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休的反擊:將欲取之,必固與之
2024-09-26 04:11:17
作者: 王覺仁
太平三年十月二十七日,孫休(時年二十四歲)抵達建業,同日登基,改元永安。
對於這個剛剛被自己擁立的皇帝,孫並不太了解。為了試探他,孫演了一出「讓賢」的戲碼,當天便呈上一道奏疏,自稱「草莽之臣」,語氣十分謙卑,同時把自己的印綬、符節、斧鉞等物全部上交,聲稱要交出所有權力,為賢才讓路。
這麼明顯的以退為進,孫休當然不會看不出來。
所以,他一看到奏疏,便忙不迭地召孫上殿,一番好言勸慰,極力加以挽留。
當然,光說好話是沒用的,得拿出一些實實在在的東西才足以表達誠意。於是,孫休當場宣布:任命孫為丞相、荊州牧,並增加五個縣的封邑;同時擢升孫的弟弟孫恩為御史大夫、衛將軍、中軍督,封縣侯;連同其他幾個弟弟孫據、孫干、孫闓也全都拜為將軍,並全部封侯。
這個大禮包著實豐厚,足以表明孫休很感激孫的擁立之功,同時也很真誠地表明了他的態度——我願意把所有權力都交給你們兄弟五個,絕不會像那個傻弟弟一樣跟你爭奪朝政大權,請你放一百個心。
見孫休如此上道,孫挺滿意,於是就笑納了這個「權力大禮包」。
數日後,百官忽然聯名上奏,建議孫休冊立皇后和太子。
孫休很清楚,眼下東吳的文武百官,是不太可能擁有他們的獨立意志的,而今突然做出這麼大的動作,背後很可能是孫授意。換言之,這未嘗不是孫對他的第二次試探,目的就是看他會不會一人得道就想雞犬升天。
於是,孫休十分謹慎地答覆了百官,說:「朕以寡德,奉承洪業,蒞事日淺,恩澤未敷,加后妃之號,嗣子之位,非所急也。」(《三國志·孫休傳》)
大意就是:朕德行不夠,卻繼承大業,臨朝時間太短,恩澤未及施與臣民,所以冊封皇后和太子之事,並非當務之急。
見皇帝推辭,朝廷有關部門一再請求,可孫休始終不肯答應,事情才作罷。
通過此事,孫加深了一個判斷——這個孫休,的確跟他那個鋒芒畢露、自作聰明的弟弟不同,性情分明柔順得多,看來是可以放在手掌心中揉捏的。
得出這個判斷後,孫頗有些得意。
不過,為了證明孫休的確是個傀儡型人物,孫決定進行第三次試探。
隨後的一天,孫忽然提上牛肉和好酒,大搖大擺地進了皇宮,貌似要跟皇帝痛飲一番。可孫沒想到,這一回,孫休竟然拒絕了他。
因為孫這麼做,分明有失體統。按照古代的禮制,君臣之間的禮節是無論如何都不可廢的,哪怕是一手遮天的跋扈權臣,見到大權旁落的傀儡天子,該下跪還是要下跪,該磕頭還是要磕頭,形式上的尊卑絲毫都不能逾越。就算當初曹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也沒見他敢提著酒肉找獻帝劉協喝大酒啊!
可孫卻企圖顛覆一個弱勢皇帝最後的一點尊嚴,踐踏最後一點底線,自然會遭到抗拒。
這其實並不讓人意外,但已經把孫休認定為軟柿子的孫卻很意外。
他悻悻然從皇宮出來,提著酒肉有些茫然,旋即想起左將軍張布就住在附近,便往張布家裡去了。
丞相親自提著酒肉上門,張布頓時受寵若驚,連忙熱情接待。
賓主雙方很快就喝得酒酣耳熱,而心裡鬱悶的孫一不小心就喝高了。像他這種身份極其特殊的政客,喝高了是很危險的,因為原本隱藏在內心的很多秘密,此時往往會竹筒倒豆子般傾吐出來。
這一天,醉眼迷離的孫就對張布說了下面這番話:
「之前廢黜少主,很多人勸我自己登基。我是覺得當今陛下賢明,才擁立他。要不是我,他豈能當上皇帝?今日我帶著禮物覲見,他竟然拒絕了我,這不是把我當成一般的臣子嗎?看來,有必要改弦更張,另做打算啊!」
如果孫找的是自己的弟弟或心腹喝酒,那再怎麼酒後吐真言都沒事。可問題在於,他今天無意中選擇的這個酒友,卻是皇帝孫休的人。
孫休之前當會稽王時,張布就是他身邊的督將。入朝登基後,孫休又第一時間將張布由長水校尉擢為輔義將軍、封永康侯,旋即又擢升左將軍。可見,張布絕對是皇帝身邊為數不多的心腹股肱之一。
那麼,孫是腦子進了多少水,才會找這樣的人喝酒,又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以孫在此前幾次政變中表現出的智商來看,應該不會如此腦殘。所以,不排除他是故意找張布喝酒,然後佯裝醉酒說出那番話,目的就是通過張布對孫休發出威脅——膽敢對我不敬,我隨時可以廢了你!
不論孫是無心還是有意,總之張布隨後就把那些話匯報給了皇帝。
孫休意識到,他跟這個跋扈權臣是絕對不可能長久共存的。或遲或早,雙方必定會走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但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他必須穩住孫,必須向他示好、示弱,否則只會步老七孫亮之後塵。
換言之,要除掉孫,就得先捧著他,把他捧得越高越好,讓他放鬆警惕。用老子的話說,這就叫「將欲取之,必固與之」。
於是,孫休隨後便極力向孫示好,再三予以各種賞賜。
十一月初七,孫休又特意下詔,稱:「大將軍孫,掌管中外諸軍事,事務繁多。特命衛將軍、御史大夫孫恩兼任侍中,以分擔大將軍的諸多事務。」
此舉顯然也是藉由重用孫恩向孫傳達尊崇之意。
不久,朝中有人向孫休密報,說孫心懷怨望,辱罵皇帝,欲圖謀反。其實這事孫休比誰都清楚,不需要別人來告訴他。不過,此人敢於揭發權臣,說明對皇帝還是很忠心的,就算孫休現在不敢公然獎賞此人,也應該暗中予以保護才對。
然而,孫休卻沒有這麼做。
因為他並不確定這是不是孫對他的再一次試探。
於是,孫休二話不說就把告密者綁了,直接送到了孫面前。然後,此人就被孫砍掉了腦袋。
倘若此人並非孫授意,而是真的忠於皇帝,那他死得實在是很冤。可這也沒辦法,只能怪他時運不濟,因為他選了一個錯誤的時間表忠心,註定會成為犧牲品。
在皇帝的種種示好(甚至近乎討好)之下,孫的自尊心和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不過,這些年成天在刀尖上行走,讓孫養成了一種居安思危的習慣。之前孫亮試圖從他手上奪回大權時,他就一度躲在家中閉門不出,以免遭到暗算。如今,孫休雖然對他越來越尊崇,但孫卻不敢輕易放鬆警惕。
於是,始終心存戒懼的孫決定故伎重施,暫時先躲起來,觀望一陣再說。而且這回他打算躲得更遠一些——離開建業,躲到武昌。
打定主意後,孫便授意一個叫孟宗的內臣向孫休提了出來。孫休知道現在還不是攤牌的時候,就答應了他的要求。
孫旋即從禁軍中抽調了一萬多名精銳,命他們隨同自己前往武昌;此外,又從宮中武庫取走了大批精良武器。
對此,孫休一概答應。
緊接著,孫又提出,要從宮中調走兩名中書郎,到武昌幫他打理軍務。相關主管官員覺得孫有點得寸進尺了,便提出抗議,說宮中內臣不應擔任地方官員。但是,孫休卻下詔特批,再度滿足了孫。其後,凡是孫的請求,不論何事,孫休一律批准。
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孫休決意把老子的這一權謀智慧貫徹到底。
事情發展到這裡,權臣孫幾乎是予取予求、肆無忌憚,而皇帝孫休則是一讓再讓、處處妥協。對此,朝中終於有人看不下去了。準確地說,是一些軍方將領看不過眼,遂站出來替皇帝打抱不平。
第一個站出來的是將軍魏邈。他直言不諱地對孫休說:「孫一旦據守京師外的重地,定然反叛!」
接著,一個叫施朔的禁軍軍官也上奏孫休,說種種跡象都表明,孫已經準備謀反了。
軍方的矛頭直指孫,這是孫休最想看到的。因為槍桿子裡面出政權,武力在任何時候都是鞏固或奪取權力的最有效手段。有了他們的主動支持,孫休就有底氣了。雖說直接站出來的只有兩個,但他們顯然代表了相當一部分將士的意願。
動手的時機,似乎已經來臨。
為了確保獲得軍方更多支持,孫休暗中召見了張布,問他可有靠得住的大將共商大計。張布說:「左將軍丁奉,雖不能識文斷字,但計略過人,能斷大事。」
孫休遂秘密召見丁奉,表明了誅除孫之意,然後問他有何計策。丁奉答道:「孫黨羽眾多,恐怕不易對付。最好的辦法,是等到臘八大祭那天,召孫入宮聚宴,然後讓左右衛士動手,一舉誅殺。」
孫休立刻採納了這個計劃。
新一輪皇帝與權臣的殊死博弈,終於走到了終極對決的邊緣。接下來的一幕,可謂與當初孫峻謀殺諸葛恪如出一轍。
十二月初七,即臘八的前一天,京城忽然謠言四起,說明日恐有巨變發生。孫風聞,心中頗為不悅。當天晚上,建業城中狂風突起,屋宇震動,塵沙飛揚。孫輾轉反側,一夜未眠,心中不斷泛出一種強烈的恐懼。
十二月八日晨,大臣按例要入宮聚宴,心神不寧的孫推說身體不適,不願入宮。
萬事俱備,就差這臨門一腳了,孫休豈能放過這個機會?遂強行要求孫一定要出席,且前後派了十幾撥內使前來催促。孫迫不得已,只好答應。左右親信都覺得事情不太對勁,紛紛勸阻。
孫雖說心中也有不安,但還是被皇帝一直以來的示弱舉動麻痹了,所以並不認為皇帝真的敢動手。此外,為了維護自己頭號權臣的威嚴,孫也不想被皇帝和朝臣看扁,認為他連入宮赴宴的膽量都沒有。
所以,孫決定入宮,但出於安全考慮,也不宜待太久,而是意思一下就趕緊走人。
為此,他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對左右道:「皇帝屢屢下令,不可固辭。你們可集結部眾,隨時應變,然後掐準時間在府內放一把火,到時我便以家中失火為由,立刻返回。」
孫自以為得計,可他還是太低估孫休了。
「家中失火」固然是提前離席的充分理由,但前提是孫休沒打算動手。如果孫相信皇帝會有動手的膽量,這個理由就純屬自欺欺人了。因為到了這個你死我活的關頭,別說孫的家中是否真的失火,就算孫休自己的皇宮失火,他都會先砍掉孫的腦袋,然後再救火也不遲。
說到底,孫就是權臣做久了,自以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才敢冒這個險,其心態與當初的諸葛恪幾乎一模一樣。所以,他們的結局也就不會有何不同。
孫入宮後,剛過片刻,便有人來報其府邸失火。孫立刻起身,向孫休奏稱要回家救火。孫休看著他,淡淡道:「外面的兵那麼多,此事不足勞煩丞相。」
孫感覺大事不妙,當即離席,欲強行出宮。在場的丁奉和張布迅速給左右使了個眼色,一群禁軍侍衛蜂擁而上,一下就把孫按倒在地,並捆了個嚴嚴實實。
然後,侍衛把孫押到了孫休面前。
孫面如死灰,磕頭哀求道:「臣願流放交州。」
孫休冷冷道:「當初你何不將滕胤、呂據流放交州呢?」
孫只好道:「臣願貶為官奴。」
孫休依舊冷冷道:「當初你何不將滕胤、呂據貶為官奴呢?」
皇帝的意思再明顯不過——當初你是怎麼對待滕胤和呂據的,今天我就怎麼對待你。這就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很公平。
當天,孫就被斬殺了,時年二十八歲。
隨後,孫休命人砍下孫的頭顱,展示在其部眾面前,宣布所有與孫同謀者,一律赦免。當場便有五千人放下了武器。不過,其他人都可以赦免,但孫那四個弟弟,是斷然不能放過的。
孫被斬後,孫據、孫恩、孫干也相繼被誅,只有最小的弟弟孫闓乘船逃亡,欲投奔曹魏,結果被追兵趕上,還是被砍殺了。
同日,孫休下詔,夷滅了孫的三族,並剖開孫峻的棺槨,收取陪葬的印綬,然後砍薄其棺木(古代棺木的厚薄,與死者生前的政治地位相關,故以砍薄棺木象徵貶黜),再重新掩埋。
十二月初九,孫休論功行賞,擢升丁奉為大將軍、兼左右都護,總攬帝國軍政;以心腹張布兼任中軍督,掌控了禁軍兵權。
隨後,孫休以禮改葬了諸葛恪、滕胤、呂據等人,並將這些年被孫峻、孫流放的人全部召回。
孫休的撥亂反正之舉,令東吳臣民頗感欣慰。很快就有朝臣提議,應該為諸葛恪立一塊碑,以志紀念。可孫休卻沒有同意,下詔說:「盛夏出軍,士卒傷損,無尺寸之功,不可謂能;受託孤之任,死於豎子之手,不可謂智。」(《三國志·諸葛恪傳》注引《江表傳》)
以諸葛恪的晚節而言,的確正如孫休所言,既無能又不智,實屬乏善可陳,當然沒資格立碑。不過,孫休反對給他立碑的原因還不止於此。更重要的,或許在於諸葛恪也是一個跋扈權臣。站在皇帝的角度,對此當然極為反感。所以,孫休能把諸葛恪以禮改葬,已經算不錯了,根本不可能替他立什麼碑。
從孫權去世至此,短短六年間,東吳帝國便有三個權臣相繼上位,然後要麼死於非命,要麼被夷滅三族,沒一個有好下場。其政局之亂,於此可見一斑。
如今,東吳終於迎來了一個還算有能力的皇帝,這對飽經禍亂的吳國及其臣民而言,自然是一件幸事;而走馬燈般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權臣擅政」的亂象,也總算是告一段落了。
然而,孫休在位時期的東吳,也只是獲得暫時的休整和喘息罷了。換言之,這只是吳國在走向衰亡的過程中出現的迴光返照而已。東吳的政治亂象,並未隨著孫之死而終結。在短暫地驅散陰霾之後,烏雲仍將重新聚合,並繼續籠罩在建業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