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平定漢中

2024-09-26 04:08:33 作者: 王覺仁

  建安十九年冬天,許都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皇后伏壽被魏公曹操幹掉了。

  

  曹操為什麼要殺一個手無寸鐵的皇后呢?

  事情還要從十四年前的「衣帶詔事件」說起。建安五年(公元200年),獻帝劉協的老丈人董承,聲稱奉天子之命,暗中聯絡了一幫朝臣,準備誅殺曹操,不料密謀泄露,董承等人皆被曹操誅滅三族,其中自然也包括董承的女兒、劉協的嬪妃——董貴人。

  當時,董貴人已懷有身孕,劉協苦苦哀求曹操,讓他看在腹中胎兒的分兒上,饒董貴人一命。可曹操這種人向來信奉斬草除根,所以二話不說就把董貴人砍了。

  有道是物傷其類、唇亡齒寒,皇后伏壽眼睜睜看著董貴人一屍兩命,頓時恐懼不已,遂暗中給父親伏完寫了封密信,控訴曹操的殘暴罪行,並懇求父親設法對付曹操,否則她總有一天也會步董貴人之後塵。

  從不甘束手待斃的角度來看,伏壽可以說是一個烈女。然而,從現實政治的角度而言,我們卻不得不說,她這麼做很愚蠢。

  因為曹操沒那麼容易對付。董承、董貴人父女不就是自不量力才身死族滅的嗎?你不想步他們的後塵,就更要小心謹慎,夾起尾巴做人,如今你竟然慫恿父親去做董承已經失敗的事情,不恰恰是在重蹈覆轍嗎?

  伏完畢竟是在官場上混的人,當然知道女兒這麼做很幼稚,也很危險,所以壓根沒有任何反應,權當沒看過這封信。

  於是,這件事情貌似就這麼過去了。

  建安十四年,伏完在中散大夫任上壽終正寢,也把他和女兒之間的這個秘密帶進了墳墓。可是,誰也沒料到,又過了五年,即建安十九年,當初伏壽給父親寫信、密謀對付曹操的事,居然不知何故被翻了出來!

  曹操得知後,自然是暴怒不已。

  這些年來,雖然劉協一直乖乖地做著他的傀儡天子,從不敢跟曹操叫板,但自從出了「衣帶詔事件」後,曹操便始終心存警惕——你劉協表面上不敢反對我,但心裡一定對我恨之入骨,所以保不齊哪天又會冒出一個董承,再搞一出「衣帶詔事件」。

  對這種事,曹操向來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就在不久前,一個名叫趙彥的議郎,就因為跟皇帝劉協討論了一下時局,也沒幹什麼出格的事,便被曹操不由分說砍了腦袋。

  連跟我說幾句話的大臣你都要殺,那我當這個天子還有什麼意思?!

  劉協壓抑多年的恐懼和憤怒終於爆發。有一天,曹操因事上殿覲見,劉協忍無可忍地對他說:「閣下如果願意輔佐我,我感激不盡;若是不願,那就求你開恩,放我一條生路吧。」

  雖然天子純粹是個傀儡,但把話說到這份兒上,還是讓曹操頗為心驚。據說,曹操當時就「失色」了,然後頻頻跪拜行禮,接著就逃也似的告辭而出。

  依照當時的朝廷儀軌,凡三公入朝覲見,都要由宮中的虎賁衛士跟在左右,以防生變,看上去就像被全副武裝的衛士「挾持」一樣。而曹操上殿,當然也得照這個規矩來。雖說宮中衛士早就都是曹操的人,但曹操也不敢擔保裡頭不會有個別人暗中投靠了皇帝,想當董承第二啊!

  倘若如此,那皇帝趁曹操獨自上殿之機,命衛士把他幹掉,豈不是易如反掌?縱橫天下無敵手的曹操如果真這麼死了,那可算是在陰溝裡翻船了。所以,那天下殿後,曹操好久都回不過神來,「顧左右,汗流浹背」(《後漢書·伏皇后紀》)。從那天起,曹操就再也不願上殿朝見了。

  好巧不巧,伏皇后又恰在此時東窗事發。當曹操把所有這些事情聯繫起來後仔細一想,後背不免陣陣發涼。他完全有理由認為,這是「衣帶詔事件」重演了。

  於是,伏皇后的末日就此降臨。

  曹操先命御史大夫郗慮,持節收繳了伏皇后的印綬,又命尚書令華歆勒兵入宮,準備抓人。伏皇后緊閉門窗,藏進了牆壁的夾層中。可是這等小伎倆豈能瞞得過人?華歆命士兵拆屋毀牆,沒兩下就把伏皇后拉了出來。

  此時,劉協正在外殿,面如死灰地陪著郗慮坐著。伏皇后披頭散髮,光著腳,被士兵從內殿押了出來,邊走邊哭。經過劉協面前時,伏皇后絕望地喊了一聲:「能不能救我一命?」劉協滿面淒涼地看著她,喃喃道:「我亦不知命在何時!」

  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命就沒了。後面沒說完的半句是——還拿什麼救你?!

  然後,劉協把臉轉向郗慮,儘管滿腔悲憤,最終也只能化作一句無力的吐槽,說:「郗公,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呢?」

  沒辦法,這就是命。從你當上這個名存實亡的大漢天子的那一刻起,這一切就已經註定了。活一天算一天吧,至少,比起你那個短命的哥哥劉辯,你能活到今天已經很不錯了。想那劉辯墳頭的雜草,怕是已經有一人多高了吧?生逢亂世,誰又不是命若飄蓬、身不由己呢?認命吧,能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你就該感到慶幸了,別的都是奢望。另外,別把頭上戴的那頂天子冕旒太當回事兒,你可能也就想開了。

  史書沒有記載郗慮是如何回答劉協的。不過,想必他也不會回答。因為,只要在劉協面前說一個不該說的字,他的下場就會跟趙彥一樣。

  伏皇后隨後被關進了「暴室」(宮內染坊,相當於冷宮),沒過多久便幽禁而死了。她和劉協生的兩個皇子,都被毒鴆賜死;還有她的六個兄弟及宗族老少一百多人,也全部被殺。

  建安二十年正月,曹操立曹貴人為劉協的新皇后。

  這個曹貴人,正是曹操的女兒。如此一來,劉協無異於一天十二個時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方位無死角地處於曹操的監控之中。從此,曹操終於不再有後顧之憂,可以一心一意征戰天下了。

  本來,進攻漢中便已在曹操的計劃之內,如今劉備悍然奪取了益州,大有覬覦漢中之勢,曹操自然要加快平定漢中的腳步。

  當年三月,曹操親自出征,準備從武都進入漢中。聚居在這一帶的氐人部落得到消息,立刻封鎖了道路。曹操命張郃、朱靈為前鋒,將氐人擊潰。四月,曹操自陳倉(今陝西寶雞市東)出大散關(今寶雞市西南),進抵河池(今甘肅徽縣)。

  氐人酋長竇茂,率眾一萬餘人,在此憑險固守。五月,曹操攻克河池,屠城。

  七月,曹操大軍進抵陽平關(今陝西勉縣西)。這座險關乃漢中門戶,南北兩面皆是崇山峻岭,地勢極為險要。張魯得知曹操大兵壓境,自忖難以抵擋,立刻冒出了投降的想法。他的弟弟張衛堅決反對,然後自告奮勇,親率數萬部眾進駐陽平關,並且一口氣在兩山之間修築了十多里的城牆,打算跟曹操死磕到底。

  曹操也知道陽平關易守難攻,所以戰前便一直在搜集這方面的情報。當時,涼州的不少參謀官和武都的降卒都跟他說,張魯很好打,因為陽平關的南山和北山相去甚遠,很難嚴密防守。曹操信以為真,等自己來到關前一看,才發現那些情報根本不靠譜——這座關隘的險峻程度,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

  此時,張衛已經在陽平關兩側的高山上,利用險要地形修建了多座營壘,宛如在曹軍面前築起了一道銅牆鐵壁。

  曹操雖善於用兵,但這回可不像當初打潼關那麼輕巧了,還能渡過黃河繞到敵人背後。這座陽平關就是進入漢中郡的唯一通道,除非你能變成鳥兒飛過去,否則只能硬著頭皮強攻。

  隨後,曹軍一連多日對山上那些營壘發動猛攻,無奈山勢太過陡峭,連正常攀登都很困難,更不用說頭頂上還有滾木礌石不停往下砸,所以傷亡異常慘重。

  曹操大為沮喪。再這麼打下去,恐怕連張魯的一根汗毛都沒傷著,自己的老本就要拼光了。而且,眼下的軍糧也即將耗盡,曹操思前想後,終於決定退兵。

  當時天色已晚,還有一支部眾在山上,尚未歸營,曹操遂命夏侯惇和許褚去通知他們撤退。不料,夏侯惇和許褚在山上轉了半天,愣是沒找著這支部隊。

  難道,他們都被敵人幹掉了?

  其實,這支隊伍並沒有被幹掉,而是在夜裡迷路了。他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在深山老林里轉來轉去,本來都快抓狂了,可誰也沒料到,轉到最後,竟然鬼使神差地撞進了一座敵人的軍營。

  而且,這座軍營還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據點,因為離它不遠的地方就是張衛的大營。

  之前連日猛攻,死傷無數,卻連一座敵營的邊都沒摸著,眼下居然陰差陽錯就撞進來了。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更重要的是,張衛的手下壓根沒想到他們是誤打誤撞進來的,還以為是敵人大半夜搞定點突襲呢,頓時大為驚駭,於是不敢抵抗,嘩啦一下就作鳥獸散了。

  於是,曹軍的這群「無頭蒼蠅」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占據了這一要地。

  當時,曹營謀士辛毗、劉曄二人隨該隊同行,意外得手後,趕緊下山去報捷,正巧在半路上遇見夏侯惇和許褚。二人忙不迭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他們。

  兩位大將一聽,根本不敢相信有這種事。夏侯惇親自到那個據點走了一遭,才發現是真的,於是飛奔下山,向曹操做了匯報。

  曹操又驚又喜,立刻下令乘勝進攻。

  夏侯惇遂率部上山,沒花多少力氣,便找到了張衛的大營所在,旋即發動進攻。張衛抵抗了一陣,終究不敵,只好連夜逃遁。

  這座原本形同天塹的陽平關,就這樣憑著不可思議的好運氣落入了曹操手裡。

  我們說過,真實的歷史經常是不講邏輯的。很多時候,決定歷史走向的關鍵因素並不是必然性,而是誰都無法預料、沒有任何道理可講的偶然性。

  曹操以這種方式拿下陽平關,進而平定漢中,再次佐證了這一點。

  張魯本來就一心想投降,如今陽平關一丟,他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寫降表了。謀士閻圃勸他不必這麼著急,說:「在曹操大兵壓境的情況下投降,我們沒什麼討價還價的籌碼,不如暫時投奔朴胡(少數民族首領,族眾聚居於今四川閬中市一帶),跟曹操對峙一段時間,然後再降,這樣身價就不同了。」

  張魯覺得有道理,決定暫到巴中(今四川東北部)一帶躲避。臨走前,左右勸他把囤積財貨的府庫悉數燒光,張魯不同意,說:「我本來就想歸順朝廷,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如今只是為了躲避兵鋒,並不是想跟朝廷為敵。所以,這些府庫財貨,自然也要歸朝廷所有。」

  於是,張魯命人鎖上府庫,貼上封條,然後才逃離了南鄭(漢中治所,今陝西漢中市南鄭區)。

  曹操隨即兵不血刃地入駐南鄭,占據了漢中。

  見張魯把府庫保存得十分完好,曹操非常滿意,便派人去見張魯,表達了自己的慰問之意。

  拿下漢中,就等於打開了益州的北大門。此時,最佳戰略就是一鼓作氣,挾新勝之威直搗成都,趁劉備立足未穩,將他一舉消滅!

  有個隨軍的謀士就在這時提出了這個建議。

  他就是司馬懿。

  這些年,司馬懿屢獲升遷,已經官居丞相府主簿,相當於國務院的秘書長,成為曹操帳下最重要的謀士之一。

  他對曹操說:「劉備用詐力逼降劉璋,蜀地的人心尚未歸附,如今又與孫權爭奪江陵,此機不可失也。眼下我軍攻克漢中,益州震動,若大兵壓境,其勢必瓦解。聖人行事,既不可違背時機,也不可錯失時機啊。」

  按照曹操一貫的雄心壯志和霸氣作風,他一定會毫不遲疑地採納這個建議。

  然而,司馬懿萬萬沒想到,曹操居然淡淡地回了這麼一句:「人苦於不知足。有道是既得隴又望蜀啊!」

  最早發出這句感嘆的人,不是曹操,而是漢光武帝劉秀。當年劉秀說這句話時,連年征戰後的厭倦之情溢於言表。而此時此刻,曹操也說了這句話,難道是偶然嗎?

  很明顯,這絕非偶然。

  平定漢中的這一年,曹操已經六十一歲了。

  如果從曹操被任命為騎都尉、離京征討黃巾的那一年算起,迄今已經整整過去了三十一年。這三十一年間,曹操南征北戰,戎馬倥傯,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打仗中度過的。如果有哪一天他不在戰場上,那也一定是在走向戰場的路上。

  這麼多年,曹操攻克了一座又一座城池,消滅了一個又一個梟雄,取得了一次比一次大的成功。與此同時,他自己也有好多次遭遇慘敗,命懸一線。但無論如何,他始終雄心勃勃、鬥志昂揚。尤其是統一了北方之後,他更是每天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來激勵自己。

  然而此刻,他終於厭倦了。

  這匹「志在千里」的老馬,終於在漫長的歲月中慢慢磨掉了銳氣和霸氣。

  這位「壯心不已」的烈士,終於在連綿的征戰中一點一點地失去了鬥志與豪情。

  聰明過人的司馬懿,顯然已經看穿了這一點。所以,他沉默了,沒有再勸。

  而另一個謀士劉曄,卻沒有意識到偉大的曹公也有身心俱疲的一天,便又進言道:「劉備乃人中豪傑,其長處是格局廣大,短處則是反應遲緩。他占領益州的時間尚短,蜀地之人不足以成為他的後盾。如今我們攻破漢中,蜀人震恐,勢將自行崩潰。以主公的英明神武,再順應這種時勢,必定攻無不克。若稍微拖延,諸葛亮身為謀士,善於治國,關羽和張飛身為大將,勇冠三軍,很快便會使人心安定,到時候據守險要,就不易擊破了。今日不奪取益州,日後必有大患。」

  兩個謀士說的都很有道理,但曹操終究沒有聽從。

  他在南鄭住了七天,其間陸續有蜀軍士兵前來投降。其中一人被帶到曹操面前,交代了這幾日益州的情況。他說:「蜀中一日數十驚,將領們用誅殺的手段鎮壓,仍未穩住局面。」

  這一刻,曹操忽然又心動了。

  他可以預料到,自己奪取漢中一定會給益州帶來震動,只是完全沒想到,震動竟然如此之大。

  看來,不乘勝進攻益州,的確是有點可惜了。於是他問劉曄:「現在打,還來得及嗎?」劉曄搖了搖頭,說:「如今益州已經有了防備,不是最佳的進攻時機了。」

  曹操其實也只是心動了一下而已,並非完全改變了主意,否則以他往日的脾氣,不要說僅僅時隔七天,即便時隔七十天,蜀軍已經有了嚴密防備,只要他想打,那就誰都攔不住。

  劉曄很可能也已察覺到了曹操的這一本質變化,所以才順水推舟,說現在已錯過了時機。不然的話,僅時隔七天,何至於形勢就截然不同了呢?

  既然不想打,那就班師吧。隨後,曹操命夏侯淵、張郃、徐晃留守漢中,以丞相長史杜襲「督漢中事」(管理內政),旋即引兵返回鄴城。

  值得一提的是,曹操這一走,還順便把漢中的數萬戶人口強行帶走了,並將他們安置在了長安和關中。不久,他又授意杜襲,通過一番軟硬兼施,把漢中百姓八萬多人,全都遷到了洛陽和鄴城。

  曹操為何要如此大規模地遷移人口呢?

  在古代,人口就是最寶貴的資源,幾乎可以說是第一生產力。曹操這麼做,首要目的當然是以人力資源充實自己的後方。可是,此時漢中也已經是曹操的地盤,把人口遷走就等於削弱了漢中,這又是為何?

  因為,從地緣政治的角度講,漢中是益州門戶,對劉備至關重要,甚至可以說性命攸關,但是對曹操而言,其戰略意義就要小很多了。所以,曹操肯定能預見到,劉備必定會來爭奪漢中,而曹軍到時候能否守住,把握並不是很大。既如此,曹操對漢中這個地方自然就沒有長期經營的打算,因此索性提前把人口遷走——即便到時候守不住,留給劉備的也只是一個人煙稀少、田地荒蕪的空殼。

  曹操班師不久,巴中的夷人首領朴胡等人便率眾歸降了。

  同年十一月,張魯也在做足了一番「對峙」的姿態後,選擇出山投降。曹操給了他一個「鎮南將軍」的名號,並封閬中侯,食邑一萬戶。張魯的五個兒子和謀士閻圃等人,也都被封為列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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