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分荊州:劉備重新崛起
2024-09-26 04:07:56
作者: 王覺仁
從烏林到江陵大約三百里,路程並不算遠,問題是途中必須經過一大片沼澤地,讓曹軍吃盡了苦頭。
這條必經之路,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華容道(今湖北監利市東)。由於道路泥濘不堪,人馬難以通行,曹操只好「棄卒保車」,命隊伍中的老弱殘兵去割茅草來鋪路,以便讓騎兵通過。
用草去填沼澤,效率肯定是很低的,幾千個人忙活半天可能都鋪不了一里路。曹軍騎兵為了逃命,等不及路鋪好,索性踩著那些老弱殘兵的身體就過去了。
只要有一個騎兵這麼幹,其他人必然會如法炮製。於是,這條原本遍布泥沼的華容道,就這樣被生生踩成了一條堅實的「人肉馬路」——眾多曹軍士兵沒有被燒死在烏林的大火中,卻被踩死在自己人的鐵蹄下。
「羸兵為人馬所蹈藉,陷泥中,死者甚眾。」(《三國志·武帝紀》注引《山陽公載記》)
當時,周瑜和劉備兵分兩路:周瑜率部在江中追擊曹操的水軍殘部,劉備則率部由陸路追擊曹操。只可惜,兩路都沒有取得「殲滅殘敵」的戰果。
水路方面,曹操的水軍逃到巴丘(今湖南嶽陽市境內)一帶時,可能是事先奉了曹操的命令——萬一逃不脫,就把船燒了,從岸上跑。這麼做的目的,當然是不想讓周瑜得到這些船。所以,曹軍剩餘的戰船,最後都在巴丘付之一炬了。等周瑜趕到時,人也跑了,船也燒了,什麼都沒得到。
陸路方面,曹操付出巨大的代價通過華容道後,得到了來自後方的張遼、許褚等人的接應,因而轉危為安。據說,曹操脫險之後,忽然放聲大笑。眾將大為詫異,問他為何發笑。曹操說:「劉備配得上做我的對手啊,只是他慢了一步,假如早點趕到,在華容道放上一把火,我們就都完蛋了。」的確不出曹操所料,他前腳剛跑掉,劉備後腳就追到了,而且果然在華容道上放了一把火。然而,除了給那些早已葬身沼澤的曹軍士兵舉行了一場火葬之外,劉備一無所獲。
曹操敗走華容道的故事,在《三國演義》里又被演繹了一把,說關羽奉諸葛亮之命在此埋伏,本來完全可以趁曹操人困馬乏把他幹掉,可關羽卻念在曹操過去待自己不薄的分兒上,把他給放了。
關羽的義氣,在這裡又被刻畫得淋漓盡致,可惜這一幕是虛構的。
事實上,在整個火燒赤壁的戰役中,關羽究竟有何作為,正史沒有隻言片語的記載。不只關羽,其實整個劉備一方,都看不到什麼具體貢獻。除了與周瑜兵分兩路追擊曹操之外,別的就都付諸闕如了。
由此可見,赤壁之戰的勝利,主要應該歸功於周瑜和黃蓋,也就是孫權這一方。而劉備及其部眾,不過就是敲敲邊鼓、做一些戰術上的配合罷了。
曹操狼狽不堪地逃回江陵後,清點人頭,發現部眾死了大半。
史書沒有記載曹操在這一戰中究竟投入了多少兵力,按周瑜此前的估算,大致是二十三萬。如果以此為準的話,那麼曹軍在赤壁之戰中的陣亡人數,至少不會低於十二萬。當然,其中應該有一半,是原屬劉表的荊州水軍。
對曹操而言,這無疑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慘敗。
除了傷亡慘重之外,最重要的其實是戰略上的失敗,即曹操企圖「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事關全局的大戰略,遭遇了嚴重的挫敗。
正如官渡之戰一樣,赤壁之戰也是中國歷史上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經典戰役之一,且二者同屬漢末三國歷史上著名的「三大戰役」(還有一戰是後來的夷陵之戰),對此後的天下大勢和歷史走向,都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唯一不同的是,曹操在上回是勝利者,這回卻成了失敗者。
而對孫權和劉備來說,這場勝利就更是非同小可了,其意義怎麼形容都不為過,幾乎可以視為他們各自的「立國」之戰。因為正是這場戰役,奠定了此後三國鼎立的基本格局。這個結果,對於當時置身局中的所有人而言,恐怕是事先誰都料想不到的。
據說,曹操在事後反思這次失敗時,曾發出過一句感慨:「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三國志·郭嘉傳》)
郭奉孝就是曹操最倚重的謀士之一——郭嘉。
在曹操統一北方的過程中,郭嘉曾經立下汗馬功勞,所以在曹操心目中,未來平定天下後,年輕的郭嘉甚至可以成為他託付軍國大政的人選,可見對郭嘉的寄望之重。
然而,有道是天妒英才,早在建安十二年平定烏桓、凱旋班師的路上,郭嘉便因操勞過度、水土不服而染病身亡了,年僅三十八歲。
曹操為此悲痛不已。
誠如曹操所言,假如郭嘉還在,此次南征,他一定又會獻上許多奇謀異策。不過,最後是否能夠避免失敗,卻也不好說。
關鍵倒不是說郭嘉的智謀管不管用,而是戰前那個自信心極度膨脹、幾乎目空一切的曹操是否聽得進去。
可以想見,若郭嘉還在的話,在孫權和劉備是否會聯手的問題上,他一定會做出跟程昱一樣的判斷,並且一定會勸曹操不要冒進,然後採取穩紮穩打、分而治之、各個擊破的戰略。
可問題在於,既然程昱的話曹操聽不進去,換成郭嘉說他就能聽嗎?
恐怕未必。
所以,曹操的這句感慨,其實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反思,充其量就是一種聊勝於無的自我開解罷了。
曹操在江陵喘息未定,周瑜和劉備便又一口氣追到了城下——水陸兩軍分進合擊,擺出了一副痛打落水狗的架勢。
這場仗打成這個樣子,曹操繼續留在荊州已經毫無意義了,而且前線遭遇重大失利,後方的大本營也可能人心不穩,所以曹操決定撤兵。
當然,已經打下來的半個荊州的地盤,還是要守的。他命曹仁和徐晃鎮守江陵,命樂進鎮守襄陽,然後自率一部班師北還。
江陵是一座軍事重鎮,城池堅固,糧草充足,加之曹仁、徐晃都是身經百戰的猛將,所以周瑜、劉備聯軍圍著江陵打了多日,始終未能攻克。
劉備就向周瑜建議,由他率領本部兵馬,繞過江陵,經夏水北上,斷曹仁後路。與此同時,甘寧也向周瑜獻策,由他率所部沿長江西上,襲取夷陵(今湖北宜昌市),斷曹仁右臂。
夏水在江陵的東北方,夷陵在江陵的西北方,劉備和甘寧這兩路人馬一出去,就等於對江陵形成了包抄合圍之勢,即便不能聚殲曹仁,至少可以迫使他放棄江陵,退守襄、樊一線。如此,江陵便不攻自破了。
周瑜十分贊同二人的策略,遂依計而行。
劉備這一路,史書沒有記載他具體進駐何地,估計就是帶著關羽的水軍在夏水、漢水一帶游弋,對曹仁的後勤補給線進行襲擾,阻斷江陵與襄陽的聯繫。
甘寧這一路,則順利地占據了夷陵。可是,他的兵很少,只有數百人,加上入城之後招募的,總計也不過千人左右。
對於孫劉聯軍如此明顯的合圍態勢,曹仁當然不會看不出來,更不會坐以待斃。他迅速派遣了五六千精銳步騎,大舉反攻夷陵。
面對數倍於己的曹軍,甘寧卻十分鎮定。據《三國志·甘寧傳》記載,當時曹軍一連多日猛攻夷陵,「敵(曹軍)設高樓,雨射城中,士眾皆懼,惟寧談笑自若」。
當然,鎮定歸鎮定,若無援兵,時間一長肯定是守不住的。所以甘寧一邊組織防禦,一邊趕緊派人向周瑜告急。
周瑜聞報,立刻召集程普等諸將商議。
周瑜的部眾以水軍居多,要在陸地上作戰,兵力立馬就捉襟見肘了。所以眾人都認為,目前兵力不足,若再分兵去救援,恐怕江陵大營這邊會遭到曹仁反撲。
此時,只有呂蒙站了出來,對周瑜和程普說:「眼下夷陵形勢危急,我願與二位同去援救,至於江陵這邊,我認為留凌統守衛大營足矣。援救夷陵可以速戰速決,我敢擔保,凌統在這裡至少可以堅持十天。」
呂蒙跟凌統的關係,估計是很鐵的,否則像他這樣拍著胸脯替別人擔保,似乎頗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而當事人凌統在這件事上做何反應,史書也沒有記載。不過,按《三國志·凌統傳》所言,凌統這個人不但作戰勇猛,常「率厲士卒,身當矢石」,且「親賢接士,輕財重義,有國士之風」。
「國士」這個詞可不是隨便用的。能夠讓陳壽如此推崇的人,在戰況緊急之時自然會以大義為重,絕不會明哲保身。所以,呂蒙一推薦他,想必凌統也一定會挺身而出,接下這個獨自留守大營的艱巨任務。
手下部將都這麼有擔當,身為主帥的周瑜就更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隨後,他便與程普、呂蒙等人一道,親自率部馳援甘寧。
這一仗打得很順手。周瑜和甘寧內外夾擊,大破曹軍,挫敗了曹仁奪回夷陵的圖謀。然後,周瑜迅速回師,並趁著部眾士氣高漲,把大營從長江南岸搬到了北岸,就在曹仁眼皮底下安營紮寨,對江陵形成了更強有力的威懾。
曹仁不甘被困,率部出城與周瑜會戰。
這一戰中,周瑜身先士卒,縱馬掠陣,不料右肋被流矢射中,只好收兵回營。
這一箭雖然沒有要了周瑜的性命,但根據史料記載,似乎傷得不輕,且很可能給他造成了嚴重的「箭瘡」。如《三國志·周瑜傳》稱:「流矢中右肋,瘡甚」,並使他「臥(床)未起」。
短短兩年後,年僅三十六歲的周瑜便「道於巴丘病卒」了。
周瑜到底是因為什麼病而英年早逝,史書沒有記載。罪魁禍首很可能便是這次「身中流矢」引發的箭瘡。羅貫中大概就是根據這一事實,才給周瑜設計了一個「箭瘡復裂」、墜馬而亡的結局。
那麼,箭瘡的傷害性究竟有多大呢?
如果用現代醫學的理論來看,金屬箭頭撕裂皮膚,很可能造成含鐵鏽的傷口,從而導致破傷風感染。破傷風是一種非常嚴重的疾病,死亡率很高,且從感染到發病有一個潛伏期,短則數天,長則幾個月乃至數年。一旦發病,還會引起肺栓塞、胃腸道出血、心力衰竭等併發症。
《三國志》中並沒有關於周瑜去世前生病的記載,顯然是突發急病,而且一發病便身亡了。由此我們推斷,周瑜的死因極有可能便是在圍攻江陵的戰鬥中所中的這一箭。
當時,周瑜中箭後,一連多日臥床養傷,曹仁刺探到了這個情報,認為時機來了,便主動出城發起了進攻。周瑜雖不能親自上陣,但卻強撐病體,在軍營中巡視了一遍,並對將士們發表了講話,極大地激勵了部眾的士氣。
所以,隨後的交戰,曹仁絲毫占不到便宜,只好又縮回了江陵城。
就這樣,這場圍城戰從建安十三年十一月,一直打到了建安十四年(公元210年)十二月。曹軍雖然頑強抵抗,但一年多打下來,傷亡也是很慘重的。最後,曹仁和徐晃終於撐不下去了,只好率殘部撤出了江陵,退守襄、樊一線。
周瑜旋即入據江陵。
孫權得到戰報,大喜過望,當即任命周瑜為南郡太守,駐兵江陵;任命程普為江夏太守,駐兵沙羡。
隨著江陵圍城戰的終結,整個赤壁之戰才正式宣告落幕。
從廣義上講,赤壁之戰包含了三場主要戰役:長坂坡之戰是前哨戰,火燒烏林是主體戰,江陵圍城戰則是收官戰。
現在,仗打完了,我們可以替曹操、孫權和劉備來算一算帳,看看各方的收益和虧損如何。
荊州原本下轄七個郡,從北往南分別是南陽郡、南郡、江夏郡、武陵郡、長沙郡、零陵郡、桂陽郡。
如今,荊州被一劈為三,由曹、孫、劉三方勢力瓜分了。
曹操占據了最北面的南陽郡以及南郡北邊的一部;孫權占據了長江沿線的南郡大部、江夏郡大部、長沙郡北部及夷陵地區;劉備則趁著周瑜跟曹仁在江陵鏖戰之機,縱馬南下,一口氣吞掉了長江以南的武陵(治今湖南常德市西)、長沙(治今湖南長沙市)、零陵(治今湖南永州市)、桂陽(治今湖南郴州市)四郡。
而且,劉備幾乎是兵不血刃地拿下了這麼大一塊地盤。這四郡中,除武陵太守金旋進行了輕微的抵抗外,長沙太守韓玄、零陵太守劉度、桂陽太守趙范,全都是望風而降。
至此,各方的損益情況就一目了然了。
曹操最虧,只占領了一個郡多一點,卻損失了十餘萬部眾,本人也險些在華容道丟了老命,掐指一算,實在是得不償失。
孫權方面,收益顯著大於虧損。因為他占據的那些地盤,基本上都是長江沿線的戰略要地;並且拿下這些地盤後,便與他原有的江東六郡連成了一片,可以說基本上控制了整個長江中下游防線。至於損失,顯然不大,主要就是在圍攻江陵時傷亡了一些部眾,但跟收益比起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不過,如果我們換個角度,將周瑜的死因歸結為箭瘡的話,那他就算是因赤壁之戰而犧牲的。如此,孫權的虧損就大了——得到上述地盤,卻失去一位智勇雙全、深謀遠慮的股肱之臣,這樣的損益比最多只能說是持平,甚至是略虧,談不上很划算。
所以,說到最後,三方之中,唯有劉備劉玄德,這個原本惶惶若喪家之犬、幾無立錐之地的「常敗將軍」和「跑路冠軍」,才是這場赤壁之戰最大的受益者!
整場赤壁之戰打下來,劉備只是在長坂坡損失了一些部眾,至於後面的火燒烏林和圍攻江陵,他都只是配合周瑜作戰,基本上沒什麼損失。與此同時,卻實實在在地得到了將近四個郡的地盤,以及相應的部眾、人口、糧食儲備、軍需物資,等等。另外,還有老將黃忠,本是長沙太守韓玄的部將,也是在這時跟著韓玄歸降了劉備。
通過赤壁之戰,多年來總是漂泊不定、寄人籬下的劉備,終於站穩腳跟,獲得了一塊屬於自己的根據地。
在創業之路上,多年來一直屢戰屢敗、屢起屢仆的劉備,這回終於再度從塵埃中爬了起來,開啟了人生新一輪創業的篇章。
從這時候開始,他才真正擁有了一定的實力,並初步具備了與曹操、孫權這兩大梟雄進行博弈的資格。
占領荊南四郡後,劉備本來還裝模作樣地「表請」劉琦為荊州刺史,表面上奉這位少東家為「法人代表」,自己在幕後當實際控制人。不料,沒過多久,這個命運多舛的劉琦竟然一病而亡了。
如此一來,劉備也沒必要再掛羊頭賣狗肉了,於是自領荊州牧,光明正大、心安理得地做起了荊南四郡的老闆。
劉備把總部設在了與江陵隔江相望的油江口,然後將此地改名為公安(今湖北荊州市公安縣)。劉備身為左將軍,又稱左公,所以「公安」便是取「左公安靖」之意。
接下來,自然是要給弟兄們論功行賞了。
在這場「聯孫抗曹」的戰爭中立下首功的諸葛亮,當之無愧地得到了劉備的重用,被任命為軍師中郎將。雖然這個職位不算很高,但權責很重,除了參贊軍事外,還掌管劉備集團的財政工作,負責收繳各郡賦稅以供軍需。
關羽被任命為襄陽(此地尚在曹操手中,故只是名義上遙領)太守、蕩寇將軍,駐兵江北。張飛被任命為宜都(劉備新置之郡,治今湖北宜都市)太守、征虜將軍。趙雲被任命為桂陽太守、偏將軍。
隨著荊州一分為三和劉備集團的重新崛起,「三國鼎立」的雛形便悄然出現了。
在打敗了共同的敵人曹操之後,劉備與孫權之間,必然要圍繞著荊州這塊大蛋糕,展開一場曠日持久的博弈。
而曹操被他們打得那麼慘,當然不會甘心失敗,也必然會尋找機會捲土重來。
所以,好戲還在後頭。
建安十三年,漢末三國的歷史在赤壁拐了一個彎,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然後奔騰東下,朝著更加波瀾壯闊的時代奔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