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出局的梟雄們

2024-09-26 04:06:44 作者: 王覺仁

  這幾年,曹操在黃河以南大殺四方,可袁紹在黃河以北卻沒什麼大的進展。

  他連年發兵,頻頻進攻死對頭公孫瓚,沒想到這傢伙竟十分扛揍,始終搞不定。到了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冬,被打的公孫瓚絲毫沒有求饒的意思,反倒是打人的袁紹自己打累了。為此,他寫了一封信給公孫瓚,說要不咱倆和好吧,我也不打你了,咱們和平共處。

  袁紹本以為,自己主動示好,公孫瓚一定求之不得。不料,這個生性傲慢的傢伙居然連信都懶得回,一句答覆都沒有。

  非但如此,袁紹還得到情報,說公孫瓚一直在加強軍備,拼命修築防禦工事,擺明了就是要跟他干到底。

  袁紹怒了。給臉不要臉,你公孫瓚當真是活膩了嗎?

  至此,袁紹終於下定了徹底剷除公孫瓚的決心。這些年,曹操的勢力範圍在南邊不斷擴大,袁紹知道自己跟曹操很快就會有一場對決。倘若不把北邊的公孫瓚先擺平,他的後方就始終不安全,也就難以傾盡全力對付曹操。

  所以,公孫瓚必須死,否則袁紹就無法擺脫腹背受敵的窘境。

  於是這年冬天,袁紹集結大軍,親自掛帥,北征公孫瓚。而此時此刻,公孫瓚卻依然意識不到危險的降臨,還在對他的長史關靖吹噓,說:「當今天下,四方龍爭虎鬥,但還沒有一個人能在我的堅城之下跟我打上幾年,這很明顯,袁本初能奈我何?」

  公孫瓚自以為戰鬥力很強,所以袁紹拿他沒辦法。殊不知,他之前能夠屢屢擊退袁軍,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袁紹尚未用盡全力,而這回袁紹親自出征,冀州兵馬必然是傾巢出動,跟過去豈可同日而語?

  因此,公孫瓚的自負和輕敵就註定了他出局的命運。

  

  此外,還有一點,也是導致公孫瓚最終敗亡的重要原因,那就是他對待部眾的態度。

  之前,袁軍每次來攻打,凡是有部將被圍困,公孫瓚都從不發兵救援。他的理由是:只要有了救援的先例,那麼後面的守將一旦被圍,就會坐等援兵,從而不肯盡力死戰。所以,乾脆都別救。

  這個理由乍一聽好像有點道理,其實根本不靠譜。因為下級將領肯力戰的根本原因,必然是出於對上級的忠誠和對友軍的信賴,而絕不是出於對死亡和孤獨的恐懼。兵法上固然也講「置之死地而後生」,但那通常是在極端情況下不得已的辦法,絕不能拿來當成慣例,更不能人為地製造「孤軍作戰」的困境,尤其不能成為老闆對員工見死不救的藉口。

  所以,公孫瓚的這種奇葩做法,只能暴露出他對部眾毫無體恤之情,因而非但不能催生部眾的勇氣,反倒是讓所有人都寒了心。

  惡果很快就呈現出來了。

  此前袁軍來攻,兵力都不是很多,所以幽州各地的守將還能勉強孤軍奮戰。但這回袁紹率大軍親征,他們就再也扛不住了,或者說是再也不願替公孫瓚死扛了,於是要麼投降要麼潰散,幽州的大部分郡縣轉眼便都落入了袁紹手中。

  袁紹一鼓作氣,率軍直抵易京(原稱易縣,今河北雄縣西北)城下。

  公孫瓚直到此刻才生出了一絲恐慌。他一邊命兒子公孫續去向黑山軍張燕等人求援,一邊與關靖等人謀劃應敵之策。公孫瓚本人的想法是:親率一支幽州突騎,西出太行山,召集黑山軍各部,然後殺入冀州,在袁紹後院「放火」,迫使他撤兵回援。

  應該說,公孫瓚在最後這一刻,還是展現出了一名悍將的本色,敢於兵行險著、劍走偏鋒。如果按照這個計劃行動,雖然最終不一定能取勝,但一定不會那麼快敗亡。

  然而,他的副手關靖卻反對這個計劃。

  關靖說:「眼下,軍中將士已然離心離德,之所以還願意在此固守,是因為一家老小都在這裡,只能依賴將軍。他們若全力堅守,日子一長,或許可以迫使袁紹退兵。但將軍若在此時離開,那麼大本營便無人坐鎮,易京的陷落,恐怕就在轉眼之間了。」

  公孫瓚覺得他說的好像更有道理,於是放棄了自己的計劃。

  屁股決定腦袋,位置決定思維。假如現在的公孫瓚還只是一名大將,那他肯定不會有這麼多顧慮。可畢竟他已經當了好幾年的諸侯了,而且龜縮在這座「鐵城堡」里逍遙享樂也好幾年了,身上的勇氣、銳氣、冒險精神早已消磨殆盡,所以必然會患得患失、瞻前顧後。

  接下來的日子,袁紹大軍的攻勢越來越猛烈,公孫瓚的部眾死傷慘重,他只能眼巴巴地盼著張燕的援軍早日到來。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三月,公孫續終於帶著張燕的十萬援軍,兵分三路,火速朝易京而來。

  公孫瓚得到消息,大喜過望。

  他一高興,就做出了一個愚蠢的舉動。大軍未到,他便寫了一封密信給兒子公孫續,讓他抵達時在城北某處舉火為號,然後他親率五千突騎出擊,夾攻袁紹。

  不料,這封密信剛一送出,就被袁紹的巡邏兵截獲了。

  袁紹將計就計,命人在那個約定地點放火。公孫瓚以為援軍到了,立刻率部出城,結果當然是中了袁紹的埋伏,被打得大敗,好不容易才逃回了城裡。

  經此一敗,公孫瓚的兵力無疑受到了更大的削弱。

  事實上,公孫瓚只要繼續固守,堅持到援軍抵達,袁紹擔心腹背受敵,大概率就退兵了,他完全沒必要多此一舉。

  雖然公孫瓚現在局勢危急,但袁紹這邊也開始焦慮了。

  因為張燕的十萬援軍很快就到,若不能在短時間內破城,袁紹只能撤軍。如此一來,眼看煮熟的鴨子就飛了。

  可是,易京這座鐵城堡早已被公孫瓚經營得固若金湯,一味強攻是很難在短時間內攻克的。怎麼辦?

  絞盡腦汁後,袁紹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地道戰。

  他命部眾挖掘了一條地道,直通易京城內,裡面用木柱支撐,估摸著挖到城中心的時候,就一把火燒掉了那些支撐的木柱,於是地道轟然塌陷。然後,公孫瓚精心修築的那些堅固的高樓就一座接一座坍塌了。

  公孫瓚意識到大勢已去,便拿著一條繩子,把自己的妻子、兒子、姐妹一一勒死,最後縱火自焚。

  曾經威震河北、名聞塞外的白馬將軍公孫瓚,就以這樣一種慘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一代梟雄就此出局。

  袁紹率軍殺入城中,第一時間命人衝上高樓,斬下了公孫瓚的首級。

  當天,一直追隨公孫瓚的大將田楷力戰而死。長史關靖仰天長嘆:「之前若不阻止將軍的計劃,未必會失敗。我曾聽聞,君子把朋友推入險境,就一定要跟他同患難,而今我豈可獨生?」遂單人獨騎直衝袁軍,被亂刀砍殺。

  得知易京陷落,張燕的援軍自然就掉頭而返了。公孫續走投無路,流亡匈奴,旋即被匈奴的屠各部落所殺。

  就在公孫瓚敗亡的短短三個月後,另一個梟雄也緊跟著出局了。

  他就是「仲家皇帝」袁術。

  自從前兩年被呂布和曹操先後擊敗,袁術的實力便大為削弱了。當時為了躲避曹操,他還曾一度逃離壽春。後來雖然偷偷溜了回去,但是驕奢淫逸的惡習卻一點沒改。《後漢書·袁術傳》便稱其「淫侈滋甚,媵御數百,無不兼羅紈、厭粱肉」,意思就是他的後宮妻妾多達幾百人,穿的都是綾羅綢緞,吃的都是山珍海味。

  自從他稱帝以來,江淮一帶連年饑荒,老百姓餓死了很多,甚至發生了大規模的人吃人的慘劇。《三國志》稱「江淮間空盡,人民相食」;《後漢書》稱「士民凍餒,江、淮間相食殆盡」。雖說「江淮空盡」「相食殆盡」的說法有些誇張,但百姓大量死亡應該是事實。

  這種時候,袁術卻不思振作,仍舊醉生夢死,其結果自然是坐吃山空。很快,連他的部眾都吃不飽了,於是紛紛逃亡。

  袁術在壽春再也待不下去,只好一把火燒掉了偽皇宮,二度南逃。

  此時,南邊的灊山(今安徽潛山市)還有他的部將陳簡和雷薄,袁術只能去投靠他們。可袁術萬萬沒料到,落魄的鳳凰不如雞,陳簡和雷薄居然緊閉城門,拒絕接納他。本來還有少量部眾跟著他,見狀也都腳底抹油,溜得一乾二淨了。

  至此,袁術終於陷入了眾叛親離的絕境。

  而這一切,都是他自己作死,怪不得任何人。

  像袁術這種人,本事不大,人品也不行,想坐穩一方諸侯的位子就已經很勉強了,當皇帝實在是太過自不量力。可人性就是這樣子,不撞南牆不回頭,不見棺材不掉淚,總是要窮途末路了,才意識到自己當初的狂妄有多麼可笑。

  袁術發現天地之大,幾乎已無自己的容身之處,絕望中才想起了同父異母的大哥袁紹。

  當初罵人家是奴才和野種,如今卻只能覥著臉求人家收留。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太難堪,袁術派人去跟袁紹求情的時候,還一併帶去了自己的「誠意」,說是要把皇帝尊號讓給袁紹。

  當然,袁紹若是想當皇帝的話自己就當了,根本用不著袁術來「讓」。袁術真正要讓給袁紹的,其實就是天下所有想當皇帝的人都垂涎三尺的那個東西——傳國玉璽。

  混到今天這步田地,袁術身上唯一有價值、可以拿出來跟別人交換的東西,也只有這個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寶貝了。為此,袁術低聲下氣地給袁紹寫了一封信,說:「漢室氣數已盡,袁氏秉承天命,當為君王,此事預言和祥瑞都很明顯。如今你擁有冀、幽、青、並四州之地,人口百萬戶以上,謹把天命歸獻,請你振興帝王大業。」

  袁紹心裡是百分之百想當皇帝的,只是不像袁術表現得那麼露骨而已,所以「袁氏受命當王」這種說辭,他當然樂得接受,更不用說袁術手上還有傳國玉璽,袁紹豈能不動心?此外,雖說他跟袁術早已翻臉,但再怎麼說也是兄弟,這種時候如果拒絕袁術,難免遭人非議,會有損於他的高大形象。

  是故,袁紹決定收留袁術。隨後,他便以一種既往不咎的大度姿態向袁術敞開了大門,並讓駐紮在青州的長子袁譚負責接應。

  然而,青州與揚州之間,還隔著一個徐州。而徐州眼下是曹操的地盤,不論是袁譚想南下還是袁術想北上,都得從徐州經過。曹操當然不會讓袁術就此逃出生天,遂命劉備和部將朱靈在下邳阻截。

  此時的袁術,基本上已經喪失了戰鬥力,敢邁入徐州地界無異於找死。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灰溜溜地掉頭南行,回壽春。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六月,袁術行至距壽春八十里的江亭,在此歇腳。袁術問下人還剩多少口糧,下人說,只剩下「麥屑」三十斛。時值酷暑,袁朮忽然很想喝蜂蜜,就問下人有沒有。答案當然是沒有。

  堂堂「仲家皇帝」,卻窮困潦倒至此,連喝一碗蜂蜜水都成了無法實現的奢望。

  往日的種種奢靡與浮華,宛如夢幻泡影般從他的眼前一一閃過。袁術坐在一張鋪著破草蓆的床榻上,越想越悲哀,不停地長吁短嘆。忽然,他無比憤懣又無比淒涼地喊了一句:「我袁術,怎麼就落到了這步田地!」然後一口老血噴出來,人就栽倒在了床榻下。

  據說,那天袁術吐了很多血,仿佛要把他這些年吸食的民脂民膏全都吐出來一樣——最後吐乾淨了,人也就一命嗚呼了。

  從建安二年(公元197年)二月稱帝,至今也不過才兩年多,袁術就以這樣一種鬧劇加悲劇的方式,十分不堪地結束了自己的人生。

  在這場大賭局裡,一開始袁術其實拿到了一把好牌。

  比如他一出道就頂著「四世三公」的金字招牌,然後又有猛人孫堅幫他打天下,甚至還幫他找到了傳國玉璽。此後孫堅雖然早亡,但其子孫策大有青出於藍之勢,且起先也是願意為袁術所用的。此外如周瑜、魯肅等人起初也都在袁術帳下,只要袁術善用這些人才,好好經營,穩紮穩打,不要驕奢淫逸,不要急著稱帝,那麼江東完全有可能是他的天下。倘若如此,那麼日後與曹操、劉備三分天下的人就有可能是他,而不是孫權了。

  只可惜,袁術卻生生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最後落了個眾叛親離、吐血而亡的下場,徒然給後人留下了一個千古笑柄。

  在「稱帝」這場鬧劇中,袁術為世人形象地演繹了什麼叫「過把癮就死」。

  袁術死後,他的堂弟袁胤怕曹操再打過來,不敢去壽春,便帶著袁術妻兒,扶著他的棺槨,跑去投奔了袁術舊部、時任廬江太守的劉勛。

  而袁術手中的傳國玉璽,卻不知何故落到了廣陵前太守徐璆的手中。徐璆旋即把它獻給了朝廷,當然也就等於獻給了曹操。

  不知道曹操拿到傳國玉璽的那一刻,心中會不會掠過一陣「天命在我」的悸動?

  我想,肯定是會的。要說曹操沒有當皇帝的野心,恐怕沒有人相信。但是,曹操之所以是曹操,就在於他的理智始終大於他的野心。他不僅現在不會稱帝,日後也沒有稱帝,乃至直到生命的終點,他都沒有跨過這一步。

  儘管對日後的「魏王」曹操而言,要跨過這一步可謂易如反掌,而且大多數人不會也不敢反對,可曹操終於還是把野心深深地埋藏了起來,並且最終帶進了墳墓。

  用曹操自己在《讓縣自明本志令》中的話說,這就叫「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除非天下已然一統,否則像曹操這種理性務實又深謀遠慮之人,就絕對不會像袁術那樣,為了一個皇帝的虛名而招來實實在在的禍患。

  總之,曹操之所以終其一生都沒有稱帝,並不是他沒有稱帝的野心,也不是他沒有稱帝的實力,而是因為在他看來,各方麵條件始終沒有完全成熟。

  反觀袁紹、袁術這哥兒倆,在這件事上的定力就比曹操差得多——不僅袁二公子沒腦子,連袁大公子也險些昏了頭。

  隨著公孫瓚的出局,河北再無敵手,袁紹的野心便日益膨脹。袁術因稱帝而加速敗亡這一慘痛事實就擺在面前,可袁紹非但沒有吸取教訓,反倒在袁術剛死沒多久,便悄然動起了稱帝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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