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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心若在夢就在

2024-09-26 04:47:01 作者: 王強

  耳邊的風聲似乎小了些,周圍女孩子們的尖叫聲也慢慢減弱了,能聽見座椅底部的鐵輪子軋著鐵軌的吱吱聲,鏈條吃力地拽著座椅往上爬。過山車剛從高處呼嘯著衝下,在接近地面的一段水平軌道上把速度減緩,就又開始爬坡,這次要上的是最高最陡的一個大迴轉。

  洪鈞喘著氣,似乎都能聽見鏈條快要斷裂的聲音,他真懷疑這麼多排沉重的座椅能不能被近乎垂直地拉到頂端,更擔心不會在半空中掉下去吧。過山車的速度好像快要降到零了,洪鈞往四周張望,什麼也看不見,就明白已經上到軌道的最高點了,洪鈞的呼吸開始急促,他知道那最刺激的一刻到來了。前面的幾排座椅已經在視線中瞬間消失,洪鈞坐著的座椅也一頭扎了下去。

  突然,洪鈞發現原本壓在他胸口的安全扶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抬了起來,高高地舉在頭頂上,他猛一低頭,糟了,剛才還繫著的安全帶不見了!洪鈞忙伸手亂抓,想把扶手拉下來擋在胸前,可是拉不動;想向前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可是夠不到。洪鈞轉頭,看見旁邊坐著個女孩,正張開嘴大叫,一張臉上就剩下一張嘴了,可是洪鈞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洪鈞知道他完蛋了,周圍什麼聲音都消失了,他從座椅上飛了出來,向幾十米下面的水泥地面一頭栽下去。洪鈞拼命伸手想抓住什麼,用力蹬著腿,好像可以在半空中蹬著空氣爬上去,忽然,洪鈞的頭撞在什麼東西上,把他撞得睜開雙眼,他跌坐在地板上,醒了。

  洪鈞揉著腦袋,又感覺到一側的胯骨和另一側的膝蓋也開始疼起來,看來這就是他剛才從床上跌落地板時最先觸地的三個部位,真可氣,偏偏都是肉少的地方。洪鈞記得以前在書上看到過,貓從高處掉下來的時候總可以讓自己的四肢先落地,看來人比貓差得太遠;他又想起好像誰說過,孩童在睡夢中從床上掉下來的時候也可以下意識地保證不會碰到自己的腦袋。看來自己真是退化了,洪鈞總結出這樣一個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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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洪鈞靠在床邊,看一眼床頭柜上放著的鬧鐘,指針指在十點。「我睡了多久了?」洪鈞又想,好像上一次看時間是夜裡四點多,算來大概已睡了五個小時。

  洪鈞這些日子白天以睡覺為主,夜裡以睡不著覺為主,只是白天也常常被手機吵醒。來電的內容自然是以慰問電為主。從打來電話的時間先後順序,洪鈞都能大致分析出消息傳播的渠道。最先打來電話的當然是ICE公司里的一些人,然後就是那幾家競爭對手中還算得上是朋友的幾個,然後是媒體圈中負責軟體領域的,然後就是有過合作的一些硬體廠商或諮詢公司裡面的人,然後開始有獵頭前來探聽,再後面是一些客戶,先是最近簽的新客戶,後是一些老客戶,居然還包括趙平凡這個曾經被洪鈞以為十拿十穩的「客戶」,客戶後面是一些以前的老同事、老部下,後來離開這個圈子去干別的了,最後才是一些自己早年的同學、多年的私交,卻是最後從別人嘴裡輾轉聽到的消息。洪鈞覺得有幸生活在資訊時代真好,自己沒告訴任何一個人,時間不長,似乎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這麼多電話打過來,差不多問一樣的話,洪鈞也差不多做一樣的解釋,讓洪鈞後來都感覺自己怎麼像是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了,一遍遍地重複著一樣的話。有一次洪鈞一時興起,便起草了一封手機簡訊,準備群發給手機號碼簿上的所有人,簡訊很短:「本人已下崗,閉門修煉武林絕技,勿擾,因練功時鈴聲乍起恐導致走火入魔。」寫完了,看著笑了笑,又刪了。

  小譚來過一個電話,情緒激昂地說要辭職,以抗議皮特因為輸掉合智項目而找替罪羊,還說洪鈞應該事先和他說一下,他一定會主動辭職以保護洪鈞。洪鈞被他搞得哭笑不得,只好說事情沒他想得那麼簡單,勸他就當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好上他的班,好好做他的項目。

  小丁來過一個電話,問他需不需要什麼東西,可以買了送過來,或者有什麼他可以跑腿的。洪鈞謝了他。

  前台的簡也來過一個電話,告訴他最近都有哪些人打來電話到ICE公司找他,她請他們打他的手機,凡是不知道他手機的她都沒告訴。洪鈞也謝了她,並像以前那樣誇獎她做得好,洪鈞心想這是最後一次誇獎她了。

  ICE里其他來過電話的人都是他的下屬的下屬,他的幾個直接下屬包括那個財務總監和市場部的蘇珊都沒有來過電話。洪鈞明白,他已經被劃清界線,作為公司的「前負責人」他已成為歷史,像一頁書一樣被翻了過去,他明白,他的那些下屬這麼做,證明他們都非常具備「職業水準」,已經真的做到「對事不對人」了。

  洪鈞這些天沒有往外打過什麼電話,也沒往外發過電子郵件,他沒找工作。雖然洪鈞非常清楚,這年頭,做男人難,做沒錢的男人更難,做曾經有錢現在沒錢的男人簡直是難上加難,但他仍然沒有開始找工作。洪鈞在等工作來找他,他知道,有時候如果真想把一樣東西賣出去、賣個好價,可能最好的辦法是在這東西上標明兩個字——不賣。

  洪鈞站起來走到客廳里,滿眼一片狼藉,好像都沒有下腳的地方,各種牌子方便麵的碗筷堆在茶几上、地板上。洪鈞又走進廚房,操作台上都是速凍餃子的包裝盒,垃圾袋早已裝滿,垃圾都堆在四周的地上。洪鈞想,以前一直以為這些方便食品是專為日理萬機的大忙人們準備的,原來像他這種大閒人其實需求更強烈,不知道那些廠家有沒有發現這一點。洪鈞側著身子踮著腳,在垃圾之間騰挪過去拉開冰箱門,發現原來冰箱裡才是家裡最乾淨清潔的地方,因為裡面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冰箱上面還壓著個小紙片,是附近便利店的電話,這些天洪鈞的對外聯絡好像主要就是和它,因為打過不少次,洪鈞早已經記牢這個號碼,他現在也想不出還有什麼新鮮東西可以讓便利店送上來的。

  洪鈞走回到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的世界。天空灰濛濛的,北京的標準色調,公寓樓前的花園裡空蕩蕩的,沒什麼人影。大家都在忙啊,洪鈞想。忽然,洪鈞想出去看看了。

  洪鈞把自己上上下下簡單地收拾一下,換上一身感覺最舒服自在的衣服,出了門。

  這是洪鈞在過去的四十天裡,第一次走出自己的家門。

  洪鈞沒有去地下二層開他的那輛帕薩特,他想出去走走。如果開著車,沿著路邊慢慢地逛,就太像黑車掃街拉活的了。洪鈞又一想,以前見過開著帕薩特拉黑活的嗎?但他還是直接走了出去。

  出了他住的那一帶公寓樓圍成的小區,快走到街上的時候,洪鈞看到在拐角上的那個攤煎餅的三輪車,他立刻感覺到餓了,便走過去。以前洪鈞坐小丁開的車路過,看見過這個煎餅攤兒很多次,只是從沒像今天這樣貼近過。三輪車上架一個玻璃罩子,四周三面被封上,一面敞開,一個看樣子四十多歲的女人坐在旁邊的凳子上,顯然現在這個時間是沒什麼生意的「淡季」。她看見洪鈞向自己走過來便立刻站起身,麻利地往兩個胳膊上套著套袖,笑著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洪鈞。

  洪鈞走過去,說了句:「來個煎餅。」便立在旁邊,看著女人忙活。

  她從鍋里舀起一勺子和好的麵糊,一下澆到鍋台的中央,弄出個不太規則的圓,又有些像四方形,洪鈞便覺得正像是北京城區的圖案。她把勺子放回鍋里,抄起攤煎餅的傢伙,一根細棍前端是一塊長方形的小木板,她把小木板一端的長邊放在麵糊上,胳膊繞著中心畫了一個圓圈,就把方才的北京城區擴大到了三環路,她把木板往外移了移,又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就擴大到了四環路,再一畫,便到了五環路。看來這下沒弄好,在洪鈞覺得像是在望京那一帶的位置上,麵糊被攤得太薄,破了,那女人便把手裡的小木板倒了一下,用短的那邊把旁邊的麵糊勻過來一些,把破的地方補好。然後便接著攤,又攤到六環路,就正好攤到鍋台的邊緣了。洪鈞立刻對這個攤煎餅的女人油然而生一股崇敬之情,原來人家和北京城市規劃的那些專家們從事的是同樣的工作。

  洪鈞正欣賞著,冷不防女人大聲問了一句:「幾個蛋?」

  洪鈞一下子怔住,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想一下意識到沒錯,是這三個字。他愣著,心想現在真是世風日下,怎麼連攤煎餅的女人都如此直截了當。

  那女人見洪鈞沒反應,便又問:「加一個還是兩個雞蛋?」

  洪鈞一下子笑起來,原來是自己想歪了,忙說:「兩個吧。」心想自己確實好久沒買過煎餅了,當年在地鐵站出口買個煎餅吃著趕路上班的時候,煎餅似乎沒有這麼多規格。

  女人覺得洪鈞有些怪,似乎和她的基本客戶群不太一樣,便又補一句:「兩塊五啊。」

  洪鈞想了一下,覺得值,就裝作很老練地哼一聲:「嗯,做你的吧。」

  洪鈞拿著煎餅邊走邊吃,感覺真是味道好極了,嘴塞得滿滿的,腮幫子脹得鼓鼓的,狼吞虎咽地吃完。洪鈞手裡拿著剛才裝煎餅的薄薄的透明塑膠袋,想找個路邊的垃圾桶扔進去,就這樣一路找著一路向前走,一直走到東三環的一個路口,才找到個垃圾桶扔了進去。

  扔完了轉過身,洪鈞才發現這路口堵得厲害,幾個方向的車都排成了長龍,等著通過三環主路跨線橋下的這個路口。在不動的車河中,活躍著一些穿梭不停的身影,正忙於向停著的車上塞小GG。洪鈞出於職業習慣,對所有從事市場營銷的人都感興趣,便站在路邊看,過一會兒似乎有些累,便乾脆蹲在馬路牙子上,專注地看著。

  洪鈞很快便發現這是一支訓練有素、專業水平極高的隊伍。首先他們選擇的這個工作地點就很好,哪個路口車堵得厲害,哪裡就是他們的舞台。洪鈞不由得有些替他們擔心,如果北京真能把這些擁堵路口搞得不這麼堵,他們可就得另尋辦公場所了。不過洪鈞很快就又放寬了心,是啊,等到北京真有那麼一天沒有擁堵路口,這些人恐怕也都七老八十,正好該安度晚年了。

  他們中有不少人手上發的是名片樣的卡片,更吸引洪鈞的是另外一部分人,他們發的是大而薄的紙片。他們首先把紙片很靈巧地疊成一個個像飛鏢一樣,然後塞進車窗里,如果車窗是關上的,他們就把「飛鏢」插在車門把手上、前後玻璃的雨刷器下、甚至汽車前蓋後蓋側面的縫隙中,他們沿著車流,一路走一路插過去。洪鈞覺得最精彩的是他們走到車流的末尾,迎著從遠處開來的車,眼睛在移動的車身上尋找可以插「飛鏢」的地方,在車幾乎要撞上他們的一瞬間閃身躲開,同時把手裡的「飛鏢」準確地插在車上。洪鈞覺得他們就像是西班牙鬥牛中的那些花鏢手,雙手舉著花鏢,在公牛衝過來的一瞬間,轉身避開,還把兩隻花鏢插在了牛背上。車裡坐著的人有幾分像被插上飛鏢的公牛,氣憤而無奈。

  以前塞進車裡的小GG都被小丁幾乎同時又扔了出去,插在車身上的那些紙片,停車之後也被小丁立刻扔進了垃圾箱,所以洪鈞一直沒看過這些小GG到底都是推銷什麼東西,話說回來,他以前也沒心思關心這些。現在的洪鈞可來了興趣,他一定要弄清楚什麼樣的產品可以用這種方式推銷。因為他明白,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這麼多人被雇來發這些小GG,說明雇他們的人肯定知道這種推銷方式能帶來生意。

  綠燈了,洪鈞面前的車流開始移動,在這一側發小GG的人都退回到路邊,等著下一個紅燈的來臨。

  洪鈞朝離他最近的一個黑瘦的小個子揚一下手,說:「喂,發的什麼啊?拿一張給我看看。」

  那個黑瘦的小個子沒反應,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當「花鏢手」的緊張和疲勞中緩過神來。洪鈞便沖他又喊一遍:「嘿,給我一張啊。」

  小個子這回聽見了,轉過頭看見是洪鈞在叫他,便下意識地走過來,沒走幾步卻停住了,滿臉狐疑,上下打量洪鈞幾遍,然後沒有任何表示,轉回身走開了。任憑洪鈞在他背後高聲叫著也不理睬,徑直晃到馬路對面去了。

  洪鈞又憋氣又納悶,心想這小GG又不是什麼寶貝,怎麼會捨不得給一張?而且這小GG本來是見車就塞的,怎麼卻偏偏不肯給自己?洪鈞怎麼想也想不通。忽然,他明白了,不由得大聲笑起來。洪鈞低頭看一下自己的樣子和穿戴,腳上是一雙塑料底黑布面的布鞋,就是俗稱 「懶漢鞋」的那種;下身是一條寬大的藍布褲子,上身穿一件白色的套頭衫,就是俗稱「老頭衫」的那種,下擺沒有掖進褲子裡,而是長長地耷拉著。洪鈞感覺自己的臉上恐怕也已經粘了不少土,嘴邊沒準兒還有剛才吃煎餅沒擦乾淨的渣子。這樣一副尊容的人蹲在馬路牙子上,與其說像是買得起小GG所推銷商品的客戶,不如說更像是髮小GG的同行。

  洪鈞止住笑,不對,高抬自己了,自己不如人家,人家可是有工作的。洪鈞望著那黑瘦小個子的背影,心想,連發小GG的都懂得要判斷一下對方是不是個合格的潛在客戶,如果他覺得不是,連一張小GG他都不會給,連一句話他都懶得說。不錯,已經是很專業的銷售員了,洪鈞像是發現了一個人才,讚嘆著。

  這還是洪鈞最熟悉的那個城市嗎?洪鈞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在這裡念書,在這裡工作,三十多年了,怎麼好像今天才忽然發現很多以前從未留意過的東西。洪鈞這大概就叫「圈子」吧,或者用一個更雅致的詞:生活空間。洪鈞不想用「階層」這個詞,因為他始終不認為自己屬於什麼高的階層,事到如今,他更不願意承認自己已掉到什麼低的階層。洪鈞對自己解釋說,自己只是終於有機會從原來的圈子裡溜出來,得以溜到其他的圈子中去逛逛。

  洪鈞開始有一種感覺,似乎空間比以前大了許多,世界比以前豐富許多。他就像一隻螞蟻,在一個小圈子裡忙忙碌碌地轉了很久,忽然他變成一個小男孩兒,蹲在樹下,看著自己在地上劃出來的一個小圓圈裡,有幾隻螞蟻在忙著。人就是這樣,先自己動手給自己劃一個小圓圈,美其名曰人生規劃,然後自己跳進去,在圈子裡忙。

  洪鈞曾自以為他這些年就是在做兩件事:他一邊給別人設圈套,一邊防著別人給他設圈套。所謂成功與失敗,無非是別人有沒有掉進他設的圈套,以及他有沒有掉進別人設的圈套。現在洪鈞明白了,其實他一直還在做著第三件事:他在不停地給自己設著圈套,然後自己跳進去。人這一輩子,都是為自己所累。

  洪鈞如今才發現北京原來真大啊,他好像只是在東北角的這幾個街區里逛了逛,就已經大開眼界了,如果再跳到其他地方轉轉,不知道又會有多少新鮮東西。洪鈞走著,感嘆著,終於,他覺得累了。洪鈞停住腳步,手扶旁邊的一棵小樹向四下張望,試圖尋找適合一個人獨自吃飯的地方。他看見一家京味飯館,覺得可能是個比較理想的去處,便抬腳走了過去。

  他走到門口,雙手把門上垂下來的玻璃珠編成的帘子往兩邊一分,剛邁進去一隻腳,就聽見裡邊一群人大喊:「一位裡邊請!」

  洪鈞一下子怔住,就這樣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跨在門檻上,稍一愣神,眼睛也適應了從外面到室內的光線變化,一想既然人家已經明確說「裡邊請」,便走了進去。

  很明顯,裡邊的客人比跑堂的這些小伙子還少,三三兩兩地只零星坐著幾桌,倒是站著十幾位大小伙子,一色的深灰布衫布褲,腳上和洪鈞一樣的布鞋,洪鈞腦中登時冒出當年評書里常說的一句詞,叫做「胖大的魁梧、瘦小的精神」。洪鈞心裡偷笑,被一個「魁梧」的小伙子領到一張桌子前,坐到木頭長凳上。

  小伙子問:「您來點兒什麼?」

  洪鈞隨口回一句:「炒餅。」剛說完洪鈞就納悶自己怎麼想到要點這個,暗想可見環境對人的影響有多大,進到這種飯館不自覺地都會點應景的東西。

  小伙子又問:「您來素的還是肉的?」

  洪鈞反問:「素的多少錢?肉的多少錢?」

  小伙子朗聲答道:「素的五塊,肉的七塊。」見洪鈞稍一遲疑,又補充說明:「都送碗湯。」

  洪鈞立刻說:「素的。」小伙子用布擦一下洪鈞面前的桌子,把布往肩上一甩,轉身走了。

  洪鈞手裡搓弄著一雙粗糙的一次性筷子,等著自己的炒餅。冷不防從身後炸出一聲像京戲裡叫板一樣的喊聲:「炒餅一盤!素的!」

  洪鈞又被震住,話音剛落,一盤炒餅,素的,已經放在他的桌上,那小伙子立在旁邊等洪鈞還有什麼吩咐沒有。洪鈞覺得臉上熱熱的,估計臉已經紅了,而且還熱得不太均勻,所以恐怕是紅一塊紫一塊的。洪鈞低著頭,嘴上嘟囔一句:「嚷嚷什麼?想讓地球人都知道啊?」說完洪鈞才抬頭瞟了一眼小伙子。

  這回輪到小伙子怔住,過一會兒可能才想明白洪鈞為什麼會不太高興。小伙子看來很不以為然,只是因為洪鈞是客人,只好還算客氣地說:「我們這兒都這樣,沒人兒在意。」說完又轉身走了。

  洪鈞低頭吃他的素炒餅,覺得心裡不是滋味兒,倒不是因為這炒餅的味道,他是還在為剛才小伙子唱著給他上菜覺得彆扭。就五塊錢的一頓飯,還嚷嚷得讓所有人都聽見,洪鈞覺得臊得慌。他正在心裡彆扭著呢,忽聽身後又傳來一聲唱,更洪亮悠揚:「花生米一盤!」

  另一個「精神」的小伙子端著一小盤花生米,向洪鈞斜前方的桌子走去,那張桌子上坐著個男人,不等小伙子把盤子放到桌上便已經雙手伸過去在空中接過了花生米,其中一隻手裡已經捏好一雙筷子,剛把盤子放到桌上就用筷子靈巧地夾著花生米吃起來,吃得很香,連洪鈞都能聽見他吧唧嘴的聲音。

  是啊,誰會在意你呢?你又何必在意誰呢?能有這種頓悟不容易啊,洪鈞現在覺得這五塊錢的炒餅點得真值。

  洪鈞一盤素炒餅進了肚子,似乎意猶未盡,他越來越喜歡這京味小館,便又也要了一盤花生米,炒的,兩塊錢。等花生米端上來他就用筷子一粒一粒地夾著往嘴裡送。

  晚飯的尖峰時間到了,飯館裡坐滿了人,洪鈞覺得再耗下去簡直是占著桌子影響飯館的生意,便給跑堂的小伙子七塊錢結了帳。小伙子收了錢就轉身接著忙去了,可洪鈞還想聽他大聲地唱收唱付呢,不由得稍微有些失望。他站起身,這才發現桌上居然沒有餐巾紙,剛想招呼一聲要幾張,卻看見小伙子們不管是「魁梧」的還是「精神」的都忙得不亦樂乎,洪鈞便不好意思為這點小事麻煩人家,很豪邁地用手抹一下嘴,便往外走。

  洪鈞一分門帘剛要邁步出門,就聽見所有的小伙子又齊聲發出一聲喊:「客官您慢走!」洪鈞聽了渾身舒坦,昂首挺胸走出門去。

  洪鈞一路向北逛,走著走著忽然發現和一群剛下班的民工走在了一起,自己和周圍的幾個民工渾然一體,儼然是其中的一員,洪鈞心裡便生出一種溫暖的感覺,這大概就叫歸屬感吧。民工們很快就拐進一個窄小的路口,剩下洪鈞一個人沿著大街向北走,直到看見前面人頭攢動,音樂震天。

  前面是條小河,估計就是北面的老護城河吧,現在看著更像是條水渠,十幾米寬的小河,兩邊是壘得整整齊齊的河岸,南岸是些人工堆出來的漫坡,種上了草坪,砌出了甬道,一直延展到一堵土牆腳下,這就是古老的元代大都城牆留下的土城遺址。

  小河的北面是個小廣場,現在就成了個大舞台。洪鈞圍繞小廣場走著,看著各色人等自娛自樂地玩著各種各樣的招式,簡直就像瀏覽一本包含各種文化娛樂和體育健身活動的百科全書。人們很自然地劃分成幾個特色鮮明的區域,卻又互不影響。有一群是跳國標舞的,以中年人為主,配的音樂都很有意思,全是典型民族風格的「主旋律」,搭檔的形式很靈活,既有一男一女,也有兩男或兩女,表情稍顯嚴肅了些,想來大家更多的以切磋技藝、活泛身體為目的,而不只限於那種異性間的交際。裝束也都很休閒隨意,洪鈞還看到有幾個人穿著拖鞋在跳,看來他們自己也發覺有礙水平發揮,有個人很快就跑到場邊把拖鞋踢掉,跑回去摟過舞伴光著腳旋轉起來,的確輕快許多。繼續往前走,洪鈞耳朵里悠揚的舞曲聲還沒散去,就已經被一種強烈的節奏所震撼,這才忽然發現周圍所有人都在「蹦」。他仔細地向四周張望,看出這一區域勢力的強大,地上放著好幾個大音箱,比剛才國標舞的錄音機自然氣派許多,一個台階上的幾個人看樣子是領舞,不過和洪鈞在舞廳或夜總會裡見過的那些領舞女郎有很大不同,這幾個人可不是被花錢雇來的,而是真正的從群眾中湧現出來的先進分子。洪鈞看不明白這麼多人一起跳的是種什麼舞,眼前只能看見一大層腦袋在整齊地上下起伏,不是迪斯科也不是街舞,洪鈞猜想大多數人就是在「蹦」舞,很多人蹦的時候全然面無表情,乍看上去就像是一排跳動的殭屍。

  洪鈞剛以為他方才已經見識過最熱烈的場面,便發現他的結論下得太過倉促,最有能量的恰恰是一群老年人的秧歌隊。洪鈞立刻心生佩服,因為整個廣場上最大的「動靜」不是靠任何電源支持的音響設備鬧出來的,全憑一幫老年人敲鑼打鼓整出來,可見「不插電」的威力。洪鈞面前的是一支真正的正規軍,統一的服裝,統一的裝備,整齊的動作,一樣的表情,都在咧著嘴開心的笑。洪鈞不由得感嘆,看來在中國或者至少在北京,六十歲以上的老年人是最快樂的。洪鈞也被傳染,頓感輕鬆了很多甚至開始有些亢奮,因為他只需要再過二十多年就可以像他們一樣快樂了。

  洪鈞雙手抱在胸前,看著老年秧歌隊一趟趟地扭,聽著單調的鼓點一遍遍地敲,扭的人敲的人都還精神抖擻,站著的洪鈞卻已然有些累,他便漫無目的地挪動腳步。很快,他就融入了廣場上密度最大的一群人,里三層外三層,最外面的人都踮起腳尖,不時轉動脖子尋找人群中的縫隙往裡看。洪鈞已經很多年沒看過熱鬧了,這時卻像換了個人,扒開一條縫硬往裡鑽,鞋幾乎被踩掉仍義無反顧,趿拉著布鞋朝前擠,一直擠到站客的最裡層,卻發現裡面還蹲著坐著好幾層,圓心處巴掌大的空地上支著一張木頭桌子,桌上放著個電視,桌子下面還摞著幾個電器樣的黑匣子,估計不是錄像機就是VCD。電視裡放著卡拉OK的片子,桌旁站著個男人,正攥個話筒投入地大聲歡唱,穿著和洪鈞一樣的「老頭衫」,把下擺從下往上卷到腋窩下邊,腆著個肚子,看來是附近工地上民工里的歌星。

  一首「大花轎」唱罷,掌聲熱烈,叫好聲一片,洪鈞也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他好像已經完全沉浸在這片氣氛里,和周圍的人融在一起,洪鈞覺得自在,覺得痛快,他巴掌拍得越來越賣力,喊好喊得越來越響。但他仍然不過癮,他感到一種躁動,胸中有一種情緒要宣洩。洪鈞好像是一隻剛剛從厚厚的殼中脫出的蟬,他要宣告,他已經變了,他不再是只能縮於殼中在樹幹上爬的傢伙,他可以飛了。

  一段洪鈞似曾熟悉的曲子響起來,這段前奏他聽過,這歌他會唱,他想唱,他現在就要唱。他瞥見旁邊不遠有個蹲著的人站起來,正抬腳在人群中尋找落腳的地方,要向桌子走去,而桌子上放著那隻話筒。洪鈞猛地向前撲,就好像後面有人推了他一把似的,他在坐著的人的頭頂上方蹦跳著,也不顧踩到別人的腳還是腿,向桌子搶上前去,終於跌跌撞撞地衝到桌旁一把抄起話筒。這時前奏已經過去,屏幕上已經走起了歌詞,洪鈞緩了一下,喘幾口氣,調勻呼吸,恰好等來他最喜歡的那節,便扯著嗓子唱起來:「心若在,夢就在……,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洪鈞在笑,自顧自地咧著嘴笑,甩著肩膀走在街上,身後是那片廣場、那片人群、那片歌聲。

  忽然,褲兜里的手機響起來。「又是來慰問的吧?」洪鈞想,「這位聽到我下崗的消息可真夠晚的。」

  洪鈞掏出手機看一眼來電顯示,只是一串號碼,沒有顯示名字,心想會是誰呢,便問:「喂,哪位?」

  「請問是Jim?洪嗎?」洪鈞一聽叫自己的英文名字,看來是圈子裡的人,似乎還有些口音。

  「我是,請問你是哪位?」洪鈞又問一遍。

  「Jim,你好。我是Jason,林傑森,我是維西爾公司的。」

  洪鈞的心跳驟然加快,他好像一直在等的就是這個電話,可現在電話來了,他的感覺卻好像和當初期盼的時候不太一樣了。洪鈞已經聽出這是典型的台灣腔,林傑森就是維西爾中國公司的總經理。

  洪鈞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一下,儘量自然地說:「你好,林總,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

  「我是狗屁總,不要這樣子,就叫我傑森好了,Jason也可以嘛。」傑森的語氣很歡快。

  洪鈞想笑,這個台灣人看來真是很實在,不裝腔作勢,才說三句話就連「狗屁」都已經帶出來了。但洪鈞已經和洋人、香港人、台灣人打了太多交道,他知道有不少台灣人在談話時喜歡用這種「粗魯」來拉近與對方的距離。洪鈞沒有回話,他在等傑森回答他剛才的問話,等傑森挑明來意。

  傑森接著說:「Jim,現在打電話給你不算太晚吧?我估計你這一陣肯定都是很晚才睡的喲。」

  洪鈞明顯感到傑森的話語裡含有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這讓他有些不舒服,他本想保持沉默讓傑森繼續說,但還是出於禮貌應了一句:「還好,不晚,我手機一直是二十四小時都開的,除了坐飛機。」

  手機里傳出傑森的笑聲:「哈哈,Jim你真是很敬業的喲。」洪鈞沒搭話,傑森說:「我是剛下飛機,剛從上海飛來北京。」

  洪鈞實在有些不習慣傑森這樣兜圈子,便又問一句:「找我有事嗎?」

  傑森的笑聲又響起來:「哈哈,Jim你是明知故問啊,我是專門來北京見你的呀。」

  洪鈞早已知道傑森來電話的目的,但他既要假裝沒猜到,還要矜持地假裝不急於想知道,洪鈞又沒有回話。

  傑森便說:「Jim,我很想和你見面,好好聊一聊,你明天時間方便嗎?」

  洪鈞知道,他等了四十天的電話終於來了,早在他要求皮特開掉他之時就為自己設想好的機會終於來了。洪鈞也知道,剛剛過了一天開心自在的日子,他這就又要回到他原來的圈子裡去了。他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傑森已鑽進他設好的圈套,還是他即將鑽進傑森設好的圈套。不過有一點他可以肯定,他已經鑽進了他為自己設好的下一個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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