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心為上:司馬昭的謀略
2024-09-26 04:11:10
作者: 王覺仁
得知孫帶著大軍跑了,司馬昭雖然鬆了口氣,但並未放鬆對壽春的包圍,反而加緊了攻勢。
為了麻痹諸葛誕等人,司馬昭命人散布假情報,聲稱吳國援軍即將抵達,而魏軍則已糧草不繼,現已將部分老弱殘兵送到淮北有糧的郡縣,看來不久就要解圍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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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誕等人信以為真,於是絲毫不對城中的存糧進行管控。很快,在二十多萬大軍無節制的消耗之下,原本可供十幾萬大軍食用一年的糧食,開始出現短缺跡象了。
至於諸葛誕等人翹首以待的救兵,更是連影子都沒有。
眼看形勢不妙,諸葛誕的心腹將領蔣班、焦彝極力建議突圍。他們說:「朱異率大軍來援,卻無法前進,而孫殺了朱異後就回了江東,對外宣稱還會派遣救兵,實際上就是坐看我們成敗。為今之計,應該趁軍心尚穩、士卒還肯用命,拼死突圍,全力進攻一個方向,就算不能擊敗敵人,至少可以讓部分將士殺出去;倘若坐在這裡等死,將毫無意義。」
文欽則堅決反對這種孤注一擲的做法。
他對諸葛誕說:「明公舉十餘萬部眾歸命於吳,而我跟全懌、全端諸將甘願與明公同居死地,我們的父兄子弟都在江東,就算孫不肯派援兵來,皇上及全懌等將士們的親戚,又豈能坐視不管?!且魏國沒有一年不發生巨變,軍隊和百姓都疲憊不堪,只要我們在此堅守一年,魏國必起內亂,何苦捨棄壽春,而去僥倖行險呢?」
面對這兩種針鋒相對的意見,諸葛誕表面上不置可否,內心卻傾向於文欽。
見領導不表態,蔣班和焦彝大為焦急,遂頻頻勸諫。文欽見二人如此聒噪,不禁怒形於色。諸葛誕擔心雙方矛盾激化,會引發內訌、壞了大局,於是準備暗中除掉蔣班和焦彝。蔣、焦二人嗅出了危險的氣息,遂於同年十一月偷偷出城,投奔了魏軍。
蔣班和焦彝的投誠,令司馬昭欣喜地發現——壽春的人心開始離散了。
為了進一步離間叛軍,司馬昭開始留意一切可資利用的情報。恰在此時,建業發生了一起叛逃事件。叛逃者是全懌的侄兒全輝、全儀。此二人因與族人發生糾紛,索性帶著母親及數十名部眾,舉家投奔了魏國。
司馬昭得知這一情報後,馬上決定拿來做文章。時任黃門侍郎的鐘會當即獻計,命人模仿全輝、全儀的筆跡寫了一封信,然後命二人的親信把信帶入壽春,信上說:「吳國朝廷遷怒於全懌等將軍不能解救壽春,打算把諸位將領的家人悉數誅殺,所以我們只能逃亡,歸命魏國。」
司馬昭依計而行。全懌、全端等人見信後,又驚又怒,對吳國的忠心瞬間蕩然無存。
同年十二月,全懌、全端等人帶著數千嫡系部眾,出城投降了魏軍。司馬昭大喜,立刻任命全懌為平東將軍,封臨湘侯,全端等人也都加官晉爵。
守城將士的相繼逃亡,沉重打擊了壽春守軍的士氣。一時間,「城中震懼,不知所為」《三國志·諸葛誕傳》。
諸葛亮曾經說過:「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
眼下的司馬昭,顯然也深諳此道。
曹魏甘露三年(公元258年)正月,被圍困達半年多的壽春已然危在旦夕。
本來對吳國朝廷還抱有一線希望的文欽,終於死心了。他意識到,再不設法突圍,最終只能被活活困死在這裡,遂對諸葛誕道:「蔣班和焦彝投降後,一定會告訴司馬昭,說我們不敢突圍;而全懌、全端等人的投降,也會讓司馬昭起輕敵之心。所以我認為,眼下正是魏軍防備鬆懈的時候,正可全力突圍、拼死一戰!」
此時諸葛誕的心情,與文欽如出一轍,還有吳將唐咨、王祚等人也差不多。大家都知道,坐困孤城的唯一結果就是死路一條,所以只能殊死一搏。
隨後,諸葛誕、文欽命部眾製作了大批攻擊營壘的器具,然後率眾對魏軍的深溝高壘發起了不計代價的進攻。
這場突圍之戰打得異常慘烈。諸葛誕等人選擇了南門作為突破口,在接下來的五六天中,命部眾不分晝夜,輪番對南圍的魏軍營壘發起強攻。魏軍則居高臨下,用拋石車和火箭抵禦,砸毀、焚燒了對方的大量攻壘器具,也給諸葛誕等部造成了巨大的傷亡。
《三國志·諸葛誕傳》描述了當時的慘況:「弩矢及石雨下,死傷者蔽地,血流盈塹。」即箭矢和巨石如雨而下,死傷累累,屍橫遍地,鮮血幾乎流滿了壕溝……
突圍失敗,諸葛誕、文欽等部只好撤回城中。
此時,城中存糧越來越少,轉眼就要告罄。而守軍的意志也瀕臨崩潰的邊緣,很快便有數萬軍民出城投降。文欽旋即以節省糧食為由,極力建議諸葛誕把來自北方的軍民全部驅趕出城,由東吳的部眾繼續堅守。
如此居心叵測的提議,直接就把諸葛誕惹毛了。
因為諸葛誕的部眾,大部分都來自北方,如果把他們全部趕走,只留下東吳部眾,那諸葛誕不就成光杆司令了嗎?到時候豈不是任你文欽宰割?
事實上,諸葛誕和文欽的關係本來就不好,只因同在一條船上,不得不合作,但絕不意味著兩人從此就捐棄前嫌了。所以在諸葛誕看來,文欽如此提議,極有可能是想削弱他的力量,然後砍下他的腦袋去獻給司馬昭,以此功勞重新叛回曹魏。
為了不讓文欽得逞,諸葛誕決定先下手為強。
於是,還沒等魏軍攻破壽春,一場致命的內訌就爆發了。諸葛誕藉口叫文欽來議事,然後一刀便將其砍殺。文欽的兩個兒子文鴦、文虎得知噩耗,萬分悲憤,召集部眾要去攻打諸葛誕。不料,部眾得知文欽已死,皆無鬥志,不肯聽命。文鴦和文虎萬般無奈,只好出城投降了司馬昭。
至此,原本大將雲集的壽春降的降、死的死,只剩下諸葛誕、唐咨等寥寥數人,城池的陷落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司馬昭「攻心為上」的戰略,顯然取得了極大成功。不過,在最後的勝利到來之前,司馬昭絕不會掉以輕心,而是決意把攻心戰略進行到底。
當文鴦、文虎來降後,軍中負責執行軍法的官吏馬上提議將二人處決。司馬昭卻不同意,說:「文欽叛國,固然罪不容誅,其子按說也應就戮,然而文鴦、文虎因窮途末路前來歸命,且城池未拔,若殺了二人,是在幫叛軍堅定守城的意志。」
隨後,司馬昭赦免了文鴦和文虎,並命二人率數百輕騎,沿著壽春的城牆來回巡弋,向城牆上的守軍喊話,說:「連文欽的兩個兒子都沒有被殺,其他人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緊接著,司馬昭又十分高調地擢升文鴦、文虎為將軍,並賜爵關內侯。
如此種種,猶如最後的致命一擊,徹底攻破了壽春守城將士的心防。換言之,由文鴦、文虎帶來的巨大GG效應,令守城將士意識到,唯有投降,才是他們眼下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出路。
與此同時,由糧食短缺引發的飢餓與恐慌,也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司馬昭意識到時機已經成熟,遂親自登上攻城陣地,觀察敵軍的狀況,只見城上敵軍全都手持弓箭,卻沒有一個人朝他射擊。
司馬昭微然一笑,對左右將領說了三個字:「可攻矣!」
總攻開始了,魏國的二十多萬大軍從四個方向同時對壽春發起最後的進攻。
這一年二月二十日,壽春城破,垂死掙扎的諸葛誕帶著數百名侍衛親兵,企圖從城池西南面的「小城」(春申君故居)突圍,結果被魏軍胡奮所部斬殺,麾下親兵悉數被俘。
司馬昭即刻下令,夷滅了諸葛誕的三族。
不幸中的萬幸是,因諸葛誕在戰前把幼子諸葛靚送到了吳國當人質,因而未被滅門。後來,僥倖躲過這場慘禍的諸葛靚便在東吳為官,歷任右將軍等職。吳國被晉朝攻滅後,諸葛靚雖率眾歸降,但念及父仇,終身不仕晉朝,最後歸隱林泉,不知所終。
魏軍破城後,總計俘虜了十萬人,繳獲的軍資器械更是堆積如山;唐咨、王祚等將領,帶著麾下的一萬吳軍部眾,全部投降。
值得一提的是,當滅頂之災來臨時,並不是所有人都貪生怕死,還是有少數人表現出了臨死不屈的氣節。
如吳將於詮,戰至最後,對左右說:「大丈夫奉命出征,率軍救人,既然無法完成使命,就只有一死,至於束手就擒、投降敵人這種事,我是不乾的。」說完故意脫掉了頭盔和甲冑,然後視死如歸地沖向敵陣,旋即被魏軍砍殺。
另外,諸葛誕麾下那數百名親兵被俘後,也堅決不投降。魏軍為了迫使他們投降,就命他們排成一列,然後每殺一人,就問後面的人降不降。結果就這麼問一句,殺一個,問一句,殺一個……直至殺到最後一人,得到的依舊是否定的回答。
就這樣,數百人全都昂著頭顱慷慨赴死,無一例外。這壯烈的一幕,相信在場的魏軍將士,一定也會為之悚然動容。
叛亂平定後,魏國朝廷有不少人認為,淮南三度叛亂,為害甚巨,且吳國降卒的家屬皆在江東,很難真心歸降,遂提議將所有俘虜全部坑殺。
可司馬昭很清醒,並未採納。他說:「自古用兵,都只是誅殺元兇首惡,並不以破國屠城為目的。就算東吳將士被我們赦免之後逃歸江東,那也只會顯示我們魏國的寬仁和大度。」
於是,司馬昭沒有坑殺一人,而是把十餘萬俘虜全部送到了河南、河東、河內三郡安置。降將唐咨被任命為安遠將軍,其他將領也都得到了相應的官職。至於遭諸葛誕脅迫的淮南廣大軍民,則全部被朝廷赦免。此外,司馬昭還十分人性化地讓文鴦兄弟收殮了亡父,並送給牛車,讓他們扶棺回鄉安葬。
司馬昭的上述舉措,為他廣泛贏得了人心,也在一定程度上為司馬家族日後篡魏自立奠定了基礎。
由此可見,司馬昭攻心戰略所指向的目標,並不局限在一座小小的壽春城,更是指向了洛陽,指向了曹魏的帝座,指向了包括魏、蜀、吳在內的整個天下!
也許,正是受到了這股豪情的激勵和驅動,司馬昭攻克壽春後,立刻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乘勝東進,攻滅吳國!
一向敢於直言切諫的王基得知此事後,立刻提出了反對意見。
他對司馬昭說:「當初,諸葛恪挾東興大捷的餘威,傾江東之兵圍攻合肥新城,結果非但沒能攻克,反倒折損了大半兵馬。此後,姜維在洮水西岸取得大勝,遂輕兵深入,結果糧草不繼,在上邽遭遇了慘重失敗。所以,每逢大捷,上自將帥,下至士兵,往往都會產生輕敵之心,而一旦輕敵,就難以進行周密審慎的計劃。如今,吳國在外遇到挫敗,內亂又尚未止息,正是他們加強戰備、應對變化之際;而我軍出征已超過一年,將士歸家心切。這些因素,都不能不考慮。更何況,我軍俘虜了十萬人,也誅殺了叛賊,歷來征伐,罕有獲得如此重大勝利的;當年武帝(曹操)在官渡擊敗袁紹,便認為所獲已多,故不再追擊,就是擔心大勝之後遭遇挫敗,反而會折損兵威啊!」
司馬昭冷靜思考了一下王基的意見,也覺得滅吳時機的確還不成熟,遂收回成命,不再伐吳。
隨後,因王基在此戰立下大功,司馬昭擢升其為征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進封東武侯。
壽春之戰,鍾會在謀略方面貢獻良多,因此越發受到司馬昭的器重。此後,司馬昭時常「委以腹心之任」,以至於時人都把鍾會比作西漢的張良。
同年五月,司馬昭凱旋。
平定了這麼大的一場叛亂,實屬功勳卓著,朝廷當然要有所表示。同月,少帝曹髦(時年十八歲)下詔,拜司馬昭為相國,封晉公,食邑八郡,加九錫。
這是人臣所能享有的近乎最高規格的封賞,可以說是普天之下人人夢寐以求的。
然而,讓朝野上下頗感意外的是,司馬昭竟以一種「為而不恃,功成弗居」的高姿態,把所有這些封賞全部推辭掉了。
曹髦不敢斷定這是真謙讓還是假客氣,連忙下詔再封,而司馬昭則再度辭讓;曹髦又封,司馬昭又辭……如是整整拉鋸了九個回合,少帝才不得不收回成命。
事實上,司馬昭的這場「謙讓秀」,到此並未畫上句號。在接下來的幾年中,曹髦、郭太后、曹奐還將如同接力一般,一次又一次下詔封賞,而司馬昭則一次又一次堅決辭讓。直到蜀漢滅亡前夕,當前線捷報頻傳,滅蜀已成定局之時,司馬昭才「勉為其難」地接受了上述封賞。
司馬昭這麼做,當然不是出於什麼高風亮節,而是因為他深知——這些東西遲早都是他的,甚至可以說一直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既然如此,他急什麼呢?早一天接受,也只是早一天把這些東西從左口袋換到右口袋而已,意義不大。反倒是一再辭讓,才能在天下人面前樹立起「為而不恃,功成弗居」的美好的道德形象。
天底下的好東西,往往是爭出來的;但天底下的好名聲,一定是「讓」出來的。
司馬昭深諳此理。
說白了,他這麼做,就是在打造完美人設,就是在為司馬家族有朝一日篡魏自立營造良好的輿論環境,同時儲備必要的道義資源,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