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發覺自己有些怪異
2024-09-26 04:15:55
作者: 張海帆
這場武鬥就這樣沒有什麼結果的終止了,我們這邊被打死了90多人,傷了100多人,而87派也是死了90多人,傷了100多人。大家似乎誰也沒有占到什麼便宜,只是丟了那麼多條人命,以及留下了被炸得千瘡百孔的兵工廠。林平文書記在陳景強的保護下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我們保林派也從兵工廠中撤出來,一些送我們走的老工人的眼神中充滿了落寞的神色。
我、龐怡巧、趙德民都歸隊了。趙德民算是命大,子彈擦著肺部過去,將身體穿了一個洞,不過還是屬於重傷,一直躺在醫院裡,怡巧負責照看他。我的腿也中了一槍,不過還好只是皮肉傷而已。
而我則一直陰沉著臉,心中的仇恨每時每刻都讓我胸膛想要爆炸,以至於怡巧每次看到我都覺得我很可怕。我想了一千種辦法怎麼才能宰掉王山林,但是都覺得可能殺不了他。而且,我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沒有碰到萬山林他們那伙人。
我晚上根本睡不著覺,除了想著怎麼給妹妹報仇以外,我越發懷疑這個世界不太正常,我們到底為什麼要這樣毫無意義的廝殺?真的是為了自己的社會主義理念嗎?我妹妹的死和王山林有直接關係,但是,難道這個世界一點責任都沒有嗎?我身邊死去的同志們,包括87派死去的同志們,到底誰犯了罪?又到底犯了什麼罪?要得到這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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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會回憶起我媽媽給我講的歷史故事和中國的文化,現在這一切,中國一代代流傳下來的東西都需要被推翻,被打倒,因為那些是萬惡的舊社會,萬惡的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的遺留物。我們的思想似乎要建立在嶄新的基礎上,但是,我看到的卻是破壞、破壞,不斷地破壞,而似乎沒有什麼新的東西被建立起來。但是,世界真的瘋狂了嗎?難道就沒有人通過這場破壞得到好處嗎?我覺得有問題,好像我們的遭遇有人在暗暗的得意,有人希望我們生活在混亂和絕望中。
可能是因為我妹妹的死,我覺得我好像有點脫離革命路線了,因為我開始懷疑我做的到底是不是對的。我從小就很聰明,10歲以後更加聰明,但是我卻刻意不讓自己成績特別好,每次都保持在班級裡面10名左右的成績。因為我的綽號是小地主,如果我成績太好,一定會被那些窮苦孩子出身的同學們孤立,我很小就明白了這一點。
我在長達一個月的痛苦中恢復的時候,一句話似乎印在了我的腦中:這個世界在掐殺人的自我,在顛覆人的思維,這個世界要帶我們到另一個地方去。
隨之而來的是抓殺人兇手的日子,據說在武鬥中殺了人的,打傷了人的,必須要接受懲罰。我覺得就是在胡扯,保林派的人所有的矛頭都是指著87派,說他們誰誰誰殺了人,同樣87派也不斷地揭發我們這邊的同志。我也是其中被87派揭發的一個。當然我也揭發了王山林和萬海濤他們幾個,但是同樣沒有用。
在那個大家都對政治很敏感的時代,你最好不要一個人上街亂晃,也最好不要背著麻袋,提著大包或者推著裝著東西的板車上街,因為很可能被人立即揭發你背著的是死人或者在隱藏殺人罪行。一旦被抓到了,很可能百口難辯,有些人的死就會推到你的頭上來。
不幸的是,一些身份不是太好的,不是87派和保林派的,看過武鬥熱鬧,可能也開過兩槍的人就成了最終的替罪羊。
鬧了一段時間,有些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在武鬥中死去的同志,被集中埋在了兩塊不同的墓地。
後來省裡面的革命委員會也不斷地派專員下來,調解武鬥雙方的矛盾,儘管大家對對方的一些人還是恨得牙痒痒,但是在革命大前提和大需要下。保林派和87派又和好了,兩個派系也取消了。
趙德民在床上躺了3個月以後,才下床。身體恢復得不錯,就是在身體一側留下了巨大的疤痕,那是子彈留給他的紀念。龐怡巧也對我陌生了起來,她好像更喜歡和趙德民在一起。我知道我這幾個月心情不好,也不搭理龐怡巧,就算見面了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怡巧肯定是生我的氣。趙德民受了怡巧幾個月的照顧,每次看到怡巧都顯得不好意思,倒是怡巧比趙德民大方,主動和趙德民說話。而且,每次我們三個人碰見了,趙德民都是立即找個理由,留給我和怡巧單獨在一起的機會。
我覺得怡巧看趙德民的眼神也不太對,甚至有時候會對我莫名其妙地發脾氣。我心裡懷疑怡巧是不是喜歡上趙德民了,但是想起武鬥的時候怡巧跟我說的那幾句話,就覺得還是自己多心了。女孩子生氣了就多多陪陪禮,道道歉,也就過去了。又過了幾個月,怡巧似乎心又回到我身邊來了。我暗示過怡巧多次我喜歡她,但是她也並不答話,只是衝著我很高興地笑了笑,就把話題轉到其他地方去了。
1969年,我終於和王山林直接碰到了一次,他似乎過得很是滋潤和得意,大隊的民兵對他前呼後擁的,萬海濤那幾個流氓也看著意氣風發似的。
王山林遠遠地看到我和趙德民在那裡刷大字報,還專門跑過來。
我對他根本就沒有好氣,趙德民拉了我幾把,才讓我沒有衝上去和王山林拼命。
王山林說:「趙雅君吧,你是前進大隊的是吧。呵呵,前進大隊啊,怎麼有你這樣的人混進來了?」我當時聽了就要衝上去拼命,被趙德民拉住了。
然後王山林就又帶著那些十六七歲的孩子走了,萬海濤臨走的時候還狠狠地說:「趙雅君,你給我小心點。」
後來才知道,現在王山林是B區的造反派副主任,說是立過大功,現在成了陳景強眼中的紅人,說是要重點栽培。
果然,在那次見到了王山林以後,王山林在A市的地位似乎也越來越高,好幾次萬人批鬥大會,都看到王山林那幫流氓威風凜凜地站在陳景強旁邊,高喊著帶走資派誰誰誰上來。王山林帶著大家喊口號,我也不得不跟著一起喊,這讓我心中憋著氣,難受得要命。
1969年,弟弟趙雅仁聽從號召,作為知青,去了湖北一帶下鄉去了。從此再沒有他的消息。母親非常傷心,因為母親一直以來都很心疼弟弟。而弟弟自從1966年和姐姐一起揭發了父親以後,性格也變得越來越壞,經常臉上掛著彩回家。
而弟弟離開之後,我父親不知道什麼原因,被從A市農村的牛棚裡面弄了出來,回到了市里。
不過,等待父親的是沒完沒了的批鬥大會,每天早上父親都會掛著一塊巨大的寫著「特務分子趙清途」的牌子掃街。這讓我心裡特別不是滋味,因為我父親又回到了A市,我們大隊的一些同志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怪異。
而批鬥我父親的主要就是王山林,我父親被拉到各個機關、工廠、學校接受批鬥,並且還要遊街。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王山林安排的,再看到我父親被押在台子上面架飛機,而我們身邊的人瘋狂地喊叫著打倒打倒的時候。我總是回憶起我打我父親耳光的一幕,跟著他們喊著喊著,我的眼淚總是不爭氣地要流下來,我一次又一次地強忍著。妹妹的死讓我覺得,我父親是如此的脆弱,是如此的可憐。而父親對我的愛也一直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看著父親花白的頭髮,身子佝僂著90度的鞠躬,我好害怕,特別害怕,害怕我的父親就這樣摔倒在地,離開我們。
王山林這個流氓也總是得意地笑著,仿佛在嘲笑我根本無法報仇。在這種內心的折磨下,我每天一個人的時候總是難受地使勁摧殘自己的身體,我用刀割刀刺,用菸頭燙我的身體,用這些皮肉的痛苦來讓自己轉移一點注意力。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身體總是復原得很快,一個傷口很快就能好起來,甚至有的連傷痕都留不下。
從懂事開始,我的生活就好像惡夢一樣,情感大起大落,情緒也是大起大落,傷心、絕望、瘋狂、懷疑、仇恨,各種各樣的極端的事情為什麼都發生在我身上?而且,我覺得我越是情緒大起大落,身體反而越好,好像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在成長一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幻覺,我覺得我身體裡真的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成長。
王山林在A市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陳景強曾經在多個場合開大會號召大家要向王山林學習,向王山林看齊。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殺人犯、強姦犯、流氓,在這個世界能夠平步青雲,能夠如魚得水。王山林應該斗大的字都認不出一籮筐,他的腦子裡面裝著的都是骯髒和醜陋的東西,現在居然成了大家學習的榜樣。我不知道大家如果都變成王山林這樣的人以後,這個世界還到底有沒有廉恥道德。
趙德民和我一樣,我和趙德民真正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我開始和他討論我們做的對不對,中國到底怎麼了,我們需要的是什麼。但是,我們找不到答案,只是覺得自己已經在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已經根本無法自拔了。趙德民曾經問我,如果台灣人打過來了,我會不會投降,儘管我搖了搖頭,但是我覺得我真的可能會投降,似乎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報我妹妹的仇,以及拯救我的父親。
噩耗在1970年的時候又到來了,我父親死了,一個人晚上孤零零地躺在四處漏風、到處漏雨的房子裡死了。早上被革命小將們發現了,還把我父親定義為畏罪自殺。
我沒有見到我父親最後一面,當我看到我父親的時候,他已經被火化了,骨灰裝在一個爛罐子裡面被哭成淚人的母親捧著。父親不能安葬在任何墓地,甚至本來是要骨灰都撒掉,我母親發瘋了一樣懇求,才最後保留了這一點骨灰。
姐姐早就不知道去哪裡了,她離開A市的時候甚至連句話都沒留下,只知道她去西北了,尋找她的新生活去了。
父親被埋在城市邊上一個小丘上,幾個父親以前一起挨批鬥的「特務分子」陪著我母親埋葬了我父親。那天,我沒有去,因為大隊要組織學習。等我回到家,我母親一見到我就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說我不是人,是禽獸。
我呆呆地站立著,很長時間,我的心在流血。看著母親蜷縮在桌角哭啼著,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我不敢說我想念父親的話語,因為如果我說了讓人聽見,或者我傷心的痛哭流涕讓人看見,我很可能會被人揭發到大隊,而失去自己民兵的身份,最後被人打成特務的兒子小特務。我憋得特別難受,想瘋狂地大喊大叫或者大哭一場,但是我壓抑著,控制著,強忍著。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身體裡有東西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甚至覺得這個東西是個有形有質的東西。這個東西好像在吸收著什麼,我一有這樣的狀態的時候,這個東西的感覺就越強烈。
我肯定是個不幸的人,在父親去世以後的一個月,我居然看到趙德民和龐怡巧偷偷地在一起,而且我看到怡巧笑得特別甜,趙德民也特別高興。我沒有去打擾他們,我靠在牆邊,聽著他們兩個在角落裡面調笑著說話,我恨極了,趙德民也背叛了我!!怡巧也背叛了我!!我嗓子裡面低低地嘶吼著,很想衝出去把趙德民打一頓,但是我忍住了。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魂不守舍地逃離了趙德民和龐怡巧打情罵俏的地方。
第二天,趙德民沒事人一樣出現在我面前。我沒有搭理他,趙德民覺得我有點古怪,不知好歹地跟著我問我是不是碰到什麼事情了。
我吼道:「趙德民,你不要跟著我!!」
趙德民說:「雅君,怎麼了?」
我繼續吼著:「你滾啊,你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嗎?」
趙德民說:「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
我一轉身把趙德民狠狠地推了一下:「趙德民,你有一套。從今天開始,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我。」
趙德民被我推得一個趔趄,退後了幾步,還是想走過來。
我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再過來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趙德民站在那裡,好像滿臉狐疑,我狠狠地瞪了他幾眼,轉身就要跑開。
趙德民突然在後面喊道:「雅君,你誤會了,昨天晚上我和怡巧只是偶然碰到的!」
我站住,轉過來,突然一股無名業火湧起,衝上去就給了趙德民重重的一拳,把他打得歪在一邊。
趙德民也喊道:「趙雅君,你瘋了你,想打架是不是!」
我吼道:「我是瘋了,怎麼著,來啊!來啊!」然後就又向趙德民沖了過去。
趙德民抵擋了兩下,終於也還手了,兩個人就扭打在一起。
旁邊人圍了過來,有人跑過來拉架,卻還有人叫嚷著:「打,打,使勁打!」
我鼻子上掛著血還是被人拉開了,趙德民鼻子也流著血。
我吼道:「放開我,讓我打死這個王八蛋。」
趙德民也被人拉著,吼著:「來啊!有種你來啊!」
正當我們兩個要被人拉開的時候,一個人沖了進來,是龐怡巧。
我以為龐怡巧會跑向我,但是沒想到龐怡巧恨恨地看了我一眼,居然跑向了趙德民,很關切地問趙德民怎麼樣了,趙德民說:「沒事。」龐怡巧轉過頭來,看著我居然罵道:「趙雅君,你是個王八蛋!」這聲罵讓我徹底清醒了,我已經失去了龐怡巧的愛。
我沉默了一下,身上勁一軟,我什麼都不想說,但是聽到龐怡巧又在問趙德民怎麼樣了,我心中一股怒火又騰地升了起來,嗷的一聲怪叫,又向趙德民沖了過去。
一片混亂,我被一大群人拉著、擋著,我則眼睛瞪得血紅,什麼髒話都罵出來了,像個瘋子一樣蹦著、跳著,要去打趙德民。龐怡巧尖銳的哭啼聲和責罵聲也不時地傳來,但是她說的什麼,我一句都聽不清楚。
終於,我被大隊關到了一個房間裡,很多人都知道我是為了女人打架,因為大隊裡一直都知道我和龐怡巧是一對。我在地上一坐,哭出聲來。完了,我什麼都完了……我腦子裡就一個念頭,我要死,我不想活了。
隊長來找過我談心,我無精打采地應付著,我也說了我就是為了龐怡巧才和趙德民打架。在這個年代裡,愛情是不能被提到很高的位置上的,結婚都是因為革命才結合。這樣光天化日下滿口髒話,毆打革命同志算是很嚴重的錯誤了。反正我想死,我也無所顧忌了。
不過我死不了,我被關了起來,一切能夠自殺的工具都撤走了,連床都沒有,只有一個爛棉絮鋪在地上。而且,不給我吃飯,然後餓了兩天,全身一點勁都沒有了,才把我放出來。
幾個指導員輪流給我上革命教育課,什麼革命友情,團結同志,不要為了情情愛愛地把自己的前途毀了等等。
我清楚地聽到一個指導員走的時候和另一個人念叨了一句:「他爸爸是趙清途,地主的兒子,鬧些花花草草的事情也難怪。」我聽到了也沒有什麼反應,是的,我就是趙清途的兒子,是地主的孩子,我是又怎麼了?難道地主的兒子就不是人?
我打架的惡果還在延續著,我在隊裡做了深刻檢查,接受了全大隊的批評。而且要深刻反省一個月,這一個月不能參加大隊的任何活動,也不能工作。不能和大家一起吃飯,必須等大家吃完了才能吃,而大家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怪。
曾經遠遠地看到怡巧,怡巧一看到我就跑開了。也看到過趙德民,他也沒有過來,我也不想過去。我被孤立了……開始有人竊竊私語,議論我的身份,投過來的眼神也都是不懷好意的眼神。
而我母親,居然在這個時候也去世了,她死在工地上,因為母親也是黑五類,必須要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才能有飯吃,據說是摔了一跤之後就再也沒有站起來。
我眼淚也沒有了,呆呆地捧著母親的骨灰,按母親的遺囑,一個人將她葬到了我父親的墳地旁邊。那還是我第一次到我父親的墳地上,如果不是父親的墳地旁邊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樹,父親的墳地渺小得根本不能讓人發現,只有一個小小的墳包,有一塊石頭橫在墳前,上面用炭灰寫著趙清途三個字,而且也模糊了。
我把母親埋葬完,天就下起暴雨來。昏天黑地,樹葉沙沙作響,密集的雨點就將孤單單的我淹沒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去的,一回去就幾乎昏倒在家裡。半天才爬起來。隨後是一場大病,發高燒,渾身滾燙,隊裡的同志同情我,給我送了些吃的來,隊長也來看過一次,給我帶了一些藥。但是,這場病足足有一個星期的時間,然後突然好了。
從此以後,我16歲之前被人監視的感覺又回來了。無論我在哪裡,我都覺得被人監視著,這種感覺很明顯,也很強烈,人越少的地方感覺越明顯。
我覺得我可能因為連續的打擊,讓自己精神不太正常了。
而我的身體也開始發生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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