠科聯投的是低價標就一定是我們打掉凱華興業,怎麼輪得到亞訊泛舟?」

  小譚暗笑邢眾原來是如此推理的,難怪其對俞威恨之入骨,他不好贊同也不好辯駁,只得委婉地說:「邢總,我覺得那份備忘錄恐怕作用不大。您要是想到我老闆那裡告俞威的狀,就得找出我老闆關心的東西,而不能只講您自己關心的。您說的幾條確實都是俞威不仗義,但在我老闆看來那只是你們之間的個人恩怨,搞不好他還會認為那是俞威為ICE中標而採取的策略,您這一告反而替俞威邀功了。」

  邢眾聽後張口欲言卻半點聲音也沒發出來,沉默許久才說:「你們外企怎麼也這個德性,官官相護。」

  「不是官官相護的問題,而是角度問題。您向我老闆告俞威的狀,不能告他怎麼侵害了你們信遠聯的利益,而是該告他怎麼侵害了我們ICE的利益,這樣我老闆才會重視也肯定會採取行動。」

  邢眾豁然開朗,高興地說:「還是你小譚懂外企那一套。」但馬上又發愁道,「他侵害你們ICE利益的事,我們外人怎麼能了解?」

  「確實不太容易,我從公司內部想了不少辦法還是打聽不出來,所以想從外面的渠道試試看。我相信我的方向不會錯,如果能挖出切實的證據,我老闆一定不會放過俞威。」

  邢眾頓時來了精神,急著問:「什麼方向?需要什麼樣的證據?」

  「廣東第一資源的單子,我敢打賭俞威一定搞了什麼貓膩。」小譚眼睛裡放出一種異樣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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