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翻手為雲覆手雨
2024-09-26 04:46:57
作者: 王強
萬壽路這一帶在北京是出了名的大院兒多的地方,首先是一堆軍隊系統的大院兒,然後就是一些部委機關,以前主要是電子部的,後來是信息產業部的了。北面一條東西向的小街里有幾家飯館。現在正是八、九月間,天要挺晚才黑,外面小風吹著也涼快,所以幾家飯館都在外面支上桌子,每張桌子上撐開一把遮陽傘,眾人坐在傘下、桌旁,喝著啤酒,嚼著各樣下酒的小菜,整條街人聲鼎沸、煙燻火燎。本來街道就狹窄,飯館擺出來的攤子把行人擠到機動車道上,雙向的機動車道又被停著的車輛占去一條,只剩下窄窄的一條車道勉強可以交錯過車。
一排連著的幾家飯館中間夾著一家茶館。茶館門前自然沒有擺出桌子來,但也被停靠的車擠得滿滿當當。俞威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嗑著桌上小漆盤裡的瓜子,眼睛盯著窗外,外面街上的食客中有幾個女子吸引著他的眼球,而且還不時有些過路的女子招搖飄過,把他的眼睛也一路帶著走。他開始感覺到眼睛不夠用了,因為他還得隨時關注一下他停在路邊的那輛捷達王,車旁邊經過的兩輪、三輪和四輪交通工具都隨時可能碰到它。
茶館裡一點兒也不比外邊清靜,不遠處的幾桌都在打牌,吆五喝六地嚷著不停。俞威已經吃過飯,他在等的人是趙平凡。合智集團有不少人都住在附近的宿舍區里,以趙平凡這幾年做總裁助理的收入,也還沒攢夠在北京買套高檔公寓的銀子。俞威剛給趙平凡打過電話,告訴他自己已經到了,趙平凡說他正吃飯呢,一會兒就下來。這家茶館俞威以前來過幾次,每次都是來和趙平凡談事。這地方亂鬨鬨的,不引人注意,而且顯然不是商談「機密大事」的理想場所,所以即使被合智集團的人看見也不會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而俞威又恰好喜歡在嘈雜的地方談「大事」、「正事」,一來嘈雜的環境可以讓他亢奮,二來這種氛圍也不會讓對方感覺到拘束。
俞威忙得夠嗆的眼睛終於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看見趙平凡從斜對面的小區門口向茶館走來,先是在路上閃躲著爭先恐後的車,又從幾家飯館外面的攤子中鑽過來,虧得趙平凡還年輕,而且身材矮小靈活,所以面對如此複雜的「路況」還算應付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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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平凡走到茶館門口,服務員已經挑起門帘,他走進來第一眼就看見已經迎上來的俞威,便笑著伸出手。兩個人握了手,寒暄幾句,走到窗前的那張桌子旁坐下,服務員也跟過來問他們點什麼茶。俞威把茶單遞給趙平凡,努著嘴說你來你來,趙平凡雖說接過了茶單,可看也不看就放在桌上,忙著拿出煙來點著,嘴上說:「還是你點,隨便來,反正啊我不管是花兒還是葉子,啊,只要說是茶就行。」
俞威也掏出煙,他並沒有和趙平凡讓煙,因為已經太熟了,各自喜好也都不同,俞威一直是抽白盒的萬寶路,而趙平凡則只抽「紅河」。俞威把煙叼在嘴裡,眯著眼看看茶單,就抬頭瞟著服務員說:「綠茶現在都不新鮮了吧?花茶一直不怎么喝,來烏龍吧,有凍頂烏龍嗎?沒有的話就上你們最好的烏龍也行。」服務員點頭說有,就轉身離開了。
俞威和趙平凡對望著,都深吸了一口煙,然後朝各自的右邊一扭頭,幾乎同時從嘴裡噴出一大團煙霧,兩團煙霧朝平行而相反的方向噴出去,很快散開,兩個人不約而同會心地笑了。
趙平凡盯著俞威說:「老俞,不夠意思啊,合同一簽就不過來啦。從香港回來有半個多月了吧?我都一直找不到你。」
俞威看趙平凡臉上帶著笑,知道他是故作姿態,不必當真,但他還是很客氣地解釋道:「我哪兒敢啊,剛回來就又去了趟杭州,一個電力的項目。我知道你這邊肯定事兒也很多,估計你忙差不多了,這不就趕緊過來請安嘛。」
服務員抱著一大套泡烏龍茶的茶具走過來,在桌上給他們泡茶。趙平凡的眼睛跟著服務員的手在茶杯茶碗間忙來忙去,說:「陳總剛回來的時候就和我說了,我當時就想問你來著。陳總說在香港談合同的時候,你們的表現可是不怎麼好啊。」
俞威知道趙平凡肯定得提一下這事,他也早就做好了準備,便很誠懇地說:「這件事,我到現在心裡都彆扭。明明咱們在北京都談好的,到香港大家客客氣氣、高高興興地搞個簽字儀式多好。可托尼,我那個香港老闆,貪心不足啊。他當時把我也給搞懵了,對陳總來了個突然襲擊,對我也突然啊。他肯定是合計著陳總已經親自到了香港,又把跟ICE簽合同的事給取消了,他就想把已經答應過的東西反悔掉,再把價格抬高些,簽個更大的合同。」
俞威正要接著說,趙平凡插了一句:「哪有這麼做生意的啊?你怎麼不勸勸他?啊,這弄得陳總對你們印象多不好啊。」
俞威的表情已經從誠懇變成委屈甚至顯得有點可憐,聲音中簡直都快帶著哭腔了,他說:「我怎麼沒勸啊?我都快和托尼翻臉了。我要事先知道他有那種想法,我一定會說服他不要那麼做。談合同的時候他把我和陳總都弄了個措手不及。陳總發火了,我就趕緊勸。然後我把托尼叫出來和他講,他還想堅持,他說陳總沒退路了,不管怎樣最後也只得答應他托尼的條件。我就對他說,『我了解陳總也了解合智,你這麼做行不通的』。最後我說,『我自己不能說話不算數,如果你堅持這麼做,我就辭職』。」
俞威的話音在最後變得慷慨激昂,然後猛地收住,他要讓這種氣氛多停留一下,可以更具震撼力。果然,趙平凡聽得呆住了,嘴巴和眼睛都張得大大的,似乎眼前浮現出俞威和一個香港人據理力爭的光輝形象,他手指夾著的煙一絲絲燃燒著,都忘了去吸一口,最後還是因為長長的菸灰自己掉到桌上才把他從忘神中拉了回來。趙平凡低下頭,用餐巾紙把桌上的菸灰揩到地上,掩飾著剛才的失態,嘴上敷衍著:「你啊,老是這麼衝動,就這個脾氣怎麼行。」
他抬起頭來看著俞威,轉而很自然地說:「其實啊,陳總也說應該不是你搞的鬼,都是老朋友了嘛。陳總還說估計是你做了你老闆的工作,所以你們出去商量了一下,再回來以後就很痛快地簽了合同嘛。」他說到這裡又頓一下,很關切地說:「有句話可能不該說,畢竟是你們內部工作上的事,可是,啊,你有這樣一位老闆,恐怕共事起來比較費力啊。」
俞威顯得非常感動,像是遇到了知音,把手伸過去拍拍趙平凡放在桌上的手,說:「你們知道我是什麼人就行了。」這時他也意識到戲再演下去就有點「過」了,而且搞得氣氛異樣就不適合再談別的事,所以他立刻誇張地抬手去擦眼睛,嘴上學著東北口音:「大哥,啥也別說了,眼淚嘩嘩的。」
趙平凡被他那樣子逗笑了,說著:「別啊,你是我大哥,你比我大好幾歲呢。」
俞威也笑,他是得意地笑了。當初在香港攛掇托尼在談判中出爾反爾、橫生枝節的時候他就打定主意,如果日後合智的人責問他,他就把髒水全都扣到托尼頭上。如今他果然把壞事變成好事,顯然趙平凡和他的心理距離又拉近了一層。
俞威拿起小小的茶杯,把裡面的功夫茶一飲而盡,然後在嘴裡咂摸著,回味著一種甜甜的味道,滿意地對趙平凡說:「行了,能喝了,這凍頂烏龍看來是真的,的確不錯,尤其是抽一口煙再喝,更覺得嘴裡有股甜味兒,你品品。」
趙平凡便端起茶杯也一口喝了,茶水剛進嗓子眼兒就立刻說:「行,不錯。」
俞威暗笑,他知道趙平凡對這些東西其實既不講究也沒興趣,完全是一句敷衍的客套,也就不再和他聊茶,他是來和趙平凡聊正經事的。
俞威從包里拿出一個像檔案袋一樣大小的信封,放到桌邊。趙平凡用眼角瞟一眼信封,卻裝做沒看見。俞威說:「上次咱們談的那事,我已經辦妥了,這些東西你看一下,簽個字就行,你留一份,其餘的我給他們帶回去。」說完便把大信封打開,從裡面拿出些列印好的文件給趙平凡遞過去。
趙平凡接了,卻並沒有馬上翻看,而是隨手放在旁邊的凳子上,說:「這種法律上的事我不太懂,你給我說說就成了。」
俞威心裡暗想,這趙平凡是總裁助理,天天和公司的法律、行政、人事部門打交道,居然說不太懂法律上的事,分明是在做戲,不過是想擺擺姿態、拿拿架子罷了,俞威覺得好笑,但還是克制住了,說:「這家普萊特公司,在我們科曼的代理商中是比較大的一家,一直都做得不錯,而且各方面也都還比較正規,公司的股東是兩個人,我和他們倆都很熟,關係不錯。現在商量好的做法是這樣,他們答應給你5%的乾股,直接無償無條件地轉讓給你,這5%的股份只在分紅的時候有效,沒有其他權益,沒有表決權,反正你就一年到頭什麼都不用管,年底的時候拿他們利潤的5%就行了。」
趙平凡好似無意間隨口問:「他們一年的利潤大概多少?」
俞威沉吟著回答:「這幾年每年的銷售額,大概在兩千多萬,不到三千萬,至於利潤嘛,不是非常清楚,他們兩個告訴我說是大約在三百萬左右。就按這個數粗算,每年十五萬的分紅,也還可以啦。」
趙平凡這才把剛放在凳子上的文件拿到手裡,翻看著說:「錢不錢的無所謂,大家都是朋友嘛。」
俞威看他拿起那些文件,就說:「都是他們的律師給準備的,股東會決議啊、股權轉讓協議啊什麼的,凡是你名字下面留空的地方就是需要你簽字的。他們做事很規矩。」
趙平凡邊看文件邊對俞威說:「大家在一塊兒都是為了做點實事,我這邊肯定也會盡力的。我們那個網中寶產品,我會首先交給這家……」他頓住了,在文件中查找著,接著說:「這家普萊特公司,來做代理,我可以讓他們做總代理,給他們的折扣也可以再大一點。剛開始推新產品,合智這邊本來就該多讓利給代理商嘛。」
俞威笑著點頭:「這就要你趙助總給他們些政策傾斜嘍。」心裡想,這話其實不必說,趙平凡一定會向他自己多傾斜多讓利的。
趙平凡合上文件,看似不經意地問:「你老俞和他們關係不錯吧?要不怎麼挑了他們。」
俞威知道趙平凡在打探什麼,不緊不慢地說:「我和他們就是朋友,處得久了相互之間比較熟悉也比較信任,項目上、價格上、年底的返利上,我能照顧的就照顧他們點兒,我和他們公司沒什麼特別的關係,你放心好了。」
趙平凡忙擺著手說:「唉,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外面街上的人流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變得稀少,幾家飯館門前剛才還人滿為患,現在已經空出了不少張桌子。天已經黑了,外面已看不到什麼景色,偶爾有個女孩走過,也已經根本看不清輪廓,更不用說容貌了。俞威便把注意力往茶館裡面轉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各張桌子幾乎都上了客人。那幾桌打牌的仍然非常熱烈,俞威只要稍微豎起耳朵聽一下就能分辨出每張桌子上大致的戰況。附近角落裡原先空著的桌子現在都有了人,俞威逐個掃一遍,發現全是一男一女,歲數似乎也都是三十多以上的,可無論俞威多麼凝神專注都聽不到人家在嘀咕什麼,只能看見那些男男女女臉上的表情,像整個茶館裡面的光線一樣曖昧。俞威心想,看來自己也已經到了該約個半老徐娘來泡茶館的階段了吧,但又不甘心,自己才三十多歲,他找的女孩一般都要比他小十歲,這麼一算,還是再過些年,等他四十多歲的時候再來茶館泡三十多歲的女人吧。
俞威的眼睛、耳朵和心思都在忙著,無意中把趙平凡晾在一邊,因為俞威準備和他談的事已經談完,本意再閒坐一會兒也就散了,沒想到趙平凡一句話把他給拽了回來:「老俞,還有個事,陳總前幾天和我提過,啊,這事得和你商量商量。」
俞威一聽,立刻把所有的心思全都收了回來,進入臨戰狀態,趙平凡打了陳總的旗號,應該不會是小事。俞威笑著說:「我聽著呢,陳總有什麼指示?」
趙平凡也笑了,說:「什麼指示,這方面你是專家,陳總和我是想讓你給出出主意。」
俞威微笑著沒接茬,他在等趙平凡詳細說,凡是變得這麼客氣的時候,一定是比較難辦的事。
趙平凡這回沒怎麼拉他習慣帶的長音,而是挺利索地說:「是培訓和考察的事。陳總回來以後就和我開始張羅這事,嘿,這一張羅就發現這事還真不太簡單。當初咱們談合同的時候,不是就留出一筆錢準備出國培訓和考察時候用的嘛,而且我記得當時咱們留的就已經不少了,當時覺得肯定夠,可現在一張羅就不行了,太多人要去。開頭咱們搞這個項目的時候,這個部門、那個部門的都說和他們沒關係,既不參與也不支持,咱們費了多大的勁才把項目爭取下來。現在倒好,一聽說要出去考察培訓,全都找上門來了,積極性這個高啊,壓根兒不用動員,都爭著說他們對這個項目如何如何重視,都要派最得力的人參加項目組。我心想,這幫混蛋,都是只想參加考察組,等考察回來真到做項目的時候肯定全沒影兒了。可陳總是個好人吶,心軟,也覺得有個機會能多讓些人出去看看也好,起碼回來以後不會唱對台戲,不會給這個項目添亂。我理解陳總的意思,但關鍵是個錢字。咱們一家人不說見外的話,你也知道我們合智現在預算很緊張,就這些錢,幹了這個就幹不了那個,捉襟見肘啊。我和陳總都想不出什麼主意,這不,想聽聽你的想法嘛。」
俞威的腦子剛開了片刻的小差,此刻又立刻高速運轉起來,他聽趙平凡剛說第一句話就已經知道是什麼事了:太多人要出國考察、培訓,預留的費用不夠,合智想從其他地方挪些錢過來,而且俞威已經猜到他們在打什麼主意,現在的關鍵是要趕緊想出對策。他忽然開始喜歡起趙平凡的囉嗦了,他越囉嗦,俞威就可以有更多的思考時間。眼下俞威還沒完全想好對策,他還需要些時間,所以他需要趙平凡再囉嗦一陣,便裝作痴痴地問:「那你和陳總是怎麼商量的呢?」
趙平凡試探道:「陳總讓我問問你,看能不能在軟體款項上想些辦法。咱們的合同已經簽了,按說也不能減你們軟體的金額,可實在是沒別的辦法。你看能不能這樣,我們按合同把軟體款分批給你們打過去,你們收到首期款以後再給我們返回一部份來,具體返回多少數目咱們可以再商量,用什麼名義返回都行,我們就用這部分錢補足培訓和考察的費用,成不成?」
俞威暗笑,早知道你們惦記在我的軟體上做文章。都已經簽了合同,一百五十萬已經比我想要的數少了二十萬美元,還想讓我再吐一些回去,休想!俞威已然想出了對策,現在是思路清晰、胸有成竹,他要讓趙平凡欣然接受他想讓趙平凡接受的東西。
俞威很誠懇地說:「老趙,出國的事的確是大事,陳總想多派些人出去是對的,而且還應該把一路上的條件都安排得更好些,所以的確應該多爭取些預算。我來之前就想跟你說件事,和出國經費的事沒準能聯繫起來,也許兩件事能一起解決呢。你想不想聽聽?」
趙平凡雖然一心只惦記著出國經費的難題,本不想聽俞威再扯什麼另外的事,可是又不好不讓俞威說,畢竟要想挪用軟體款還非得有俞威配合才行,又聽俞威提及可能解決出國經費的問題,便忙說:「你說你說,一起商量嘛。」
俞威便不緊不慢地開了口:「前些天碰到你們信息中心的幾個人,聊了聊,看來他們都有些想法啊,不知道你和陳總有沒有聽說。」
趙平凡摸不著頭腦:「沒有啊,什麼想法?」
俞威接著按他設計的思路說:「合智一直是用微軟Windows系統的伺服器,聽說你們要換成跑UNIX系統的伺服器,信息中心的人心裡沒底,於公於私都有些想法啊。於公,他們對新系統不熟悉,也沒有經驗,擔心短時間內掌握不好,影響項目的進行;於私,擔心公司會招聘懂UNIX的新人來,他們這些老人兒又不會UNIX技術,人人自危啊。」
趙平凡還是有些糊塗,糊塗中帶著些不快,他瞥一眼俞威:「就是因為你們科曼的軟體只能裝在UNIX的機器上,我們才不得不買新伺服器的嘛,又不是我們自己非買不可。」
俞威立刻坐直身子,睜大眼睛提高嗓門,言之鑿鑿地說:「還不是ICE和維西爾的那些人這麼說的?他們當初和我們爭這個項目的時候攻擊我們,說我們科曼的軟體只能運行在UNIX系統的伺服器上,想用這一條把我們擠出去。我們自己可從來沒說過我們的軟體不能裝在Windows伺服器上,科曼這麼大一家公司,全世界那麼多用戶,當然有裝在Windows伺服器上的,哪兒能只有裝在UNIX機器上的呢?」
趙平凡開始明白了,但因為這個思路對他來說太新,他還感覺有些不踏實,便接著問:「那你的意思是?……我們不買UNIX的伺服器,就用現在有的這些機器來裝你們的軟體,然後就可以用準備買伺服器的錢去安排培訓和考察的事?」
「是啊,」俞威知道趙平凡已經上套了,他還要趁熱打鐵,「已經批下來買伺服器的錢足夠了,都夠每個人出兩次國的。而且錢是你們的,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另外,這也打消了信息中心那幫人的疑慮,要不然他們還真對我們科曼有些牴觸呢。」
趙平凡還要再確認一下心裡才能真踏實:「信息中心肯定不想換機器,他們當然想用已經熟悉的技術,也的確會擔心你們科曼的軟體影響他們的飯碗。可問題是,你們的軟體裝在微軟系統的伺服器上真沒問題嗎?這可不能有半點含糊。所有人都說你們的軟體只能用UNIX的機器,買UNIX的機器也是你們建議的嘛。」
俞威仍然理直氣壯,他很清楚這種關鍵時刻一定要頂住,他必須給趙平凡充足的信心,他說:「那是競爭對手對我們的攻擊,不說明任何問題。我們當初沒有堅決地反駁他們,也是為了和你們配合一起演戲。當初ICE為什麼上咱們的當,真以為你們會和他們簽合同?就是因為他們判定你們已經相信科曼軟體有缺陷,所以才相信你們肯定不會買我們的軟體。如果我們當時堅決回擊他們,說服你們不信他們的話,ICE就不會自信有十足的把握拿下項目,就不會輕易上當。科曼的軟體裝在你們現有的伺服器上絕對沒任何問題,我可以給你打保票。」
俞威稍微喘口氣,又喝口茶,也顧不上咂摸裡面的甜味兒,趕緊乘勝追擊:「這是目前惟一可行的解決辦法,要不然,培訓和考察的費用從哪兒出啊?讓科曼收到軟體款再返給你們一部份?外企的內部審計很嚴,這你不是不知道,我們很難操作。如果你們扣住一部分軟體款不付給我們,總部肯定得急,一定不會答應。如果你們想修改合同,少買一些軟體,把錢留下來出國用,那也得驚動我們總部啊,這事也就越鬧越大,總部肯定不高興。你想啊,陳總和你們去美國,整個培訓和考察都得靠我們總部那幫老美給你們安排,如果他們不高興,我真擔心這一路上可能就有照顧不周的地方,我也是鞭長莫及,美國畢竟不是咱的地盤啊。」
趙平凡沉吟著,沒有說話。俞威就拍了下手,斬釘截鐵地說:「老趙,你要覺得我空口無憑,咱們可以這樣,我明天就讓工程師模仿你們的Windows伺服器配置搭一個模擬環境,然後把我們Windows版本的軟體裝上去給你看看。如果你還不放心,咱們再說其他的辦法。」
現在輪到趙平凡的腦子轉得飛快了,俞威這一大套滴水不漏的說辭確實讓他挑不出毛病,他也覺得這的確是個十全十美、一舉多得的辦法,因為俞威的所有理由都是站在合智公司的角度來考慮的。可趙平凡又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太舒服,他是準備讓俞威從自己的軟體款里退出這筆錢的,怎麼就自然而然地讓俞威把矛頭引到硬體款上去了呢?可俞威所言也的確很有道理,環環相扣,趙平凡想了想就打定主意,不管那麼多了。他一直皺著的眉頭已然舒展開,笑著說:「還是你考慮得全面,要不怎麼陳總讓我找你商量呢?」
忽然,趙平凡又僵住,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不見,像是猛然想起什麼,叫道:「哎呀,還有個事剛才沒想到啊。恐怕不這麼簡單,那個也得考慮進去。」
俞威的心又像被涼水激了一下猛地抽緊,可臉上不動聲色,嘴上也平靜地說:「什麼事啊?一驚一乍的,呵呵。」
趙平凡琢磨一番說辭,然後才開口:「有個老范,范宇宙,那個泛舟公司的,你和他熟嗎?」
俞威又立刻猜到了八九不離十,剛才抽緊的心終於又可以放鬆,他心想,老和趙平凡這樣的人打交道遲早得死在心臟病上,嘴上卻說:「范宇宙?見過幾面,談不上熟。」
趙平凡接著說:「我們這個項目他也花了不少工夫,跑前跑後的,和我關係也還算不錯。如果沒有咱們今天談的這些,我就準備過兩天讓信息中心和他簽合同了,從他那兒買UNIX的伺服器。可現在如果我們不新買伺服器,就讓老范白忙活了,還空歡喜一場,這可怎麼好……」
俞威聽著,心裡暗笑,他知道趙平凡肯定拿了范宇宙的好處,但現在眼看不可能幫范宇宙辦成事,正愁范宇宙會不會把好處又要回去,便開導趙平凡:「這有什麼。天有不測風雲,又不是你不幫他忙。再說,做生意的哪有奢望做一個成一個的?做不成生意就連朋友都不做了?買賣不成情誼在嘛。我雖然和他不熟,總歸有點了解。像老范這種人,做生意這麼多年,道理一定懂,雖然這次你們沒從他那兒買機器,可你這個朋友他一定願意交定的。」
趙平凡嘀咕:「我這個人就是心軟,最怕看到別人失望,尤其是朋友。可怎麼和他說呢?我是不好意思當面讓他失望,打電話吧又開不了口。」
俞威簡直覺得趙平凡這個人著實可氣可恨,想到自己以前在別的項目上也曾經被「錢平凡」、「孫平凡」們像耍范宇宙一樣地耍他「俞宇宙」,他真想把杯中的茶潑到對面那張臉上。不,茶水已經涼了,這杯子也太小,應該把角落裡放著的那壺開水整個潑過去!
俞威怎麼想的,趙平凡根本察覺不到。俞威修煉多年的功夫,即便面對一個他切齒痛恨的人,目光中仍可以飽含著尊敬、親切甚至愛慕。他再一次把手伸過去,拍拍趙平凡放在桌上的手,說:「你是好人吶,要不咱倆也成不了這麼好的朋友。這樣,我當一回惡人,我去找范宇宙,說明一下情況,再好好解釋一下。雖然我和他不熟,可我們都是生意人,好交流,合作機會也多嘛。」
趙平凡立刻抬起頭,滿臉堆笑,這回輪到他表達感情了。他抓住俞威的手,搖了搖說:「哎呀,那可謝謝你了啊。你告訴老范,我這裡肯定會盡力再找機會,一定還有機會可以合作的,讓他放心。」
俞威明白,趙平凡是想讓范宇宙「放心」,他趙平凡才能真正放心。
俞威瞥見那幾家飯館的夥計已經都出來收拾桌椅,正把遮陽傘收起來搬進去。俞威很得意,這種感覺是不是就叫成就感呢?這幾杯茶喝的真叫一波三折,有危機也有機會,有好事也有壞事,而他恰恰把危機都變成了機會,把壞事都變成了好事,一切迎刃而解,一切隨心所願。俞威有些飄飄然,他有些奇怪,怎麼這凍頂烏龍居然也能醉人?俞威用眼角斜睨著周圍桌上的人,打牌的聲嘶力竭、目光炯炯,幽會的輕聲細語、眼色迷離,他們知道嗎,在他們旁邊惟一坐著兩個男人的這桌,剛剛發生過多少驚心動魄的事?有多少人的命運都被這兩個人的此番談話所影響甚至扭轉?有的人還不知道,他將喜獲這輩子頭一次去美國的機會;有的人還不知道,他將不必去學新東西,大可以抱著現在這點本事繼續混下去;也有個人更不知道,他已經被算計到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俞威雖然也是坐著,可他忽然覺得他是在俯視周圍這些人了,是啊,他們誰能體驗到俞威此時此刻這種成功的境界呢?一轉念間,俞威又糊塗了,自己是不是也在羨慕他們呢?怎麼周圍這些人的聲音里、目光中,好像也都流露出他俞威從未體驗過的快樂呢?
直到趙平凡的背影蹩進他住的小區大門,向里一拐不見了,俞威才轉過身走向自己的捷達王。他坐進駕駛室,把四扇車窗都搖下來,讓外面的空氣飄進車裡,結果飯館外面那些燒烤攤子上的味道也跟著湧進來,俞威趕忙點著火,開了出去。
車開起來,外面的風飛進來,空氣清新而且涼爽,俞威感覺非常的愜意和自在。他忽然想起一句GG語,用來描述他此時的心情再恰當不過,那句話是:「一切盡在掌握。」俞威有時候也會自己總結一下,為什麼這麼成功,有什麼奧秘嗎?俞威一直沒想太明白,因為他每次都是想著想著,注意力就轉到那些成功時候的良辰美景,顧不上去想是怎麼成功的了。是自己的天分嗎?當然!俞威對自己的聰明是充滿自信的。是自己的努力嗎?當然!俞威也常會想到自己付出的那些艱辛,所以他才不斷地犒勞自己的身和心。是機遇嗎?當然!但是任何人面前都有機遇,能否抓住機遇就要靠各人的本事了,所以還是自己捕捉機遇的手眼功夫絕佳。是什麼人的幫助嗎?俞威以往就是常常想到這兒走神的,有什麼人幫過我嗎?好像記不太清楚了,可能有吧,但關鍵還是因為我自己。
現在去哪兒?一個成功男人,開著自己的車,兜里揣著不少錢,精力充沛,還能去哪兒?俞威想起一個人:范宇宙。還是老范手裡的「資源」豐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老范曾經拍著胸脯對他說:只要你沒累趴下,要幾個我給你送幾個,要什麼樣的我給你送什麼樣的。俞威心裡讚嘆:老范,人才啊!剛想到老范,俞威就回過神來,不行,現在不行,今晚不行,他得和老范說個正事呢。想到這兒俞威又對自己的敬業精神由衷地欽佩起來:是啊,為了工作,為了事業,有多少次按捺住了自己的欲望,放棄了多少本來應該瀟灑一番的機會。俞威占著最里側的快車道,把車速放慢,左手拿起手機,撥了范宇宙的手機號碼,然後放到左耳邊。
電話通了,俞威還沒說話,手機里已經傳出范宇宙熱情洋溢的聲音:「老俞,在哪兒呢?正想你呢。」
手機里傳出嘈雜的聲音,窗外的風聲、車聲也都刮進耳朵里,後面的車又是鳴喇叭又是晃大燈地催著,俞威便把四扇車窗都關上,風聲、車聲小了,但手機里仍然亂鬨鬨的。俞威衝著手機嚷:「我在路上,開著車呢。你在哪兒呢?怎麼這麼吵啊?」
手機里的嘈雜聲似乎在移動,忽強忽弱,過一會兒噪音小了,范宇宙的聲音又傳出來:「在家酒吧,和幾個朋友,我走出來了。正想給你打電話讓你也過來呢,有個女孩兒,就是預備介紹給你的,你過來吧。」
俞威的心開始怦怦跳起來,渾身的血液好像也開始沸騰,他覺得有些熱。真想去啊,俞威的心裡在吶喊,可是,要克制,要按捺,要忍住。俞威的頭腦還是戰勝了身體某些部位的衝動,他儘量用淡然的口吻說:「今天就算了,累壞了,你先給我留著吧。」
范宇宙那邊頓一下,然後「哦」了一聲。
俞威集中一下思路,有條不紊地說:「急著給你打電話,是有個事得馬上告訴你。不是什麼好消息,你先有個心理準備啊。」
范宇宙那邊又頓一下,然後又「哦」了一聲,過了幾秒鐘,俞威聽見范宇宙咕噥著:「怎麼啦?你說吧,我聽著呢。」
俞威在報喪的時候都要邀功買好,他說:「剛和趙平凡聊了一下,你不是讓我催他們快點兒把伺服器的合同和你簽了嘛,我就是專門和他談這個。沒想到,合智那邊有些變化。」
手機里傳來范宇宙又「哦」了一聲。俞威接著說:「他們準備派不少人去美國考察和參加我們給他們搞的培訓,都想去玩兒一圈,名額全超了,當初準備的培訓費用不夠,他們就想把預備購買伺服器的經費挪過去用。」
俞威停下來,留意聽范宇宙的反應,可是范宇宙的反應就是根本沒反應,這次連「哦」一聲都沒有。俞威想這老范的腦子看來是真慢,還沒反應過來。他只好再說得詳細些:「他們可能不打算從你那裡買機器了,要用買機器的錢去美國玩兒,要去一大幫人。」
手機里還沒有動靜,過了一陣才又傳來范宇宙的聲音,好像很沉悶:「噢,那他們不買新伺服器,以前那些機器能裝你們的軟體嗎?」
俞威連忙說:「是啊,我也問他們了,我還告訴他們,他們那些微軟系統的伺服器,不能裝我們的軟體,他們必須買UNIX伺服器。可沒用,趙平凡說陳總已經定了。我只好說那出了問題可別找我。」
范宇宙又不吭聲了,俞威很耐心地等,過一會兒范宇宙才瓮聲瓮氣地說:「那這下可全白忙活了。」
俞威恨不能把手伸進手機里,讓手隨著信號也飄到范宇宙的身旁,拍拍他肩膀以示慰問,但此刻只能加倍地用語言來安撫:「我對趙平凡說了,如果合智非這麼幹,我也沒辦法,人家老范也沒辦法。也是,手長在他身上,筆握在他手裡,他不和咱們簽,咱們真沒辦法。但我也對他說了,他心裡必須記著這事,一定得找機會照顧你的生意。」
這次范宇宙很快便回答了:「啊,沒事兒,以後再說唄,看看別的機會吧。」
俞威馬上接口:「是啊,還能怎麼樣,以後再想辦法吧。你放心,我這兒也會留意其他的項目,如果有客戶要買UNIX的機器,我一定讓他們找你。」
范宇宙的聲音又響起來:「你今天真不過來啦?」
俞威挺輕鬆,趙平凡囑咐的事已經辦好,話已經轉給范宇宙了,看樣子又是糊弄得滴水不漏,但他仍裝作很是遺憾地說:「不去了,真挺累的,改天吧。」
俞威和范宇宙道聲再見就掛斷手機,然後加大油門開遠了。俞威根本想不到,范宇宙接完這個電話會是另外一種樣子。
范宇宙掛上電話,站在外面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然後長長地呼出來,才轉身走回去。
進了酒吧,找回自己的火車座一樣的位子,坐著的一個小伙子和兩個女孩都忙站起來,范宇宙坐到兩個女孩中間,看著對面的小伙子。此時的范宇宙和俞威所知的范宇宙判若兩人,他眼睛亮亮的,咄咄逼人,盯著小伙子說:「小馬,大哥我讓人家給耍了。」
小馬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張著嘴,問:「咋了,大哥?」
范宇宙一字一頓地說:「我以為鴨子都煮熟了,結果他們把我給耍了。俞威告訴我,說趙平凡不買咱的機器了,買機器的錢有別的用處,他還裝蒜,說他幫咱說話了。」他像忽然想起什麼,愈發恨恨地說:「媽的,他在香港還勸我早些訂貨,我定的這些機器都要砸手裡嘍。」
小馬不解地問:「那,您咋知道他騙您了?」
范宇宙哼一聲:「他以為我是傻子?他替趙平凡傳話,告訴我生意沒了,就是怕趙平凡直接和我說的時候把他抖摟出來。如果他俞威沒向趙平凡保證合智現在的機器裝他的軟體肯定沒問題,借趙平凡十個膽兒,他也不敢不買新機器。」
小馬還愣愣的,兩個女孩被突然變化的氣氛嚇得臉色土灰,呆呆地一動不敢動。
范宇宙自顧自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嘴裡帶著酒氣噴出兩個字:「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