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冰一樣冷酷無情
2024-09-26 04:46:53
作者: 王強
第二天晚上,洪鈞一個人坐在嘉里中心飯店的大堂酒吧里,感慨自己的心情和這酒吧的名字「炫酷」無論如何也搭不上邊,他現時的感覺,倒正可以用另外兩個字來形容:「懸」、「苦」。
整個白天異常地平靜,好像一切都沒有變,而洪鈞卻感到一切都已經變了。無所事事地熬,覺得這個白天無比漫長。昨天就是漫長的一天,那是因為昨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今天雖然似乎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卻讓他覺得漫長得多,因為洪鈞知道那個事情是一定會來的,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來,洪鈞就這樣熬到了晚上。
皮特白天沒有到公司,他自己一個人留在飯店的房間裡。但洪鈞相信,皮特一定很忙,昨天夜裡他肯定已經和舊金山總部的頭頭們商量了,今天白天他肯定在和新加坡那幫亞太區的人忙活需要料理的具體事情。快下班的時候,皮特打來電話,約洪鈞晚上在酒吧見面,「喝一杯」。以往,皮特來北京住這家飯店的時候,他們常常是在樓上的豪華閣貴賓廊談事的。這次特地約在酒吧,洪鈞明白皮特一定是想把氣氛弄得輕鬆些,看來見面的話題一定會是沉重的,想到這些,洪鈞深吸一口氣,又呼出去,心裡對自己說:「來吧。」
洪鈞坐在軟椅上,面朝酒吧的入口,從入口望出去就是大堂。因為還早,酒吧里人不多,菲律賓樂隊也還沒開始表演。洪鈞從桌上拿起飯店提供的精緻的火柴盒,把玩著。他對這家飯店太熟悉了,雖然他對北京的主要豪華飯店都很熟悉,但對嘉里中心似乎印象最深。已經開業幾年了?洪鈞在腦子裡回想著,九九年開業的?洪鈞不太確定。但洪鈞可以確定的是,這家飯店自從開業至今就一直是被工地包圍著。北面、西面、南面,都是工地,飯店門前的路面常常鋪滿了重型卡車撒落的渣土,每逢冬春季節颳大風的時候,西北面工地上吹來的塵土好像都能穿過飯店的兩道門落到大堂里。有人說這飯店的地理位置絕佳,洪鈞卻覺得在很長時間裡它的位置反而是個缺陷,交通擁堵,周圍全是工地。洪鈞一直在琢磨的是,嘉里中心究竟有什麼妙招,能夠把那麼多的會議和各種商務活動拉過來,能夠吸引那麼多顯貴來北京時到此下榻。實際上,洪鈞之所以對嘉里中心飯店印象深,就是因為洪鈞覺得他們的銷售在北京的豪華飯店中是做得最好的。「找機會一定要和他們做會議銷售的人好好聊聊。」洪鈞心裡念叨著。轉瞬間他禁不住苦笑起來,是啊,眼下都什麼時候了,自己居然還有心思琢磨別人的生意經,還惦記著要和人家切磋一下,自己可真夠敬業的。
洪鈞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操著熟悉的姿態,穿過大堂向酒吧里走過來。皮特的步子很輕盈,一身休閒裝,左手拿著手機,右手拿著飯店的房卡,在手指間倒來倒去,像玩弄著一張撲克牌。皮特也看見了洪鈞,臉上立刻露出笑容,揚了下手,走過來。洪鈞便站起身,等皮特走到面前,邊伸出手握了一下,邊打著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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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坐下來,四把單人軟椅圍著一張小圓桌,以往洪鈞和皮特都是挨著坐的,今天皮特很自然地便坐在了洪鈞對面的椅子上。皮特先翹起二郎腿,洪鈞才跟著也翹起二郎腿,讓自己儘可能舒服些。皮特看見洪鈞面前擺著杯飲料,看樣子不是酒,就問:「你要了什麼?」
洪鈞回答:「湯力水。」
皮特立刻略帶誇張地做驚詫狀,問道:「為什麼不喝點酒?」
洪鈞笑著說:「湯力水就很好,你隨意吧。」
皮特也笑笑,搖搖頭。這時侍者也已經走過來,一個高高瘦瘦的小伙子,皮特對他說:「一杯卡布奇諾,不用帶那種小餅乾。」侍者答應著走開了。
皮特和洪鈞都微笑著看著對方,對視了幾秒鐘,皮特先開腔:「怎麼樣?各方面都還好嗎?」
這樣泛泛地隨口一問,洪鈞卻很難回答。要在以往洪鈞都是笑著回答說好得不能再好了,玩笑中流露出自信,皮特也會哈哈地笑起來。而現在,洪鈞的感覺卻是糟得不能再糟了,可當然不能這樣回答。洪鈞頓了一下,只好說:「還好,和平常一樣。」
皮特點下頭,表示理解,說:「今天又是漫長的一天,我相信對你和我都是這樣。」
洪鈞也點下頭,表示同意,但沒有說什麼。這時侍者端著杯咖啡送過來,放到皮特面前,皮特說聲謝謝,用手捏著咖啡杯的小把手,卻沒端起來喝,而是看著咖啡上面的泡沫紋理髮呆。過了一會兒,皮特才又抬起頭,看著洪鈞說:「現在很難啊,你和我都很艱難,我們都很清楚。」
洪鈞又點下頭,看著皮特的眼睛,聽他繼續說:「合智是一個大項目,一個非常重要的項目,我們一直以為可以得到它,總部很了解這個項目,他們一直在等待我們的好消息。現在看來,我們肯定已經輸掉了這個項目。至於為什麼輸、怎麼輸的,肯定還有很多細節我們不知道,或者說至少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再在這上面花時間。合智的項目丟了,我們不再談它,我們要考慮的是未來。」
洪鈞專注地聽著,沒有插話,他聽出了皮特真正的意思。皮特說的不再談合智項目,而考慮未來,並不是說就如此輕易地把這一頁翻過去了。他的意思,恰恰是為了未來,首先要把合智項目徹底做個了結。他不關心的只是這項目究竟怎麼丟的,他關心的是丟了項目的這筆帳該怎麼算。
皮特等了下洪鈞,見洪鈞沒有說話的意思,便接著說:「合智這個項目丟掉了,ICE中國區今年的業績指標能否完成,是一個大問號,ICE亞太區今年的業績指標能否完成,也是個問題。但更重要的是,你和我,在總部建立起來的信譽,被大大地影響了,我們失掉的不僅是一個項目,而是我們的信譽。我們曾對總部說這個項目沒有問題,結果事實變成我們這個項目沒有機會了,總部以後還會相信我們說的話嗎?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總部看到我們已經找出了問題,並將很快解決問題,這樣才能重新建立我們的信譽。」說到這兒皮特停下來,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回味著。
洪鈞忽然有種憋不住想笑的感覺,這本該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話題,而且和他的前途性命攸關,可他真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特別好笑。什麼地方不對呢?洪鈞明白了,原來皮特剛才說的好幾個「我們」,其實都是意指「我」,只是礙於當著洪鈞的面,才只好說「我們」,似乎把洪鈞也照應了進去。洪鈞想,不少中國人以前很少說「我」如何如何,都是說「我們」如何如何,其實隱含著都只是在說「我」,沒想到這個英國人也學會了,而且運用得爐火純青。
皮特好像又在等著洪鈞回應,可是洪鈞仍然只是一臉專注地看著皮特,沒有任何要開口的意思,皮特也就只好進一步說得更明確些:「那麼,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呢?我們必須先找出問題,然後再商量如何解決。」
洪鈞知道,這一刻終於來了,他清清嗓子,挪動一下身子讓自己坐得更端正些,剛想張口,忽然發現自己怎麼弄得像個走向刑場慷慨赴死的英雄似的,又一回幾乎憋不住笑出來,但他再次控制住了,沒有流露出半點,而是非常平靜但不容置疑地說出一句很簡單的話:「我對輸掉合智項目負全責。」
皮特顯然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眼光看著洪鈞,他肯定有些後悔,早知如此剛才何必繞那麼大圈子做鋪墊呢?皮特馬上恢復了常態,面帶微笑,溫和地對洪鈞說:「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你在這個項目上付出了很大的努力,現在輸掉了,你肯定覺得難以接受,過於自責,但這樣對你不公平,因為你畢竟不是直接負責這個項目的人。」
洪鈞知道皮特指的是誰,他指的是小譚。作為直接負責合智項目的銷售經理,小譚的確應該為輸掉項目負責。但洪鈞也清楚,單單一個小譚既不夠格成為皮特所要找的「問題」,更不夠格由皮特親自來「解決」。顯然,把小譚拋出去並不能改善洪鈞的處境,為什麼還要做那種「惡人」呢?洪鈞打定了主意。他仍然用非常平靜的口吻說:「David是做銷售的,他當然對輸掉項目負有責任。但是合智這麼大的項目,自始至終並不是他單獨負責,實際上,我直接負責合智項目的整個銷售過程,尤其是那些關鍵階段,David只是我的助手。」
皮特並沒有想說服洪鈞,而是試探道:「所以,你沒有考慮過讓David離開公司?」
「沒有。雖然輸掉了合智,可現在離財政年度的結束還有四個月,David仍然有機會達到他的業績定額,他是個不錯的銷售經理,也從來沒有違反過公司的規矩,我們應該給他機會。如果他到年底時沒有完成定額,我們可以不和他續簽合同。但我覺得如果現在就讓他離開,」洪鈞停頓了一下,儘量平和地說,「那樣不公平。」
皮特面無表情,剛才一直浮現在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說:「Jim,合智項目不是一個簡單的項目,輸掉它,後果顯然是很嚴重的。我們必須要有人為此負責。」
洪鈞面帶微笑,把剛才說過的話用同樣的口氣又重複了一遍:「我對輸掉合智項目負全責。」
皮特追問:「你是說,你準備辭職?」
洪鈞笑著搖了搖頭,皮特立刻一愣,洪鈞不等他再問就接道:「我不辭職,你可以終止我的合同,或者說,你開掉我。」說完就專注地看著皮特的表情。
皮特微微張著嘴,停在那裡,但腦子一定在飛速地轉動。他挪動一下,把翹著的二郎腿放下,身子向前探過來,用非常誠懇的口吻對洪鈞說:「不,這不是個好主意,我不會這麼做。」洪鈞也把二郎腿放下來,坐得挺直一些,聽皮特接著說。「Jim,我知道你是個負責的人,但我們這次的運氣太壞了,所以你和我必須做出艱難的決定,但無論如何我不會開掉你。我的想法是,你提出辭職,然後我接受你的辭職。」皮特說完,發現洪鈞並沒有任何反應,便再把自己的意思說得更明白些,「你辭職的原因可以說是個人職業發展的考慮,要去嘗試新的機會,你和公司,都不丟臉,也可以溫和地分手,不是很好嗎?對了,公司還將給你三個月的工資,你可以理解為對你的損失的補償,我可以理解為對你的貢獻的酬謝。」
說實話,皮特開出的條件不能說沒有吸引力,尤其對今日的洪鈞來說更是如此,但洪鈞心裡很明白,他必須堅持住,雖然作為敗軍之將、行將被掃地出門的人,他沒有什麼選擇餘地,但他仍然要守住自己已經做出的決定。
洪鈞深吸一口氣,不緊不慢地說:「Peter,正是因為考慮到我下一步的職業發展,我才決定寧可被開掉也不辭職。如果我辭職,我和公司簽的合同中的非競爭性條款就將生效,我將不能加入與ICE有競爭關係的公司,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不行,尤其當ICE給了我工資補償以後。但是,我不想離開這個行業去重新從零開始。所以,我寧可不要ICE給我任何補償,我寧可ICE把我開掉,我也不願意在找下一個工作的時候受任何限制。」
皮特顯然有些緊張,他已經開始考慮後面更遠一些的事情了,他向桌子再靠近一些,對洪鈞說:「Jim,即使ICE終止了和你的合同,你也不應該加入ICE的競爭對手啊。」
洪鈞微微一笑:「Peter,你把我開掉了,我當然可以到任何公司去工作,當然也可以去你的競爭對手那裡,不過,我不會違反我和公司簽過的保密協議。」
皮特皺起眉頭,把手放在嘴邊,洪鈞知道這是他在緊張思考時的習慣動作。正好剛才那個高高瘦瘦的侍者走過來,問皮特要不要加些咖啡,皮特不耐煩地擺擺手。洪鈞難得發現一向溫文爾雅的皮特原來也有這種急躁的時候,他仍然微笑著,等著皮特。
皮特似乎拿定了主意,臉上的表情恢復柔和,甚至露出一絲笑容,說道:「Jim,我和ICE都非常欣賞你,我們都看到你對ICE做出的貢獻,實際上,我們不想失去你。只是,現在顯然你不再適合領導ICE中國公司。你覺得,在ICE中國公司,或者在新加坡,有沒有什麼你覺得合適的位置,可以先做一段時間,我可以保證會很快再把你提升起來。」
洪鈞無聲地笑起來,剛才他的微笑都是擺出來的,現在他好像真的覺得開心,他把桌上裝著湯力水的玻璃杯拿起來,向上稍微一舉,做個邀請乾杯的姿勢,然後端在胸前對皮特說:「Peter,謝謝你。你和我一直合作得很好,如果仍留在ICE卻不是像現在這樣直接向你匯報,我還是寧願離開。」
皮特的目光中明顯露出失望的神色,他雙手放在兩腿的膝蓋上,好像準備撐著身體站起來,嘴裡說道:「看來沒有其他的解決方案了,Jim,給我一些時間,我要回房間準備些文件,然後你和我要在文件上簽字。你肯定理解,這種事,我們越快解決越好。」他看到洪鈞笑著點點頭,便站起身走了,步子似乎不再像剛才來的時候那樣輕快。
洪鈞坐著沒動,平靜地等著。他知道皮特不會很快回來,因為他不得不重新準備文件,洪鈞相信他今天原本準備好的文件一定包括兩個,一個是洪鈞開掉小譚用的,一個是洪鈞自己辭職用的,沒想到那份辭職的根本沒用上,而被開掉的竟是洪鈞。洪鈞方才的那一絲開心早就消失無蹤,他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什麼勝利者,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只求將來能換來一些機會。
洪鈞拿出手機,給琳達發了條簡訊:「還在談。」
很快,有條簡訊在他的手機屏幕上閃爍,洪鈞打開一看,是琳達的:「談得怎樣?」
洪鈞只敲了兩個字:「還好。」
琳達更快地就又回了:「那就好,你到家我給你電話。」
洪鈞看完簡訊便刪掉了,然後放下手機,有些惆悵地向四周看看,菲律賓樂隊的幾個人已經聚到小小的表演區域,那個女歌手和幾個男樂手在說笑著。洪鈞知道,琳達恐怕誤會了他的「還好」是什麼意思,她會失望的。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皮特才回來,手裡拿個透明的文件夾,裡面有些列印好的文件。洪鈞想,這些文件一定是剛剛在樓上豪華閣的商務中心裡列印出來的。他自己以前是那裡的常客,還曾讚揚過豪華閣服務小姐的專業水準,他當時根本想不到,這些服務小姐有一天也會用一如既往專業的水準來製作出開除他的文件。洪鈞想到這兒不禁又苦笑起來。
走過來的皮特看見洪鈞臉上的笑容,一定詫異這個洪鈞怎麼事到如今居然還能開心。不過皮特也不想多和洪鈞糾纏,他直接把兩份文件攤在小圓桌上請洪鈞過目。洪鈞拿起文件仔細地審一遍,又拿起另一份確認兩份內容完全一致,便從西裝上衣內側的兜里取出萬寶龍牌子的簽字筆,在兩份文件上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英文簽名,然後把文件推給皮特。皮特也跟著簽好字,把其中一份遞過來,洪鈞便伸出一隻手去接,同時笑著說:「我們就不用交換簽過字的筆來做紀念了吧?」
皮特苦笑一下,把一份文件放回文件夾里,站起來。要在以往洪鈞也會立刻站起身來,可這次他沒有,因為皮特已經不再是他的老闆了,洪鈞就繼續坐在那裡,紋絲不動,他發現這樣坐著很舒服。
皮特站著,像忽然想起什麼,問洪鈞:「你知道ICE公司名字里的這三個字母是什麼意思嗎?」
這次輪到洪鈞有些詫異,他愣一下,確認他沒有聽錯皮特的話,想了想,硬著頭皮說:「不是縮寫嗎?Intelligence & Computing Enterprise(智能計算企業)的頭三個字母?」
皮特搖搖頭,輕輕地嘆了口氣,看著洪鈞,說:「ICE,就是一個詞,『冰』,像冰一樣冷酷無情。Jim,我不得不這樣,對不起。」
洪鈞剛走出嘉里中心飯店的旋轉門,在門廊下站定,旁邊不遠處等著的小丁便已經看到他,那輛黑色的桑塔納2000很快開到跟前。小丁下車繞過來要給洪鈞開車門,嘴上還說著:「老闆今兒早啊,我還以為又得喝到挺晚呢。」
洪鈞把小丁打開的車門又給關上了,看著小丁一臉納悶的樣子便說:「你先回去吧,我往前邊溜達溜達。」
小丁更奇怪了:「那您呆會兒怎麼回家啊?」
洪鈞漫不經心地說:「打車唄,很方便。」
說完,沖小丁擺下手,朝街上走去。但他馬上又折回來,沖剛坐進車裡的小丁說:「差點兒忘了。你明天早上八點四十在這兒接皮特,然後送他去公司。」說完轉身走了。
小丁在後面大聲問:「那您呢?您怎麼去公司啊?」
洪鈞的腳步顯然頓了一下,但他沒有回頭,把手揮一下,嚷一句:「別管我了。」
洪鈞走出沒多遠便有些後悔了,這種溜達遠不如他嚮往的那般愜意。八月份的北京,晚上也不比白天涼快多少,西裝上衣肯定是穿不住的,洪鈞用手指勾住西裝的領子搭在肩頭,西裝甩在後背上。走出幾步仍然覺得太熱,便又把西裝搗到胳膊上,騰出兩隻手分別把襯衫袖口上的扣子解開,把袖子整齊地翻卷到肘部,再把西裝搭到後背上,這才覺得稍微舒服些。沒有風,只在旁邊有車開過去時才會攪得空氣產生些流動,帶過來的也是尾氣和塵土。洪鈞開始覺得有些煩躁,停住腳,往來路上張望著,他決定打車回家了。
他剛往機動車道上搜尋了一眼,一輛黑色的桑塔納2000便從後面不遠開了上來,到洪鈞身旁停下,小丁探過身子把前面右側的車門打開,探著頭對洪鈞說:「老闆,上來吧,還是我送您吧,外頭太熱。」
洪鈞笑了,先把後車門打開,把西裝上衣扔到后座上,關上後車門,然後上車坐到小丁的旁邊。
小丁笑著對洪鈞說:「您忘了,您的電腦還在我車上呢。」
洪鈞回到家,把電腦包放在沙發上,去用涼水洗了把臉,然後拿起電腦包走進書房,他該著手做善後工作了。
鈴聲響起,洪鈞知道一定是琳達打來的。一接起電話,琳達的聲音就從聽筒里蹦出來,讓洪鈞下意識地把電話從耳邊挪開一些。「怎麼樣?沒事了吧?」琳達問,聲音透著十分的急切。
洪鈞笑了,嘆口氣,從鼻子裡哼一聲,說:「沒事了,這次是徹底沒事了。」
琳達剛應一聲:「那就好。」但馬上就品味出洪鈞的語氣很奇怪,好像話裡有話,便緊接著問:「你什麼意思啊?」
洪鈞也就變得嚴肅起來,一邊整理著電腦里的文件,一邊對著電話說:「Peter建議我把小譚開掉,也建議我辭職,我都沒接受,我要求他終止我的合同,Peter接受了,所以,我現在沒事了,因為ICE把我開掉了。」
洪鈞忽然覺得這一切都非常具有諷刺意味,就在昨天,自己剛剛還在勸說琳達離開ICE,口口聲聲兩個人繼續留在同一家公司不太好,如今這問題已然迎刃而解,昨天勸別人離開的人今天已經自己離開了。洪鈞有些尷尬,又有些酸楚。
電話里傳過來琳達一聲長長的「啊」,然後半天再沒聲音,洪鈞耐心地等,也不說話。
又過了一陣,琳達終於忿忿不平地質問:「你說你,你替那個小譚扛什麼責任啊?他不就是個小銷售嗎?」
「你不知道,就算開掉小譚,Peter也不會讓我在ICE呆下去,他建議我辭職,還提出給我幾個月的工資作為補償。」
洪鈞的這句解釋反而讓琳達覺得他簡直瘋了,琳達一定認為他徹底的不可理喻。她的聲音變得更加尖利,嗓子好像都快劈開:「啊,公司給你錢都不要,還非讓公司把你開掉,你腦子到底怎麼想的啊?」
洪鈞怎麼也記不起琳達可曾發出過這樣的聲音。高潮的時候?似乎不是,沒有這麼刺耳,那時的叫聲要低沉些,像是拼命壓抑但又壓抑不住,從身體裡最深處發出的聲音。而現在這聲音,卻是毫無約束地迸發出來的。
洪鈞有些不高興,他悶聲說道:「你怎麼這樣對我說話?」
琳達毫不示弱,立刻回應:「怎麼啦?你已經不是我老闆了。」洪鈞聽出這話里沒有以往那種俏皮,琳達不是在開玩笑。
洪鈞腦子裡居然浮現出琳達梗著脖子、撇著嘴說出這句話的樣子。洪鈞納悶,自己以前很少在腦海里出現琳達的全貌的,怎麼現在她竟然變得活生生了呢?洪鈞覺得有些好笑,只能耐著性子給琳達解釋:「我如果辭職,又拿ICE的錢,我就被限制住了。我讓ICE開掉我,我就不受限制,可以去任何公司。」忽然,洪鈞意識到自己已經在不經意間改變了一個小小的細節,當提到ICE時,他不再說「公司」如何如何,而是直接說那三個字母了,因為他已經不屬於那個公司。人的歸屬感真是非常奇特,敏感得有時連自己都還沒意識到,洪鈞已經把他從ICE里徹底摘了出來。
琳達從鼻子裡哼一聲,然後嘆口氣說:「咳,辭職不丟面子反而不好找工作?被開掉反而更好找工作?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洪鈞不想再說這個,他覺得沒有再作解釋的必要,他停下手上的事,儘可能柔和地說:「Linda,咱們不說這些了,好嗎?我也不敢肯定我這麼做將來會怎樣,但既然已經這麼做了,就不再說了,啊?」
琳達沒有回答,看來她也不想再和洪鈞理論下去了。洪鈞等了一會兒見仍沒反應,以為琳達氣消了,就說:「想你了,真想現在能和你在一起。」沒有回音。洪鈞接著幽幽地說:「過來好嗎?這種時候很想你能呆在我身邊。什麼都不做,陪我說說話,如果不想說話,我們就挨在一起,坐著。只要你能在我身邊就好。」
仍然沒有回音,洪鈞等著,他實在受不了這種沉寂,剛張開口要說句什麼,琳達說話了:「太晚了,我心裡也亂得很,去了你也不會開心。」琳達頓一下,聲音稍許柔和一些:「睡吧,這兩天你太累了,累得都不像你了。」說完,好像又等了一下,然後掛斷了電話。
洪鈞的嘴張著,舉著電話機,聽著聽筒里傳出的蜂鳴聲,半天都沒放下。
早上七點,洪鈞被鬧鐘吵得睜開眼睛。星期五,該去上班的,小丁很快會到樓下。洪鈞一骨碌下了床走到洗手間裡,和鏡子裡的自己打了個照面,他這才一下子真醒過來。他不用這麼早起來的,小丁今天也不會來接他,他今天更不用去上班,以後可能很多日子裡他都不用去上班。洪鈞想起來,他已經沒有工作了。
洪鈞回到床邊,把自己扔到床上,還是睡覺的好,他對自己說。
有蛐蛐叫,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好像就在床底下,洪鈞要抓住這隻蛐蛐,它太煩人了。洪鈞翻身坐起來,眼睛仍然閉著,一隻手在床上、另一隻手在床頭柜上,摸索著,終於抓到了那個一邊震動一邊唱歌的「蛐蛐」。洪鈞仍然閉著眼,把手機放到耳邊,「餵」了一聲,裡面傳出的是小譚驚慌失措的聲音。
「老闆,怎麼啦?Peter剛給我們開會,說你已經離開公司啦!」
洪鈞翻開眼皮,看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九點半。他沒好氣地說:「我在睡覺!」就把手機掛了,倒頭埋進枕頭裡。
沒過多久,手機又響了。洪鈞一下子變得暴躁起來,一看鬧鐘還不到十點。他拿起手機看一眼號碼,是小丁。他平靜下來,雖然胸脯仍在一起一伏的,但聲音已經正常:「喂,丁啊,有事嗎?」
小丁好像很為難地說:「財務總監讓我去找您,讓把您辦公室里的一些東西給您送過去,他還讓我把您的筆記本電腦給帶回來。」
洪鈞已經完全清醒了,他很輕快地對小丁說:「哦,我明白。你送過來吧,順便把電腦拿回去。」
洪鈞爬起來開始洗漱,一切都收拾好了小丁還沒到。小丁肯定是想給洪鈞多留些時間,在路上磨蹭呢,或者就在樓下等著呢。洪鈞這麼想著忽然感到心裡一熱,但馬上又覺得淒涼起來。是啊,小丁的確是個很細緻、很體貼的人,而現在好像只有小丁還有些人情味兒。
洪鈞等了一會兒,困意全無,小丁也按響了門鈴。洪鈞打開門,小丁手裡拎著個紙袋子,裡面都是洪鈞放在辦公室里的私人物品。洪鈞一邊翻看著紙袋裡的東西,一邊讓小丁進來,可小丁死活不肯,就堅持站在門外的過道里。
洪鈞把紙袋大致翻了翻,問小丁:「我整理的那些名片呢?放在桌上的大名片盒裡的。」
小丁囁嚅著說:「東西是我和簡收拾的,本來我把那些名片都放進來了,後來財務總監進來看見,就把整個名片盒又都拿了出去,說是客戶的資料都是屬於公司的,不讓帶給您。」
洪鈞笑了下,沒說什麼,進去把昨晚已經清理好的筆記本電腦提出來遞給小丁,對小丁說:「謝謝啦,丁,保重啊。」
小丁雙手接過電腦包,捧在胸前,臉紅了,憋半天才吭吭哧哧地說:「老闆,您對我不錯,以後您要有什麼事,您隨時招呼我,我指定盡力。」
洪鈞笑著點點頭,小丁轉過身,剛要走又回過頭,對洪鈞說:「老闆,那我走啦。您也保重。」洪鈞又笑著點點頭,抬手晃了晃,盡力做出像平常分手時那種輕鬆隨意的樣子。
洪鈞關上門,隨手把那個紙袋子撂在一邊,心裡空蕩蕩的。他想了想,覺得讓自己不那麼空蕩蕩的最好方法可能還是睡覺,便走進臥室,又把自己摔到了床上。
洪鈞似乎在迷糊之中又聽見手機響起,「不可能,我都沒工作了,哪兒來的這麼多業務?」他翻個身,想重新做個更有意思的夢,一個沒有手機叫聲的夢。
不對,怎麼好像「處處聞啼鳥」了,到處都是手機響。洪鈞只好爬起來,拿起手機瞟一眼,怎麼又是小丁?會不會是小丁無意中碰了撥號鍵,把剛打過的電話又撥出來了?洪鈞印象中小丁一直很仔細的,應該不會,便接起來:「喂,丁嗎?怎麼了?」
電話里小丁的聲音好像比先前那個電話里還要為難,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而且有些斷斷續續的:「老闆,我剛到公司地下的停車場,她正在這兒等著呢,她要您的電腦。」
洪鈞沒聽清,便問:「誰?哪兒?誰的電腦?」
小丁吞吞吐吐地解釋:「我一到停車場,她就過來了,要我把您的電腦給她,她說她要看看。」
洪鈞這回倒是聽清楚了,可仍然一頭霧水:「誰啊?誰截住你要看我的電腦?」
電話里忽然沒了動靜,過一會兒才又響起小丁簡直有些發顫的聲音:「是……是琳達。」
洪鈞一下子全明白了,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他等自己平靜下來才問:「那她在你旁邊嗎?你讓她聽一下電話。」
能聽到電話那一端有人說話的聲音,洪鈞似乎能看見小丁和琳達推託著的樣子,還看見琳達接過電話後走得離小丁足夠遠才停下。過了一會兒,電話里傳來琳達的聲音,仿佛來自很遠的天際:「Jim,我想看一下你的電腦,看看裡面有沒有和我有關的東西。」
洪鈞已猜到會是這個緣故,他耐心地對琳達說:「Linda,你放心,我昨天晚上已經把整個電腦仔細查過,所有該刪的已經都刪掉了,你放心好了。」
琳達沉默片刻,似乎像是抱定了決心:「Jim,你就讓我再看一下嘛,那裡面有些東西對我很重要,我可不想被別人看到,我必須確定你真的都刪掉了呀。」
洪鈞開始有些不耐煩:「難道你就這麼不相信我?」
琳達的口氣雖然柔和,可洪鈞能聽出裡面帶著刺:「Jim,我只是想看一下你的電腦啊,既然你已經都刪了,那更應該可以讓我看一下嘛。」琳達停一下,改用半開玩笑的口氣:「再說,其實也已經不是你的電腦了呀。」
洪鈞張著嘴呆住,是啊,的確已經不是他的電腦了。何止是電腦,曾經屬於他的,都已經不再屬於他了。
洪鈞心裡亂極了。一切都好像是很遙遠的過去,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不對啊,才兩天吧?僅僅兩天前,他好像擁有他想得到的一切,他擁有那麼多讓人稱羨的東西,並且有著光明遠大的前程。而僅僅四十八小時之後的此刻,洪鈞忽然發現,他曾經擁有的都失去了,他感到疼了。擁有的時候他覺得無所謂,決定放棄的時候他也可以告訴自己不要在乎,可當他真正失去所有這些的時候,他感到疼了。忽然,他又覺得非常冷,他不敢去想,因為他已經意識到了更可怕的東西:他的疼才剛剛開始,因為他不僅沒有了過去,更沒有了前途,也沒有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