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恩仇一念間
2024-09-26 04:49:45
作者: 王強
「Shirley?」洪鈞一時對不上號,又反問道,「哪個Shirley?」
瑪麗在內線電話里解釋:「她說是從總部來的,做審計的,我領她去您房間吧。」
洪鈞想起來了,是做內部審計的雪莉,去年年初曾和韋恩一同來調查那筆十萬元的市場活動經費。雖然感到意外,他還是起身迎接這位遠道而來的不速之客,招呼道:「好久不見啦。」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𝐛𝐚𝐧𝐱𝐢𝐚𝐛𝐚.𝐜𝐨𝐦
「一年又加三個星期。」雪莉的手又是只容洪鈞剛剛握住便抽了回去。
洪鈞看她大體上還是老樣子,瘦小枯乾,只是精神狀態好像比去年顯得萎靡,猜測是由於長途飛行和時差反應的緣故,便笑著說:「辛苦了。」
雪莉已經把提包往會議桌上一放,正把電腦、一厚摞文件和記事本掏出來攤開,苦笑道:「我知道我們做審計的從來都不受歡迎的啦,沒辦法喔。這段時間我們和HR還有法務的人最忙,公司把我們當作殺人的刀來用,最後也會把我們統統殺掉。」洪鈞心頭一震,雪莉的快人快語讓他仿佛嗅到一股血腥,他剛在對面坐下又聽到雪莉說:「你們做業務的現在肯定不忙的啦,估計你也沒有什麼別的事,那我們現在就開始吧。你知道,兩家公司要合併,需要請外面的審計師來做審計,然後要開股東會,然後要報請很多政府部門批准,但首先要由我們自己內部來做一次審計,有些家醜要先處理掉才好拿給外人看的嘛。全部做一次審計要花很長時間,所以只能優先挑那些……不尋常的……來做,挑那些業績出奇地好或者出奇地不好的地方來做。所以你明白我為什麼到你這裡來了吧?中國的業績就屬於出奇地好,好得太引人注目,結果一查就查出些奇怪的東西,所以要請你給出答案。」
洪鈞此刻已猜到雪莉的來意,坦然地說:「亞太區知道你來做審計的事嗎?是不是應該先和科克溝通一下?」
雪莉笑道:「我就是剛從新加坡飛過來的,因為亞太區的業績也是好得出奇,我先去和科克談的,然後才到你這裡來。」
洪鈞驚愕萬分,如果科克已經和雪莉談過並知道雪莉要來找他,照理應該和他統一口徑,怎麼竟不向他通報一聲?他竭力擺脫內心不祥的預感,說:「去年年底時我正好休年假,是由Laura做我的代理,有些情況我也不清楚,你可以先找她談談。」
雪莉莞爾一笑:「所以我也有請Laura到北京來,怎麼,她還沒到?」雪莉對洪鈞的瞠目結舌視而不見:「麻煩你給她打一個電話好嗎?」洪鈞木然地掏出手機撥號,雪莉伸出手:「我和她講吧。」等電話接通雪莉就問:「Laura,我是Shirley,我已經到了Jim這裡,你到北京了嗎?……啊,你就在樓下呀,那為什麼沒有上來?你趕快上來嘛。」
洪鈞的震驚再也掩飾不住,原來雪莉和蘿拉早已約好,而科克肯定已經和蘿拉有過溝通,只有他被蒙在鼓裡。
蘿拉很快就到了,只帶了一個提包,想必當天就要趕回上海。三個人都有些尷尬,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雪莉顯然希望這一切儘早結束,便拿出一個MP3直截了當地說:「我需要做一下記錄,你們不會反對吧?下面咱們都要講英文,好嗎?OK,現在開始。請問誰能告訴我,和第一資源集團浙江公司的合同是哪一天簽的?」
洪鈞把目光投向蘿拉,蘿拉一邊也將電腦和文件攤在桌上一邊回答:「12月26日。」
「和第一資源集團北京公司的合同是哪一天簽的?」
「12月27日。」蘿拉又答。
「為什麼維西爾中國早在12月22日就向總部發出訂單,要求總部把第一資源四家公司需要的軟體發往中國?而那時客戶還沒有簽訂合同。」
洪鈞主動回答:「這是我做的決定。雖然合同尚未正式簽訂,但客戶已經確認產品配置清單不會再有改動,他們希望儘早收到軟體,為了避開聖誕和元旦假期,我決定提前向總部下單。」
雪莉又問:「我所看到的數據是,總部產品部門的發貨日期是12月23日,上面提到的兩家客戶收到軟體是在什麼時候?」
「我是26日開始休假的,在我離開之前客戶應該還沒有收到軟體。」洪鈞說完就望著蘿拉。
蘿拉說:「和我們分別確認兩個項目的收入額都是在同一天。」
「分別是哪一天?」雪莉追問。
蘿拉吁一口氣,才說:「北京的是在12月30日,浙江的是在12月31日。」
「可是,總部從聯邦快遞查詢到的跟蹤記錄顯示,維西爾北京在聯邦快遞送貨單上的簽收日期已經是北京時間31日,你們還要再轉發給客戶,北京的客戶怎麼反而會提前一天收到?」
蘿拉緘默不語,洪鈞好心替她開脫道:「這些快運公司的系統有時也靠不住,也許咱們簽收時誤簽成第二天的日期,他們當時並未發現。」
「至少這次他們的系統沒錯。」雪莉口氣生硬,「總部產品部門在發貨時要求聯邦快遞按特急件處理,務必保證在四個工作日內送到,聯邦快遞在24日就把貨物送上飛機,中國是沒有聖誕假期的,所以應該在27日或28日收到。聯邦快遞對發生延誤的解釋是在北京海關耽擱了兩天,並已經接受總部產品部門向他們的投訴,如果是由於我方在簽收時簽錯日期,聯邦快遞決不會默認下來。」見洪鈞和蘿拉都不說話,雪莉又問:「我猜測,要麼客戶當時還根本沒有收到任何東西,要麼收到的並不是總部發出的軟體,對嗎?」
洪鈞和蘿拉都清楚自己有權保持沉默,便很默契地不做任何表示。雪莉聳一下肩膀,轉而說:「OK,還有更有趣的。第一資源河北和山東的兩個項目,除了在發貨環節同樣存在上述問題之外,合同本身似乎也有疑點。總部在12月22日收到的訂單上客戶名稱分別是第一資源河北公司和山東公司,然而在12月31日收到的你們傳真來的合同上買方名稱卻變了,這是為什麼?」
洪鈞疑惑地看著蘿拉,他並非在推諉而是的確不知情,12月的最後三天他在菲律賓中斷了一切對外聯繫,而回到北京後他也有意避而不問那三天究竟發生了什麼。蘿拉回答說:「第一資源河北和山東兩家公司是我們的最終用戶,合同上的那兩家買方是我們的合作夥伴,我們先把軟體賣給他們再由他們轉賣給客戶。」洪鈞聽罷略微覺得心安,將比較有把握但一時簽不下來的客戶轉介給合作夥伴,這種壓貨的做法當廠商在年底衝擊業績指標時很常見,只要最終客戶不生變故,鏈條就不會斷裂,大家都將相安無事。
雪莉抽出兩份文件一邊翻看一邊問:「但令人不解的是,就在上周,1月16日,總部又收到兩份從維西爾中國傳真來的合同,買方分別是第一資源河北公司和山東公司,金額分別與12月31日傳真來的和那兩家合作夥伴的合同金額完全相同。我不禁要問,這是怎麼回事?」
洪鈞腦袋裡「嗡」的一聲,感覺就像被雷劈了一樣渾身麻木、動彈不得。
蘿拉小聲說:「那兩個項目最終還是由維西爾和用戶直接簽了合同,不再經由合作夥伴,所以最新傳真到總部的合同才是有效的。」
「如果真是這樣,第一資源河北和山東兩個項目就要先從去年的財務報表中扣除掉,再記入今年第一季度的收入額,這意味著維西爾去年的營收數據都要重新修正,甚至可能導致公司不得不延遲向證券市場公布全年經營業績,這不僅是事故而是災難。」雪莉的話令她自己都覺得仿佛末日來臨。
洪鈞眼睜睜看著蘿拉和雪莉的嘴巴開合,她倆的話卻連一句也聽不進去,只顧著恨蘿拉的愚蠢。河北和山東的合同拖到1月中旬才總算簽下來,理應一聲不吭地收到柜子里藏好,因為已經弄假成真就應該讓真品永不見天日,而蘿拉居然糊塗到把真合同發給總部,實在是自尋死路。正怨恨間洪鈞腦子裡忽然一個閃念,蘿拉主管財務多年,豈能不明了這其中的利害?搞財務的人心細如髮,又怎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洪鈞琢磨出來蘿拉是再一次聰明反被聰明誤,當初她在科克高壓之下弄虛作假,如今在風聲鶴唳的清理門戶運動中亂了方寸,慌不擇路地想把自己摘出來以求自保,殊不知卻把天捅漏了,本來科克的部署雖談不上天衣無縫但起碼不至於這麼快露出馬腳。
洪鈞定下神,聽見雪莉還在說:「如果新的合同才是有效的,那麼12月31日的合同肯定無效,你們是否已經和那兩家合作夥伴達成書面協議確認合同無效?書面協議在哪裡?……沒有協議……可見雙方從開始就都知道合同是無效的。另外,前後兩份合同的金額都相同,說明你們賣給最終用戶和賣給合作夥伴的價格完全一樣,合作夥伴的利潤在哪裡?平進平出還要繳稅,合作夥伴怎麼會甘願承受這種損失?可見合作夥伴也知道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因為根本沒有人會履行一份假合同。我說的對嗎?」
蘿拉的臉宛如一潭死水,她不自覺地用手指松一松脖子上的絲巾,開口對雪莉說道:「能否請你停止錄音?否則你將永遠聽不到我下面要說的話。」
雪莉一聳肩膀說了句OK,就把一直在錄音的MP3關掉。蘿拉瞟一眼洪鈞,做了個深呼吸,轉向雪莉改用漢語說:「其實你剛才問的所有問題都應該由Jim回答,既然他不願意講,那就由我把一切都代他說出來吧。我和Jim一直配合得很好,我了解他是個很有進取心的人,總想把不可能變為可能,我一直很理解他,當他指示我無論如何都要把第一資源的四個項目全部納入去年的業績時,我仍然理解他。他要求我在12月22日向總部提前下訂單,我照做了;他要求我不再等總部發來的軟體,而是把臨時版本冒充正式版本從北京直接發給客戶,我也照做了;他要求我不再等河北和山東兩個客戶簽訂合同,而是另找兩家合作夥伴簽訂形式上的合同,我也照做了。雖然我曾屢次提醒他,也建議他事先徵求亞太區的批准,但他說不希望亞太區介入,由他本人全權負責。Jim是我的直接老闆,所以我照他說的做了。但是我清楚這些做法是不對的,所以在河北和山東項目正式簽約後,我把真正有效的合同傳真給總部,也把總部發來的正式產品都發給了客戶,我希望我這麼做可以把對公司、對客戶的損害減小到最低程度。」
雪莉嘴唇微張,玳瑁眼鏡滑到鼻尖上,聽得入神,而洪鈞也始終面帶笑容饒有興致,直到蘿拉說完才問:「我從12月26日到1月3日都在休假,尤其是29日到31日這三天去了保和島,根本沒有手機信號,我一直都沒和你聯絡,怎麼可能要求你做那些事?」
「是我無法聯絡到你,但你始終有辦法主動和我聯絡,把臨時版本發給客戶、找合作夥伴做形式合同,我都是照你說的做的。」蘿拉信誓旦旦地說。
洪鈞一笑置之,雪莉問蘿拉:「我們做審計只看重事實,沒有資格下結論。你有什麼可以證明是Jim要求你做那些的嗎?」
「我以我的人格來證明。」蘿拉挺直脖子說。
自從洪鈞在年前向科克請假之後兩人的聯繫就少了很多,洪鈞並未覺得有什麼生分,維西爾和ICE的合併鬧得雞飛狗跳,想必科克正面臨千條萬緒一時顧不上他,但下午被蘿拉當面指控就讓洪鈞意識到必須馬上找科克談談。
如今要想找到科克比以往更不容易,洪鈞費了不少勁終於撥通科克的手機,科克倒是很耐心地聽洪鈞把情況說完,但不等洪鈞發表感想便說:「Jim,你令我非常失望!」科克低沉的語氣頓時讓洪鈞的心仿佛也跟著沉了下去,他立刻明白事態已經多麼嚴重,出於本能地想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忙按下手機側面的錄音鍵。「Jim,你怎麼能這樣做?!維西爾中國的業績本來已經可以接受,你為什麼還要用假合同來誇大業績?為了錢?為了引起更多人關注以滿足你的虛榮心?為了實現你的野心?還是因為你瘋了?你的行為傷害了公司,傷害了客戶,傷害了你的員工,也傷害了我,你必須為你的行為負責!」
科克果然已經決定捨車保帥,洪鈞近乎絕望地爭辯:「你知道蘿拉的話不是事實,我從來沒有指使她用假的產品、假的合同製造出假的業績。我們都清楚真實的故事是怎樣的,是蘿拉瘋了,是她想掩飾自己的過失。」
科克語氣嚴厲,顯然是想制止洪鈞說下去:「Jim,蘿拉為什麼要那樣做?她只負責財務,中國區的運營結果並不由她負責,把中國區的業績誇大對她能有多大好處?你不必再做無謂的辯解,我相信任何人都會意識到,只有你才是誇大中國區業績的直接受益者。」
洪鈞雖然愈加驚駭不已,但頭腦已清醒很多,發現自己又一次誤判形勢。洪鈞原本想不通科克怎麼會寧可拋棄他而保全蘿拉,他始終認為在科克心目中自己遠比蘿拉更具價值,但科克剛才的話已把他點透:蘿拉只是財務經理,顯然只是個操作者而非決策者,單單拋出蘿拉並不足以平息整個事件,人們肯定會懷疑洪鈞繼而會追根溯源把矛頭指向更高層,洪鈞是無論如何保不住的,科克只能壯士斷腕以免殃及自身。
洪鈞正要向科克求助有何辦法大事化小,科克又說:「你不必再和我談什麼,我已經請公司的法律部門介入此事,你有什麼話去和他們說吧。我想提醒你,你不要打算辭職,因為我不會接受,你等公司的決定吧。」
洪鈞的心裡泛起一陣苦澀,這已經不是科克頭一次告誡他不要辭職,之前是為挽留他這員干將為其效力,如今是要親手幹掉他,但目的都是要物盡其用而已,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頭被人役使的耕牛,終老還要被宰殺獻祭,就連一死都要為主人所用。洪鈞忽然難以自制地回想起很多往事,想起他在新加坡和科克的第一次長談,想起科克在首都機場興沖沖地告訴他又可以坐商務艙了,想起他在新加坡的老地方對科克盡情宣洩他的憤懣,想起科克挺身而出保護他不受韋恩加害,想起他和科克在信息產業部的廁所里商議如何利用弗里曼除掉韋恩……
洪鈞覺得喉嚨發緊,想說什麼但說不出來,卻聽到科克也清一下嗓子,很傷感地說出一句:「這不是個人恩怨,這是生意。」隨著手機里「嗶」的一聲錄音結束,科克同時掛了電話。
洪鈞聽了一遍錄音,日後他又曾聽過許多遍,但每次他想聽的都只是科克最後說的這句話——「這不是什麼個人恩怨,這是生意」,每當他由於某些因素牽扯在一起而感到困惑為難的時候,他就會聽聽這句話、想想這句話,往往就能想開了、釋然了。
洪鈞在辦公室一直呆到很晚,總覺得應該做點什麼卻又拿不定主意,這一天發生了太多的事,雪莉的不期而至讓他預感到危機的降臨,蘿拉的信口雌黃令他身陷危機之中,本指望能拉他一把的科克竟恩斷義絕,不但沒有伸出援手反而必欲除之而後快。他原以為此事不至於鬧到不可收拾,說重了是弄虛作假,說輕了不過是工作疏失,不明白科克為什麼會下斬草除根的狠手。洪鈞又把當天的細節詳加回味,忽然想起雪莉在提到她是從新加坡飛來北京時還說了一句——「因為亞太區的業績也是好得出奇」。危機的導火索是蘿拉上周自作聰明將兩份真實合同發給總部以致總部產生懷疑,但總部並沒有直接來中國徹查卻派人先去了新加坡,洪鈞猜測總部派往新加坡的不止雪莉一人而是一個調查小組,總部並不認為這只是中國區的孤立事件,而是要徹查「業績也是好得出奇」的亞太區的問題。洪鈞上一次見到的雪莉是被韋恩請來做殺手的,而這次的雪莉等人又是被誰派來做殺手的?斯科特!斯科特顯然是要借清理門戶之機把科克清除掉,自身難保的科克當然不會給洪鈞留有任何餘地。
去找斯科特?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便被洪鈞否定,他和那位總裁大人一向交道不多,急來抱佛腳勝算渺茫,而且歷史上洪鈞顯然是和科克站在一條線上,此時反戈一擊充其量成為一名污點證人,對斯科特再無更大價值,仍然難逃一「死」,只是可能「死」得稍微好看些。去找弗里曼?洪鈞和這位大佬倒還有些淵源,但任何大佬都不是公正的化身,弗里曼關注的也只會是如何儘快把事情擺平而無意為洪鈞伸張正義。
雖然這兩人都指望不上,洪鈞的思路卻明晰起來,自己要找的同盟軍不僅眼下要與科克勢不兩立而且日後也得用得著自己,如此一想答案便昭然若揭——皮特!時隔兩年半,洪鈞覺得應該和昔日的東家聯絡一下了。
洪鈞一直等到將近11點才給皮特打電話,因為越是選在不尋常的時間越能讓對方重視這個不尋常的來電。還好,皮特沒換手機號碼;還好,皮特還沒關機。電話里聲音嘈雜而皮特的反應似乎有些遲鈍,等洪鈞提高嗓音再次自報家門他才驚喜地說:「Jim,好久沒有聽到你的聲音了……你猜我在哪兒?……硬石……」
洪鈞首先想到的是新加坡位於烏節路上的硬石餐廳,笑道:「可惜從北京飛到新加坡要六個小時,不然我可以去陪你喝一杯。」
「不是,你來喝一杯吧,不是那個硬石,是喜來登飯店旁邊的硬石,我在北京。」皮特語無倫次地喊道。
洪鈞大喜過望,不禁叫出來:「我和你只相距幾公里!」他生怕錯過這一天賜良機,忙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談,不知道你現在有沒有時間。」
皮特大約已經喝了不少,隨口說道:「你來吧,我請你喝酒。」
「那裡不是合適的地方,我要和你談非常重要的事。」
「哦,那你要多給我一點時間,我得回到酒店去,你來找我吧,你應該知道我喜歡住哪家酒店。」
洪鈞走進北京嘉里中心飯店的炫酷酒吧時已近午夜零點,酒吧里人還不少,他找到一個靠窗的沙發坐下,環顧四周便不免有些感慨,這裡正是兩年半之前他和皮特最後一次握手的地方。皮特顯然有種戀舊情結,每次來北京都住在這裡,但即便如此也完全可以約在別處見面,飯店周圍可選的場所自不必說,就連酒吧旁邊的咖啡廳也還沒打烊,但兩人不約而同都想到了這個地方,他們都歷久彌新地記得當初那一幕,卻恰恰要顯得已然不再忌諱才可以重新開始。
皮特來了,身板還是一樣挺拔但是步履比昔日有些沉重,笑容還是一樣優雅但隱隱透著一絲倦怠。兩人的手緊緊握了一下便面對面坐下,皮特眯起眼睛認真地端詳洪鈞,說:「我嫉妒你,你一點都沒有變。」
洪鈞矜持地笑道:「你的意思是說我這幾年毫無進步?」皮特也笑了,洪鈞又說:「我沒想到你碰巧在北京。」
「明天早晨就要去廣州。」皮特毫不隱瞞。洪鈞估計他是要去拜訪廣東第一資源,但想了想還是沒再多問,而是建議先點些喝的,皮特說他剛才已經喝了不少啤酒,便和洪鈞同樣點了鮮榨的果汁。服務生見這麼晚來泡吧的兩個大男人居然只點果汁,不禁有些訝異,皮特毫不理會服務生的表情,主動延續剛才的話題說:「你應該知道我去廣州的原因。」
「第一資源的項目?」洪鈞明知故問。
皮特露出一絲苦笑:「也許你會覺得奇怪,誰都不知道兩個月以後自己會在哪裡,我居然還會把注意力放到某個具體的項目上。但我別無選擇,拿這份薪水就該做這份工作,只要我還在這個位置上就一定要表現出我的職業水準。」
皮特的敬業精神著實令人欽佩,但言語間又分明流露出一股悲涼和無奈。洪鈞說:「有太多的不確定性。你說得對,誰都不知道兩個月以後的事,就像面對一個項目,有人並不知道自己會輸,但也有人並不知道自己最終會贏。」
皮特聽出洪鈞話里的暗示,立刻問道:「你說有非常重要的事,可以讓我知道是什麼嗎?」
洪鈞微微一笑:「的確對我很重要,至於對你就要看情況,如果你不想在合併後的新公司繼續執掌亞太區而是另有計劃,這事對你來說就不重要了。」
皮特看似平靜地喝一口果汁,也矜持地笑道:「不妨說說看,即使我另有計劃也可能會改變主意的嘛。」
「據我所知,我現在的老闆正面臨麻煩。」洪鈞直言相告。
皮特不由自主地探身向前,一言不發地聽洪鈞訴說科克弄虛作假誇大業績並在事發後嫁禍於人的經過,他時而驚訝得瞪大眼睛,時而雙眉緊鎖不住地搖頭以示對科克的不恥,時而嘆息一聲用目光對洪鈞傾注無限的同情,聽完之後他沉默良久才說了句:「Jim,我相信你。」
這話雖然聽上去令人感到慰籍卻毫無實質意義,洪鈞儘管憂心如焚卻只能強忍住不催不問。皮特慢條斯理地說:「我聽說有可能會由你們的斯科特出任新公司的總裁,我的老闆——你在時ICE的總裁就是他——將會出任新公司的首席戰略官,你肯定明白那是個榮譽性的職位,是他退休前的過渡而已,不會介入全球各大區的業務,我猜想他和艾爾文都會做出姿態尊重斯科特的意見,而斯科特肯定傾向於延用他在維西爾的下屬,除非在某個大區ICE做得遠勝過維西爾,遺憾的是我的亞太區沒有做到這一點。」
「你和斯科特談過嗎?」洪鈞問。
「我們通過電話,還沒有機會見面。」
「你了解斯科特和我的老闆科克之間的關係嗎?」
「我聽說他們倆都是很有個性的人。」皮特並沒有直接回答洪鈞的問題。
「我也聽說,每個老闆都可能遇到令他厭惡的下屬。」
「是啊。」皮特長嘆一聲,深有感觸地表示贊同。
洪鈞趁勢說:「Peter,我建議你儘快和斯科特談一次,最好馬上見面談。斯科特和科克的關係很緊張,斯科特需要知道我剛才告訴你的那些事,他需要你。」
皮特關切地問:「Jim,請你告訴我,維西爾亞太區的業績真的會做出修正嗎?」
洪鈞剛才就一直納悶皮特聽到內幕之後竟沒有半點興奮,見他還在糾纏於具體的業績數字便不客氣地反問:「你為什麼這麼擔心那些數字呢?」
「因為……」皮特遲疑一下才說,「因為ICE在亞太區最大的項目——第一資源廣東公司——也出了問題,我們可能不得不把它從去年的銷售額中拿出來,我的數字會更加難看。」
洪鈞非常意外,他只聽說廣東第一資源的系統集成標在簽過合同之後仍然有人告狀要求重新招標,但沒想到連軟體標也面臨同樣命運,這才悟出皮特的猶豫不決是因為他自己也正麻煩纏身,不禁懷疑道:「你也做了科克做過的事?」
「沒有,當然沒有。」皮特連忙否認,「你的老闆遇到的麻煩是他自己製造的,而我遇到的麻煩是令人厭惡的下屬製造的。」他決心已下隨即把俞威在廣東第一資源的所作所為講了出來。
洪鈞聽後一點也不覺得驚訝:「所以,不必再把眼睛盯在兩家公司的業績上,新公司更需要的是守規矩的人而不是麻煩製造者,斯科特應該明白這一點。」
「你剛才講的有什麼證據嗎?」
「如果我自己向斯科特告發科克,我需要另外找出證據;如果你向斯科特告發科克,我就是你的證據。」
皮特雖然點頭,嘴上卻說:「最好再想想看,有沒有可能多找一些證據,或者,證人。」
「如果斯科特正式對科克展開調查,維西爾中國的財務總監應該會願意作證,只要讓她得以體面地離開公司,最好再多給她一些遣散費。」洪鈞馬上又不容置疑地說,「但她只是一個備用選項,我相信只有我可以幫助你,我相信你也會幫助我。」
皮特望著洪鈞,動容地說:「你需要一位公正的老闆,我需要一位出色的下屬,看來我們都花了太多時間才終於又找到各自需要的夥伴。」
洪鈞重又感覺到了當年與皮特合作的默契,笑著說:「很明顯這存在一個前提,你需要首先讓俞威離開,否則你和我這個夢之隊只能是一個夢。」
洪鈞本以為皮特會爽快地予以贊同,不料皮特卻低頭沉吟道:「新年前David已經了解到俞威的事並馬上告訴了我,他曾多次建議我儘早開除俞威,但我一直沒有那麼做,總覺得應該再給俞威一次機會……明天早晨俞威還要和我一起去廣州。」
洪鈞暗笑皮特是投鼠忌器,心懷僥倖總指望俞威能替他收拾廣東第一資源的攤子,與其說是給俞威一次機會還不如說是給他自己。洪鈞也清楚小譚心裡打的什麼算盤,不禁慨嘆小譚真是越來越神通廣大、志存高遠,但眼下他和小譚目標一致,而要除去俞威必須首先徹底打消皮特的幻想,他說:「Peter,如果沒有ICE和維西爾即將發生的合併,俞威也許會力求挽回廣東的項目,並非為了ICE,而是為他自己,但現在他在ICE的日子已經進入讀秒階段,他可沒有像你那樣的職業水準。」
皮特點頭,端起果汁做個乾杯的動作說:「OK,優先的事優先做,先解決人的問題,就把廣東第一資源留待以後你帶領新的團隊去收拾吧,希望那個項目將是未來的新公司在中國贏得的第一個里程碑。」
等兩人把下一步的細節商議妥當,皮特伸個懶腰,把目光投向一片朦朧的窗外,說:「Jim,時間過得太快,兩年多了,可是那些舊日時光就像是在昨天,你不覺得嗎?真讓人傷感,好在你和我終於又走到一起了。」
洪鈞的心情非常複雜,只好沖皮特笑笑,仿佛自己也為今日的重聚感到欣慰。
走到大堂正準備分手時,皮特好像忽然想到什麼,對洪鈞說:「我知道現在談這個未免為時過早,但我已經忍不住設想未來的新公司將有一個多麼優秀的團隊。Jim,我想給你提一個建議,就是David,他真的很出色,我認為由他擔任新公司的銷售總監非常合適,我希望你會認真考慮我的建議。」
洪鈞一邊和皮特握手一邊說了句模稜兩可的話:「我非常了解David。」
八達嶺高速公路在馬甸橋和健翔橋之間有一段架起的跨線橋,叫健德橋,橋下是一處非常繁忙的十字路口,南北向是八達嶺高速的附路,東西向的官方名稱是北土城西路,但民間尤其是計程車司機往往把它叫做「三環半」,因為這條路正好介乎北三環和北四環中間。這個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在俞威出事不久就改裝為箭頭燈(倒不見得是俞威的事故導致交管局下的決心,因為這裡隔三岔五總有事故發生),有人便說是俞威倒霉,他要是晚些天再走這條路可能就不會出事。
那天俞威剛和一家獵頭在翠宮飯店談完,正開車去亞運村趕赴另一家獵頭的約會,皮特的電話來了。皮特的聲音很冷峻,語速比平常快不少,像是已經演練得滾瓜爛熟似的說:「我現在就在你的辦公室,請你儘快回來,我有事和你談,也有幾份重要的文件需要你馬上簽字。」
俞威知道皮特去了舊金山,沒想到他未回新加坡卻徑奔北京對自己搞突然襲擊,大驚失色地問:「什麼事?什麼文件?」
「你來了就會知道。」皮特又緊接著問,「你需要多長時間回到辦公室?半小時夠嗎?」
俞威出神地「哦」了一聲,皮特說:「OK,我等你。」
俞威兩隻手的掌心裡濕漉漉地全是汗,他在方向盤上蹭蹭,真皮的方向盤護套上都能看到幾圈水印,而掌心很快又變得汗涔涔的。他猜到皮特要和他談什麼,也明白所謂重要的文件是什麼,但他沒想到一切會來得這麼快。俞威鎮靜下來後最先想到的是旁邊座位上的筆記本電腦,裡面的東西該備份、該刪除的都還沒來得及做,他不打算取消與獵頭的約會,就讓皮特那鬼子見鬼去吧,但要儘快趕到約會地點把筆記本電腦處理一下,他拿定主意便把手機關了,心裡又恨又急,手上腳上同時較勁,別克君威在「三環半」上左右來回併線向東疾駛。
快到健德橋下的十字路口時車速不得不慢下來,俞威發現最內側車道排隊稍短些便猛地打輪連並兩條車道,招致後面的車喇叭齊鳴,他充耳不聞只想搶過路口卻偏偏遇到一輛很「肉」的車在他前面蝸牛般地爬行,他又是鳴笛又是晃大燈催促,對方好像有意和他鬥氣依舊我「爬」我素,而到路口時正好趕上綠燈變黃燈那車卻驟然提速,俞威剛要加油跟上卻已是紅燈,只得乾瞪眼看著那車一溜煙左轉彎跑了,氣得他狂按喇叭,恨不能化作聲波追上去在那車的車尾狠踹一腳。
眼前南北方向的人流、車流往來穿梭,俞威只覺得血氣上涌,眼睛死死盯住南北方向的紅綠燈,預備和對面自東向西的直行車展開一場競賽,只要在放行後搶先到達路口中心線就可以把直行車堵在半道,自己翩然左轉奔健翔橋上北四環。終於,南北向的綠燈切換為黃燈,就在由黃變紅的一霎那,俞威不等東西向的紅燈變綠就一踩油門衝進路口,他見對面打頭的直行車尚未起步便知道勝券在握,這一搶已經為自己贏得了時間,否則就要被堵兩分鐘「之久」。俞威正自鳴得意,突然發覺從左面仿佛壓過來一座山,他急忙甩頭,只見一輛自北向南的南京依維柯從搶黃燈變成闖紅燈猛衝過來,他已經能清晰地看見依維柯駕駛員那正張開大嘴叫喚的臉,但他什麼也聽不見,四目相對看到的只有恐懼。依維柯向前突出的車頭撞上別克君威的左前門時,俞威好像仍然沒聽到任何聲音,只感覺有人推了他一下就像遊樂園裡的轉盤飛碟一樣旋轉開來。
等一切物體都靜止下來,俞威發現自己還好端端地被安全帶勒在駕駛座上,四周很多人圍上來,有人敲打右邊的車窗並想打開車門,俞威下意識地想抬起左手,左臂卻毫無反應,他又將右手伸向左側車門原本裝有車門開關和電控車窗按鈕的位置,卻發現車門已經不像是車門了,倒像一張被揉皺的報紙塞在他的身體和已變形的方向盤之間,不禁罵道:「破美國車!這麼軟!」
俞威看見一張臉趴在擋風玻璃上向里張望,就用右手向左一指,又說了句:「是他的責任!」他垂下眼皮向下面看,有塊原本鑲在左車門上的櫻桃木皮已經搬家嵌在了他的左大腿上,他先聞到一股血腥味,然後就看到幾大滴血跡,立刻感到頭暈目眩,很快就人事不知了。
俞威除了有幾處骨折和軟組織挫傷之外沒什麼大事,尤其是大腦絲毫未受損傷,他只是有個暈血的老毛病,人高馬大的卻見血就暈,異常靈驗,當年范宇宙和他打得火熱的時候曾不止一次要介紹「雛兒」給他,他每每謝絕,范宇宙還以為他是偏好經驗老到的,其實他只是怕見血。
俞威已經在北醫三院的骨科病房住了些天,手術已經做完,但因為左腿的股骨和髕骨傷得不輕還不能下床,只得靠老婆和護士、護工伺候。俞威住的是間三人房,他的病床緊靠門口,中間的病床上是個老頭,最裡面那張床的病人剛出院正好空出來,老婆想找護士長要求換床,俞威懶得換,說離門口近方便,老婆說當然應該挪進去,挨著門休息不好,俞威慘然地說自己都這樣了還在乎什麼床位好壞呢?
午飯之後便是午睡時間,老婆估計俞威不會再有什麼需要便走了。她剛出門,隔壁床上的老頭忽然開口說:「還是老婆好啊。」俞威還沒搭腔老頭又說:「別人都靠不住。」
普天下的病友一概都是自來熟,別看眾人大多行動不便,但住院區內的信息傳播從來都是迅捷無比,各家的底細早都彼此掌握得一清二楚。俞威知道老頭的老婆已經比他先走一步,剩下老頭和眾多兒女,這陣子兒女們輪班來探視陪床,他和每位都聊過不少卻始終搞不清他們之間的長幼次序。俞威發現老頭的兒女們好像都把這間病房當成了他們議事的場所,每逢交接班都會與上一班或下一班的兄弟姊妹發生熱烈的討論乃至爭執,而獨自當班時又都會拉住俞威說個不停,卻都極少和老頭說話,俞威印象中他們最常對老頭說的話就是:「尿不尿?」那些兒女似乎都認定俞威有身份有見識,總指望俞威能替他們「評評理」,弄得俞威不聽也得聽,從不同角度把老頭一家的是非恩怨、好惡親疏了解個大概,無非是圍繞房子、票子、孩子的一樁樁雞毛蒜皮,但在他們眼裡都比老頭的病要緊得多。
俞威笑著說:「我還羨慕您呢,多子多孫、人丁興旺。」
老頭一撇嘴:「養那些個東西有什麼用?!」
這天下午排的是老頭的某個兒子值班,但兒子有事來不了就把自己正上職高碰巧下午沒課的兒子派了來,那個大男孩趴在床尾正搖頭晃腦地聽MP3,老頭用腳隔著被子碰了碰他,男孩不耐煩地摘下耳機說:「剛尿完怎麼又尿啊?!」
「告訴你爸,下次來帶幾節電池。」老頭搖一下手裡的袖珍式收音機,「半導體又快沒電了。」
男孩不以為然:「破評書有什麼勁?沒完沒了地聽。」
老頭指著男孩沖俞威說:「您看,養這種兔崽子有什麼用?!」
俞威忙打圓場:「他才多大啊,不懂事。」
老頭正色道:「他不懂事?是我不懂事,光惦記著伺候這幫白眼狼。您吶別學我,您還有大半輩子呢,別跟我似的到老了下不來床才明白誰對您最好。」
俞威剛睡一會兒就在朦朧中感覺到有人走進來,他睜眼一看是蘇珊。蘇珊捧著一大束花,見俞威沒有伸手來接的意思便想把花插到什麼地方,但床頭柜上瓶瓶罐罐擺得滿滿的,最終只好把花放到俞威腳邊的床單上。
蘇珊剛坐到床邊的小凳上,俞威不冷不熱地說:「難得,總算來了位以前認識的,這些天見的不是交通隊的就是保險公司的,你是圈子裡頭一個來看我的。」
「我早就想來,聽說你剛做手術就想等你休息幾天康復一些再來,要是知道你狀態這麼好我早就來了。」蘇珊紅著臉解釋完便開始詢問俞威的傷勢和手術情況,俞威不太情願地向她展示了打滿石膏的左腿,蘇珊乍一見不由得流露出一絲驚恐,馬上又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俞威。
蘇珊的這兩種反應都令俞威感到不快,他用右手拍拍左腿說:「見識了吧?我就是當代的木乃伊。」
兩人接著閒聊,蘇珊講了不少ICE和圈子裡的新聞動態,俞威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恍然感覺仿佛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就如同老頭的兒女們對他講的那些雞零狗碎,絲毫引不起他的興趣。蘇珊很快察覺到了便打住,擺弄著膝蓋上的挎包說:「本來我就是專門來看看你,結果公司知道了卻非要抓我的差,讓我把一份東西帶給你,我實在是沒辦法。」說完便很難為情地從挎包里取出一沓紙遞過來。
俞威無動於衷地說:「我的手不方便,你念吧,什麼東西?」
蘇珊把文件收回來看看,張開嘴剛要念卻又僵住了,終於下決心說:「還是你自己看吧。」她本想把文件塞給俞威,卻見俞威的左手和左臂都綁著繃帶而右手枕在腦後,只好把文件舉到俞威眼前讓他看。
俞威掃一眼便問:「辭職書?讓我簽字?」蘇珊點頭,俞威又問:「Peter不是要開掉我嗎?怎麼改讓我自己走人了?」
蘇珊的手仍然平舉,嘴裡支吾道:「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俞威用右手把辭職書推開,凝視著蘇珊,露出一種詭異的笑容:「是因為我現在這種樣子他不敢開我吧?我可是在上班時間因公外出遇到的車禍,他怕外界說ICE沒人性落井下石,也怕我和ICE打官司吧?」蘇珊默不做聲,俞威咄咄逼人地說:「你告訴Peter,我俞威不領他的情,你就讓他等我出院以後再開我吧。」
蘇珊顯得很為難,把辭職書放在床邊,習慣性地將針織披肩邊緣的長穗纏繞在手指上,說:「他要是等得及幹嘛還要你辭職呀……」
俞威用閉目養神向蘇珊下了逐客令,蘇珊嘆口氣:「你呀就是太好鬥了,只要能損人,寧可不利己,你和Peter這樣鬧下去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呢?其實有些事各自讓一步對大家都好。」她很快又補充道,「這幾句話不是他們讓我說的,是我自己想對你說,這兩年多你對我一直不錯,我能有今天離不開你的關照,就是想勸你一句,凡事想開些好。」
俞威的眼睛仍舊閉著,過一會兒才說:「先放我這兒吧。哪天我要是想簽了就簽,到時候再辛苦你來取一趟。」
「我當然也想儘可能找機會再來看你,可是……過幾天我就該忙了,到時候不一定抽得出時間過來。」
「那就不勞你大駕,我讓老婆給ICE送去。」俞威氣呼呼地睜開眼睛,「ICE都快散攤子了,你還有什麼可忙的?」
「嗯——我這次來也是想告訴你一聲,我馬上要離開ICE了。」
俞威一驚:「Peter也對你下手了?」隨即笑道,「那你更應該不忙了。」
蘇珊遲疑著說:「不是,我換了家公司,去科曼做銷售總監,下周就要上班。」
俞威又是一驚:「科曼?你老闆是誰?Tony?」
蘇珊紅著臉點頭:「就是你當初的那個位置。」
俞威尷尬地笑笑:「那得祝賀你啊,雖然頭銜還是銷售總監,但你的老闆畢竟變成大中華區了嘛,也算是高升,何況時機選得真好,正好可以離開ICE這條要沉的船。哎,你什麼時候開始和Tony接觸的?動作夠快的,ICE剛要和維西爾合併你就找到下家了。」
蘇珊的臉更紅了,猶豫一下還是決定坦言相告:「其實已經談了很久,Tony那個人你知道的,一點都不爽快,從去年10月到現在拖了四個多月。」
「這麼說,當初第一資源正在最要緊的時候,你卻已經背著我打算遠走高飛了?太不夠意思了吧?」俞威感到深受愚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難道不可以嗎?你我都是自由的,誰也談不上依附誰,我當然可以尋找新的機會,你不也是一樣嗎?難道你找機會之前會和我商量?而且,即使沒有這次的合併,即使我仍在為你賣命,你敢擔保你決不會起意找人把我替掉?你呀,只許你負天下人,不許天下人負你,怎麼就不能想開點呢?」蘇珊越說越激動卻忽然瞥見俞威那條左腿,不免心一軟,嘴上也軟下來,悽然道,「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你應該祝福我才對,我也會一直感念你對我的好處。」
俞威看一眼蘇珊,又看一眼自己的左腿,再看一眼辭職書,百感交集之際忽然一下子都想開了、都放下了,他動一動右手的手指,說:「給我找支筆。」
蘇珊帶著俞威對她的美好祝願和簽過字的辭職書走了,俞威本想讓她把花也拿走,轉念一想何必呢,只不過是一束花。隔壁床上的老頭一直在聽收音機,忽然又發出一聲嘆息:「還是老婆好啊。」
俞威心想老頭大概不僅留心聽了他和蘇珊的談話,還誤會了他和蘇珊的關係,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